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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დ资讯] 流光《十二两买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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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5-11 12:21:1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流光《十二两买金夫》

{出版日期}2023/05/12

{内容简介}

小姑娘付了十二两田赋,救他一命的恩,
他用数不尽的财富,和一生一世的爱情来回报!

重生前,姜蝉随母改嫁,悄无声息进了赵府,
谁也不知她姜家财产有百万两,继父盘算着杀人夺财,
重生後,她绝不重蹈覆辙,定要让母亲离开这豺狼窝!
为此对内她在後宅斗赵家人,对外有卫大掌柜帮着她……
她请卫尧臣一起上京,本是要报答他帮她们母女收屍的恩,
却不料原是马奴的他竟有着财神的本领,
一批囤积的蓝印花布让他大发利市,还掌控了一县染坊,
她购屋另居,赵家人买凶想害她,是他找锦衣卫护她……
虽不知他跟锦衣卫有何交情,但她绝对信赖他,
如今有人眼红他们的生意,截断染料的供应,她也不怕,
他要拚一把扭转局势,那她就押上全副身家支持他!

被前继父状告圈地蓄奴、与地方官勾结,
更甚者背後还牵扯到国库亏空案和朝堂斗争?
姜蝉觉得可笑,公堂上拿出契书正本,
又有卫尧臣找来多名织工当证人,舌战官员,
谁是公理正义那一方再清楚不过!
麻烦还没完,宫中公公想利用她家的生意捞油水,
送女人、威胁恐吓无果,竟恼羞成怒陷害卫尧臣下狱!
要不是他吉人天相,还有她四处奔走使银子,
他们这对两情相悦的小情人就要变苦命鸳鸯了,
终於两人成亲了,没想到他的真正身世才暴露出来,
乖乖,这位可不是能给人家当赘婿的主儿啊!

第一章 狼子野心赵家人

厚重的牢门缓慢打开,姜蝉踉踉跄跄被狱卒推搡出来,一不当心摔进雪窝子里。

後背一条条鞭痕立刻渗出血来,姜蝉倒吸口气,疼得几欲昏过去。

狱卒啐她一口,「没良心的白眼狼,赵家心善,撤诉了,算你捡了条命。」

我没放火,是赵家诬陷我!

赵家害死我娘,他们不是好人!

这些话姜蝉在大堂上说了无数遍,可赵家有人证、物证,再加上继父赵华的「慈父」形象深入人心,根本没人相信她。

即便有人信,有谁肯为一个孤女得罪刚升任了尚书的赵华?

姜蝉闭了闭眼睛,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见一双镶着珍珠的麂皮小靴停在她面前,接着一块碎银子砸在她身上。

姜蝉遍布血痕的手一顿,缓缓抬起头,看到张明艳照人的脸。

「真是可怜。喏,给你二两银子,买件厚衣穿吧。」赵霜霜发出一声悲悯的叹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狱卒谄媚道:「赵小姐真是人美心善,她放火想烧死赵大人,你们不但不追究,还以德报怨接济她,好人啊!」

「怎麽说她母亲也曾是我父亲的继室,看在她叫过我几声姊姊的分上,她不仁,我不能不义。」

赵霜霜这话一说,自然又赢得一片赞许声。

霸占她姜家万贯家财,临了给二两银子,这就是赵家的「善」?

姜蝉扬起手,然而还没碰到赵霜霜的脸,就被人死死摁在地上。

「妹妹还是没学会,官家小姐怎能动手打人?」赵霜霜温和地笑着,一如从前不厌其烦指点她。

不知谁在背後踹了一脚,力道很大,姜蝉一口血尽数喷在雪地上,斑斑点点,触目惊心。

「要打,也是借旁人的手。」赵霜霜俯在她耳边说,声音极轻,只有她二人听得到。「我们买了五进的大宅子,用你家的钱;你娘最爱的那套嵌宝金头面,我爹赏了石姨娘;你娘为你攒的嫁妆,如今在我名下。我和苏公子订亲了,妹妹,你心心念念要嫁的人,是我的了。恨吗?」

怎能不恨?姜蝉死死盯着她,愤恨中夹杂着不甘,不甘却又无助,声音都在渗着血,「你们不得好死,不得好死!」

「不得好死的是你呀。」赵霜霜无辜一笑,「路都是你们自己选的,不过低贱的商户,也想做官太太官小姐,照照镜子,配吗?哦,忘了告诉你,赵氏族谱把你们除名了,你娘被移出赵氏祖坟,棺材扔在了乱坟岗。」

姜蝉瞳孔猛地一缩,疯了似的挣扎起来。

「放开她。」赵霜霜眼中是无限悲怜,言语却恶毒至极,「妹妹快去,今冬闹饥荒,城外聚集了好多流民,去晚了,或许他们会把棺材劈了当柴烧。」

姜蝉什麽也顾不得了,跌跌撞撞往城外跑。

细碎的浮雪被风卷着,尘土似的在脚下飘荡,她跑得跌倒了,再爬起来,说不清摔了多少跟头後,她没力气了,只能手抠着雪地慢慢挪动。

有人从旁经过,不说怜悯,反而狠狠吐了口唾沫,你一言我一语地骂起来——

「不孝顺的畜生,大逆不道,要遭天谴的!」

「养只狗还知道看家护院,她连狗都不如。」

「赵家养她一场,她还想抢人家的财产,没见过这麽恶毒的人,还有脸活着?」

他们不知道,也不关心事情真相,只用谩骂肆意发泄他们的情绪,姜蝉听着,泪水混着血水流下,不为自己,为了母亲。

母亲身上有好闻的百合香,眉尾画得细细的,温柔地垂下,眼中永远是平和的笑意。

她优雅了一辈子的母亲,不能受到曝屍荒野的屈辱,可她爬不动了,只觉得冷,寒彻骨髓的冷,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心悸和口渴弥漫上来,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也不知道四周沉寂了多久,忽然有风拂过她的脸颊,很暖,很轻。

「怎麽会这样……」男子的声音在抖,手也在抖。

姜蝉艰难地睁开眼睛,暮色中他的面孔模糊不辨,唯有头上的明黄额带分外清晰。

「谁……」

「是我,卫尧臣。」似是怕她不记得,他紧接着说:「你亲手买下的小马奴,专门喂你的小马青龙。」

姜蝉确实记不得了,但还有人在意她,这点暖意让她积聚起最後的气力,向他伸出手,「求……求你……把我和我娘,葬在一起。」

手被他握住,他说了声好,後面再说了些什麽,姜蝉已经听不到了。

周遭的声音逐渐远去,天好黑,恍惚中,她看见母亲一身大红嫁衣,欢欢喜喜奔向赵家的花轿。

「娘,娘,不要去!」姜蝉慌张大喊,手抓了个空,母亲越走越快,眼看就要消失在漫天飘舞的红绸红布中,这让她更心急如焚,「赵华不爱您,他图的是钱,我们都被他骗了!他用姜家的钱填补亏空,他拿您的银子在外头养女人,他会逼得我们走投无路!」

赵华在笑,赵霜霜在笑,老夫人也在笑,脸上的笑容把五官都挤歪了,而他们摁住母亲的手脚,用枕头压住母亲的头……

娘!



像有谁推了她一把似的,姜蝉猛然从高空坠落,大汗淋漓惊醒。

眼睛被一片白亮的光刺得眯起来,片刻的适应之後,她方看清那片光来自窗外的积雪。

难不成她被救活了?

姜蝉一怔,想起身,却发现一双手白白嫩嫩的,没有冻疮,更没有伤痕。

她目光挪动,见窗前摆着一面水晶玻璃小镜,记得到赵家没多久,这面镜子就被赵霜霜要了去,怎麽又回来了?

对面的黑漆嵌螺钿牡丹纹立柜,案上的铜鎏金莲华烛台,还有飘飘嫋嫋的百合香,一切都那麽的熟悉,这不是她在真定老宅的闺房吗?

她记得老宅在母亲改嫁的第二年春天就被流民洗劫一空,毁於大火。

这是死前的走马灯,又或者,她回到了过去?

狠狠掐了自己的手一把,痛感真实,一股狂喜涌上姜蝉心头,天可怜见,一切得以重新来过,她还没去赵家!母亲说不定也没再嫁!

她跳下地就往外跑,经过书案边时,书案上一本册子封面的《赵氏家训》蓦地落入眼帘,她怔了半晌,难过地向下抿了抿嘴角,颓然落坐。

她记得很清楚,这是赵华迎娶母亲时亲自拿给她的。

到底晚了一步!

窗外飘来几声人语,听声音像是两个仆妇。

「看这架势,小姐应该是不回来了。」

「可不是!箱子柜子足足装了十六辆马车,人家是去京城当官小姐享福去了,还回来干什麽?」

「说起来,太太带着小姐这一改嫁,姜家算是彻底成了绝户,老爷子地下有知,还不得气得拍棺材板儿?」

「这你就不知道了。」说话的人咯咯一笑,「太太年轻时根本不愿意招赘,是老爷子摁头逼着成亲的,结果没两年姑爷死了,别看太太嘴里不说,心里还不定怎麽埋怨老爷子!偏偏又只得了小姐这一个闺女……唉,老爷子都没了,谁还能管得住太太?」

姜家几代经商,积累了一笔可观的家业,子嗣上头却颇为单薄,到姜老爷子这里只得一女,就是姜蝉的母亲姜如玉。

老爷子不愿家财旁落,不由分说招了个老实木讷的庄稼汉做赘婿,可想而知姜如玉对这桩婚姻的失望。

老爷子临终前留下话,让姜蝉在家招婿,依旧找庄子上知根知底的农户,务必要给姜家留後,可姜如玉怎肯让女儿走自己的老路?她向赵家提出的唯一条件就是带女儿改嫁,给孩子一个正经的官家小姐身分。

姜蝉叹口气,赵家是诗书传家的大户,母亲以为有了好身分就能在京城给自己说门好亲事,可惜她们把赵家想得太好了!

