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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资讯] 朝月《恶夫的小病妻》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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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1-2 13:21:2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朝月《恶夫的小病妻》全3册
{出版日期}2024/01/03
{内容简介}

她是京城出名的克亲女,他是人人闻之丧胆的煞星,
没人想过体弱的她可以活到成年,
更没人想过,煞星皇子甘愿成为绕指柔……

敢杀出言不逊的官二代,更把异母弟弟活埋,
他严梦舟就是这样凶狠的存在,
可施绵这丫头不仅不怕他,还对他呼来喝去,
贵为皇子,岂能如此没个性?偏偏他反抗不得,
谁叫他身边的护卫不安好心,打碎她的救命药意图让他背黑锅,
为了赔罪,他成了施绵的跟班,做牛做马,
一赔六年,两人成了亲……

一个克亲名头让施绵在小叠池被放养到十七岁,
直到宫中皇子选妃,她才被接回了家,
中秋宫宴时,她跟在祖母身後,低着头努力做个最不起眼的姑娘,
可偏偏有人朝她撞了过来,还扯掉她腰间的白玉银环禁步,
祖母面色大变,推着她跪下赔礼,
她踉跄了一下,被人扶住,头顶有人道──
「你这小姑娘怎麽弱不禁风的?」
她愕然,这声音……怎麽这样像那个与她拜堂第二日就不见踪影的夫婿?



第一章 忽有客人来

皇城东面有个古朴小镇,镇子周边有两座连绵的矮山,人称小叠山,几十年前,镇上出了个状元郎,出仕後一路升至丞相,小镇上的百姓与有荣焉,遂改名状元镇、紫薇山。

状元镇离皇城近,被文曲星的光辉覆盖後日渐繁盛,竟真出了不少名人雅士。

一日,有返乡的文人相约旧友想去紫薇山散心,被人劝阻——

「紫薇山三年前被人买下,已是他人私产,不可贸然前往。」

紫薇山虽小,到底是两座山头,能将其买下的人家必然是家财万贯、有权有势。

文人只得放弃,遗憾道:「昨日我远远看见山上红枫遍地,料想如今秋意正浓,小叠池的鱼儿该肥了,约上几位好友临池赏景,不乏一桩美事……」

小叠山更名为紫薇山,山脚下的小叠池却被人遗忘,依旧叫着这个古老的名字。

如今碧青池水旁伫立一座竹楼,竹楼前方是一块木板露台,向前延伸着架在清冽池水上,距水面只有一尺距离,两侧分别是枯黄了枝叶的大树与一片竹林。

日光和煦,深秋的风从山中吹来,掠过竹叶,发出飒飒声响。

「吱呀」一声,竹楼下层的小门被人推开,一个青衣妇人揉着眼睛走出。

她先是到池水前看了一眼,清澈水面被日光照得粼粼闪烁,眯眼细看,见水面浮着无数条鱼儿,有大有小,全都翻着白肚,无一例外。

妇人皱眉,走向竹林前的空地,麻利地摆好矮桌与板凳,再布上两盘糕点与一壶茶水,而後仰头向着竹楼二楼,唤道:「小姐,该歇会儿眼睛了。」

「哎。」楼上有人回应,声音很细,被竹门与风声阻隔,朦胧传来。

「定是昨日十三走之前在水里动了手脚,一池子的鱼全弄死了,等师父回来,我非得狠狠告他一状。」青衣妇人埋怨着,去了竹楼的小隔间中翻找起来。

小隔间里堆积着杂物,等她找到网兜出来,瞧见池边立着一个粉衫小姑娘。

小姑娘个头很矮,看着不足十岁,後脑两侧高高挽起繁复的双髻,簪着亮闪闪的银花发饰,发髻最低处缠着红艳艳绢带,长长地垂在後背上,正好奇地朝水中看去。

这一倾身,发带从背上滑到胸前,晃晃悠悠垂在了水面上。

青衣妇人名唤菁娘,见状吓坏了,惊骇道:「当心!」

施绵从水边退开,转过身,一双乌黑眼眸水灵灵的,背着手露出乖笑,「我晓得,只凑近了看一看,不会掉进去的。」

「那也不成,水边凉,您可不能再病了。再说这水里指不定被十三放了什麽,鱼儿全都死了,脏着呢。」菁娘快步走过去,拉住她道:「等阿贵回来了让他把网兜修好,死鱼全捞出来,再换了乾净的活水才能靠近……」

说完这些,菁娘又重复着老调说十三的不好。

施绵耐心听完,既不赞同也不反对,等她停住了,问:「我可以和贵叔一起捞吗?」

「多脏啊!」菁娘道:「也就是现在天凉了,放在夏日,水都该臭了。白白净净的不好吗?碰那脏活干什麽。」

菁娘把破洞网兜放在水边,牵她到竹林前的矮桌旁坐下,「练了一下午的字,坐着歇歇眼睛。您年纪小不知道,这眼睛要是坏了,以後可有得受了……」

菁娘闲不住,把施绵安置好,坐下陪她饮了一盏茶,很快查看晾晒的药材去了。

施绵坐在矮凳上,小小的一个,却也挺直着腰身,保持着大户人家嫡女应有的仪态。

她手捧白玉茶盏,扭过身看看菁娘在晾晒架子中走动的身影,再面向波光粼粼的池水。

夕阳在水面上折射出刺眼的光线,让她看不清翻白肚的鱼儿。

那一池子鱼她养了足足三年呢,一晚上就没了,真可惜。她在心中惋惜着,仰头看,看见被青翠竹叶包裹住的一小片天空,有几只鸟儿振翅从湛蓝的天空飞过,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等来一阵又一阵的风,一直没能等到第二群飞鸟。

