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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დ资讯] 心月澜《私房宠》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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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2-25 17:48:4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心月澜《私房宠》全2册

{出版日期}2022/03/04

{内容简介}

深宫春景再深,锁不住她一往而深的真情,
禁足之地的墙再高,也挡不住他护她安稳的决心……

蓝海E117401 《私房宠》上
不久前登基的新帝是她深爱的卫烬,按理说姜央应该高兴才是,
可一想到自己当年背叛他决定另嫁他人,她就笑不出来了……
本以为他会第一个处置她,谁知两个月过去依旧风平浪静,
不仅如此,她差点被暗箭射杀时,他奋不顾身冲过来挡,
她愧疚地前去探望,他还特意送了一碟代表他俩定情信物的松子,
甚至她被庶妹和长公主联手为难,也是他出手教训她们,
这样看来他对她应该也是旧情未了,两人复合有望,
只是才高兴没多久,早看她不顺眼的太后就出招想除掉她这个眼中钉……

蓝海E117402 《私房宠》下
姜央实在受够了卫烬这个大醋桶,听说南缙太子连城要来,
二话不说就把她带到行宫住,只为减少他俩见面,
谁知他这小心眼的举动反而惹得连城频频上门,
看他们两个一见面就开打、互呛的幼稚行为,她也是笑笑,
然而日子却不是一直这般美好──
两国商量通商前夕,南缙使臣却意外身亡,
她和卫烬心知这一切可能都和春宴时的巫蛊案有关,
担忧此事会对他造成影响,没想到他却暗中筹谋封后一事,
这家伙还不跟她说,害她差点被侯府嫡女所骗……


第一章 失势被欺侮

乾宁元年,二月。

已是深夜,各宫都下了灯火,巍巍皇城叫墨色浸染,雪落无声,该歇的都歇了,不该歇的也都垂着眼偷打盹儿。

这当口,内廷司却忽然打发人过来,说是要帮忙搬家。

一大帮灰衣太监鱼贯而入,挤在廊下吆五喝六,见了东西就拿,瓶瓶罐罐全掀了个底朝天,要不是腰上都挂着腰牌,云岫都要怀疑是宫里进了强盗。

「放下!快放下!这是夫人留给姑娘的最後一件遗物,别动!」云岫咬着牙,抱紧玉观音像不放。

可净了身的男人力气照样比女人大,她没抢回来不说,还平白得了个大大的白眼,当下一阵急火攻心,指着圈椅上看戏的人叱道:「说好下个月才搬,怎的今儿就来了?姓姚的,姑娘昔日待你不薄,当初要不是姑娘跟太子求情,你早叫人打死了!如今你拣了高枝飞黄腾达,便是这般报答姑娘的?她还病着呢!」

姚新全没将这话往心里去,不屑地嗤笑,宫里最不怕的就是这个,皇宫是什麽地儿?不痛不痒地喊几声冤,脑袋就能不搬家吗?

云岫喊得嗓子都快冒烟了,他仍垂着眼,老神在在地拿盖儿刮茶盏里的浮沫,见里头的茶叶子都舒卷得差不多,这才凑到嘴边饮了小半盏,咂巴着嘴不咸不淡道:「云岫姑娘这话从何说起?咱家也是奉旨办事。长公主的伴读即将到来,倘若人来了住处还没收拾出来,咱家没法交差啊,都是伺候人的,云岫姑娘就不要为难咱家了。再说……」

他嘴角一扯,脸上横肉堆起,露出讥诮表情,「现如今哪还有什麽太子,陛下可都登基两个月了。」

「这宫里有宫里的规矩,什麽身分的人呐就该住什麽地方,你家姑娘过去是先帝封的太子妃,住这铜雀台是应当的。可如今太子都没了,你们继续赖在这儿不走说不过去吧?」姚新说着又呷了一口茶,鼻子哼哼,「早不病晚不病,偏挑这个时候病,别是为了不搬走装的吧。」

「你!」云岫气红了脸。

姚新却是合了眼,懒得再瞧她,指头迎着翻箱倒柜的声儿,有一搭没一搭地叩着扶手,怡然自得的做派像是来这听曲儿的。

底下人狐假虎威,越发猖狂得没了边儿,当着云岫的面就敢把东西往自个儿怀里塞。

云岫忍无可忍,卷了袖子要冲上去,却听纱幔後头飘来一声,「云岫,不得无礼。」

声音轻轻柔柔,像是早春的雨,清泠泠浇在久旷的焦土,满室的喧嚣与浮躁顷刻间都淡了下去。

众人呼吸一凝,循声回头,姚新也挑了下眉,饶富兴味地睁开眼。

屋子已瞧不出原来的模样,四面绮窗洞开,薄纱随风鼓起,轻烟似的在光影里飘渺,婀娜的身影就藏在後头,安静得像是桃源深处的一株幽兰。

纤白的素手从缂丝弹墨帐幔後头探出,灯影下细洁得像白瓷一样,众人屏息,全部注意力都不由自主集中到她的手上,又随着缓缓撩起的纱帘停在她面颊。

这一瞧,就再也挪不开眼。

她应是刚从梦中醒来,未及点妆,青丝随意挽了拿白玉簪子定住,披衣站在灯下,眉眼清秀韵致,宛如水墨画成,浓淡相宜,到了唇瓣又忽然换做瑰丽的红,恬淡中多了一份微醺,让人想起江南泛着灵气的烟雨,一时间沉醉不知归路。

惊扰美人休息是罪恶的。只这一个念头,众人便慌了神,手里的东西像被火烤着似的,无端滚烫起来。

有那定力不足的是失手摔了梅瓶,小腿叫碎瓷划破,流了血,他还直勾勾盯着舍不得低头,生怕错漏一眼便再没机会瞧见美人。

没出息!姚新暗骂,他自己也没能移开视线,指腹摩挲着茶盏,似能感觉到那细若凝脂的肌肤。

帝京第一绝色,果然名不虚传。

还记得三年前,他奉命去镇国公府接人,小姑娘就缩在大门边上,红着眼,咬着唇,柔弱又无助,冰天雪地里扒着门框,手都冻紫了也不松,可见多麽不情愿,那眼泪沁着雪光啪嗒啪嗒往下掉,能疼到人心坎里去。

在宫里当差这麽多年,美人见过无数,他都有些倦了,可没一个能及得上她,难怪连太子殿下也被迷住。

两个月前,东宫还在欢天喜地地筹备婚礼,奇珍异宝一车一车往铜雀台送,宫人配了百来个还收拾不过来,鸽子蛋大小的夜明珠任由它如弹丸般四处散落,以致入了夜别宫都伸手不见五指,这里依旧亮如白昼。

那该是多麽盛大而般配的婚礼啊,北颐第一美人配北颐第一君子,满帝京都伸长脖子巴望着,说书人更是写了好几个话本,就等着大婚当天借这股东风好好捞上一笔。

可盼啊盼,最後却盼来一场宫变。

大火烧了整整三日,鲜血浸透宫里每一块砖、每一片土,太液池都飘了红,唯独宫灯上的「囍」字越发鲜艳。

先太子卫煊原本正在屋里试喜服,言笑晏晏地同前来道喜的人寒暄,转眼就被钉在宫门上,一箭正中眉心,箭镞整个从後脑杓钻出来,咽气前连眼睛都没来得及闭上。

曾经北颐朝的天之骄子,被遗忘在西苑三年的废太子卫烬,就这样以一种残忍而狠辣的方式强势回到众人视野中。

便是如今,血洗皇宫的阴影仍旧同外间的风雪一般,寒津津地盘旋在每个人心头,大夥儿出门都不敢抬眼四望,而且这件事还没结束,大家心里门儿清,尤其对於眼前这位美人而言。

她完了,陛下是无论如何都不会饶过她的,不过……想保命也不是不行。

姚新眯起眼,笑容里多了点淫邪的味道,放下茶盏上前打了个千儿,「深夜打扰姑娘清梦,咱家罪该万死。可让姑娘挪去掖庭是陛下的口谕,咱家也没办法,还望姑娘体谅。」

他直起身打量一圈,八字眉耷拉下来,「就可惜姑娘了,年纪轻轻竟要去掖庭吃苦,咱家心里怪不忍的。要知道这进了掖庭可就……」

姚新笑了笑,没把话说透,让她自己掂量。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他苍蝇似的搓搓手,伸过去,「不若,咱家给姑娘指条明路?」

这明路是什麽,大家都心知肚明,内侍在朝堂和後宫都活动得开,做点手脚狸猫换太子,有的是办法混过去,先帝就有不少未承幸的妃子为了不殉葬,委身给内侍做对食,虽说没有办法当实质夫妻,但好歹能够活着。