想着,她又觉得怪异,这些仆妇竟敢公然议论主家的事,姜家虽是商户,家里的规矩也不至於松散到这个地步。

不等她出声,便听窗外有人喝道:「下人敢嚼主子的舌根,我看你们是欠收拾。把她二人关柴房去,回秦嬷嬷,请她老人家示下。」

「秦嬷嬷」三字入耳,姜蝉心里咯噔一声,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

秦嬷嬷是赵家特地给她指派的教养嬷嬷,开口闭口赵家规矩世家风范,说她这个不对,那个不行,听得她心惊胆战,觉得自己哪儿哪儿都是错,每次出门做客都诚惶诚恐,生恐被人耻笑了去。

殊不知越是这样,越叫人笑话,渐渐的,她从一个带着几分任性的傲气小姑娘,慢慢变得孤僻自卑,窝在赵家後宅越发不愿出去。

没有朋友,没有亲人,上辈子她落得孤立无援的下场,此人功不可没。

门帘掀起,大丫鬟金绣脚步生风进来,看见散着头发的姜蝉,忙上前伺候梳洗,「小姐,秦嬷嬷说了好几次,赵家没有歇午觉的习惯,让小姐改改这个毛病。」

再见故人,姜蝉鼻子一酸,几欲落泪。

上辈子秦嬷嬷的外甥相中了金绣,出於对秦嬷嬷的信任,金绣应了,结果嫁过去不到半年人就没了,秦嬷嬷说是病死的,她却听说是被那畜生活活打死的。

暗叹一声,姜蝉没接金绣手里的巾子,反而问:「你很听秦嬷嬷的话?」

金绣没听出她言外之意,不无佩服道:「秦嬷嬷见多识广,办事老道,看她管教下人的样子,好威风,不愧是大户人家出来的,我要学的还多着呢!」

姜蝉声音严厉了几分,「你也知道她是赵家的人,不是我姜家的,你是该好好学学规矩了。」

金绣的脸顿时变得苍白,她和小姐一起长大,姑母又是夫人的心腹嬷嬷,一向得脸,小姐这般敲打她还是第一次!

她声音不由得发虚,又有点委屈,「我是想着,小姐早晚都要到赵家过日子,提前结交秦嬷嬷也有好处……」

姜蝉摇摇头,「我是姜家的孩子,不做赵家的女儿。」

金绣大惊失色,「这怎麽说的?夫人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您尽快上京,赶在年前入赵家族谱,正月里您就可以在京城贵女圈子里走动了。我办事不妥帖,您罚我就好,千万别和自己前程过不去!」

姜蝉终是放缓了语气,「母亲那里我自会解释,告诉你此事是叫你心里提前有个底。你我打小的情谊,说是主仆,可我从没把你当奴婢看,不想因为不相干的人坏了咱们的情分。」

这话说得金绣心头一阵酸热,「我记下了,小姐放心,我不是攀高枝儿的人。」

「我自是信你的。」姜蝉接过她手里的巾子,一边由她伺候着梳洗,一边慢慢道:「马房是不是有个叫卫尧臣的?」

金绣细细想了想後说:「您说的是卫小九吧,就是个子高高的,笑起来有点坏坏的,眉目间又十分英气的那人对不对?」

他长得如何,姜蝉在死前是一点都没看清,因而笑道:「你倒印象深刻。」

金绣脸悄悄一红,小声嘟囔,「现下谁不知道他?敢把李头儿打得满脸花的,他可是独一份。」

姜蝉有点意外了,李头儿是护送她上京的赵家外管事,她记得那人是练家子,竟不是卫尧臣的对手?

「他怎麽来了咱家?」

「您叫他来的!」金绣笑道:「前年秋收他家交不起税粮,您恰巧路过,随口一句『他是我家的下人』免了他牢狱之灾,谁知道他家倒会抓机会,借您的话转天就把他卖进府了。」

姜蝉也是一笑,原来是这麽回事,怪道不记得他。

说话间小丫鬟银绣来了,「秦嬷嬷让我给小姐回一声,那两个仆妇掌嘴二十,撵出府去了。秦嬷嬷还说,府里人多口杂,规矩松散,须得好好整治一番,以免有人生事作耗。现下取了花名册准备点验,若哪个刺头儿不服管教闹到小姐这里来,请小姐不必理会。」

听罢这话,姜蝉心里那股怪异感越来越强烈。

她记起来,上辈子也发生过同样的事情,当时她听了仆妇的闲话气得直哭,本就打算好好惩治一番刁奴,而且上京在即,她无暇顾及老宅,便留下秦嬷嬷让她放手处置。

结果遣散的遣散,发卖的发卖,短短几日,府里的人就去了七七八八。等到了赵家,赵老夫人便以伺候的人太少为由,塞了不少人到她院子。

当时还觉得赵老夫人关怀备至,现在想来真是蠢透了,人家分明是做了一出戏剪除人手,安插眼线,怪不得自己的一举一动人家了若指掌,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呢!

而卫尧臣,九成九也是这次被打发走的。

那两个仆妇有胆子在她窗户根儿下嚼舌根,时机又选得刚刚好,保不齐就是秦嬷嬷的手笔。

这回,她绝不再让赵家如愿!

姜蝉静静思量片刻,吩咐道:「告诉秦嬷嬷,姜家没有年前抄捡的先例,是好是坏,都要让大家过了年再说。」

这就是否了秦嬷嬷的意思,银绣微微一愣,嘴唇动了动,想说秦嬷嬷是老夫人派来的,这样不给面子硬邦邦地驳回,会得罪人家。

若是秦嬷嬷在赵老夫人面前给小姐上眼药,受罪的还不是小姐?反正上京後也用不着那麽多的人,还不如应下来,打发几个不省事的敷衍过去。

可话到嘴边银绣又犹豫了,她是外头买来的,不比金绣和小姐的情谊深厚,这些话说了恐怕会惹小姐不快,还不如不说。

她到底什麽也没说便退了下去。

待银绣一走,姜蝉立时低声吩咐金绣,「你去找那两个婆子,现在就去,不管用什麽方法,先把她们稳住,别让秦嬷嬷知道。」

见小姐此番作为不同往日,金绣心中惊疑不定,忍不住提醒道:「秦嬷嬷毕竟是赵老夫人派来的,小姐总要给她几分面子——省得夫人夹在中间为难。」

姜蝉轻轻叹了口气,「我知道,快去吧,省得人跑了。」

屋子里又剩了她一人,她觉得有些气闷,推开窗子,风卷着雪粒子袭面而来,满屋子的炭火气顷刻散了个乾乾净净。

书案上头的《赵氏家训》不停翻动,哗啦啦地响,火盆中的炭火无声地燃烧着,姜蝉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推了那本书一下,再推一下,猛一挥手,那本《赵氏家训》落入火盆,彻底烧成了一堆纸灰。

有秦嬷嬷这一出,姜蝉生怕夜长梦多,等不及再派人找卫尧臣,披上斗篷提脚就往马房走,清新沁凉的雪花落到她的脸上,憋在胸口的浊气一扫而空,浑身上下都轻松下来。

「小姐去哪里?」

女人的嗓音就像缺油的门轴,吱呀呀直响,又涩又尖,刺得姜蝉心头突地一跳。

这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正是秦嬷嬷的。

秦嬷嬷一张长方脸,细眉小眼,高颧骨,薄嘴唇,虽年过五十,可脸上不见一道皱纹,只鼻翼旁有两条深深的八字纹。

应是一接到消息就赶过来,她有些气喘,老脸泛红,看起来很生气的样子。

秦嬷嬷屈膝草草一蹲,板着面孔道:「小姐出来怎麽不带个丫鬟跟着?知道的说小姐心肠好体恤下人,不知道的还以为姜家一点规矩都没有!等到了京城可得改改,别让人笑话小姐是个乡下人。」

又是这套!

姜蝉气得手微微颤抖,勉强保持声调平静,「真是好笑,我清清静静在家里散散步,怎麽就成了没规矩?」

秦嬷嬷被噎得一愣,又不免奇怪,往日里姜蝉见了她从来都是笑脸相迎,柔柔叫一声「嬷嬷好」,她说什麽就是什麽,今儿个怎麽转了性儿?

她不愿在姜蝉面前落了下风,马上拿出教养嬷嬷的架势,教训道:「您哪里知道官宦人家的道理?像我们这种世宦书香人家的小姐,身边的嬷嬷丫鬟自然也不会少,进出皆是前呼後拥,断没有主子独来独往的。」

见姜蝉仍有不服,她长叹一声,「您年岁不小了,好歹为夫人着想一二,人家不说您,只会说夫人没有管教好女儿,您忍心让夫人丢脸?」

想起母亲,姜蝉胸口一阵闷痛。

秦嬷嬷微微抬起下巴,「小姐不同意我整顿下人,殊不知日防夜防,家贼……」

「嬷嬷多虑了!」姜蝉打断她,「不是不整顿,而是你身为赵家的管事嬷嬷,插手姜家的事不、合、规、矩。」

话音甫落,秦嬷嬷的脸已是涨得通红。

「二来嘛,我没记错的话,嬷嬷是半个月前到的姜家。」姜蝉心情渐渐平缓,思路也清醒不少,「这麽短的时间就把我这里摸透了,知道谁得用,谁不得用?」

秦嬷嬷惊讶错愕地打量着姜蝉,小姑娘刚刚及笄,脸庞略显稚嫩,大大的杏眼含着几分怒气几分警告,虽还是往常的模样,气势却不一样了。

她无端一阵心头急跳,暗暗捏了捏袖子里的信方觉得好些。

「此事不用再提,我自有安排。」姜蝉急着去见卫尧臣,示意秦嬷嬷退下。

秦嬷嬷却好像看不懂她的脸色一样,挡在前面没动,「京城那边传话,要在年前卖掉姜家在真定所有的产业,我听说小姐手里也有铺子,还请小姐把帐本交给我。」

姜蝉一惊,前世她的确交出了帐本,但那是到了赵家後,赵老夫人以家规禁止赵氏女经商为由,变相收走了铺子。

这辈子怎麽提前了,还要卖掉?

姜蝉沉下脸,「谁的口信?谁要变卖姜家的产业?」

「小姐莫急,自然是夫人的意思。」秦嬷嬷掏出一封信,「这是夫人写给我的亲笔信,责令郑管家、钱掌柜协同我办理此事。」

姜蝉急急接过信,草草扫了一遍,怔愣片刻,不相信似的又看一遍,脸色苍白得和积雪也差不多了。

秦嬷嬷翘起嘴角得意一笑,随即隐去,仍是撇着嘴角道:「夫人的笔迹做不了假。明日小姐就要启程上京,天已经擦黑了,小姐指个人与我交接,您也好早些歇息。」

姜蝉勉强镇定下来,把信收好,淡淡道:「姜家几十家铺子,染坊、油坊、醋坊十几座作坊,少说也有百十号夥计,都卖了,这些人怎麽办?这事太大,等我见过母亲再说。」

秦嬷嬷本想扳回一城,不想现下连信也拿不回来,顿时着恼了,「长辈们决定的事情,小姐只需照做即可,不遵母命,你这是忤逆!」

「忤逆」二字狠狠戳中了姜蝉的心窝子,浑身的血立时倒涌上来,一时间手脚冰凉,几乎站立不稳。

但姜蝉知道,自己不能在这个时候退缩,或流露半点畏惧。

「怎的,你要替我母亲告我?」她的语气同样不好听,带着浓重的鼻音。

秦嬷嬷自觉失言,话音一转,带着几分痛心感慨道:「您这是生生把夫人的脸面丢在地上踩,夫人疼您不会追究,可您让别人怎麽看?