「也别吃多了,晚上得用膳,还要喝药。」菁娘的叮嘱从背後传来。

「嗯。」施绵放下手中糕点,撑着下巴看竹林,细长的翠竹被风吹得摇晃不止,其中有一棵上面系着红绸带,是两年前她亲手系上的。

那时这棵竹子与她一样高,才两年,已经融入到苍翠竹林,高得几乎能撑起一片天了。

施绵回忆着,突觉林中光影闪动,她定睛在竹林中细看罢,提裙站起,转身向着菁娘小跑过去,牵着她衣角悄声道:「菁娘,有人来了。」

菁娘正在检查晒乾的药材,闻言向四下张望,见周围空空,唯有风吹竹叶的沙沙声。

「在师父那边。」

朝着施绵所指的方向看去,透过密密的竹子,模糊有绰约人影。

这会儿小叠池只余她主仆二人,虽说这一带百姓安居,多年未见歹事,但谁也不能保证会不会有歹人行凶。

菁娘赶忙牵着施绵上了竹楼,匆匆从床头小匣子里掏出两个瓷瓶。

两人口中所说的师父是个医术高超的老大夫,有「东林圣手」之称,具体姓名无从得知,反正外人唤他大夫,小叠池的人皆称他为师父。

两瓷瓶里是一些迷药,老大夫特意留给主仆俩防身用的。

菁娘抓着瓷瓶,施绵则是扶窗朝东面眺望。

竹楼很高,窗子掩在枯了的稀疏花枝後,她踩着一个小板凳,方能跃过竹梢看见更远的地方。

隔着一小片竹林,有座白墙青瓦的简陋宅院,便是老大夫的住所。

此时,宅院前停着五六人,皆是护卫装束,敲门未见人应声,几人静候片刻,分别在宅院前寻了地方坐下。

「应当不是坏人。」施绵说道。

菁娘靠了过来,瞧了几眼,道:「这麽恭敬,说不准是上门求医的,回头万一师父没能救回就该翻脸了。这种事多得很,您年纪小没见过,可不能轻信别人。」

施绵乖乖点头。

两人挨窗看了一会儿,见对方一直没有动静,菁娘算着时间,觉得阿贵该回来了,叮嘱施绵不可乱动,拿着瓷瓶下楼守着了。

施绵继续在窗边盯着那边,她觉得对方不是来求医的,谁家求医会在傍晚时来?而且师父摆明不在家,正常来说,他们该离开,改日再来的。

退一步说,她能看见那边,那边理应同样看见竹楼的影子,没找到师父,该过来询问一声或者拜托她们帮忙传话才对。

可是都没有,为什麽呢?

施绵总是有很多疑问,整个小叠池只有师父能为她解惑。

「多读书,等你身体好了,去外面走走看看,就会发现所有的疑问都能在书中找到答案。」师父这样说。

施绵便每日认真读书识字,可整日对着书册笔墨难免乏味,她想出去走动的,然而她体弱,不能走远。

菁娘怕她出事,难得出去一次也是瞻前顾後,有个风吹草动就吓得脸色苍白,贵叔是成年男人,不懂她小姑娘的喜好,更说不到一起去。

小叠池就一个十三与她年岁相近,可十三特别讨厌她,根本不愿意与她说话。

施绵想起小时候见过的几个从兄弟,他们每日呼朋引伴,时常闯祸,也从来不带她。

夕阳已落下一半,从高高的窗子眺望远方能看见西面满天的红霞,橘色的日光洒落在漫山遍野的红枫银杏与绿树上,构成一幅极其瑰丽的画面。

秋风席卷而过,远处的枝叶被吹得起起伏伏,浪涛一般。

施绵喜欢听风声,她闭上眼,听见沙沙的声响,知道风吹到了竹叶上;听见呜呜哀嚎,知道这是秋风掠过了岩洞;若是夹杂着哗啦声,那就是风很大很急,吹得竹楼旁的梧桐叶摇摆起来了。

「咦?」施绵突然睁眼,侧耳细听,捕捉到风中多出的悠扬曲调,比笛声细,比琴声清,是她不曾听过的声音。

她往东面的宅院看去,见门口数个守卫均恭敬站立起来,似乎在迎接什麽人。

施绵扶着窗棂踮起脚,隐约看见一辆马车,车顶坐着一人,声音便是从那里传来的。

马车驶得很慢,偏生秋风时起时歇,刚刚压下竹梢,不待她将人看清,竹子又立了起来,再次挡住。

施绵视线随之移动,忽地,飘渺的声音停住,马车顶上的人一偏头就朝着这边看来。

隔得那样远,施绵却觉得对方的视线好似化为实物,从竹梢跃过,直直落在她脸上。

那是个少年,她没看很清楚,但毫无疑问地,她并不认识对方。

施绵轻轻掩窗,动作略微仓促,人藏了起来,发髻上长长的朱红绢带却被风留在了窗外。

一个小姑娘?