姚新自己在外头也置了一宅子的姑娘,环肥燕瘦应有尽有,都快赶上後宫三千佳丽了,每月还不断有新人往宅子里送,每日同样也有马车偷偷往乱葬岗跑……

但凡有点骨气,谁愿意配给阉人,可形势比人强,她这麽个敏感的身分,旁人躲都躲不及,他肯要已经是天大的恩赐,她该感激涕零,三跪九叩谢恩才是。

下一瞬,清脆的巴掌声惊落枝头的雪,众人齐齐变了脸色。

姚新捂着发肿的脸颊,难以置信地望向姜央,双眼瞪如铜铃。

姜央也在看他,与细柔的声线、弱不禁风的外表不同,她有着一双冷静的眼,静到没有一丝波澜,看人时宛如沁冷的月光徐徐流淌,明明是仰视,却无端叫人生出一种被居高临下睥睨之感。

姚新笔挺的背脊生生矮下去一截,大冷天竟淌了一脑门子汗。

「你你你……」他抖着指头,好半晌才终於缓过神,黑着脸道:「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

岂料话未说完,面前那双桃花瓣似的眼梢就轻巧地挑了起来,眸光如春水,含着笑,一点也不惧他的威胁,只睨着他悠悠道:「姚二狗。」

仅是三个字,就彻底把姚新脸上的表情给钉死了。

姚二狗是他的本名,他是在投靠东宫之後,先太子才给他改了现在的名儿,这丫头是在提醒他,他也是东宫留下的余孽,把柄可全在她手上!

烛火忽地爆了下,细微的一声,於寂静中迸出微妙的火星,姚新脸上血色尽褪,刚才的不屑一顾全成了现在的巴掌,啪啪打得他鼻青脸肿,火气上来了,他抬手就要往姜央脸上招呼。

宫里的内侍练的就是这个,往往一巴掌的威力能抵别人五连掌,手掌呼啸带风,雁足灯上的火苗都猛烈地晃了一晃。

众人纷纷偏头闭上眼,云岫更是吓白了脸,冲上去要救人。

姜央却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不避不让,甚至迎着他举起的手,高高仰起脖子,天鹅颈纤长,划出优雅流畅的线条,她唇角一勾,恰似三月桃花随水流,於剑拔弩张的气氛中催开一丝轻快的涟漪。

那巴掌到底是在她脸颊前一寸处万分不甘地收住了,姚新五指绷得太紧,手背青筋根根分明,宛如皮下游走的毒蛇。

万籁俱寂,玉漏上的水滴都似凝住一般,只余清风吹动纱幔,檐下灯笼的铁钩子在里头嘎吱轻响,每一声都似刮在心尖上。

「你不敢。」姚新轻笑,从容地把手收到背後,垂着眼皮,似已看穿她在虚张声势,可他的手抓着衣袖蹭了又蹭,满手的汗怎麽也擦不尽。

姜央不答,慢条斯理地抽出腰间的帕子,当着他的面一根一根擦拭自己手指,这是在嫌弃刚刚打他脏了自己的手。

姚新的脸彻底沉了下去。好,很好,时间可真是个好东西,没牙的猫而今也长成了老虎,就算自己快咽气也要撕下他一块肉。

拳头在袖里捏起,骨节跟骨节咬得咯咯作响,恨不能将她生吞活剥,但末了他也只是抽着嘴角,皮笑肉不笑地道:「三天,咱家至多再宽限姑娘三天。」

三天一到,人和屋子他都要!



人群闹哄哄地来,骂骂咧咧地去,顺走了好些宝贝,徒留一屋狼藉,窗子在风雪中苟延残喘,咿咿呀呀,夜深人静时异常刺耳。

姜央蜷起脚趾往裙底缩,方才下床得急,都忘记穿鞋了。

换做从前,这时候早有宫人争先恐後去关窗,烧水给她暖脚,可眼下雪花都快铺满窗台了,仍不见有人动作。

也是,除了她和云岫,铜雀台早就没有别人了,就连她自己也不知还能在这儿住多久。

一声无力的叹息散在风中,姜央拢了拢外衣,移步过去。

窗下供着一个小佛龛,莲花香炉上升腾的烟被风带乱,合上窗才终於恢复成细直的一缕,观音在烟雾中露出真容,垂眼的模样透着悲天悯人的味道,底下摆着的却不是佛经,而是三尺白绫,一柄匕首和一壶鸩酒,都是宫变後不久姜家迫不及待送来的。

连同父亲写给她的一封亲笔信,来的路上敲锣打鼓,恨不能叫全天下都知道,姜家已经和她划清界线。

可明明当初是他们拿弟弟的性命要胁,逼她进宫的,若不是亲眼所见,她都不敢相信世上竟有人会把剑架在自己亲儿子脖颈上,剑锋都划出了血丝依旧无动於衷。

姜央哼笑,一理裙袂跪在蒲团上,拂袖掸去漆盘上的雪花,闭上眼双手合十。

檀香淡淡盈鼻,她的心也随之平静,衣衫绫子轻而柔软,朦胧透着薄光,夜色里身形轮廓有种娇弱的美感。

云岫正埋头收拾屋子,起身撞见这幕,心头忽地一拧。

她是陪着姑娘长大的,这些年旁人只道姑娘是先帝钦定的太子妃,要嫁的是当世闻名的谦谦君子,前程似锦,可姑娘过的究竟是什麽日子,她比谁都清楚。

什麽光风霁月的贤德太子,根本就是个欺软怕硬的伪君子,把姑娘囚在这铜雀台不让出去,又故意拖着不肯完婚,自己在东宫偷偷抬侍妾,偶尔弄死一两个还得姑娘帮忙遮掩。

就这样他还嫌姑娘做得不够,先帝给他气受,他不敢言语,转头便一巴掌发泄在姑娘身上,简直无耻!活该被陛下抢走皇位!

为了姜家,姑娘忍了三年,那样温柔善良的一个人,待下人都好言好语,有回自己吃饭叫沙子硌到也不生气,还嘱咐她们不要声张,唯恐连累那些做饭的人。

风光的时候什麽也没享受到,现在却要为那群混蛋去死……云岫心里酸酸的不是滋味,捂住到嘴的哭声背过身去。

姜央瞧见了,莞尔一笑,招手让她过来,捏着帕子帮她抹泪,「傻丫头,哭什麽?我这不是好好的?倒是你,这些年跟着我吃了不少苦。」

「不苦的不苦的!」云岫把头摇成拨浪鼓,眼睛睁得大大的,努力证明自己没有撒谎,「姑娘待奴婢很好,能伺候姑娘是奴婢的福气,奴婢就是心疼姑娘……」

姜央眼波轻颤,笑容里有了真实的温度,轻轻掐了掐她脸颊,柔声道:「无妨。」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过去是她太天真,以为忍一忍总能熬过去,可现实却狠狠给了她一巴掌,打疼了她,也打醒了她。

忍一时不会风平浪静,只会让人更加得寸进尺,有些人就得跟他来硬的。

「早晚要还回去的。」姜央拿起匕首,用帕子擦拭锋刃,声音渺若尘烟。

灯火照耀刃面,折出一道冷光,横切过她精致的眉眼,如同剑虹豁然劈开温润秋水,激起一片肃杀,却奇异的和谐。

云岫看得一呆,不知怎的竟欣慰地松了口气。

主仆多年,有些事情无须言明,彼此自然都懂,不做任人欺负的软包子总是好的,无论姑娘想做什麽,她都无条件支持,只是眼下这难关……

头先内廷司派人过来,只说让搬去一个偏远些的寝宫,没提别的,可这回竟是直接让挪去掖庭,去了那里还能出来吗?