「小姐大概不知道,赵家从没有娶商户的先例,老爷顶着全族的压力娶了夫人,夫人性子好,容貌好,才学好,这才一点点转变族人对她的看法,您不能让夫人的努力功亏一篑啊!」

越提及母亲,姜蝉心口越是疼得厉害,接连深吸几口气方压下那股郁气,沉声说:「卖也不急在一时,上赶着不是买卖,离过年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这档口卖不出好价钱。」

「可是……」

姜蝉厉声说:「没有可是,这是我姜家几代人积累的产业,不能毁在我的手里!」

见她软硬不吃,秦嬷嬷顿时没了主意——她总不能上手硬抢。

没有夫人那封信,她根本指使不动姜家的大管家和大掌柜,帐本拿不到,铺子卖不掉,回去可怎麽跟老夫人交代?

顾不得姜蝉的反常,秦嬷嬷急急忙忙找人往京城递消息去了。

姜蝉松了口气,挺得笔直的腰杆松懈不少,一阵风吹过,背上又湿又凉,隆冬腊月,她紧张得出了一身的汗。

姜蝉自嘲一笑,看来上辈子的阴影不是那麽容易消散的,不过似乎也没那麽可怕,这次她就没让秦嬷嬷讨到便宜。

搭眼一瞧,远远站着的银绣表情呆呆的,俨然是惊住的样子。

姜蝉招手叫她过来,「可巧你在,让郑管家和钱掌柜吃了饭到小花厅等我。」

说罢,拿过南园子的钥匙,仍不让人跟着,她自己走向马房。

已是掌灯时分,深蓝的夜空下,白皑皑的雪蒙上一层梦幻般的蓝光,周围很静,只能听到沙沙的落雪声。

白茫茫的天地中,只她一人,恍若有种回到前世的错觉。

路的尽头是一道矮墙,绕过矮墙便是马厩。

马厩的屋檐上悬着灯笼,昏黄温暖的灯光落在她脚下,隐约能听到马厩里的说笑声,姜蝉反而站住了脚。

待会儿见了他要怎麽说?

她想带他去京城谋个前程,可人家肯不肯和她上京?赵家势大,如果他以後知道自己与赵家为敌,会不会退缩?会不会怨她?

上辈子他送自己最後一程,是巧合,还是特地来的?因着什麽?

卫尧臣多大,家在哪里,还有什麽亲人,脾性如何……她对他一无所知,甚至连他的模样都不知道。

姜蝉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麽,明明只有一步之遥,却怎麽也迈不过去。

一阵爆豆般的欢笑在墙那边响起,有人大喊道:「就这麽定了,小九,哥儿几个跟你走,这就走。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他要走?姜蝉一惊,忙从墙後探出了头。

七八个人笑笑闹闹地往外走,她的视线越过众人,直接落在最前头的少年郎身上,忽然感受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那人穿着一件打补丁的蓝布棉袄,高高的个子,宽肩膀,和旁边的人比起来稍嫌瘦削了些,走起路来懒懒散散的。

姜蝉笃定那就是卫尧臣。

他突然脚步一顿,回头望过来,恰巧碰上姜蝉的目光,让姜蝉恍了下神。

十七、八岁的少年,皮肤白白净净的不像个干粗活的马夫,嘴角微微向上翘,似乎在笑,又似乎在嘲讽着什麽。

乍一看,这人懒洋洋的,似乎很靠不住的样子,但长眉斜飞,天然带有一股英气在,尤其那双眼睛,异常黑亮,在暗夜中就像闪闪发亮的星星,消去他几分痞气,多了几分不羁,使他变得格外与众不同。

还在怔愣间,卫尧臣朝她笑了笑。

姜蝉猛地缩回脑袋,又不禁懊恼,躲什麽躲?她又没做坏事,大大方方上前唤住他就好了。

深吸口气,她跨前一步绕过矮墙,发现那几个奴仆已经走了,原地只站着他一人。

姜蝉回过神,确认道:「卫尧臣?」

许是很少有人称呼他的大名,他停顿了下才应道:「小姐找我?」

「你要走?」

卫尧臣挠挠头,自嘲笑道:「没办法,我打了赵家的人,管事的说什麽也不敢留我——也挺好,赎身银子都不要。」

姜蝉说:「你若不想走,也就是我和郑管家说一声的事。」

卫尧臣有点意外地打量她一眼,似乎不明白小姐为什麽突然关心他这个喂马的,「不用麻烦了,我和几个朋友说好合夥儿做点小买卖。」

姜蝉心头暗暗一沉,忙提议道:「既是做生意,不如和我去京城吧。我要在京城开铺子,打算请几个信得过的夥计,你放心,我断不会亏待你,日後你一个大掌柜是跑不了的。」

小姑娘嗓音很好听,细声细气的,就像清泉潺潺流淌,眼神真挚又充满期盼。

卫尧臣悄悄挪开视线。

条件不可谓不诱人,他却没一口答应,反而问:「您怎麽想起请我来了?」

「自然是有人推荐,说你是很能干的人,在马厩干活委实屈才。」姜蝉不惯扯谎,脸皮微微发烫,好在夜色渐深,正好替她掩饰过去。

卫尧臣并不信她的说辞,他一直在马厩当差,整天喂马刷马赶马车,和外头那些掌柜的话都说不了两句,人家知道他能干不能干?

他沉默片刻,拒绝了,「多谢您的美意,我家里走不开,不能离开真定。」

一句话就把姜蝉堵了回来,但她不想放弃,继续劝说:「你家里还有谁在?一起上京去。」

这次卫尧臣沉默的时间更久,最终仍是摇头。

失望和沮丧袭上来,姜蝉掩饰地笑笑,笑得很难看。

她也知道人各有志,不能勉强,想了想,把手上的绞丝金镯子褪下来,轻轻放在旁边的石墩子上。

「值不得几个钱,谢谢你替我出气。」

除了这镯子,她须得另外找个由头给他贴补些银子,再让钱掌柜给他介绍生意和门路什麽的。

姜蝉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卫尧臣道:「出气?有人欺负你?秦嬷嬷明里暗里挤对出去好几个管事,现在连郑管家都要看她脸色行事,这事不简单,你要当心……赵家。」

这话於他的身分可谓十分大胆,甚至僭越了。

姜蝉心里泛上一股酸热,除了他,身边没人提醒过她要小心赵家,眼拙的看不出来,眼明的看出来也不敢说。

眼眶发烫,她轻轻吐出口气,笑着摇摇头,「没有,没人欺负我,我挺好的……保重。」

说完,姜蝉转头走了。

雪色弥漫了整个视野,她小小的身影越去越远,飘摇不定,彷佛要消失在漫天的雪尘之中,卫尧臣看着,心里泛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她分明在撒谎!她定然是遇到极难极难的问题,身边无人可用,才不得不找他这个敢揍赵家人的「恶奴」。

要不是她,自己早家破人亡了,现在她有了难处,自己却要坐视不理?如果真发生变故,他会後悔一辈子。

卫尧臣重重吁了口气,突然扬声道:「等一下!」

姜蝉站定,回身望去,只见夜色浓郁,灯影微黄,晶莹的雪花映着光,如无数细碎的水晶从他身旁飘落。

她怔了怔,快步折回来,惊喜道:「你同意了?」

卫尧臣不答反问:「您是不是要用我对付赵家?」

惊喜差点变成惊吓,姜蝉连连摆手,「不是,不是,我、我只是……」我只是想报答你上辈子的恩情!

可这话说出来谁信?

卫尧臣眼中闪着顽皮的光芒,「只是什麽?」

姜蝉突然泄了气,误会便误会吧,只要能报答他,也算偿了自己的心愿。

这副模样在卫尧臣看来便是默认了,他斜斜靠在墙上,又变成那副痞痞的样子,「东家,我要的很多,一间铺子可不够。」

姜蝉温声道:「好,一间铺子的确太少,等你做熟了,十间八间都不在话下。」

卫尧臣笑声朗朗,「承蒙东家瞧得起我,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不过我也不是白拿钱不干事的混子,我会把姜家铺子开遍大江南北,东家就瞧好吧!」

姜蝉笑着点点头,并没当回事,她好奇另一件事,「你练过功夫?居然能打败李管事,他可是赵家从镖局专门请的拳师。」

提及此事,卫尧臣低声笑起来,「他练的是正经的套路,按招数出拳。我的都是大街上学的野路子,他没见过,一交手他就懵了,这就叫傻子克高手,乱拳打死老师傅!」

姜蝉擎不住,声音软软地笑起来,眼睛笑成了月牙。

卫尧臣也看着她笑,但不忘正事,「我要安顿好家里才能上京。」

「这是自然,你去帐房支五百两银子,这是我单独给你的,不必报帐。你过了年再去京城也行,不要到赵家找我,去真定会馆,我派人提前等着你。你家里遇到什麽难处,只管找我,不说别的,姜家在真定也是数得着的大户……」

她絮絮叨叨说着,他静静听着,手里的金镯子却没还回去。

一快一慢的梆子声隔空传来,姜蝉惊觉已经一更了,自己罗哩叭唆说了一大堆,对面的卫尧臣都冻得嘴唇发白。

自己裹着羽纱斗篷都嫌冷,更何况粗布破袄的他!

姜蝉轻声道:「我走了,和你说说话心情都开阔许多,真的,我许久没这样开心了。」

「稍等。」卫尧臣转身进屋,再出来时他手里提着一个灯笼,「我送东家。」

雪停了,风还刮着,卫尧臣在前面稳稳走着,四周同她来时一样的静,积雪在夜色下闪着清冷的微芒。

他手中的灯映亮了她脚下的路。

渐渐能看到垂花门前的灯影了,卫尧臣把灯笼递给她,「雪地湿滑,东家小心。」

「小姐!」还没进门,银绣便从内迎出来,「郑管家和钱掌柜到了,我叫小丫鬟过去奉茶,您先吃饭吧。」

姜蝉拾阶而上,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个高高瘦瘦的影子已然看不到了。

「去小花厅。」

她心里装着事,吃也吃不下,当然是先去见这两个人。

她对钱掌柜印象很深,这人非常反对变卖姜家产业,为此几次和继父起冲突,眼看闹得不可收拾,母亲没办法,只能辞退他。

他临走前给母亲留了封信,不知写了些什麽,母亲那惆怅的表情她永远也忘不了。

郑管家则留在真定看管老宅,那场流民动乱过後,母亲前後派了几波人去找,有说被火烧死了,有说被流民打死了,始终没有他们一家确切的消息。

重来一世,希望他们都能有个好结果。

第二章 娘亲心里埋根刺

姜蝉命银绣去外间候着,独自站在暖阁外,将事先想好的话来回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方挑帘入内。

暖阁镶着琉璃窗,密不透风,两个火盆熊熊燃烧,进门便是融融如春的热气扑面而来。

两个中年男子忙放下茶盏,站起来躬身问好。

四方脸上嵌着一双小豆眼的是郑管家,腰间别着一杆短粗烟枪的黑圆脸是钱掌柜。

姜蝉还了半礼,没坐上首,捡靠窗的椅子坐了,开门见山道:「这麽晚请二位来,乃是有事相求。」

钱掌柜立时说不敢,「小东家有事尽管吩咐,我可当不起您的『求』字。」

姜蝉温声道:「当得起,祖父去得早,我母亲又不擅经济,要不是您在外辛苦操持,姜家产业如何能有今日的场面?」

「这是我的分内之事,小东家过誉了。」

「分内之事能做好的又有几人?」姜蝉话中似有无限感慨,「换个人,做份假帐,串通上下,盈利说成亏损,亏一分说成亏五分,四五年下来,恐怕我和母亲就要靠变卖祖产为生了。说句实在话,钱掌柜,您於我和母亲有恩。」

这话是钱掌柜绝没有想到的,原来自己的万般辛苦小东家都装在心里了!