严梦舟没过多理会,一腿屈着,一腿支起,手肘搭在膝上重新将竹叶凑到了唇边。

将吹奏起时,瞧见竹梢掩映下的小窗悄悄开了条缝隙,那条飘在风中的绢带开始往回收,但大概是怕人发现,收得很慢,一寸一寸的。

严梦舟放下竹叶,一翻腕,掌中多了块圆润玉石就要对着小窗弹出,突然间却停住了。

那里面是个姑娘,年岁很小。

算了,不过是被人偷看几眼。

他将玉石收起,手指一松,竹叶随风飘走,然後单手撑着车顶,身形一矮,隐入车厢。

车厢中有一胡子花白的老者,被突然窜进来的少年惊吓到,无奈地摇头,「小叠池尽是老弱妇孺,殿下这性子需收敛一二,以免吓到人。」

「难怪大人会带我来此。」老弱妇孺,从道义上就对他进行了约束,让他无法如往常那般肆意妄为。严梦舟似笑非笑,「想来这几人都不是什麽好相与的。」

「非也。」老者道。

老者姓袁名正庭,十九岁高中状元,多年来在大江南北任过无数官职,後回京委任,官至右相。清廉公正,纠过皇帝的错处,教出许多学子,也处置过无数贪官污吏,一心向民,在百姓心中有很大的声望。

他半年前辞官,归根状元镇上。

月前,宫中传来圣旨,送来一人给他管教,便是眼前这位少年,与太子一母同胞的四皇子。

这位皇子幼年曾流落民间,前不久方才找回,回宫不足三个月就搅得宫中不得安宁。

帝后念着他流落在外受了苦,对他多有袒护,直到前不久的秋猎上,他竟明目张胆射杀了两个官宦子弟,又将六皇子绑在马後,拖行至深山活埋,若非太子及时察觉异样,六皇子就要活活憋死在地下了。

後来虽证实是六皇子指使那两个官宦子弟为难严梦舟在前,但四皇子毫无皇家行仪、出手狠辣的事情已经流传开来。

皇帝狠心教训这个儿子,然而严梦舟桀骜不驯,认定自己没错,被侍卫强押着跪下时,那双清冽的眼眸狠戾如狼,看得皇帝心头发凉。

皇后为这个早年丢失过的儿子忧思成疾,皇帝又不能真的下死手去教训,便将人交给了辞官的袁正庭。

袁正庭已年过耳顺之年,斥责过帝王,斩杀过昏官,树敌无数尚能全身而退,自有一番能耐,只与严梦舟处了数日就看出了他的本性。

不坏,对老人家还算敬重,只是人惹他一分,他必回以十分。

袁正庭有心教导,奈何他桃李天下,唯独自家子孙没一个成器的,大到宅院分配,小到一餐一饮,每日都在争吵,府中满地鸡毛,他根本无暇分心。

前日他训斥三个年近四十的儿子时忽闻讥笑声,一抬头,见头顶槐树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少年,摆明是在看他家的笑话。

家丑被外人看去,袁家四个加起来快两百岁的人,全部涨红了脸。

後来,袁正庭将这位四皇子十四年来的人生从头到尾捋了一遍,天亮後带着严梦舟来到了小叠池。

小叠池的人不好相与吗?不,准确来说,除了脾性暴烈的十三,其余都是温和的性子。

但严梦舟不信。

敬重归敬重,他知道自己在别人眼中顽劣不驯,也知道袁正庭的任务是在他脖颈套上缰绳,好将他这匹野马驯服。

谁会愿意套上枷锁呢?

往前行驶不久,马车停住,车夫道:「袁先生,到了。」

夕阳已沉下,四周更显晦暗,严梦舟率先跳下来,转身搀扶花甲之年的贤臣。

袁正庭欣慰地伸手,落地後,先他们一步抵达的护院道:「老爷,院门锁着。」

「是锁着的,钥匙在菁娘那。先生稍待,我这就去取。」车夫恭敬说着,等袁正庭点了头,转身快步进了竹林。

竹林中铺着一条弯曲的碎石小径,越往里光线越暗,但是车夫轻车熟路,丝毫不为眼前的昏暗阻挠,没几步,眼前出现光亮,是菁娘一手提着灯笼,一手牵着施绵向他走来。

「贵叔。」施绵清脆喊道:「我在上面瞧见了,是先生来了。」

贵叔赶快迎上去,道:「是,我回来的路上碰见袁先生,就与他们一道了,因此误了时辰。」他接过灯笼,侧身照着路,继续说:「袁先生要在师父那住上两日,小姐您正好可以向他请教学业上的困惑……」

过了竹林,施绵跟着菁娘到了袁正庭面前,大大方方地行礼请安。

袁正庭含笑受了她的礼,问:「近日可还安好?」

施绵回道:「安好的,每日都有按时吃药。」

「上回让人给你送的书可都读了?」

「读了,字也临摹完了。不认识的去问了师父,都弄清楚了。」施绵认真回答,「对了,先生上回送来的书里夹了几张潦草的手稿,我觉得那个字更好看,像被北风卷起的漫天飞雪。」