忽而一阵狂风,素雪纷乱,寒意如游丝般在空气里蔓延,虽然看不见也摸不着,却能钻进骨头缝里。

云岫结结实实打了个寒颤,咬了咬唇,揪住姜央的衣袖,「姑娘,实在不行……就去求求陛下吧,没准儿有戏呢?」

姜央眼睫一垂,错目间匕首不慎划伤手心,长长的一道口子,血珠不断渗出,滴在她素白的长裙上,殷红勾勒出裙上的团花暗纹,像极了那个雪夜姜家墙头满开的红梅,以及红梅底下少年灼灼锁着她的猩红双眼。

「哎呀!」云岫倒吸口冷气,连声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她连忙起身,打了帘子去找纱布和止血的膏药,好在都是些不值钱的玩意儿,太监们瞧不上,也就没拿走。

伤口其实不深,可姜央生得白,红痕嵌在上头,瞧着就格外吓人,云岫先折了一方乾净的素帕,蘸些酒,轻轻压在姜央掌心,帮她清理伤口。

姜央身子骨一向不好,打小就离不得药,人养得格外娇,上月还着了风寒,发了高热,断断续续到今日才将将好转。

云岫恐她受不了这疼,动作放得格外轻,时不时抬头留意她的神情,只要姑娘露出一点不适之状,她便立马停手。

可直到敷完药,绑好纱布,姜央脸上都无甚起伏,一双眸子深静温和,定定望着莲花香炉上轻烟盘旋的轨迹,又像是透过那片烟雾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待最後一截香也燃尽,她才闭了闭眼,揉着额角,似叹非叹,「那样的话,以後不要再说了。」

云岫正在整理药箱,闻言手上失了轻重,打翻了药瓶,药膏溅了她满身,她也顾不上收拾,只拽着姜央的衣袖,急切追问:「为何?」

眼下是何境遇,她们都清楚,姑娘虽没正式嫁入东宫,可到底担了三年太子妃的虚名,想完全撇清干系是不可能的。

这几天,外头要姑娘殉葬的呼声越来越高,她们在铜雀台都听了一耳朵,朝堂怕是早就已经吵翻天了,倘若有个可靠的母家替姑娘在前面说话,或许情况能好些,可偏偏镇国公府是那般样子……

垂在膝上的手虚虚拢起了拳,云岫倾身劝道:「左右已经走投无路,姑娘为何不去搏一搏?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毕竟姑娘和陛下之间的情谊跟别人不一样,当初要不是先太子瞎搅和,姑娘和陛下才该是……」才该是一对啊!

她抿了唇,心头微梗,想把话说完,觑见姜央脸上的疲惫,又哑了声,沉吟良久,终是化作一声无望的叹,「可是不去找陛下,又能怎麽办呢?」

姜央轻轻眨了眨眼,浓长卷翘的羽睫缓缓垂落,似雨蝶静栖花间,本就苍白的脸色又显出几分前途未卜的迷茫。

是啊,能怎麽办?这里是皇宫,是世间顶顶奢华的去处,也是一张吃人不吐骨头的虎口,头先她有太子妃之尊,有家族倚仗,尚还举步维艰,眼下什麽都没了,又该如何活下去?

莫说那群阉人,有时候连她自己也瞧不起自己,信誓旦旦地说要寻姜家那群人报仇,可到头来连自己的小命也保不住……

沉默化开,屋里一片寂静,风雪嘶吼声越渐清晰,门窗被撞得砰砰响,雪从窗缝钻入,细小的一粒,停在姜央柔软的粉唇上,冰冰冷冷。

她下意识抿了抿,像被烫到似的咬了唇,心尖一阵躁热,雪腮一点点染上柔艳的粉,灯影里瞧宛如隔纱看桃花。

还记得三年前她及笄那日,天上也飘着这麽大的雪,家里为她办了场盛大的酒宴,帝京泰半权贵都来了,卫烬也来了,避开姜家重重耳目翻墙而入,就为送她贺礼——

一支九鸾玉钗,通体由整块罕见的九色玉雕琢而成,每凤一色,各不相同,是他亲手雕刻的,世间仅此一件。

她气极,抬手捶他,问他为何这般胡来,擅离幽禁之地可是要掉脑袋的!

卫烬却满不在乎,「我答应过你的啊。」

对她,他从不食言,哪怕自己已经危在旦夕。

她还记得,那晚的红梅开得格外艳丽,卫烬站在梅树下,也不知等了多久,雪落了他满肩,眼睫结满一层银屑,可一见到她他便笑了,笑得那样好看,乌沉的眸子像点进了春水,顷刻间流光溢彩,比手里的九色玉还要亮,好像漫天纷乱的雪花在见到她的一瞬都褪去了刺骨的冰寒,变得轻缓而温暖。

她心尖跟着颤了一颤,幽禁的日子不好过,卫烬每日都要挨鞭刑,新旧血痕从手腕延伸到了手背,被风吹得肿胀发紫,嶙峋可怖,後背就更不用说了。

他却还跟没事人一样,漫不经心地把袖子往下一扯,打着哈哈不让她瞧,捏捏她肩头的衣裳料子,眉头皱了起来,埋怨她穿得太少,解下自己的大氅给她披上,又拉过她的手放在嘴边呵气搓暖。

明明自己没了大氅,就只剩一件单薄的秋衫,冻得直打摆,可眼睛还是亮的,看着她一点点红润起来的脸颊松了口气,彷佛一切苦难都值了。

多傻啊,傻到把她的一切看得比自己还重,可就是这麽好的少年,这麽诚挚的心,她却食言了。

「我要进宫了。」进宫做太子妃,嫁给他的仇人。

卫烬眼里的光瞬间熄灭,有些错愕地看着她,似是不相信,渐渐地,在漫起的水雾中染上一种椎心的红,双唇带着恨意狠狠倾轧而下,像要将她生吞入腹,让她几乎招架不住。

那一刻,他眼里是有杀意的,姜央知道。

可後来他还是缓了下来,手臂圈在她腰上,只用了小小一点力气,薄唇带着不易觉察的颤,如同长了牙的幼兽,本能地想亲近,又克制着不敢,只能一点点摩挲、讨好,轻轻将她含在心尖,像含着一个旖旎的梦,耗尽了一辈子的温柔和缠绵,十指紧扣,唇舌厮磨,鼻息纠缠的温度能消融整个雪夜。

可那一吻偏偏是咸的、涩的,带着刻骨的痛,一路从口伤到心。

九鸾钗碎了,连同卫烬的背影一块消失在黑暗中,她後来折回去找了好久,却连个碎片也寻不见……

当真是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这些了,原以为自己早就忘了,可记忆涌上来的时候,久违的钝痛感还是不讲道理地浸没了全身,就像身体上的一道疤,纵使时光再用力,都无法将它磨浅。

他现在在做什麽?那麽记仇的一个人,大约就像姚新说的那样,正在养心殿琢磨着该怎麽收拾她吧,连起事之日都挑在她大婚前夕,该是多恨她啊……

一阵风吹来,窗子「吱呀」一声开了,天色昏暗,依稀能看见铜雀台青黛色的飞檐翘角,上头覆满了素雪,暗夜里闪着森森的银光,像巨兽尖利的獠牙,过去是悬在对她别有用心的人身上,而今却是实打实咬住了她脖颈。

寒意从四肢百骸渗透攀爬,姜央打了个寒颤,抱紧双膝,将脸深深埋进臂弯。

第二章 参宴求庇护

离开铜雀台,姚新肚里的火气仍不见消,反而越烧越旺,风雪迎头打过来,他也不觉得冷。

死丫头,小命都快不保了,嚣张个什麽劲儿,还敢威胁他?

姚新不屑的一嗤,後槽牙磨得咯咯作响,可一想到那张娇艳的脸,心头的火气就跟冬雪见春阳般,滋的一声全消了。

美人嘛,到哪儿都有资格任性,太容易到手玩起来也没意思,姑且就等她三日,叫她自己醒醒神,看是去掖庭等死还是跟他享福。

不过经这一遭,买卖可就翻倍了,到时洞房花烛夜,她再怎麽哭他可都不会手软,就算把人折磨出毛病来,也只能怪她自己当初不识抬举。

想到那副娇躯跪在他面前可怜乞求的模样,姚新弯了唇,步子轻快起来,早些回去覆命,自己也好补个觉。

结果刚至月洞门,一团黑影忽然从头顶罩下,继而小腹就被狠狠捶了一拳,他还没来得及呼痛又被扛到肩上,一路颠簸,天旋地转,胃里跟大闹天宫一样直反酸水,待落地,除去头上麻袋,姚新已经去了半条命,龇起牙就要骂,可话刚到嘴边又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

昏暗的小屋内鸦雀无声,四角皆未掌灯,只前方一扇轩窗洞开,料丝灯在檐下飞旋,照出乱雪和狂风的走势。

寒意钻筋透骨,旁人虽极力克制,仍控制不住发抖,窗下那人却岿然不动,长身坐在案前,背脊英挺如剑,轮廓深刻分明,宛如刀斧自黑暗中劈凿而出。

灯火斑驳,透窗泼了他满身清冷的光,衣袂长长地铺在身後,金云龙纹隐约流淌着细碎的辉煌。

姚新瞳孔骤缩,忙不迭跪好,脑袋咚咚咚直往地上撞,「奴才叩见陛下,陛下万岁!」

那人像是没听见,兀自悠哉悠哉地剥着一碟炒松子,品相不佳的全部剔除,余下的都是大小一致、色泽均匀的上品,清脆的声音在屋里回荡,静谧中越见清晰,薄刃似的划过心头。

每响一声,姚新便抖一下,额头紧紧贴着地面,冷汗都钻到砖缝里去了,即便屋内燃着上好的安神香,依旧无法安抚他狂跳不止的心。

深更半夜,陛下不在养心殿好好歇息,为何会出现在这儿?还有……这里到底是哪儿?