一时他是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良久才拱手笑道:「我身无寸功,只是维持生意而已,小东家这样抬举,委实愧不敢当。」

郑管家呵呵直笑,「老钱劳苦功高,姜家上上下下的人又不是瞎子,莫要谦虚啦。」

姜蝉接过他的话道:「郑管家也不是外人,你是我母亲的奶兄,论起来,我还要称呼你一声舅舅。」

「哎哟,折煞老奴了。」郑管家擦擦眼角,适时问道:「不知小姐有何吩咐?」

姜蝉略停顿一会儿,边说边观察两人的神色,「姜家的产业,没有我的话,不准变卖!」

郑管家笑容一下子凝固,为难地道:「秦嬷嬷後晌拿着夫人的信找我,夫人要卖,这……」

钱掌柜直接发问:「小东家,您和东家意思截然相反,叫咱们听谁的呢?」

姜蝉稍微提高声音道:「听我的,我才是东家!」

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

钱掌柜皱着眉头道:「小东家,您是不是和东家闹别扭了?东家她一个女人支撑到现在不容易,好歹体谅她些吧。」

姜蝉有些哭笑不得,「钱掌柜误会了。我祖父留下的话,你们难道忘了吗?」

郑管家一愣,小豆眼中立时精光闪烁,却是转瞬即逝,只偷偷瞅着钱掌柜。

「老东家是有话,外嫁女不得掌管姜家产业,夫人离家改嫁,的确算不得东家了。可是,您若不听东家的安排……」钱掌柜揉揉眉心,「您让夫人如何在赵家立足?」

姜蝉愣住了,她本以为一定会得到钱掌柜的支持,不料第一个反对的就是他!

为什麽?他明明是不同意卖产业的,上辈子的记忆出了偏差吗?

姜蝉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试探问道:「钱掌柜也觉得卖了铺子好?」

钱掌柜摇头道:「那倒不是,让钱转起来,钱生钱才叫赚钱。银子拿在手里就是死的,只出不进、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计。」

姜蝉轻轻一击掌,「我也是这样想的。还有一层,姜家几代人的努力,燕子啄泥般攒下的家业,卖了愧对祖宗,我不能让母亲担这个骂名,至於赵家……」她的语气发冷,「他们自诩清高的书香门第,怎会看得上这些黄白之物?若因为这点事就给母亲难堪,那真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了。」

在座的两人都不是傻子,自然听出点别的意思,只不过一个假装没听懂,一个听懂了却不大赞成。

钱掌柜劝她,「话不能这样说,东家刚到赵家,正是掌家立威的时候,您这时候和她对着干,多少让东家下不来台,日後怎麽管束下人?小东家还是先和东家商议商议,别因此坏了母女情分。」

姜蝉明白他的用意了,不禁叹道:「这不是还没来及见母亲吗?瞧秦嬷嬷的架势,恨不能立刻卖了姜家产业换银子,我这心里……实在是慌。」

钱掌柜当即做下保证,「请小东家宽宽心,没得到您和东家商议的结果之前,我不会交出帐本。」

姜蝉看向郑管家。

「管他谁来了,老宅的帐本我也不给,就是豁出这条命,我也会把家给小姐看好!」郑管家胸脯拍得啪啪响。

初步目的已达到,再谈下去也不会有进展,姜蝉端了茶,让人送走两人。


待用过饭,金绣已经在屋里等着姜蝉了,看那愧疚的神色就知道没找到人。

「跑了倒印证了我的猜测,算了,赶走秦嬷嬷,还会有李嬷嬷王嬷嬷。」姜蝉无奈地摇摇头,提笔写了封信,命金绣给钱掌柜送去。

她在信里说了开铺子的打算,让钱掌柜留心找几个能干的夥计,并特地提到卫尧臣,请费心栽培云云。

其实这些话她在小花厅里就想说,可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总觉得郑管家的反应有点不对,前面稍嫌冷,後面稍嫌热。

重来一回,还是谨慎为上,於是她便没当场提。

处理完这些事务,姜蝉就让银绣伺候着梳洗,躺到床上。

夜深了,很困,却睡不着。

母亲才嫁过去多久就要卖铺子……看来母亲对赵华的感情比自己想得要深,若是直接抖落出来赵华的真面目,母亲极有可能不会相信,或许还会说自己耍小孩子脾气。

姜蝉是真想快刀斩乱麻,带母亲尽快离开赵家那个狼窝子,奈何手里连把刀都没有。

赵家在官场经营多年,故旧众多,她要如何做才能撼动这棵大树?

姜蝉深深叹口气,长夜难捱。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卫尧臣一家。

白花花的银元宝摆了一桌子,孙德旺拿起这个掂掂,捧起那个掂掂,笑得嘴角咧到了耳根。

「哎呀,二百两银子……我说大外甥啊,你可得谢谢我!」他满脸得色,「要不是当初我硬把你塞进姜家,这好事能落你头上?」

卫尧臣笑笑,「谢谢姨夫。」

孙德旺凑过来,两眼放光,「等你日後飞黄腾达了,可不能忘了姨夫。」

姨母林氏拎着热水进来,插嘴道:「小九什麽时候忘过你?月钱全给你吃吃喝喝,你眼里就只有钱,也不想想姜家为什麽突然给他一大笔银子。我看这事不简单,小九,听姨的,咱不去。」

「你懂个屁!」孙德旺急了,「有钱不赚是傻蛋,去去去,爷们的事,娘们少掺和。」

林氏觑着丈夫的脸,嘴里嘟嘟囔囔。

卫尧臣接过林氏手里的铜壶,拽着她躲进西厢,「大姨,这是一百五十两银票,您收好,别让我姨夫知道。」

林氏往外推,「二百两少说也够花好几年了,姨不能再要。穷家富路,京城那地儿开销又大,你自己拿着花。」

卫尧臣听听外头的动静,示意她小声点,「我还有呢!就凭您收留了我和我娘,这恩情就大过天,收着。我跟那几个兄弟都打了招呼,平时家里有个抬抬扛扛的活儿,您尽管叫他们。」

林氏撩起衣袖擦擦眼泪,「小九,京城南来北往的人多,你得空打听打听你兄弟的下落。」

她的独子三年前打伤人跑了,自此没了消息。

卫尧臣应下,此时里屋传来几声含糊不清的呜咽,他来不及多说,转身进了屋。

炕上坐着一个三、四十岁的女子,皮肤细白,生得很是秀气,身上穿着簇新的袄裙,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梳在脑後,可眼神痴痴呆呆的,嘴巴半张,嘴角还挂着一道口涎。

这便是卫尧臣的疯娘。

盆中水气弥漫,卫尧臣将棉巾子拧得半乾,先贴在脸上试试温度,再温柔地一点点擦拭着母亲的脸,一边喃喃道:「娘,您还记得那个救我的小姑娘吗?儿子不孝,本不该撇下您,可她现在遇到很大的难题,我想帮帮她。」

小林氏仍呆呆的,手漫无目的在空中一扬一落。

「等我在京城站稳脚步就把您接过去,到时候雇几个人专门伺候您。」卫尧臣拉过母亲的手,把脸贴在母亲的掌心,「娘,儿子不是无能之辈,您看着,儿子定会出人头地,让您过上好日子,让谁都不敢再欺负咱们!」

丝丝寒风透过窗缝袭来,炕桌上的烛火摇曳一下,爆出个烛花。



翌日巳时,日光柔和,姜家大门四敞,奴仆们肩提手扛忙进忙出,一辆辆暖轿、马车、驮轿鱼贯而行。

街对面站着些看热闹的人,艳羡不已,议论纷纷。

「姜家祖坟风水好啊,一个寡妇硬是攀上了侍郎大人,真是好福气!」一个中年男子目露妒色。

「寡妇怎麽了?人家要钱有钱,要长相要长相,哪点差了?就算不嫁赵大人,也轮不到你。」说话的是个小媳妇,嘴皮子也利索。

在人们的取笑声中,那男子向後退了一点。

「要我说,姜娘子嫁就嫁了,姜姑娘合该在家招婿。」另一位老者插嘴说,「怎麽着也得给姜家留个後啊!」

时下子嗣观念深重,不少人纷纷点头应和。

「这话在理,二老爷,您和姜老爷子有旧,等年下她们回来祭祖的时候,您和她们好好说道说道。」

「就是、就是,这不是让姜老爷子死不瞑目吗!」

远离热闹的角落里,卫尧臣静静地站着,遥遥朝中间那辆蓝毡马车挥挥手——尽管他知道里面的人看不到。

一位黑圆脸男子慢悠悠走过来,拱拱手笑道:「鄙人姓钱,小友可是卫小公子?」

卫尧臣心思转得快,立刻猜到这位是姜家的大掌柜,急忙走上前,「钱叔,您叫我小九就成,本该我去拜访府上,还劳您过来找我。」

钱掌柜顺着他的话道:「谁找谁不一样?走走,找个地方喝两杯,小东家想开铺子,咱们商量商量怎麽干。」

真是想瞌睡就给个枕头,卫尧臣笑道:「我养马拿手,买卖上头是两眼一抹黑,待会儿可要好好请教请教钱叔,您别嫌我烦。」

钱掌柜一摆手,边走边道:「小九,叔要留在真定替东家守着这条退路,京城那边你多费心。唉,也不知这一去,她们母女在赵家是什麽光景……」

寒风吹过树梢,散雪落了他一肩膀,他盯着街巷的尽头,神色中透着寂寥。

卫尧臣眼神闪闪,替他拂去肩头的雪,没说话。


真定距京城不算远,也有三四天的路程,赵家接应的管事原本计画姜蝉和伺候的人先走,行李车在後慢慢走,可姜蝉不同意,说自己身娇体弱,禁不起颠簸赶路,要缓缓地走。

不说别人,连金绣也有点不理解,悄悄问道:「您之前天天喊着想夫人,恨不能立刻飞过去,现在倒不着急了?」

姜蝉苦笑一声,她日里夜里想的都是母亲,怎会不着急?但是再着急也得忍着!