两人说话间,院门已被打开,宅院门口的灯笼被护院点亮。

秋日最後一丝余晖与烛光交映着,照亮在这一老一小身上。

袁正庭捋着长须回忆了一下,未记起什麽手稿,低眼看见摇曳的烛光在九岁小姑娘红润的面庞上跳跃,不由得想起三年前初见时她那奄奄一息的模样。

竟已过去三载了。袁正庭微叹,余光向身侧扫了一眼,瞥见满面无聊的严梦舟,若无其事地收回後,他指尖在施绵额头点着,笑道:「人小小的,心思倒是野。」

施绵不明白这个「野」是指什麽,能听懂的只有其中带着慈爱,她手指缠着垂到身前的绢带,赧然笑起。

天晚了,袁正庭这一行人多是强壮男子,怕菁娘与施绵不便,在门前说上几句话便催她们返回竹楼。

施绵向他行礼道别。

贵叔挑着灯,菁娘护在施绵右侧,她一转身,正好斜斜迎上吹来的晚风,发髻上系着的朱红绢带随风飘起,落到了一侧抱臂而立的严梦舟手背上。

施绵早早就注意到他了,小叠池很少来外人,尤其是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少年人。

长得俊俏,个子高,还会吹竹叶。施绵很好奇,只是袁正庭不开口介绍,她也就没有问。

飘过去的发带给了她光明正大看过去的理由,然而方一偏头,就见少年头也不抬,掸灰尘似的动了下手指,绢带便从他手背滑落,被风托着飘在空中。

这举止带着点嫌弃,不太友好。

施绵眨了下眼,已抬起的眸子自然而然地向後,似不舍般转身,对袁正庭道:「先生,明日我再过来看您。」

袁正庭和蔼道:「好,快回去吧。」

绢带引起的意外被化解,施绵乖顺地转回去,这次一个眼神也没再朝严梦舟看。

第二章 人憎狗嫌的男孩

翌日,菁娘敲门进来,看见窗子开了条小缝,施绵正踩着板凳趴在那里偷偷往外看。

「当心闪了风。」山里的清晨格外的凉,泉水冰得像刀刃一样。

施绵合紧窗子,扶着墙面从矮矮的板凳上下来,跟着菁娘洗漱後,坐到梳妆台前问:「和先生一起来的那个哥哥是谁啊?」

「阿贵说是官宦家的公子,说是姓严,闯了祸被撵给先生管教的。」菁娘正在给施绵梳发,她一头浓密的乌发是少见的蓬松卷曲,打理起来比较麻烦,每日都要耗费菁娘很大的精力才能梳成发髻。

「他闯了什麽祸?」施绵好奇,脑袋才动了一下就被菁娘从後面扶住,又给她转了回来。

「别动。」菁娘又说:「阿贵也不清楚。」

施绵两手撑在梳妆凳上,双脚前後晃了晃,道:「方才我瞧见他和护院比划拳脚,真厉害呀。」

菁娘脸一板,嘱咐道:「那更得离他远一点了。我跟您说,十四五岁的男孩子最难管教,稍有不慎就会走上歪路。您瞧瞧十三,是不是人憎狗嫌?上回您贵叔和他一起去镇上,猪肉铺的狗看见他都藏起来……」

施绵嘴角一弯,悄悄笑起,心道:真有趣。

她也想去镇上采买,顺路看看那只可怜的小狗,可惜菁娘说那儿太血腥,不适合她去。

菁娘幼年贫苦,不曾好好装扮过自己,现在每日都逮着施绵打扮,想让施绵在袁正庭面前看着更活泼些,特意给施绵梳了灵巧的双耳髻,簪上金花首饰,再换上橘粉与水红相间的蜀绣襦裙,就成了一个活泼精致的高门小小姐。

下了竹楼,贵叔正撑着个小船在小叠池里打捞死鱼。

菁娘把施绵安置在檐下小桌边,端了温水、膳食和一盅药过来,道:「小姐先用膳,我去帮阿贵把那些鱼处置了。得埋远一点,省得腐屍引来虫蚁乌鸦。」

怕败了施绵的胃口,菁娘与贵叔特意选择离得很远,在小叠池的另一边打捞,施绵眯起眼也看不见一条鱼儿。

简单吃了几口早膳就停下,施绵看看提着木桶没入林中的菁娘二人,再偏头看竹林,然後把面前动了几下的早膳端回小厨,只留下一个药盅。

药还烫着,她打开盅盖,捏着勺子舀了一勺,轻轻吹着,还未进口便听见一声口哨。

施绵抬头,看见竹林中走出一人,身着月白色衣袍,背上负着一张长弓,掌中持着一截细竹,踏出竹林的瞬间起了风,他零碎的额发被风吹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正是昨日嫌弃施绵发带的少年。