不待他琢磨明白,边上就过来两人,各架起他一条胳膊,一把将他从地上拽起,不由分说就往长条板凳上拖,这是要干麽,宫里当差的都清楚。

姚新吓得三魂离体,七魄升天,脑袋空白一片,想问为什麽好歹死得明白些,却只会尖着嗓门哭叫,「陛下饶命!」

余光一扫,对面殿宇顶上的一只纯铜雀猛然闯进他眼底。几乎是在一瞬间,他眼睛就瞪到最大,忘了喊,忘了哭,甚至连怎麽呼吸都忘了。

等回过神来,他已被死死摁在条凳上,碗口粗的木棍表面还林立着尖锐的棘刺,大冷天里啪啪啪砸下来,顷刻间血肉翻飞。

夜深人静,凄厉的惨叫更显尖利,刀子般钻进耳窝,大家不约而同闭上眼,额角挂汗。

卫烬仍是一派云淡风轻,低着头闲闲地剥他的松子,从始至终连眼皮都不曾抬过,唯有一小片沾着血的碎布飞溅到案面时,他才轻蹙眉心,捏着玉碟边缘往自己身边拉。

董福祥袖手立在当中,觑觑前面,又瞄了眼後头,翻着白眼无声长叹。

惹谁不好,偏要惹铜雀台,那位主儿是寻常人招惹得起的吗?

要知道,这座铜雀台本就是陛下潜龙时特地向先帝讨来,为姜姑娘改建的,里头的一草一木、一楼一阁皆是他彻夜点灯,一笔一笔亲手描绘,就因为姜姑娘畏寒,住不惯东宫。

论资历,董福祥也算卫烬身边的老人,卫烬的心思没人比他更清楚,可轮到这位姜姑娘,他也犯了难。

还记得三年前那晚,陛下从姜府回来後就像完全变了个人,一夜间退去所有青涩,不再笑更不会哭,对什麽事都恹恹的,一双眼睛浸满世情和仇恨,看人的时候就算不说话也长满了刺,即便当初蒙冤,千夫所指时他都不曾这般狼狈。

外头的狼,不会因为你被圈禁在了笼子里就轻易放过你,这三年,不知道什麽时候身後就会有暗箭飞来,他们手里能用的人不多,往往防十箭,漏三箭,每漏一箭都关乎生死。

饶是如此,陛下还是分出人手暗中庇护铜雀台,只因他听说先太子待姜姑娘并不好。

说出去都没人相信,卧薪尝胆三年终於熬出头的天子,这两个月放着奢华舒适的养心殿不住,每日跑来这座角楼喝西北风,守着那遥不可及的一点亮光,一坐便是一整夜,风雪无阻,叫人说他什麽好?

「唉……」董福祥无奈地摇摇头,等姚新只剩最後半口气时,他挥了下拂尘让人停手,自己上前质问,「陛下从未降旨让姜姑娘搬离铜雀台,你哪来的胆子敢做陛下的主?」

姚新出气多,入气少,趴在板凳上疼得直发抖,嘴倒还硬着,「奴、奴才冤枉啊……奴才当真是接到了口谕才……」

「咯吱——」好好一颗松子,皮刚剥了一半就这麽毫无徵兆地被捏碎,风一吹连皮带仁全散作齑粉。

气氛彻底凝滞,众人越发矮下脑袋,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姚新汗如雨下,想起那被钉在宫门上的人,一股恶寒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彷佛被捏碎的不是松子,而是自己的脑袋,他当即改口,「是太后娘娘!」

卫烬长而直的剑眉几不可见地一挑,从碟子里重新拣了颗松子继续去皮,嘴角勾着意味深长的笑,动作越发疏懒。

当了皇帝的人,心思都难测,旁人便是窥见天颜也分辨不出他的喜怒,姚新给的回答在他们意料之中,只是该怎麽办?

底下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董福祥斟酌了会儿,拱手问:「陛下,是派人过去告诉姜姑娘,让她安心在铜雀台住着,还是乾脆给她换个住处?」比如坤宁宫就很是不错。

剥松子的手倏地停住,冷光自他狭长的眉眼中斜射而出。

董福祥忙垂首,「奴才妄言了。」

卫烬冷哼,目光调回到松子上,指尖摸了一圈,却如何也找不到皮上的开口,心到底是乱了,他闭上眼,闷声长出一口气,仰头望向窗外。

料丝灯照亮他的面颊,剑眉星目,薄唇挺鼻,无可挑剔的一张脸,连眼睫投落的阴影也似天人描绘,灯火为他镀上一层柔软的光,眸底却凝着皇城禁宫最深沉的黑,金芒落入其中亦如坠深渊,不起半点波澜。

这麽大的雪,除了一扇亮着朦胧幽光的窗,什麽也瞧不见,偏他还盯着不放,眼里少见地露出几分经年的倦意,似无奈,似落寞,不像在看窗,更像在注视一段尘封许久的过往。

没多久,这光也灭了。

掐着松子的修长手指绷紧,屈起的线条似张弛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情愫,欲说还休,又克制不住。

但也仅是片刻,他便恢复平静,低头继续慢条斯理地剥松子,薄唇扯起一点冷笑,单薄的声音宛如冰线,悠悠划破雪夜汹涌的风——

「长点记性,不好吗?」



翌日雪霁,天蓝得像瑶池里的水,眨眼便会倾泻下来。朱红宫墙挑了满肩素雪立在下头,冷硬的宫殿也焕发出一种绵柔的味道。

姜央心里压着事,却是无心欣赏这些,匆匆用过早膳便动身去往长乐宫,那是太皇太后的寝宫,今日正在设宴,广邀帝京名媛命妇进宫赏梅。

太皇太后是喜静的人,往日连宫妃的晨昏定省都叫免了,今儿怎麽一反常态张罗什麽梅花宴,还办得这麽热闹?

大家心中惶惑,也只道是老人家年纪大了,心里头寂寞,召大家进宫说话解闷,没做他想,姜央却是明白老人家的良苦用心。

圣人治国,讲究恩威并济,眼下宫变已过去两月有余,朝局也大抵稳固,便是有不服之人,瞧见这海晏河清的景象也都无话可说。

但这不代表他们心里没有微词,毕竟於君王而言,血洗皇城终归是抹不去的污点,太皇太后就是想藉这次梅花宴从女眷入手,帮卫烬调和君臣关系。

论血亲,太皇太后也姓姜,姜央的父亲姜晏青还得唤她一声姑母。

老人家而今是上了岁数,可当年也是个赤勇刚烈的女子,圣祖皇帝的江山有一半是她在马背上打下来的,也因为这样身上落了伤,不能生养,收了位早逝宫妃的孩子教养在膝下,也就是先帝。

没有子女缘的人大多都格外喜欢孩子,太皇太后也是如此,两家孙辈之中,她最疼的便是姜央。

当初宫里兴办女学,为公主甄选伴读,别家闺秀抢破头也争不到名额,姜央却因太皇太后特许能越过考核直接入学,叫人眼热了许久。

而今,她也是姜央唯一的希望,只是这希望并不容易把握。

三年前那桩旧案不仅离间了先帝和卫烬,也断送了太皇太后与先帝的母子情,自那以後太皇太后便避居长乐宫,再不问世事,姜央进宫後也曾派人往长乐宫送礼示好,可礼物送过去多少就被退回来多少。

烈性之人眼里都揉不得沙,想来太皇太后也对她这个叛徒失望透了吧……

可是能怎麽办?眼下这处境,再难她也要试试啊,总不能真去求那姓姚的吧?

所幸处置她的圣旨还没真正递到她手上,铜雀台的禁足令也随着东宫一并垮台,她总算还能为自己奔波走动,不至於只能坐在那堆妆蟒锦绣里引颈待戮。

花宴设在长乐宫东南角的听雪阁,当差的宫人与姜央是旧相识,姜央没有帖子,只能费些银钱混进去。

这个时辰,赴宴的宾客陆陆续续都已到齐,正三五成群聚在暖阁里说话,衣香鬓影浮在风中,比枝头的红梅还要娇俏。

宫人引姜央进来,习惯性地张嘴要通传,却是卡在称呼上,「呃……镇国公府大姑娘到。」

宫里当差的,规矩礼数都极严,尤其是长乐宫,似这种失误还从未有过。

众人闲话说得正热闹,原本并不在意谁来,现下先是叫这一声「呃」引起注意,听得随後报上来的名儿,心头俱都蹦了蹦。

不知谁先收了声,整个暖阁顷刻间安静下来,只剩不约而同抬起的视线密密麻麻聚集在姜央身上,什麽心思都有,意味深长。

姜央的名头,在帝京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可以说是一众名媛淑女的噩梦。

模样生得好也就罢了,学识还在她们之上,把她们逼到死的礼仪,姜央能做得行云流水,跟呼吸一样简单自然,连先皇后都称赞她为闺秀典范,当她们还在苦恼婚事,为一个侯门世子争得面红耳赤,姜央已经被内定为太子妃,就连赐婚的圣旨也是卫烬亲自求来的。

北颐开国数十载,这还是头一遭。

先帝啐他没有一国储君应有的矜持,迟早叫人笑话,当时卫烬意气风发,被打了也不往心里去,手里摇着圣旨,笑得宛如骄阳,在御前就敢大言不惭说他乐意!