她想了想,轻声说:「去了赵家,少说多看,不要别人和你推心置腹几句,你就引为知己,什麽话都和人家说。」

金绣笑了声,「看小姐说的,我是话多,可也不是没心眼的人。」

姜蝉笑笑,「不光是提醒你,也是告诫我自己。」

金绣见她似乎不怎麽开心,从食盒里捡了几样蜜饯点心递过来,「出门时我瞅见秦嬷嬷,脸拉得老长,都快和驴脸差不多了。」

说完,她使劲往下撇嘴,眼睛瞪大,学秦嬷嬷生气的模样。

姜蝉被逗得一口茶差点喷出来。

秦嬷嬷根本不愿意走,是她说「你是我的教养嬷嬷,理应一起上京」,一句话堵住所有的藉口,秦嬷嬷脸色能好才怪。

笑归笑,她心里清楚,今後她半分马虎不得,秦嬷嬷回去肯定会告刁状,母亲也肯定会受牵连,但总比留这个祸害在老宅兴风作浪的好。

马车摇摇晃晃,令人昏昏欲睡,姜蝉靠在大迎枕上,双目微阖,脑子却一刻不停谋划着。



如此六日过去,一行人终是到了京城,刚进城门,姜蝉就命人将两个写着「姜」字的灯笼挂在车前,而且专捡着热闹的大街走。

浩浩荡荡十几辆马车,引得行人纷纷驻足,猜测这是哪个姜家,加上车轮过处,是两道深深的车辙,不免让人好奇车里面装了些什麽东西。

似是承受不住人们打量的目光,一辆马车拐弯时车身一歪,哗啦一声,车翻了,麻绳断裂,苫布翻开,里面的东西散了一地。

一阵倒吸气,人人皆是目瞪口呆,镶金的雕花箱,明亮的全身镜,水晶帘子八宝屏风亮闪闪,黑漆嵌螺钿大立柜门直颤,各色绸缎晃人眼,这还只是一辆车上的东西!

人群譁然,更好奇这是谁家,太有钱了。

於是姜蝉便在众目睽睽之下,来到赵家的大门口。

金绣跳下马车,大力拍门板,「开门开门,姜家小姐到啦!」

赵家门房从门缝里探头看了一眼,眼神呆滞了下,随即「啪」地关上大门。

围观的人越聚越多,嘈嘈杂杂,指指点点。

「赵大人续娶的夫人就姓姜。」一个戴着四方平定巾的书生恍然大悟道:「我还以为是小门小户,原来这麽有钱!」

另一人露出「我早就知道」的表情,「要不是有钱,赵大人能娶一个带拖油瓶的寡妇?」

有个抱孩子的妇人问:「这大冷天的,怎麽不让进门?」

有人接话道:「欸,下马威懂不懂?叫人知道厉害,以後赵家说什麽就是什麽了。」

说话声随风飘入马车,姜蝉一直紧绷的面孔微微松懈下来。

上辈子她听从秦嬷嬷安排,先行来京,一顶小轿从角门入府,人们只当赵家来了个打秋风的穷亲戚,而马车到了行李直接卸入赵家库房,等她知道的时候东西早入了赵家的帐。

赵老夫人打了一顿管库房的,说把东西还她,过後却「忘」得一乾二净,她面子薄,问了几次没下文就不敢问了,而那时候母亲在和几个妾室斗法,急需赵老夫人的支持,乾脆补她一笔银子了事。

姜蝉并不在乎从哪个门进府,今天她故意引起这麽大动静,要的是让所有人知道,她和母亲并不是依附赵家而活的破落户。

姜家,有钱!

他们再想悄悄吞了姜家的产业,也得掂量掂量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小姐,这门要是一直不开,咱们就这麽耗下去?」金绣搓搓手,「我再叫门试试看?」

姜蝉道:「不用,赵家不是不知礼数的人家。」

他们惯会做戏,自诩温厚纯良的典范,这麽多双眼睛看着,这麽多张嘴说着,他们不会砸自己的名声。

果然,不多时,随着嘎吱吱的响声,黑漆大门从内缓缓打开了。

金绣佩服地看着自家小姐。

赵家不大,三进的宅子,东西带两个跨院,进门不远就是二门。

「蝉儿。」一个稍显柔弱的窈窕女子立在垂花门後,目光慈爱,笑意中带着泪意。

姜蝉呆呆地望着母亲,心里涌上千言万语,却连「娘」也喊不出。

她腿脚发软,几乎是跌跌撞撞扑到母亲身上。

好闻的百合香,温暖的怀抱,柔柔的语音,无一不告诉她,这是母亲,是母亲,母亲还活着!

「娘——」她所有的情绪瞬间爆发,无数梦回的泪水,无尽的委屈辛酸,皆在这一声悲怆凄切的呼唤里面了。

姜如玉紧紧搂着女儿,摩挲着女儿的头,也是哭得说不出一句话。

金绣的姑母袁嬷嬷边拭泪边劝,「风大,夫人和小姐回屋说话吧。」说着,用手指了指了院落的方向。

姜如玉猛地醒悟过来,老夫人年纪大了,凡事喜欢讨个好彩头,知道她们在这里哭哭啼啼的,心里恐怕不痛快。

她忙替女儿擦乾脸颊,「莫哭了啊,风大,当心吹皴脸。待会儿见了老夫人,要大大方方的,脸上带笑,嘴甜一点。」

姜蝉吸吸鼻子,重重点了点头,声音发颤地说:「我知道规矩,秦嬷嬷在家反反覆覆教过我。」

姜如玉以为女儿紧张,安抚道:「老夫人是很和蔼的人,最疼爱小辈,等你见了就知道了。」

说着,姜如玉安排车队去卸行李,这才陪着女儿去老夫人的院子。

赵家宅子里静悄悄的,门前两棵光秃秃的树,地方小,屋子多,丫鬟婆子们个个屏声静气,令人踏进来就感觉到一股逼仄沉闷之气。

姜蝉没有多吭声,只默默地跟着母亲走。

等抵达院落前,早有丫鬟在门口等着她们了,「总算是来了,老夫人都念叨好几回了。」

丫鬟如此说着,却没有打帘子。

袁嬷嬷上前一步,飞快塞给她一个荷包。

丫鬟才低声道:「秦嬷嬷在里面,来的时候脸色不大好。」

姜如玉好看的柳叶眉微微皱起,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姜蝉也听到了,低头掩去嘴角的笑意,再抬头,满脸的忐忑。

丫鬟进屋通传,等了片刻,丫鬟才回来打起帘子,母女俩总算进屋。

屋里铺着绦红色团花地衣,左右摆着两排官帽椅,一位面目和蔼,非常富态的老妇人坐在正中的软榻上,笑呵呵地望着她们母女。

秦嬷嬷在旁边立着,笑容有几分勉强。

姜如玉提醒女儿,「蝉儿,快来拜见祖母。」

小丫鬟拿过蒲团放在姜蝉脚下,姜蝉愣愣看着,她知道现在不是较劲的时候,应该行礼,可膝盖怎麽也弯不下去。

姜如玉暗自发急,偷偷用胳膊肘碰了女儿一下。

姜蝉咬牙跪下去,俯首道:「拜见老夫人。」声音像蚊子哼哼。

她突然看见地衣有一处颜色比周边要深一些,似乎还有两根茶叶梗,恰恰就在赵老夫人脚踏旁边。

摔茶杯了?原来老人家也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平静。

「往後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不必拘礼,快过来坐。」赵老夫人乐呵呵地说。

姜蝉没有依言坐软榻上,反而觑着秦嬷嬷的脸。

秦嬷嬷不明就里地回看她一眼。

似是得了允许,姜蝉轻手轻脚走过去,小心翼翼坐在软榻边儿上。

赵老夫人拉着姜蝉的手,不过说了些多大了,平时做些什麽,要与家里姊妹好好相处之类的话。

姜蝉小声答着话,每说两句就看看秦嬷嬷,若她脸色略有不对,马上就慌张地闭上嘴。

这种景象姜如玉如何会没看见,她顿时笑不出来了,想着这个秦嬷嬷在真定还不知如何「教导」女儿。

赵老夫人却好像没察觉到不对,呵呵地笑着,「看来我这老婆子不讨小姑娘喜欢哪,瞧这拘谨样儿,快回你母亲身边坐着去吧。」

姜蝉如蒙大赦一般立起身,然而下一刻脚步一滞,又是回头去看秦嬷嬷。

秦嬷嬷垂着眼皮,辩无可辩,几乎咬碎一口黄牙。

等到了母亲身旁,姜蝉还是小心翼翼只坐了半个屁股。

桌上的攒盒装着好些茶点果脯,姜如玉见女儿悄悄瞅了好几次,许是饿了,便把攒盒往女儿面前推推,示意她尽管吃。

姜蝉高高兴兴拿起一块桂花糕,刚递到嘴边,好巧不巧,秦嬷嬷咳嗽了一声,於是姜如玉看见女儿委屈巴巴地放下桂花糕,双手交叠放在腿上,坐姿标准得跟用尺量过一般。

她再也无法掩饰心中的怒气了,便是赵老夫人也暗含警告地盯了一眼秦嬷嬷。

秦嬷嬷老脸紫涨,内心大呼:我没有,我冤枉,我就是嗓子突然乾痒,真没别的意思啊!

「车马劳顿,老大媳妇安排孩子早些歇息。」赵老夫人面带疲惫地挥挥手,温言道:「有位世交的姑娘出嫁,家里几位小姐跟着你二叔母过去添妆了,明日再见也是一样的。」

待姜氏母女告退後,赵老夫人的脸立时变得冰冷,「你办的好事!」

秦嬷嬷扑通一声跪倒,「老夫人,那小丫头狡猾得很,您千万别上当!她故意装得怕我,其实根本不是那麽回事,在真定她横着呢!」

赵老夫人将手中的佛珠重重拍在小几上,没好气道:「我当然知道她不简单,敢截姜氏的信,她就不是个胆子小的,你以为她做给我看?她是给姜氏看。」

秦嬷嬷愣住,脸一点点变得苍白。

赵老夫人说得不错,姜蝉的确在挑拨母亲和赵家的关系,而且效果还不错。

一回院子,姜如玉立即命人打热水伺候女儿梳洗,摆上女儿爱吃的零嘴,铺了满床的衣服首饰叫女儿挑选,忙得不亦乐乎。

「娘,您以後是不是不疼我了?」姜蝉紧紧黏在母亲身旁,泪汪汪说。

姜如玉抱着女儿道:「净瞎想,娘就你一个孩子,不疼你疼谁?」

她可怜兮兮地说:「可秦嬷嬷说……说您以後还会有其他的孩子,要是我不乖乖听话,您就只疼弟弟妹妹,不要我了。」

「少听她胡说!」想起刚才的情形,姜如玉气得手直抖,「我还以为她是个好的,没想到这样张狂,我就你一个骨肉,还能让一个下人骑你头上去?」

母亲到底更顾念自己!姜蝉心中大定,话锋一转告起状来,「秦嬷嬷要卖咱家的铺子,不就是给小弟弟攒钱吗?」

姜如玉轻轻戳了下她的额头,解释道:「这便是你误会了。朝廷有规定,官宦家眷不得经商,马上就要考察,总不能因我坏了你继父的评定。」顿了顿,她继续说:「老夫人前天还问了一句,蝉儿,你是不是把娘给秦嬷嬷的信拿走了?」

「是,她要我手里的铺子,不给就说我忤逆,我一害怕,就把信藏起来了。」

姜如玉面色更加难看,忤逆是大罪,这话一旦传出去,女儿的名声就全毁了!