「小鬼,你家大人呢?」

施绵把药盅盖好,坐端正了,绷着小脸道:「我不叫小鬼。」

「我管你叫什麽。」严梦舟不耐与小丫头片子说话,朝竹楼里抬了抬下巴,「袁先生让我问问还缺什麽药材,快喊你家大人出来。」

施绵瞅他一眼,道:「不用你问,待会儿我自己去与先生说。」说罢挪动着转了个方向,背对着严梦舟。

过来问话非严梦舟本意,实在是山脚下仅有的几个人不是老弱就是家仆,着实无趣,他想入山打猎消磨时间,袁正庭知晓了就让他顺路采摘些草药,才有他过来问话这一遭。

没想到竹楼里就剩下一个小丫头,话也说不清。

严梦舟最厌烦与小孩子打交道,其次是姑娘,而打最初他就对小叠池的人抱有恶意——施绵把这几样全占了。

他转了下手中竹节,敷衍地俯身作揖,「敢问姑娘尊姓大名?」

背对着他的施绵嘴角一弯,双脚挪动着转回来,歪着头道:「我叫小九。」

「小九……」

「因为我今年九岁。」施绵脆生生抢声。

严梦舟对她姓甚名谁、是何岁数没有一丁点儿好奇,听到这里,觉得这姑娘不是脑子不好使,就是在拿他寻开心。

他随口问:「那你去年叫小八?」

施绵双眼笑成月牙,重重点着脑袋以示肯定。

严梦舟挑动眉梢,「这麽说,等你七十八岁,就该叫小七十八了?」

「对呀。」施绵圆脸红润,假使她真的能活到七十八岁,她是不介意叫这个名字的。

小九是施绵的乳名,当然不是因为她今年九岁,她只是与严梦舟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严梦舟也完全不信,名号问罢,重复最初的问题,「小九姑娘,你家大人呢?」

「不用菁娘,我就能告诉你。」施绵指着後山,口齿清晰道:「若是去西面,就采些钩藤和菖蒲,去南面的话,多采些佛掌榕、荆芥……」连说几种草药,最後道:「佛掌榕与断肠草相似,要当心些。还有,碰见山楂树的话,能帮我带几颗山楂吗?」

她说得再怎麽有条理,在严梦舟耳中也如叽喳鸟雀声一般,他一个字也没认真听,第三次问:「你家大人在哪?」摆明是不信任。

施绵看着他散漫的表情,小脸一绷,道:「在忙,你等着吧。」

比之德高望重的袁正庭,严梦舟更愿意与这个有点小脾气的姑娘相处,毕竟袁正庭不动如山,不论他做了什麽都能平心静气地与他讲道理,让人有气无处撒。

这个姑娘就不同了,不想搭理她的话,语气恶劣点,她就转过去自己生闷气了。

严梦舟乐得这小丫头片子不缠着他,左右看看,见施绵身边有个空的圆凳,要借坐,势必得与人说话,他眸光偏扫,几步走到竹楼附近的一棵高大梧桐树下,脚底在树干借力一蹬,飞身一跃,攀着树枝窜了上去。

施绵余光瞥见人影闪动,一扭头,看见人已上了树,屈着腿背靠树干,拿着把匕首削起了竹子。

她何时见过身手这样敏捷的少年人,呆了一会儿,丢下汤匙跑到树下,仰着头问:「哥哥,你叫什麽名字呀?」

严梦舟居高临下地瞟她一眼,手上继续削着竹节,淡漠地道:「十四。」

施绵唰的红了脸,张口欲言,细细的竹屑洋洋洒洒飘到了她身上,她匆匆提着裙子避开,离得远了些,她好声好气地道:「哥哥,方才我是和你闹着玩的,小九是我娘给我取的乳名,不是因为我九岁。我大名叫施绵,绵绵飞雪的绵。」

「哦,我不是闹着玩,我大名就叫十四。」

施绵一时无语,眼巴巴地看了一会儿,她道:「哥哥,你才十四岁就长这麽高了啊,真厉害。」

「再怎麽讨好,我也不会带你玩,一边去。」

施绵的心思被戳穿,咬着唇又向上看了一眼,只能看见斜斜的树干与垂下的衣摆,还有细碎的竹屑翩然如落雪。

不带就不带吧,菁娘说得没错,这个年纪的男孩子真讨人厌。

施绵小跑回桌边,药已经转成温热,她两手捧着药盅一口气喝完,拿帕子擦了嘴,再将药盅放回小厨,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捧稻谷。

饱满的稻谷洒在竹楼前的空地上,很快引来一群鸟雀。

过去很多的日子里,其他人都有事情要忙,她读书写字疲累了,就这样在太阳下撒着稻谷吸引来鸟雀,不论严寒酷暑,总会有几只鸟雀陪着她。

鸟雀早已习惯被她投食,有大胆的甚至跳到她裙边,去啄她鞋面上的谷粒。

施绵被啄得有点痒,把脚往裙下缩,胖鸟跟着跳动,毛茸茸的脑袋半掩在了榴花罗裙下,她便再把脚往前送,托着灰扑扑的圆滚鸟雀出来。

被严梦舟嫌弃的郁闷情绪一扫而光,施绵与鸟雀玩也觉得开心,她又撒了一片稻谷,鸟雀蹦蹦跳跳离了她的鞋面,与同伴争抢起来。

正高兴着,一道尖锐的破风声呼啸而来,施绵听见了,尚未来得及朝声源处看,已有一支竹箭「笃」的一声扎进鸟雀堆中,刺在其中一只的翅膀下。

突如其来的异变让施绵一惊,心脏被利爪抓住似的骤然收紧,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十数只鸟雀受惊,扑腾着翅膀哗啦啦飞走,转瞬没了影子,只留下捏着一撮稻谷入定般的施绵、散落在木板地面上的谷粒,还有那支粗糙的竹箭。