就是这一句,着实叫闺秀们不乐意了好久。

被噩梦支配了这许多年,总算熬到姜央从云端跌落,大家明面上虽无甚表现,可心里头没一个不高兴的,方才还有人提议去铜雀台看望,倘若姜央真过得凄惨,大家好歹朋友一场,可以想法子拉上一把。

可没等她们动身,姜央竟自己过来了。

一袭茜素青的襦裙,通身不饰,倒越发衬得她面色柔腻如缎帛,全然瞧不出半点被命运摧折的颓态,玉帛如轻烟般在薰风里飘摇,像只断了线的美人纸鸢,勾着人情难自禁地伸手去接。

新帝御极,後宫尚空虚着,谁心里没点小九九,就算不慕天家富贵,光一个卫烬就足以让大家趋之若鹜,是以今日来赴宴的闺秀们无一不是盛装出席,把家底都掏出来了。

可比不过就是比不过,三年前是如此,今日亦是如此,敢情女娲造人的时候,捏姜央是下足了十二分心力,轮到她们就只拿鞭子囫囵往泥上抽了?

大家心底一阵掐酸,翻着白眼低声咬耳朵。

「她怎麽来了?」

「还能为什麽?不就是冲着陛下来的?东宫倒了,姜家也不认她了,她还有几天活头?可不得赶紧为自己打算起来。」

「她该不会以为陛下还念着她吧?脸皮可真厚。」

细碎的聒噪不绝於耳,姜央懒得搭理,提裙迈过门槛,安静地在角落坐下。

她本就不是为这场宴会而来,也知晓她们对自己的敌意,经历了这三年,还有那场宫变,入宫为妃究竟是福还是祸她比谁都清楚,根本不放在心上,甚至还很排斥,好笑的是,自己不稀罕的东西,倒叫她们当成了宝。

不过要让她们失望了,他是不会来的,那家伙惯不爱凑这种热闹,从前似这种花宴他都是能推则推,偶尔露个面也不过是拉她去游湖赏灯,前後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那急吼吼的模样好像宴上的脂粉香有毒,多待一刻便会要他性命。

今日这梅花宴,便是太皇太后亲自绑他也绑不过来。

这样也好,卫烬不来她能轻松不少,她不过是来寻求太皇太后庇护的,旁的事都无心牵扯,尤其是与他有关的,多牵扯是错,牵扯多了就成了劫。

可有人偏不想让她如意。

「姊姊可真是心宽,都这节骨眼了,还有闲情逸致来这儿赴宴。」

花团锦簇中,一位穿海棠红蜀锦长裙的女子一手支颐,一手屈指,在桌上百无聊赖地叩着,她生得一张鹅蛋脸,五官与姜央相仿,却远不及姜央精致。同人说话的时候,下巴总习惯性地高高翘着,一双丹凤眼天生上挑,眼尾点着银红胭脂,一对上姜央的视线,瞳孔便如猫儿般警觉地缩起。

她是姜央的庶妹姜凝,亦是这回进宫为升平长公主伴读,点名非要住铜雀台的人。

私语声断了下来,久久未曾续上,暖阁内的气氛随之凝滞。

大家心里是对姜央不满,但碍於颜面不会真说出口,既然有人替她们说出来,她们也乐见其成,於是彼此交换了个眼神便都默契地不做声,或捧茶慢饮,或低头整理裙绦,眼角余光全在姊妹俩身上,就等着看笑话。

姜凝也乐意让她们看笑话,掸了掸裙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轻慢地朝姜央抬抬下巴,更加直接地戳肺管子,「姊姊,你也好意思来,不怕陛下把你撵出去?」

姜央扬眉看了她一眼,心里暗自发笑。

庶出的就是庶出的,有些地方是真真上不得台面,姊妹间关起门来吵是一回事,打开门就不一样了,外人看热闹可不会只笑话她一人。

她是家中嫡长女,家族名声、姊妹情谊都是她必须维护的,换做从前她或许就忍了这口气,反过来帮姜凝打圆场,这般费力不讨好的事她过去可没少做,始作俑者还不领情,一鼻子哭到父亲面前反咬一口,害她又被父亲罚去跪祠堂,可现在嘛……

姜央微微一笑,绕着耳边的碎发,轻声道:「我原是不好意思来的,一路上都七上八下,不过现在好了,看见妹妹都能心安理得地坐在这儿赏花,我心里一下就踏实了。」

说罢,她便不再开口,只盈盈冲着姜凝笑,脸颊掐着两颗梨涡,眼波纯然无害。

姜凝脸色骤变,旁人也齐刷刷倒吸一口冷气。

三年前姜央是如何进的宫,大家心里都有数,说白了就是姜晏青逼她去的,而在後头推波助澜的便是姜凝。

两相比较起来,姜凝得罪太皇太后的地方可比姜央多得多,现在竟还好意思过来……

暖阁里气氛变得微妙,大家你瞅瞅我,我觑觑你,虽都没言声,可睇向姜凝的眼神或多或少都掺杂了点别的意思。

原本这次朝堂清洗姜家首当其冲,然而这世间的事就是这麽有趣,宫变之时,姜凝阴错阳差救了升平长公主一命,得了太后庇佑,姜家跟着沾光,这才逃过一劫,姜凝更是一跃成为太后眼前的红人,有幸进宫为升平长公主伴读。

她们都不敢轻易得罪的人,姜央竟毫不客气地一刀往她最忌讳的地方捅,果然看姊妹吵架比看菜市口斩首有意思。

大家交换了个心满意足的眼神,捧着茶悠悠地喝。

孰料这事还没完,宫人捧来茶盏,姜央伸手去接,目光顺势扫过一个个花枝招展的脑袋,似笑非笑地补了句,「有这麽多故交旧友相伴,也难怪妹妹无所顾忌。」

这下原想置身事外的娇花们都跟着黑了脸。

她们哪有资格嘲笑别人,当年事发的时候,她们家没站出来帮卫烬说话,可今日不也巴巴过来套近乎了?

什麽相伴,这分明是在骂她们都是一丘之貉!人家遭难她们就躲到天边去,等风向一变,不等人请她们又都腆着脸迎上来了。

勳贵人家重颜面,家族门楣大过人命更大过天,有些事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是不点破,维持表面和谐罢了,现在猛地被当众扯掉遮羞布,那滋味比挨了一记耳光还难受。

原只想看个热闹,孰料最後踮脚一瞧,塌的竟是自己家!

这个姜央,过去不声不响、面团子一样的人,怎的一场折腾下来,嘴皮子反倒利索起来,骂人都不带脏字儿。

暖阁内的气氛彻底僵了,一张张娇艳欲滴的美人面涨成猪肝色,宫人捧来上好的雪水云绿到她们嘴里也香不起来了。

姜央却是托着茶盏,意态闲适,江南的茶随了那片土地,入口细腻温婉,舌尖细细品着,脑海里便情不自禁浮现出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天光穿过犀角嵌的窗格,暖而慵懒地打在她身上,裙褶如水波在光下细细流淌,有种杏花微雨式的恬淡。

姜凝越看越来气,恨不能上去撕了姜央的脸,她平日里仗着姜晏青偏爱,在家作威作福惯了,有人敢这样讥讽她,她早叫人割下对方的舌头泡酒了!