前头铺垫了这麽多,姜蝉以为到了时候,趁机提出要求,「娘,您看这样行不行,把咱家铺子放在我名下,我不改姓,不当赵氏女,就不会影响……」

「不行,老夫人好不容易才同意你上族谱。」姜如玉连连摇头,「你都及笄了,亲事还没个着落,那些世家大族的眼光高得很,没有好身分,怎能有好亲事?」

还是不同意!

姜蝉心一灰,许久才说:「如果我改姓赵,年节谁回乡祭祖?谁给祖父祖母送席,难道要让他们在地下挨饿受冻?」

姜如玉脸色微变,显然这话刺痛了她,说话也有点底气不足,「有郑管家在真定操持,祭奠定然办得妥妥当当的。

「不用理会一两个刁奴的恶言,娘不会亏了你,卖完铺子给你留一半银子当嫁妆。」她明显不想再谈这个话题,转而说:「你继父有一嫡一庶两个女儿,没有儿子,院子里除了我,还有两个姨娘……」

姜蝉突然插嘴,「娘,赵大人根本不喜欢您。」

姜如玉先是一怔,继而觉得好笑,「又说胡话,你知道什麽喜欢不喜欢的。」

姜蝉不服气,「如果赵大人喜欢您,他就不会纳妾。」

姜如玉不以为然,「都是以前的事了,纳妾也是为要个儿子……唉,跟你说这个干什麽,小孩子别打听大人的事。」

往常她这样说,姜蝉定然会换个话题,今天她却不依不饶的,「如果娘也生不出儿子呢?他都四十了,如果用子嗣当藉口,再收几个小妾通房,您又有什麽办法?」

姜如玉面色渐凝,不自然地笑笑,「几个妾而已,就是个玩意儿。」

「如果只有娘这样想,那赵大人不是可以托付终生的人,如果他也这样想……」姜蝉目露不屑,「把枕边人看成玩意儿,他又算什麽好人?」

姜如玉心头大震,不认识似的看着女儿,「这些话……是你自己琢磨的,还是别人跟你说的?」

「我自己想的。」姜蝉脱口而出,稍停片刻,补充道:「这一路上我也看了不少,听了不少。娘,赵大人官居三品,这麽大的官,京城里想和他做姻亲的肯定不少,他为什麽独独看中了真定的姜家?

「咱们有钱,没势,有句话叫三岁小儿持金过市,说的不就是咱们?但凡赵大人有点别的盘算,娘又如此信任他,到头来让他吃得骨头都不剩,连给咱们击鼓鸣冤的人都没有!」

话音渐歇,屋里一片沉寂。

「几日不见,你怎麽变得疑神疑鬼的。」姜如玉忽然笑了笑,「你就笃定娘生不了儿子?」

生不了,因为三年後我们都死了!

姜蝉眼圈微红,低着头不说话。

见她二人情绪低落,袁嬷嬷赶紧打岔笑道:「其实赵家也满重视夫人的,这不,寻常赵家不开正门的,都走角门出入,今儿个咱家小姐可得了好彩头。」

「就是,娘一进门,你继父就把他的私房、俸禄全给了娘,老夫人也从不让我立规矩。」姜如玉摩挲着女儿的手,「可别再说刚刚那些话了啊,让你继父听见怎麽想。」

姜蝉重重透出口气,起身道:「日久见人心,娘,缓着些,没坏处。」

说完,她不想跟娘亲再说赵家的事,怕自己会哭出来,或是母女争执,便说去院子里走走,姜如玉方才虽然宽慰女儿,可心中也是有些沉闷,便没有劝阻。

斜阳从天边斜射过来,积雪泛起一层金色的光芒,姜蝉站在雪地里,仰头看着头上那片四四方方的天。

姜如玉倚着窗子,怔怔望着女儿的背影,眼角淌下泪,「我是不是委屈了孩子?」

袁嬷嬷也有点唏嘘,「小姐打小没爹,心思又细腻,这乍然到了赵家,难免患得患失的,那个秦嬷嬷也着实吓到小姐了。往後夫人还是多陪陪她,别让她觉得自己成了没人要的孩子……」

一番话说得姜如玉更加心酸,暗暗想着铺子的事往後放放,反正来年二月才开始考察,先安抚了女儿再说。



掌灯时分,赵华回来了。

他生得很是儒雅,冠玉一样白皙的面孔,配着颔下三绺美髯,满满的书卷气,举手投足风度翩翩,只一双三角眼有点煞风景。

姜蝉恨他恨得牙根痒痒,却不得不承认,这个赵华的确有吸引女人喜欢的本钱。

见过礼,赵华指着她对姜如玉笑道:「我说今天怎麽总有人叫我请客吃饭,普通馆子还不行,非要去京城第一馆,不然就是一顿没二、三百两下不来的聚贤楼,甚至还有伸手借钱的——原来根儿在这丫头身上!」

姜如玉不解,「这和蝉儿有什麽关系?」

「有辆装行李的马车翻了,露了富。」姜蝉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

「现在人人都知道我夫人是个大商贾喽,偏在这个时候……」赵华苦笑着摇摇头。

赵华话音才落,姜蝉的眼泪劈里啪啦往下落,却压抑着不肯放声哭,那模样看得姜如玉心碎,看得赵华愕然。

众人好一阵劝後,姜蝉才哽咽着道:「赵大人是不是看不起我娘?是不是觉得姜家商户的身分给您丢人了?」

女儿先前的话到底在姜如玉心里种下一根刺,不禁狐疑地看了一眼丈夫。

赵华眼皮跳跳,顿觉不妙,连忙演着慈父辩解了几句,看姜如玉跟姜蝉脸色都仍不太好,又忙说姜蝉今日才抵达京城,肯定累了,让她回房去歇着。

这显然是要赶紧哄哄姜如玉。

姜蝉看了看姜如玉,姜如玉也正想好好跟丈夫理论,便也劝女儿回房,姜蝉这才走了。

夜深了,正房的灯还亮着,隐隐传来争执声,间或女人的哭声。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床前,姜蝉躺在床上怎麽也睡不着,她突然很想卫尧臣,很想和他说说话。

月光照在墙外,照在一个高瘦的身影上,他绕着赵家宅子走了一圈,停在大门口,看着雪地上残余的车辙,咧着嘴哈哈大笑起来。

第三章 卖布匹大发利市

翌日,姜蝉一起床就去了正房,发现母亲眼睛有点红,精神倒还好。

姜如玉道:「你继父跟我赔了一晚的不是,还托我转告你,他是无心之言,你别往心里去……不说了,这事就算翻篇儿。」

姜蝉知道转变母亲的想法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只得说好。

姜如玉顺着转了话题,「十六是昌平县主生辰,咱家也收到请帖了,你继父说去的都是京城数得着的人家。蝉儿,这可是个好机会,你要用心准备。」

看得出母亲对这次宴会很期待。

姜蝉思索起来,上辈子并无此事,昌平县主是赵华原配的远亲,因着这层关系,老夫人就没让自己和母亲在人家面前露过脸。

其实都出五服了,原配在的时候也不怎麽走动,况且京城圈子里个个都是人精,即使碰面了,谁又会故意让三品大员的夫人下不来台?不过是打压她们的藉口罢了。

这回赵家主动提出让她去生辰宴,算是示好了……

姜蝉抿嘴一笑,昨天给母亲下的猛药也不是毫无作用嘛!

她接过话说:「娘,那我出去逛逛,买点京城时兴的衣服首饰。」

姜如玉一口应允下来,「去,吃了饭就去,袁嬷嬷,取二百两银子来,再把霜霜她们叫上。」

「母亲叫我?」门帘一晃,赵霜霜脚步轻快走来,亲亲热热挨着姜如玉坐下,歪着头,俏皮笑道:「这位便是姜家妹妹吧,生得真好看,晓雪,这回你可被比下去了。」

再见仇人,姜蝉强忍着满腔恨意,只是暗笑,不愧是赵霜霜,一句话就挑拨了她和赵晓雪的关系。

跟在後面的赵晓雪则是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赵晓雪长得柔嫩娇媚,身形玲珑,模样的确是一等一的标致,仪态却不好,塌肩含胸的,十分美貌也成了八分。

「都好看。」姜如玉温和地看着她们,为她们分别做了介绍,又提起县主生辰宴的事。

听说要去县主家赴宴,赵霜霜很是欢喜,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话里话外无非是她和县主多麽亲密,她一定会照顾好姜蝉云云。

一番话算是说到姜如玉心坎里了,笑吟吟地又掏出二百两银子。

姜蝉抢在前头接过银票,「还不摆饭?我都等不及要出门了。」

赵霜霜缩回手,面上没有一丝的尴尬,却道:「祖母说妹妹胆小慎微,叮嘱我说话柔和些,不要吓到妹妹。如今一见,方知是祖母多虑了。」

姜蝉依偎在母亲身旁,脆生生答道:「没有秦嬷嬷整日不错眼盯着教导,我觉得喘气都顺畅许多。」

秦嬷嬷欸,您老就接着背锅吧!

用过饭,三位女孩子同乘一辆马车,出门直奔京城最大的银楼。

所谓店大欺客,赵家不是这里的主顾,小夥计一见是几个生面孔,衣着也普通,不免有所怠慢。

姜蝉随意看了看,状若无意道:「也不过如此,我姜家的首饰铺子都比这强些。」

姜?姜……姜!