箭矢尖端没入草地,并未刺中鸟雀,而是钉住了一片灰色雀羽。

树上的严梦舟看着那片雀羽,「啧」了一声收回长弓,自言自语道:「准头还成,猎几只山鸡野兔不成问题。」说罢翻身落地,朝着竹箭走来。

施绵人呆滞着,像在云端走了一遭,只这一会儿功夫,後背心已沁出冷汗,好在前不久刚喝了药,温热的气流在经脉中流转,冲入心脏,使她心口重新跳动起来。

她微合眼,冷不防飞来的箭矢在脑中放慢重演,被穿透的风、竹箭的轨迹都变得有迹可循,最终竹箭擦着鸟雀刺入草地。

再睁眼,脑中画面与斜斜插在地上的竹箭重合,施绵轻舒一口气,恢复了原样。

箭矢就在她面前两步远,她抢在严梦舟前面抓住竹箭,可惜竹箭尖锐的一端扎得深,她拔不出来。

「让开。」严梦舟俯视着她命令道。

施绵不喜欢仰视别人,这样即便是得理也处於下风一样,争辩都没气势。

她直起身子,可是隔着五年的岁数差,即使踮着脚她也才到严梦舟胸口。

菁娘说十几岁的男孩子,吃得比猪多,长得比狗快,果然没错。

「我又没妨碍你,你做什麽要故意吓人?」

严梦舟射出那一支箭是想试试新削好的竹箭的准头,既然要打猎,自然是要用活物来试,啄食的鸟雀就是最好的目标,再说了,他要射的本来就是雀尾,一没伤到人,二未射穿鸟儿,施绵说的「吓人」,他是不认的。

他嫌小丫头纠缠不休,懒得解释,甩着匕首收入腰间,道:「我高兴,让开。」

施绵被他的无礼惹恼,远远看见菁娘与贵叔的人影,心中稍定,毫不客气地回道:「这座紫薇山是我的,一草一木都是,我不高兴你用我的竹子。」

严梦舟知晓这座山被人买下,没想到山的主人会是一个小丫头,闻言愣了一下,再看眼前气呼呼的施绵,满身绫罗和精美刺绣,头上金丝缠花与脖颈上硕大的珍珠,无一不昭示着她是富贵人家的千金。

他无意与皇宫之外的人有任何牵扯,对施绵是哪户人家的姑娘漠不关心,哼笑一声,丢下背上的长弓,转身离去。

贵叔先菁娘一步到竹楼前,望着简约长弓与刺入地面的竹箭,皱眉低问:「小姐,可是严公子欺负您了?」

「没有。」施绵否认。

贵叔一想也是,严梦舟是袁正庭带来的,讨嫌归讨嫌,伤人应该是不会的。

「他来是要做什麽?」

「帮先生问话的。」施绵说得模棱两可。严梦舟原本是要上山打猎顺便采药的,弓箭都扔了,现在看来是不会去了,那就没必要将最初的问题转述了。

怕贵叔接着问,施绵把长弓递给贵叔,打岔道:「这是他做的弓箭。」

贵叔不疑有他,接过长弓端详後,再拔出竹箭在手中掂了掂,发现二者均是朴实无华,却实用大於外在。

京中公子哥们偶尔会自己做些简单兵器,但多少带着炫耀的心思,做得华而不精,他手中这副却截然不同,贵叔不由得疑惑,「这位严公子既然能与袁大人扯上关系,必是权贵家的公子,怎麽会这种粗人手艺?」

施绵看不出来做弓箭的手艺有什麽区别,小声嘟囔道:「本来就是个粗人。」

日和风暖,袁正庭在檐下翻看施绵的功课,考校她几个问题後,满意捋须,道:「老夫近日忙碌,未来得及给你挑选新书,过几日再差人送来。」

见施绵点头,他又道:「这次老夫特意多带了些护院过来,本想让人去山里帮着采药的,没想到来的不巧,竟撞见你师父外出……」

「不碍事,普通草药贵叔能去采,其余的镇上有卖,再有缺少,我就写信给爹爹,让他采买好送过来。」

袁正庭自己有三子两女,孙辈中最大的已成亲,最小的恰与施绵同岁,可在他看来,这些同辈中没有一人能与施绵比肩,无论是心性还是读书。

他颔首,看着隔着矮桌对坐的小小姑娘,稍沉吟,问:「入冬後就是年关了,想不想你爹爹回来陪你?」

闻言,施绵愣住。

三年前,施长林在袁正庭的指引下找到了东林大夫,把气若游丝的施绵从阎王爷那抢了回来,那之後,他买下这座山头,留下所有钱财,只身去了外地做官。此後,来往书信与金银珠宝不断,但无论是团圆佳节还是年关新岁,足足三年,施绵都未再见过亲生父亲。

乍听袁正庭提及施长林,施绵恍惚发觉,她已记不清父亲的容貌。

「若是想,老夫可以向陛下请旨调他回京。」

袁正庭已辞官,但向皇帝进言请调一个外官只是一句话的事,况且施长林这几年多有建树,且出身京中望族施家,数年前也曾是京中闺秀仰慕的风流佳公子,只要施绵想见,不论施长林是否愿意回京,袁正庭都能让他回来。