当下她也不打算忍,一拍桌子便要起身,茶盏和杯盖都被拍得一震,可才站起来,她脑袋便是一阵晕眩,眼前发黑,又摇摇晃晃跌坐回去,心里委屈得直冒泡。

今日这场梅花宴其实办得很匆忙,之前没有任何消息,直到今早天刚蒙蒙亮,才有灰衣太监匆匆上门递帖子。

当日下帖,当日就让赴宴,哪有这麽办事的,寻常人家在村口支个酒席都不这麽干。

姜凝原以为是太皇太后故意针对她,遣人出去打听一圈,才知家家都是如此,这才放了心。

她是个好面子的人,无论赴什麽宴都必须打扮得美美的艳压群芳,今日更是不能输人,为了抽出时间梳妆,她连早膳都免了,这会子终是顶不住,脑袋发昏了。

想起这个,姜凝就更加憋屈,於她而言今天是个大日子,不单单因为这场梅花宴,还因为自今日起她便要正式进宫做伴读,住进她梦寐以求的铜雀台。

之前陛下年轻气盛,识人不清,才会暂时叫狐媚子迷了眼,稀里糊涂把铜雀台送给姜央,现在不同了,三年幽禁,陛下也该看清姜央的为人,什麽纯良小白花,根本就是个趋炎附势、见利忘义的小人,让她嫁给先太子她就真点了头,可见多麽水性杨花。

果然只有她姜凝才是一心一意待陛下的人,也只有她才配住陛下亲手设计的铜雀台。

她连屋子该怎麽布置都想好了,连夜画了图纸,就等着今日搬进去好好打理一番,孰料进宫後内廷司的人没来,董福祥来了,笑着说了一串不痛不痒的话,亲自领她去了旁的住处。

且不说那地方如何,光大小就差了铜雀台好几倍,连屋带院还没姜央一间居卧大,大冷天里嘶嘶漏风,哪是人住的?

银子花了一大把,就得来这麽个结果,她咽不下这口气,要找那姓姚的算帐,却听说他昨夜去了铜雀台後就再没回来。

这里头不对劲,她不是傻子,看得出来,就是不知道为什麽……难不成又是因为姜央?

久违的妒火直往上蹿,烤得姜凝喉咙发乾,十根尖尖指甲几乎嵌进木头里,余光一扫却是忽地松了力气,万千思绪涌过眼底,化作嘴角一抹诡异的笑。

「瞧姊姊这话说的,倒像是我把你怎麽了一样。当初你拒绝陛下後,我为了你好还劝过你呢,是你非要把人撵走,话还说得那麽绝,怎麽劝都不听。」她怅然一叹,眼睫在阳光里轻轻打颤,能清楚地看见上头细小的泪珠,衬着苍白的小脸,很是楚楚可怜。

众人看得云里雾里,跟不上她忽然变化的情绪。

姜央倒是一点也不意外,她这个妹妹啊,也不知是不是在蜀地戏班子里混过,惯会变脸,顺风时耀武扬威,一旦风向不对立马就从狼变成羊,示弱装可怜。

不仅如此,姜凝颠倒是非黑白的能力更是一绝,什麽为了她好,不过是因为拿不到她和卫烬私会的证据故意给她下套,只要能扳倒自己,这女人什麽都做得出来。

倘若自己真听了劝,傻乎乎地跑去西苑,只怕还没到地方,姜凝就已经领着卫煊的人候在门口捉奸了,到时证据确凿,不光自己在劫难逃,卫烬也不知要被卫煊参成什麽样,怕是连在西苑苟延残喘都不能够了。

那晚卫烬离去的背影浮现眼前,姜央贴着茶盏的指骨不甚明显地屈了屈,像被火烤了一下,只是这话虽诛心,说给那人听或许还有用,说给她到底是捅不到心坎上。

姜央轻抿了口茶,不紧不慢地放下茶盏,正思忖着要怎麽反击,却听门外传来响亮的通报声——

「陛下驾到!」

「太皇太后驾到!」

第三章 长乐宫重逢

姜央手腕微微一颤,茶盏晃了晃,溅了两滴茶水在她手背上,白嫩的皮肤旋即起了红,她却是无暇顾及,愕然抬头。

雪後怒晴的太阳在门槛支起无数光晕,朱漆的门扉被装点得辉煌,太皇太后逆光而立,面有老态,风华却不减当年,一双眸子精光湛湛,衬着鬓间凤钗,不怒自威。

而她身旁之人气势犹在她之上,衣袂被风吹得鼓起,玄底龙纹在金芒中狰狞,虽未佩刀剑,锋芒仍收不住,自眼角眉梢倾泻而出,渊渟岳峙,势不可挡。

众人纷纷上前跪伏在地,山呼万岁。

姜央被留在了最後,素净纤细的一个人挤在人群中很是不显眼,卫烬却是抬眸越过汹涌的人潮,一眼便锁住了她。

他眼神像拭过雪的刀锋,一丝一缕皆是剔骨之寒,觑见她的一刻,瞳孔微微一缩,犹如丛林中的豹子,寻寻觅觅良久终於找到自己的猎物,自此便彻底盯死了,再不放开。

姜央呼吸都滞了一瞬,这一刻不知该说是小人难防,还是自己报应不爽,最不该叫他听见的话偏偏就叫他听见了。

这下应当不只要将她赶去掖庭,而是要直接扭送去慎刑司了吧……

金芒填满门扉,整个世界太过灿烂,姜央反倒瞧不清他的脸,可仍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两道冷冽的视线沉甸甸地定在她身上,同三年前那晚一模一样。

姜央不由得颤了颤肩,如芒在背,忙随众人一道跪下行大礼,高呼,「陛下圣安,太皇太后金安。」

上头人没叫起,脚步声朝着这边过来,每一步都似踩在她心尖上,很快,玄底金钩的袍角便跃入她眼帘。

世间万物皆有灵,跟着什麽样的主人便会沾染上什麽样的气性,帝王的服饰亦是如此。

先帝性子和顺,同样的龙袍穿在他身上,上头的团龙即便张牙舞爪,瞧着也不吓人,可加在这位身上便立刻凶悍起来,每道边角都锋棱毕现,金丝滚边在阳光下曳起一串弧度,迸着刺目的光,扎得姜央几乎睁不开眼。

卫烬所过之处,空气都阴冷不少,压迫感弥久不散,众人纷纷屏住呼吸。

姜央也绷直脊背,越发放低身子,耳边所有声音都远去了,只剩自己急速的心跳。

耳坠子上米粒大的一点黄翡被极细的银丝牵扯着,随这一动,在她纤白的玉颈上曳出水一样清浅斑驳的光,宛如美人含泪的眼波,我见犹怜。

卫烬却是没有片刻停留,好像没看见,又或许是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就这麽淡淡地同她擦身而过,径直往暖阁上首去。背影倨傲疏离、高高在上,与行过别人面前一般无二。

他不说平身,甚至连问罪都不屑……

贴在地面的手微微握成拳,姜央苦笑了下,早就预料到的,这是干麽?她伸了指头想松开,却如何也动弹不得。

太皇太后深深看了她一眼,没说什麽,只抬手叫大家起来,「你们无须这般见外,哀家今日招你们进宫是过来一块赏梅的,若是一直这麽拘着反倒无趣,都自在些,权当是在自己家。」

「是。」

不过是一番场面话,大家自然不会当真,谢恩後便交叠着两手颔首而立,待上头两人都各自落坐,这才挪着莲花碎步,依次往自己的席位走去。

姜央落在最後,意识还停在刚刚那幕无法自拔,勾得她满心烦躁,索性低头捋裙绦,好静静心。

肩膀忽地叫人撞了下,她仰头便见姜凝下巴指天,笑容得意,金步摇在鬓间轻闪,像只高傲的孔雀,浑身翎羽抖擞,趾高气扬地炫耀自己的胜利。

「我原还想着从姊姊手里抢走铜雀台,让姊姊尝一尝从云端跌入万丈深渊的滋味,但现在看来好像没这必要了。」红唇嫣然一牵,她主动挽住姜央的手,压着声,「姊姊已经在深渊最底下,爬都爬不起来了。」

姜央冷笑,她不是个容易情绪化的人,三年宫廷历练,性子养得越发沉稳,心情越是不好,面上就越是波澜不惊,就像大海那般平静但也危险,猛然乍起一个惊涛,谁也逃不掉。

手上动作不觉慢了下来,理完裙绦,她又开始抬臂调整肘间的玉帛,葱削般的玉指在藕色柿蒂纹上翩飞,指尖泛粉,圆润乾净,出口的声音清脆悦耳,「是啊,我的确是在深渊最底下了。」

侧过身,她柔柔一笑,「不过妹妹放心,就算我真爬不起来,也会拉妹妹下来和我作伴的。」说着便轻轻点着姜凝发间微斜的步摇,将它扶正。

远远地瞧,倒真是一幅姊妹挽手簪花的亲昵画面,可姜凝却看得清楚,姜央斜斜飘来的视线中根本没有笑意,隐隐地还带着几分血气,那是唯有见过真正杀伐的人才会有的血气。

姜凝一直娇养在深闺,哪里见识过这个,当下便隐了笑,像被人兜头泼了盆冷水,寒毛从那被姜央碰过的步摇边一路竖到背脊末端。

姜央已抽回手,拿帕子掸了掸被她碰过的衣料,头也不回地往自己席位走,她还愣在西北风里哆嗦,好半晌才终於想起该怎麽呼吸,胃里冻得直抽抽,心口却火烧火燎。

小贱蹄子,嚣张什麽啊,东宫倒了,姜家也不要她了,现在连陛下和太皇太后都视她为陌生人,她哪来的熊心豹子胆敢跟自己互别苗头?