小夥计霍地来了精神,「几位楼上请,小心脚下,掌柜的,有贵客!」

三人随着小夥计进了厢房落坐没多久,掌柜的也来了,客气地问她们今日想要挑什麽。

「把你们的好东西都拿出来。」姜蝉温温柔柔笑着说:「两位姊姊随便挑,妹妹初来赵家,往後还请姊姊照顾一二。」

赵霜霜心觉不妥,然而看到掌柜的让人送来的金累丝步摇、白玉手镯、南珠串子……登时挪不开眼,也无心计较她的话了。

赵晓雪一向看嫡姊脸色行事,自然紧随其後,她难得有添置首饰的机会,巴不得多挑两样。

姜蝉独自坐在窗前,冷冷看着兴高采烈的赵家姊妹片刻便觉无趣,目光漫无目的扫过街面,忽然一顿,凝在一个高瘦的人影上头。

只见那人散漫地走到街对面,懒洋洋地将毡帽向上推了一下,抬头朝她笑了笑。

卫尧臣!姜蝉呼地站起,几乎叫出声。

卫尧臣竖起手指,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後指指前面的街角。

姜蝉打量店内一圈,趁着赵家姊妹忙於挑选首饰,悄悄下了楼。

原地没有卫尧臣的身影,她怔了怔,发现他在前面,她走,他也走,她停下脚步,他便也停住,始终跟她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如此彻底离开银楼的视野,卫尧臣才站定等她,等她赶上来了,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姜蝉又惊又喜,「你什麽时候到的?不是说过完年才来?家里怎麽样?现在住哪里?」

「比东家早到两天,我家人都安顿好了,放心吧。」卫尧臣的声音极其乾涩,不时掩口咳嗽几声,「不能浪费年前这个旺市,我和钱掌柜商量了下,先运些蓝印花布卖,赚一波快钱再说。」

「我到处看了看,现下没找到地段合适的铺子,有也太贵,还要装饰铺面,请夥计,白白耗功夫,我想着……」他突然止住话头,带着几分小心问:「您怎麽了?」

他注意到眼前的少女眼睛蒙上了水光。

比自己晚出发,却比自己早到,路上还不知如何的辛苦,而且来了就马不停蹄找铺面,听他嘶哑的嗓音就知道定然是累极了。

她一方面是歉疚,一方面又感动於到底有人在全力支持自己……连日来压在心头,那股无人可诉的沉郁似乎消散许多。

姜蝉掩去泪意,含笑道:「有你在,真好。」

卫尧臣怎麽也想不到姜蝉会蹦出这一句,讶然之余,心里还热呼呼甜滋滋的,又泛着点淡淡的酸涩,却很快掩饰过去。

「那是,我早就说过,雇我,东家绝对只赚不赔!」他朗朗笑着,一绺碎发从帽子下头掉出来,显出一股调皮劲。

姜蝉也笑了,捡起刚才的话题道:「蓝印花布从南边兴起的,真定铺子进过一批货,但是卖得不太好,现在还压在库里呢。」

卫尧臣摇头道:「那是卖得不对路,和绫罗绸缎摆在一起,谁买?」

姜蝉琢磨了会儿,也不禁摇头失笑,确实,蓝印花布多流行於平民之间,摆在绸缎庄,有钱的看不上,普通人不知道,可不是卖不动?

卫尧臣继续道:「我拿着布样找人看了都说好,还问我哪里有卖,可见这种布是可以卖的。」

姜蝉却是想,京城不比真定那小地方,蓝印花布在真定是好东西,这里的人就不见得能瞧上眼了。

但看着那张写着十足信心的脸,她觉得还是不要打击他的好,反正这批布放着也是放着,卖出去最好,大不了……她偷偷买下来。

万事开头难,总要叫他顺顺利利地开张。

如是想着,姜蝉欢快地说:「我看可以,正值年节,定能卖个好价钱。」

卫尧臣笑了,引着她登上一辆骡车,他坐在车辕上,轻轻甩了个鞭花。

骡子哒哒小跑起来,姜蝉挑起车帘,透过缝隙看着他的背影,「没有铺子,你打算在哪里卖?」

「带您去个好地方,」卫尧臣没回头,「坐稳喽!」

姜蝉放下车帘。

短暂的寂静後,但听外面逐渐喧嚣起来,大概两刻钟後,骡车停住了。

车帘一掀,露出卫尧臣的笑脸,他伸出手,「到了。」

姜蝉犹豫了下,骡车没有脚凳,她看着半人高的车辕,还是隔着袖子把手搭了上去。

卫尧臣手心一阵发痒,再看人家面色如常,举止自然,他不禁在心里笑话自己还不如一个女孩子大方。

脚刚沾地,姜蝉就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

她讪讪道:「坐车太久,腿麻了。」

卫尧臣倒也没有笑她,只让姜蝉看看四周。

眼前这条街道十分热闹,沿街左右两行全是摆地摊的,卖古玩字画、烟料香料、旧衣旧货、西洋的精巧器物、倭国的画儿……但凡大商铺有的这里全有,满街的嘈杂乱叫,挤挤挨挨人来人往。

「城隍庙大街!」卫尧臣露出一丝得色,「这里人多,没有门摊费,给巡街差役几个茶水钱就行,而且没固定摊位,谁来得早,谁就有好位置,东家,这可是摆摊的好地方!」

姜蝉却不赞同,「寒冬腊月,露天摆摊太冷了。」

「赚钱还怕冷?」卫尧臣哈哈大笑,「天越冷,出货越快,东家,您就在家等好消息吧!」

他的笑声很有感染力,莫名就让人想跟着他一起笑,姜蝉望着他,笑意随着嘴角的弧度荡漾开去,宛若春风流水。

卫尧臣微微错开目光,「快晌午了,我送您回银楼。」

「直接回赵家。」姜蝉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姜蝉没让卫尧臣送到门口,离赵家还有两条街就下了车,专捡雪厚的地方走,等出现在姜如玉面前时,已是鬓发蓬乱,累得脸颊通红,裙子、鞋子都叫雪水泥水打湿了。

姜如玉大吃一惊,细问後方知女儿和赵霜霜走散了,过後也没人找她,只能一路打听着回家。

姜如玉心疼得直掉眼泪,头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过於怯懦了。

她原想等赵霜霜回来训斥几句,结果等来等去,反而等到了赵老夫人的训斥!

赵老夫人的屋里,赵晓雪泪水涟涟道:「店家把首饰装好了,结果姜妹妹不见人影,把我和姊姊晾在那里,当时店家的脸色……好像我们买不起故意捣乱,真是丢死人了。」

「别说了,姜妹妹许是有急事。」赵霜霜苦笑着说,「母亲待我们不薄,看在母亲的面儿上,晓雪,算了。」

赵晓雪呜咽道:「那是京城最大的银楼,主顾都是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姐,若生出一两句闲话,我们还要不要做人了?」

「姜氏,赵家并不缺那几个钱,都是一家人,有什麽话不能明说?」赵老夫人怒道:「我看她就没把自己当成赵家人,上族谱,哼,等等再说吧。」

姜如玉脸气得发白,强忍着泪水道:「老夫人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蝉儿走丢了您知道吗?她苦苦等了半个时辰都没人去找她,您知道她怎麽回来的吗?一路走一路打听,人冻得浑身发颤,到家话都说不利索了!这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让拐子拐走了,我可活不成了!」

她这话一出,屋里静了一瞬,就连赵晓雪也忘了哭,呆呆看着嫡姊,而赵霜霜没给她任何提示,和祖母对了个眼神,立时也落下泪来。

「母亲,是女儿不好,一门心思想着给您挑件礼物,连妹妹什麽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後来我想派人寻妹妹,偏偏店家拦着我们不让走,当时场面那个乱……唉,不说了。」赵霜霜缓步走到姜如玉面前,将一个小小的银盒放在姜如玉手边,「千错万错都是女儿的错,母亲原谅女儿这一回吧。」

说罢,她屈膝深深一蹲。

姜如玉只觉心头又酸又热,忙一把抱住赵霜霜,「好孩子,这事怎能怨你?快起来!」

赵老夫人长长叹口气,「老大媳妇,你闺女到底有点小家子气,出去走走也不打招呼,平白搞出这场乱子。」

姜如玉拭泪道:「蝉儿也没想到会迷路。」

赵老夫人笑道:「一场误会,说开了就好,从我库里挑两匹好料子做新衣裳,给孩子们压压惊。」

这时有小丫鬟捧了脸盆、巾子等物进来伺候梳洗,又有几个得脸的嬷嬷在旁凑趣说笑话,少顷,气氛缓和下来,也能听到笑声了。

唯有赵晓雪笑容僵硬,与满屋的融洽格格不入。


消息传到姜蝉这里,她不由得也为赵霜霜的反应叫声好。

这个人三言两语,外加一副不值钱的耳坠,就轻而易举地消去母亲的怒意,甚至产生愧疚之心。

虽有点不甘心,却也不是全无收获,她一直想撇清和赵家的关系,今天赵家这场「问罪」倒给她提供了好理由。

姜蝉低头寻思半晌,找母亲说,往後她的吃穿用度,一应花销,全部自己承担,不用赵家的一文钱。

姜如玉无奈道:「不必分得那麽清楚,我难道不是赵家人?花你的,花我的,有什麽区别?」

「不一样,花自己的钱,硬气!不然就像今天一样,跟车的丫鬟婆子都不把我当主子看。」姜蝉委屈巴巴地说,「秦嬷嬷还说大户人家的小姐走哪儿都前呼後拥,快拉倒吧,我进门出门,那几个连动都不动一下!以後我使唤的人,我自己给月银,省得说我吃赵家穿赵家的,还变着法儿地坑她们,我又不是没钱,受这鸟气!」

姜如玉本是个不爱管事的闲散性子,这两日一事接着一事,难免有些心力交瘁,挥挥手道:「随你随你,小祖宗,且让我耳根子清静清静。」

亲娘都默许了,赵老夫人得知此事也没法说什麽——人家毕竟是亲母女,姜如玉的心是偏的,说多了就会适得其反。

她窝了一肚子火没处发,後续看赵晓雪的目光就多了几分冷意。

赵晓雪委屈得要死,偏偏也不能说什麽,只能忍了。

而姜蝉顺理成章地撤了伺候的赵家下人,换了屋子里的摆设,把自己带来的东西登记造册,再不怕赵家偷摸贪了去。

她甚至盖了间小厨房,连寻常米面蔬果都不从赵家的采买走。

姜如玉觉得有些过,但看孩子开心,比刚来那几天舒朗不少,也就忍下不提。



转眼到了卫尧臣摊位开张那天,姜蝉早早寻了个藉口出门,到城隍庙时,日头已经升到树梢,各个摊位挤挤挨挨,街面黑压压的全是人,一眼望不到头。

吵吵闹闹,说个话都要使劲喊,卫尧臣要如何招揽生意?

姜蝉没有打扰他,带着金绣悄悄坐在街对面的茶摊打量卫尧臣的摊位。

只见那摊位占地约有一丈见方,前面支起一排木板,这没什麽稀奇的,让她疑惑的是,摊子後的空地上竖着两根两丈来高的木架子,中间横杆用红布盖着,鼓鼓囊囊的,不知放着什麽东西。

卫尧臣一身黑色短打,目光炯炯,往常那种懒散、随随便便的样子一扫而空,腰间束着红带,更显肩宽腰细,身姿挺拔,任凭谁见了都要忍不住赞一声好个俊俏的少年!

他身後立着四个夥计,穿着一样的衣服,个个生得眉清目秀,模样相似,连胖瘦高矮都差不离,往摊子上一站,都不用吆喝,人们的目光整整齐齐地就飞了过去。

金绣站在矮脚凳上光明正大欣赏了半晌,惊叹地说:「小姐,卫小九够能耐的,打哪儿找来这四个一模一样的人,够显眼的!」

姜蝉笑道:「其实是不一样的,只是穿着打扮、身量步态极其相似,让人们产生的错觉而已。」

当当当,但闻一阵锣响,卫尧臣清清嗓子,跨前一步,大喝一声,「看一看,瞧一瞧,卖啦——」

姜蝉差点被水呛到,哪有这样吆喝的,连卖什麽东西都不说?