袁正庭平静地看向施绵,看见她向来清亮的双眸泛起迷雾,略显肥的脸上露出旁徨,仍带着细绒的双眉蹙起,是宛若冰上行走,无处落脚的无助。

他轻叹一声,正要开口,见施绵低下了头,喃喃道:「他不愿意回京,那就……」

话未说完,「扑通」一声巨响从旁边传来,施绵被吓得心尖猛颤。

好在声音离得远,她轻缓地换了口气,抬头见袁正庭关切地看着她。

施绵乖巧一笑示意无碍,转目看去,见竹篱笆外落叶纷飞,严梦舟脚下踩着灰衣侍从,俯身垂首,冷笑道:「你已经死了。」

贵叔说他们随行五人,四人是袁正庭带来的,一个是严梦舟的护卫。

被踩在脚下的正是严梦舟的那个护卫,两人在一旁比试,看样子是护卫失手了。

而护卫身下是被打烂了的晒药架,笸萝裂开,半乾的草药与枯叶混在一起,洒落在地。

施绵顷刻便不记得前一刻在说什麽了,她高声道:「那是菁娘清早才晾晒的。」

严梦舟抬眼,施绵这才看见他脸上青了好几块。

「会赔偿给你的。」严梦舟说完松了脚。

护卫捂着心口爬起来,狼狈地向袁正庭与施绵拱手,「先生,姑娘,所有损失属下会翻倍赔偿。」

这人是袁正庭带来的,施绵不知道该不该应下所谓的赔偿,犹豫着看向袁正庭,却见袁正庭端起茶水吹了下,意有所指道:「他家有泼天富贵。」

此话一出,施绵双目圆睁,严梦舟和护卫则是面露疑惑,不明白他为何这样说。

不过严梦舟很快明白了,因为施绵脸上飞起红霞,看着既像羞惭,又像极力按捺的欢喜,只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羞惭就消失无踪。

她眉开眼笑道:「那里面晾晒的是百年灵芝和天山雪莲,价值千两。」

护卫惊疑,踢了下混入枯叶的甜根子,这分明是最普通的药草……

再看另外几人,袁正庭恍若未闻,小姑娘红着脸偷笑,而严梦舟眼眸一低,再抬起时已无任何情绪,扫了护卫一眼,道:「记住了?依价赔偿。」

施绵所经手的钱财,多是施长林差人送来的俸禄,每季有数百两,她对「泼天富贵」没有十分清晰的认知,更没有讹诈人的经历,诌了个千两白银,料想严梦舟定然无法接受。

出乎意料的,严梦舟没有半句辩驳,护卫似有异议,看了看他的脸色,没有开口。

他二人接受的太快,让难得有机会使坏的施绵兴致一下子削落许多。

严梦舟对她肉眼可见的低落情绪视若无睹,他可没兴致哄小姑娘开心,施绵不高兴他动紫薇山的东西,他便什麽都不动了,与护卫切磋完更觉无趣,但是再无趣,他也不愿意陪个女娃娃玩,遂带着嘲弄的意味开口——

「施姑娘,这房屋可许在下踏足?」

一听就是记着清晨的矛盾呢,施绵撇过脸,闷声说道:「这房子是师父的,师父不在,就听先生的。你既然是先生带来的,自然是进得了的,而且我说的是不高兴你动我的竹子,没说不准你动其他……」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木板门被用力合上。

施绵面朝紧闭的房门,心中觉得这人真小气。

袁正庭将两人的相处看得一清二楚,默默摇头,但并不插手,饮尽茶水後,支使护卫将杂乱的院落清扫乾净,继续问施绵学业上的事情。

一老一小慢吞吞对答着,时有沉默,不说话时便就着远处的红枫银杏安静饮茶,再无人提起施长林。

近晌午,施绵没忍住,觑了眼紧闭着的房门,小声问:「讹诈他那麽多银钱,他竟然一句话不说就答应了……他爹娘知晓了会不会生气啊?」

袁正庭笑道:「不会,尽管放心。」

施绵想了想,猜测道:「那就是他真的很难管教,他爹娘是看在先生您的面子上,才不计较这些的。他是王侯家的子弟吗?」

上面有长辈压着,但年纪轻轻就能随意支配上千两银子,京城里没几个这样的少年的。

施绵记得几年前,三叔偷偷花了五百两银子,就被三婶挠花了脸。

袁正庭简单回道:「他不喜别人提及他的出身。」

施绵一听便捂住了嘴,就像她不喜欢别人问及她父母一样,她很能理解严梦舟不愿提及出身。

看着不再追问的施绵,袁正庭又一次记起自己家那几个孙辈,这话放在他们身上,是没一个能听进去的,定要死缠烂打问个明白。

包括严梦舟,他不打听小叠池等人的来历,是因为他根本就没打算久留,毕竟谁会在意擦肩的路人?若是换成其他几位皇子,恐怕就算是威逼利诱,他也要把人弄清楚。

第三章 害她晕倒

此时的严梦舟也在揣摩袁正庭,袁正庭把他带来,是为了拴住他,可用什麽拴呢?