行,自己倒要看看,她还能得意到几时!

花宴正式开席。

因着方才那段插曲,暖阁里气氛不甚明朗,上首二人一言不发,众人也都跟着噤若寒蝉,闷头吃自己面前的珍馐,偶尔抬头也只是匆匆往上瞥一眼,不敢多逗留。

姜央心里乱糟糟的,席上的吃食莫名合了她的喜好,连这个时节没有的橙酿蟹也摆出来了,色香味俱全,勾得人食指大动,可她实在提不起兴致,蟹肉剥好了放在玉碟上也不吃,拿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戳着里头橙黄流油的膏肉。

脑海里忽而响起姚新来铜雀台撵人的话,忽而是太皇太后失望的眼神,好不容易把这些都挥散了,又被卫烬漠然擦肩而过的背影填满,让她几乎喘不上气。

今天真不该来的,不想牵扯太多,偏偏什麽都牵扯上了,勾勾绕绕终是酿成了大劫。

他怎麽就来了呢?现在该怎麽办?

「唉……」姜央揉着抽疼的额角,沉沉一叹,视线在掌心纠结了片刻,到底是没忍住,透过微微张开的指缝偷偷往上划。

窗外彤云密密搭建,瞧着又要下雪,日头被遮掩去泰半,只剩一束稀薄的光,将暖阁分割成一明一暗两个世界。

卫烬一手支头,坐在那昏昏的一线上,影子被拉长投在墙面,模糊了形状,内侍给他续了半盏酒,他也不喝,只拿在手里轻轻摇晃。

醴酒在冰裂纹杯底漾起一圈圈涟漪,他嘴角沉凝,眸底漆深,眼皮松松搭落,透着几许厌烦,彷佛世间没有什麽能入得了他的心。

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喜花宴,但又和从前不一样。

姜央心尖无端被掐了一把,半枝红梅,觥筹交错,相隔数丈、仰头才能遥遥望见的距离,这场景,多麽像他们初见的时候啊。

可那时候的他不是这样的。

她还记得那场花宴,明面上说是君臣同乐,实际上却是在为卫烬甄选太子妃,来赴宴的名媛淑女比今天还多,放眼望去,满殿红巾翠袖,粉面朱唇,过往的风都是香的。

卫烬就坐在上首最显眼的位子,十五岁的少年,瞳凝秋水剑流星,裁诗为骨玉为神,正是锋芒与气韵初显的绝好时机。

所有人都在看他,或大胆直视,或娇羞暗瞟,可他谁也不看,一袭玄衣坐在光瀑中,单手撑在背後,稍稍後仰,侧身跟边上的好友说话。

灯影里的侧脸线条流畅,眼皮耷拉着有点散漫,说话的时候喉结无意识地翕动,嘴角勾着点小坏,偏又坏得俊美无双。

姜央到场後例行上前行礼,他也没拿正眼瞧,甚至连头都没回,就这麽保持着侧身的姿势,乌沉的眸子顺着狭长眼线向下一划,穷极无聊地瞥了眼。

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不可一世,是任何王公贵族都不会有也不敢有的,天上的骄阳也不过是他衣角掸下的一团光。

是个不好惹的主,还是离远一些好。姜央如是告诫自己。

所幸她的名字不在甄选的名单上,她也无意做什麽太子妃,行过礼便规规矩矩坐到後排,非礼勿言,非礼勿视,乖乖品着手里的茶,等上头叫散。

姜凝却是个不省心的,唯恐在闺秀里落了下乘,竟主动上前毛遂自荐,愿奏一曲助兴。

姜央之前练琴无端被嘲讽了一通,当下听到姜凝要献曲便锁了眉,不想听。

她正琢磨怎麽才能不动声色地捂住耳朵,上头就不咸不淡地飘来一句,「孤怎麽觉着你哭起来比弹琴更好听?不若就在这里给大家哭一个?」

一瞬间满座寂静,姜央也愣住了,脑海里隐约闪过那天姜凝嘲笑她的那句话「别弹了,弹了半天,还没哭好听」,可是怎麽可能呢?

她不可思议地抬头,想寻出些蛛丝马迹,证明是自己想太多,可目光才抬起来,就对上那双似笑非笑的凤眼。

他左手支着额,右手摇着杯,即便隔着漫漫人潮,他眼里的光依旧璀璨如星,像是已经看了许久。

视线相接的一瞬,他眼睛亮了亮,嘴角跟着扬起来,越发明目张胆地盯着她瞧,还得意地朝她抬起下巴,全然就是个邀功的孩子,同适才目中无人的姿态判若两人。

阳光炽烈,暗香幽浮,红梅随风奔涌入窗,像是忽然下起一场红线雨,那场景就像一幅画,至今还印在她心尖。

可惜三年过去,曾经张扬明亮、眉眼总带三分笑的少年,成了如今金銮殿上阴郁薄情的帝王,要麽不笑,一笑便是要取人性命。

都回不去了……鼻尖涌起一股酸涩,姜央咬牙,飞快地眨眨眼,将满腔情绪又都倒流回心底。

「所谓瑞雪兆丰年,瞧外头这麽深的雪,今年定是个福气满满的好年岁,老天爷也在为陛下高兴呢。」

寂静中冷不丁响起一道熟悉的娇媚嗓音,满座皆是一怔。

姜央愕然抬眸,只见姜凝碎步离席上前,「小女子不才,愿献上一曲《阳春白雪》为花宴助兴,祝我北颐繁荣昌盛,陛下千秋不衰。」

盈盈叩拜的身影映入眼帘,姜央不禁有些恍惚,其余众闺秀心里亦泛起思量。

先帝一众皇子中,论文治武功卫烬当属翘楚,然而人无完人,谁都有自己不擅长之事,他也不外如是。

君子六艺、治国经略他都信手拈来,唯独不通音律,宫商角徵羽五个音打他耳边一遍又一遍地过,他都觉得是一个调。

因为这个,他过去没少闹笑话,外头那些文人酸儒私底下还称呼过他「莽夫」,白瞎了这通身贵气。

横竖当皇帝也不靠这个,想笑就笑,卫烬一向心大,从不在乎,先帝倒是劝过他几回,叫他稍稍修习下,至少别真落个「莽夫皇帝」的名头,不过最後都不了了之。

可後来不知怎的,他忽然就改了性,自己研究起琴谱来,每日下朝就去学琴,师父有事来不了,他便抱着琴亲自登门拜访,一改往日的傲慢变得谦逊又认真,颇有几分程门立雪的意思。

那一双舞刀弄剑的手,指尖戾气经年不散,天生就不适合抚琴,可最後却真奏出了世间天籁,连当世琴圣都赞不绝口,便是幽禁的那三年,西苑的琴声也未曾断过,可见多麽喜爱,反倒是这两月忙於朝政给耽搁了。

姜凝这次毛遂自荐无疑是正中下怀,她师承琴圣之徒,於琴艺上造诣颇高,先帝还曾抚掌称赞过,倘若今日能一曲入得圣心,再加上她与太皇太后的关系以及太后的帮扶,这一只脚已经踏入坤宁宫。

大家今天来这梅花宴为的就是这个,眼见姜凝就要抢走她们的风头,没一个心里头快活的,或暗自撇嘴拈酸,或直接下死眼瞪去。

姜凝全当没看见,人这一辈子就是要去争,管他本来是不是属於自己的,只要争来了,那就是她的。

当初若不是母亲争了,镇国公府偌大的家业也落不到她一个姨娘手里头;自己若不是争了,姜家一众子女当中父亲也不会独独偏爱於她,连姜央这个嫡女都拿她没辙。

什麽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统统都是屁话,她只信胜者为王!

只要今日争赢了,她就是北颐的皇后,这些人都得在她脚下俯首称臣,尤其是姜央,敢威胁她,等将来飞黄腾达,她第一个就办了她!