围观的人已是哄堂大笑,「小夥子,你卖啥?」

尖利的口哨声接二连三的响,更有好事者取笑道:「你来错地方啦,大栅栏在那头!」

看有人捣乱,姜蝉不禁替卫尧臣紧张起来,指尖都捏白了。

卫尧臣却是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带着几分憨气道:「我头一回干买卖,大栅栏也是集市?看来这位兄弟经常去卖,敢问你怎麽卖呀?」

人群又是一阵大笑,那人满脸通红,跳脚要骂,一位衣着考究的老者训斥道:「这小兄弟一看就是老实人,你少找麻烦。」

姜蝉给金绣递了个眼色。

金绣会意,扬声叫道:「掌柜的卖什麽稀罕东西?」

前头的人同样奇怪,「就是,板子上什麽都没有,你到底卖啥?」

动静越大,驻足的人越多,又是一阵锣响,待人声稍静,卫尧臣大声笑道:「各位叔叔伯伯大娘大婶,大嫂子小姊姊,看看咱的蓝花布!」

话音甫落,他伸手拉住高木架旁的麻绳,用力一拽。

呼啦一声,红布收起,旋即蓝印花布从高高的横杆直落下来,一面巨大的蓝底白花凤穿牡丹图霍然展现在众人眼前。

吵闹的人安静下来,目瞪口呆盯着眼前的巨幅布料。

安静是可以传染的,很快从街这头传到街那头,刚才还嘈杂不堪的街道神奇地安静下来,只有那幅蓝印花布在风中烈烈地响,日光映着花布,那只凤凰闪着银光,振翅欲飞。

姜蝉仰头望着那旌旗似的蓝印花布,轻轻吁了口气。

布铺受场地所限,大多是把布匹排列摆放,纯色布自然没问题,花布的展示效果就差一些,顶多展开几尺看看样子。

而这种大尺寸图案的布,寻常人家别说用,见都很少见,蓦地出现在眼前,绝对会令人感到震撼,哪怕只有一瞬,也足够了。

待人群渐渐回神,卫尧臣抓住机会喊道:「随便挑随便选,做衣裳做帐子,被面压箱布,四十文一尺,足尺足量,买一丈送一尺,童叟无欺!」

姜蝉觉得定价高了,时下棉布每尺只卖十五文,普通花布也不过二十文到三十文不等,蓝印花布的确是好东西,但四十文对普通的老百姓来说,还是多多少少有点舍不得,而且摆地摊,不应是薄利多销吗?

果然,围在摊前的人们纷纷摇头。

卫尧臣把手往下一压,「别嫌贵,明儿个您想买或许还没有。大伙儿听好了啊,五种花色,一天十匹,卖完为止!」

众人讶然。

有人问:「为什麽只卖十匹?」

卫尧臣笑嘻嘻说:「实不相瞒,统共就一百匹存货,正好卖到年根儿。」

一听就这麽点布,立刻就有人掏钱,「我要我要,来一匹!」

卫尧臣补充道:「每人每天一丈,不准买多,想再买,您明儿再来。大冷天的,咱不能让後面的人白白受冻不是?」

说话间,夥计们已经把今日份的布料摆上来了。

限量买这可是绝无仅有之事,手头宽裕想买个新鲜的自不必说,便是先前有所犹豫的人也按捺不住了,人们生怕自己买不着,那是拚命往前挤,登时一片混乱。

「排队排队!」两个夥计伸出手拦在前面,好险没让人群挤翻摊子。

一个中年妇人不放心,「这布掉不掉色?一下水,染得白花成了蓝花,布就废了。你只卖十天,过後都找不着你。」

卫尧臣站在方凳上,高声道:「真定会馆卫小九,有问题尽管来找我,包退包换。」

「这小兄弟老实,不会骗人,瞧这布多厚实!」一个小媳妇捻着刚买到的布,喜孜孜道:「这也叫浇花布,南边可时兴了,我托人买过两次,花色不如这个好。」

有小媳妇帮腔,排队的人更多了。

姜蝉隐约猜到他的盘算,这个卫尧臣,她竟小看他了!

金绣一边高兴,又疑惑不解,「照这热闹的光景,顶多两三天就能卖完,早点卖完早点歇着不好吗?他为什麽要限制大伙儿买的量?」

姜蝉笑了,示意她仔细观察人群。

买到的人兴高采烈,不住显摆,一脸得意,好像捡了多大便宜一样,排队的人伸着脖子,不住催促前面的快点,还有来晚的人,数了数前面的人头,估计排不上了,那是又跺脚又叹气,满脸遗憾。

金绣还是不明白。

姜蝉轻声笑道:「你且看着,明儿个定然早早就排起长队,用不了三天,半个京城都会知道城隍庙的蓝印花布。」

不到两个时辰,十匹布已经卖完,伴着失望的叹息,人群开始慢慢散了。

姜蝉也准备走了,却不料背後传来一声轻笑——

「连句开业大吉也不说?」

卫尧臣大踏步走来,一瞬不瞬地望着她,而不知是不是错觉,她竟觉得此刻的他像个急切等待表扬的孩子。

「好个开门红!」姜蝉是由衷的佩服,对於夸奖他是毫不迟疑,笑着说:「排队买的不一定是好东西,但好东西人们一定会排队买,如果大家都争着抢着去买,路过的人看到,势必也会跟过去排队买。不花一文钱就打响了名头,你这招够厉害!」

卫尧臣听得心花怒放,陪着姜蝉往马车走。

姜蝉沿着街边慢慢走着,忽而一笑,「我也得夸我自己一句,果真看对了人!」

卫尧臣眼中闪着光,「你真这麽想?」

「那当然!」姜蝉言语间透着浓浓的欢快,「我得赶紧给钱掌柜去信,让他也高兴高兴,再把剩下的货都送过来,嗯……开春要不要囤点布?」

卫尧臣眯起眼睛,目光闪过另几家卖布的摊子,压低声音道:「我好不容易掀起的声势,不能让二道贩子占便宜。东家,还不如咱们自己染。」

姜家的确有染坊,但面对的是乡下的客人,染的大都是褐、黑、蓝、绿等几种纯色布,从没染过花布,更没有懂行的师傅。

自己染的话,要有新染缸,去南边请师傅,夥计们也得从头教,费力不说,万一染不成呢?

姜蝉目前的打算是求稳,尽量保住姜家产业,等彻底去掉赵家这个祸害,再做进一步发展,省得辛苦半天却为他人做嫁衣。

卫尧臣看出她的迟疑,劝道:「人们知道南边有蓝印花布,却不知道其实魏县也有,就是不出名罢了。」

「魏县?」姜蝉满脸迷茫,「那是哪里?」

卫尧臣声音又低了几分,「邯郸魏县,方才挂出来的布就出自那里。东家,魏县大大小小共有十家染坊,我要让他们全成为姜家的作坊。」

姜蝉瞠目,好半天才喃喃道:「人家肯卖吗?就算肯卖,我一下子也拿不出那麽多银子。」

卫尧臣噗嗤一声笑了,「咱不买,不过用他们的工具和人干活,这是我刚想出来的主意,等琢磨好了再和您说。」

见前面走来一位头戴斗笠的老者,卫尧臣立刻止住话头,抱拳笑道:「刘掌柜的,发财,发财!」

刘掌柜同样抱拳还礼,「生意不错啊,我这一路上光听人们议论你的蓝印花布了,我说小老弟,给老哥哥留几丈?我不白要,该多少钱我给你。」

卫尧臣摆摆手笑道:「这话见外,一会儿就让夥计给您送一匹过去。我说这不下雪不下雨的,您老提着蓑衣干什麽?」

「给张翰林送货去。这些文人也挺有意思,放着狐裘锦衣不穿,偏喜欢戴斗笠披蓑衣,还说什麽……要学着画上的人雪中钓鱼?搞不懂,搞不懂啊。」

「哟,这是大买卖,您忙着。」

卫尧臣和他道别,往前走了两步,却看姜蝉立在树下没动,若有所思盯着上头的积雪发呆,卫尧臣悄悄站过去,不防姜蝉猛地一拍手,嚷了一句——

「我知道了!」

呼啦啦,惊起树上一群家雀儿,雪沫子兜头盖脸落了两人一身。

「您知道什麽了?」卫尧臣拍着身上的雪问。

姜蝉看着他,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说:「这是我刚想出来的主意,等琢磨好了再和你说。」

卫尧臣一怔,旋即大笑,「好好,这麽快就还回来了,不愧是我东家!」


回到赵家,姜蝉马上找来银绣。

「从真定带来的东西清点好了没有?」

银绣把帐本和一串钥匙捧给她,「已经全部入帐,但是赵家只有一个大库房,我怕弄混了,就在每个箱子上头贴了字条。」

她到赵家就被打发去整理库房了,这还是第一回和小姐见面,也不知道哪里犯了小姐的忌讳,是以神色间有些惴惴不安。

姜蝉翻了翻帐本,点头道:「清晰明了,帐目做得很好,其他人有没有看过帐本?」

银绣低下头:「袁嬷嬷奉夫人之名,抄了一份去,今日秦嬷嬷来寻我,也想抄一份给上院,我不敢擅专,因小姐不在,就去问了夫人……」

姜蝉叹气道:「夫人是不是让你给她?」

银绣默默地点了下头。

「你也真是的,既是小姐的东西,就等小姐回来再问。」金绣打从在真定时被小姐提点了句,就明白自己的立场,看银绣不懂,顿时不满,「就那麽着急向秦嬷嬷卖好?」

银绣的脸腾地红到耳朵根,嘴唇蠕动了下,却是无言以对。

「你啊,不愿得罪人,想人人都说你的好。」姜蝉摇摇头,眼中掠过一丝怅惘,看着银绣,似乎看到那个遥远的自己,「可是,要办事怎能不得罪人?银绣,你这性子不适合在我身边伺候,你回家吧。」

银绣大惊失色,急忙跪倒,「小姐,奴婢知错了,别赶奴婢走,奴婢家里头……他们会把奴婢再卖了的!」

说到最後,银绣忍不住落泪。

姜蝉一直静静看着她,等她哭够了,方缓声道:「我想想再定,你先下去。」

银绣无奈,只得抹着眼泪走了。

金绣扒在门缝看了好一会儿,没好气道:「秦嬷嬷又去找她了,这个银绣,乾脆把她打发走得了!」

姜蝉沉吟着说:「她的家人确实靠不住,硬撵她走我怕她想不开……不着急,且看看她怎麽应对。」现在她有更要紧的事儿,说完她便转了话锋,「我记得咱们也带了块蓝印花布,你找出来替我做件半臂,赶紧点,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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