卫烬神色寡淡,晃着酒盏不置一词。

倒是太皇太后「哦」了声,漫不经心地笑,「想不到你还有这份心。」

这话的意思大了去,像在暗指姜家与卫煊的过往。

姜凝笑容一僵,忙谦卑地深伏下身。「师父曾言,弦随心动,音随手成,欲成一首好曲,且要先修得一颗赤子心。姜凝别的不敢自夸,唯有一颗为陛下和太皇太后祈福的真心日月可鉴,既认定了,此生便绝无二心,似那般得陇望蜀、见异思迁之事,姜凝绝不苟同。」

她抬高自己不够,还要揭陛下心头的旧疤,狠狠踩别人一脚,这是吃准了人家不敢在御前放肆,就开始胡作非为了,至於被踩的是谁……大家不约而同觑向暖阁一角。

姜央搭在酒盏上的五指微微收紧,在御前的确不好乱来,可这样叫人踩在头上,还拿同一个招数,她岂能姑息?

只是这回不会再有人帮她说话了……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疼痛尖锐而清晰,姜央闭上眼深吸口气,努力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看不念不想,只一心琢磨怎麽反击。

就在这时候,上头那个自进门起便一直不做声的人终於冷淡地开了金口,「不必了,朕听了你的琴才是真的有损千秋。」

被天子这样当众拒绝,无论放哪朝哪代都算空前绝後了吧!

暖阁里一瞬寂静,案上的莲花更漏都似错了一声。

不知谁先禁不住,低低笑了声,一下传染开,一时间满座皆是垂着脑袋,拿绣帕掩嘴偷乐的人,憋得太狠肩膀还抖动起来,虽都敛着声,气氛却比方才欢愉不少。

姜凝脸上像开了染坊,什麽颜色都有。

单论自己回的那番话,可谓天衣无缝,拿去给人当范本都绰绰有余,她甚至已经准备起身去抚琴,腰都直起大半,谁承想竟成了这样?

在家被众星捧月般地捧了这麽多年,从来只有她让别人下不来台的分,还没人这般折辱过她,偏生这人的身分摆在那儿,她还不能反驳。

有人出声打圆场,绡纱团扇虚虚掩着含笑的檀口,状似无意地说:「陛下念旧,这音律上的喜好啊,跟当年一比真是半点没差。」

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好不容易忘了,这会子又叫勾起来,屈辱感更上一层楼,姜凝更加直不起身,十指扣着砖缝,恨不能当场挖个坑把自己埋了。

周围嘴角机锋打得越发热闹,姜央却是呆呆的,手里捏着酒盏,忘了喝,更忘了放下。

是自己听错了还是他口误?明明进门前还对她爱答不理,怎的这会子又突然帮她了?到底什麽意思嘛……她狐疑地往上瞧。

恰此时,外间彤云消散些,原本一小片金芒逐渐扩大,镀满整个窗子,卫烬就坐在光下,垂着眼,抿着唇,深邃的五官叫光影切割得半明半昧,睫影深浓,喜怒难辨,刚刚那句维护彷佛只是大家一个共同的错觉。

窗口一只鸽子飞过,「咕」的一声拖出去好远,他这才有了反应,随鸽子飞起的轨迹抬起眼。

阳光正面迎上,他下意识抬手去挡,三两点明光从指缝漏下,凝在他唇角,那里有个涡,载着他的笑,浅浅弯起的弧度仍留有年少时的疏朗和不羁,让姜央莫名有些晕眩。

薄薄的酒盏在卫烬如玉的指间摇转,也不知是第几杯了,面前的菜倒是一样没动。

空腹饮酒不好,都说过多少回了,怎麽就是不听?姜央攒眉叹了声,声音很轻很轻,落在偌大的暖阁惊不起半片尘埃。

身边无人觉察,隔着数丈远的卫烬却听到了,眼梢冷冷划过来。

姜央心尖一蹦,慌忙转开眼,低头抿了口杯沿,假装看窗外的梅花,却忘记杯里装的是酒,这一口下去直接辣皱两弯柳叶眉,捂着嘴呛咳,泪珠缀在睫尖欲坠不坠,阳光一照,杏眼微红,长睫湿漉漉地忽闪,活脱脱一只惊惶的白兔。

卫烬喉间忍不住轻笑两声。

姜央隔得远没听见,但她知道他一定在笑,谁让他是卫烬,惯爱看她笑话,坏透了!

卫烬目光还停在她脸侧,眼神渐渐带起点兴味,彷佛圆润指尖擦着肌肤轻轻撩过,激起一片战栗。

热气从心头蒸腾到了脸,姜央不由得低下头,攥紧酒盏,指尖抠着上头的梅花浮纹,明知抠不下来还要跟它较劲。

宫里待久了,再柔软的心也磨成了铁,这种无措感倒真是久违了,姜央不知该如何是好,方才被姜凝那样针对她都没这般慌神,雪後的薄阳照在身上竟比盛夏还要炽热,周围的空气都烧着了,她置身其中,呼吸都没了章法,所有景致都在感官中淡化,只剩他的目光,和眼前这朵红得快滴血的梅花,心跳在腔子里造反,她忙咬住唇,不叫它蹦出来。

强迫自己长大强迫了太久,她都忘了自己其实也有孩子气的时候,会赌气,也会发火,还会无理取闹。

他想看热闹,她偏不叫他如愿,梗起脖子板起脸,若无其事地提筷吃自己的东西,视他为空气,眉心微微蹙着,轻愁却没了,两颊鼓鼓胀胀,也不知是气的还是吃的。

卫烬轻嗤,不想让他看,他便不看了,不屑地收回视线,假装一切都只是个梦,梦醒之後,梦中如何,皆与他无关。

杯里还剩半盏残酒,他仰头就灌,举杯的一瞬,脑海里忽地闪过那张皱眉叹息的娇颜,眼波在阳光底下悠悠回荡,挠在他心尖,杯沿都已贴上唇瓣,醴酒在沿口摇摇欲坠,就这麽硬生生停住了。

百年佳酿的醇香,光闻味儿就足以叫人唇齿生津,他喉结艰涩地滚动,到底是咬牙放下酒盏,不甘不愿地拿银筷夹了个豆腐皮包子塞进嘴里。

太皇太后在边上瞧了个完全,最是不苟言笑的人这回也真笑出了声。

这臭小子,同样是空腹饮酒之事,自己刚刚都提醒他多少回了,听不见就是听不见。人家才瞪了一眼他就立马降了,叫人说他什麽好?

这场梅花宴本就不是她的意思,今早她刚睁开眼,就听宫人在帐外通传,说这小子天还没亮就过来请安,已经在雪地里站了快半个时辰,连早朝都叫免了。

这小子一向稳妥,突然这麽着急慌忙地找过来,定是前朝出了什麽要紧的大事,她忙把人请进来,结果卫烬反倒跟她绕起弯,把长乐宫的吃喝拉撒都询问了个遍,问到她快发火才支支吾吾提了嘴铜雀台,只说不希望让太后的人霸占了去,却是半个字也不提铜雀台里的人,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倘若里头住的不是那丫头,他至於这般兴师动众?只怕连眼神都懒得分去一个,没准儿臭脾气上来索性让人把屋给拆了,谁也甭想住!

明明自己一道圣旨就能解决的事,偏要七拐八弯地跑来长乐宫劳烦她,为了能光明正大地见一个人,硬是把全帝京的闺秀都给请了过来,好不容易把人骗来了又装作漠不关心,到底想怎样?

太皇太后揉着眉心,无可奈何,想起两个月前这孩子刚回来那会儿眼底的那抹笑,又不禁泛起些许酸涩。

从前多麽闹腾的一个人啊,怒马鲜衣,飞扬恣肆,身上那股冲劲连她这把老骨头都情不自禁深受感染,可才三年就叫搓磨得没了模样,穿一身孝也掩不住通身戾气,跪在自己父皇屍首面前也没半点应有的哀伤。

她是太皇太后,是先帝的嫡母,他的皇祖母,亲眼见证这场血洗宫廷原该厉声痛斥,可面对他,她到底狠不下这心。

若说苦,这三年当真没人比他更苦了。

还记得他刚被押去西苑那会儿,自己还去看望过,都被贬为庶人,众叛亲离了,他还嬉皮笑脸地跟她贫,一点不把幽禁当回事,问他缘故,他倒是一扬眉眼,自信满满。「她不是还在等我吗?有她在,我便没输。」

那时她还欣慰来着,谁知後来竟会发展成那样。

就在今早,他寻自己帮忙的时候,她还问过他,「恨吗?」

「恨。」他回得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

也是,他把那丫头当作黑夜里唯一的亮光,可她却在他最需要的时候狠心地将其熄灭了,只是既然这麽恨,又为何还是她?

不待自己再开口问,他就望着窗外的红梅,「孙儿恨自己无能,当初没能护好她。」却是没有埋怨那丫头半句。

当时阳光正盛,她瞧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是那望着梅花、冰冷中微微动容的眼神,却是深深刻在了她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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