小叠池目前有三人,他均已见过。

一个贵叔,话少强壮,有武艺傍身,平常做的是护卫、采药和一些重活杂活;一个菁娘,是照顾施绵的,也算是半个当家人;施绵,一个不太老实的小姑娘。

这几人没一个有能耐牵制住他,那袁正庭的目标就是外出的东林圣手和他徒弟了。

外出看诊,不知几时能回,他们便要在小叠池等候,可见名满天下的贤臣也有处事不严谨的时候。

被怀疑老糊涂了的袁正庭在施绵回了竹楼之後,重复叮嘱起严梦舟,「来时老臣便与殿下说了,小叠池多老弱妇孺,请殿下收敛稍许以免吓到人。」

「我一未伤人,二未见血,还不够收敛吗?」严梦舟稍顿,又皱起眉,「你该不会是指与护卫切磋的事吧?」

若是连与护卫切磋都不许的话,他就不打算受什麽皇命拘束,翻脸得了。

袁正庭道:「小九有病在身,受不得惊吓。」

严梦舟嗤笑一声,「先生既为她担忧,当去提醒她多避着我,而非让我束手束脚。再者,先生觉得我的存在会使她病情加重的话,我此刻便能离去。」

话说到这里,他的态度很明确了,不会因为任何原因忍让施绵。

袁正庭满是皱纹的脸一片凝重,在心中合计片刻,定音道:「如此,午後殿下便与老臣离去吧。」

他短暂的盘算和这句妥协的话,让严梦舟更加确信,他此行的目的是东林圣手,只是行医治病的大夫如何约束他?

来者是客,菁娘将施绵送去袁正庭那,就着手准备午膳好款待袁正庭。

小叠池人少,没那麽多规矩,她下厨,贵叔便看着火和药炉,施绵回来後,偶尔也会进来看一看。

「我可以自己看着药炉。」

菁娘抓了一把稻谷塞给她,推她出小厨,「烟燻火燎的,对眼睛不好,喂鸟去。要不先吃点东西?清早就没吃几口,该饿了吧?就该看着您吃的……」

施绵拒绝了投食,在空空的竹林前撒下一片稻谷,几只鸟雀藏在竹叶中叽叽喳喳,却没有一只敢跳过来啄食——都被严梦舟那一箭吓着了。

她等了一会儿,避着菁娘的视线,蹑手蹑脚来到小叠池边,人离得远了,那些鸟雀才敢落地。

施绵忧愁地叹气,现在好啦,能给她解闷的鸟儿也不敢亲近她了。

她往水中看,池水清凌凌的,边缘处较浅,嶙峋碎石清晰的映入眼中,中间浮着几根黑黄的水草,惯常可见的肥硕鱼儿一只也没有了——这是拜十三所赐。

站着看得久了点,施绵眼前忽地一暗,身子摇晃了几下,她赶紧闭着眼向後退,凭着记忆确信处在安全的地方了,这才慢慢蹲坐下去。

稍许,眼前昏暗层层退开,施绵睁开眼,维持原动作缓了一会儿才咕哝道:「真讨人厌!」

嘴上说着讨厌,心里其实是羡慕的。十三可以漫山遍野地跑,整日不回来的时候都有;严梦舟随时可以离去,就算在山中,他会制弓射猎,一定也是来去自如的。

唯有她,不能轻易离开小叠池,因为不按时喝药,她会死。

施绵只在池边坐了一小会儿就被菁娘发现了,正好她的药煎好了,施绵便被贵叔领着,先一步送去袁正庭那。

贵叔人高马大,话少,但是心思细腻,穿过竹林时,悄声说:「小姐若是觉得小叠池无趣,我去与袁先生说一说,等他离开时,咱们跟着去他府上做客几日,反正师父留的药是够用的……」

施绵摇头,她曾去过两次,见识过袁正庭府上的混乱与荒唐,是挺有趣,但她自知需要人小心翼翼地照顾,不愿给别人添乱。

「也是,他府上时常有京官拜访,被人认出来传到家主和老夫人耳中不好。」贵叔以为她在为这事忧心。

这也是其中一个原因,施绵便没有否认。

竹林小径是用碎石和小块不规则石板铺就的,施绵提着裙子跟在贵叔身後,专挑小石板踩,每大步跨出一下,发髻上的绢带就随风舞动起来。

将要踏上最後一块小石板,眼前白光一闪,似有人落在前方,施绵下意识抬头,贵叔已飞快偏身,宽厚的身躯将施绵的视线遮得严严实实。

「我家小姐受不得惊吓,还请公子莫神出鬼没。」贵叔沉声说道,语气中隐含怒火。

「我午後便走。」

听出严梦舟的声音,施绵明白了,又是他在吓唬人。

该生气的,可是小叠池鲜少有人来,难得一个与她年岁相近的,也转眼就要离开了。

施绵瞬间就原谅了他的种种冒犯,从贵叔身後探出来,依依不舍地问:「哥哥,你是特意来和我道别的吗?」

「不是。」他巴不得离这种需要人精心伺候的小姑娘远一点,绝无可能与她好声道别。

施绵神情略有些失落,「……啊?」

「你是练家子。」严梦舟全然无视失落的施绵,直视着贵叔说道。

少年羽翼未满,肩背绷着薄薄的肌肉,眸中闪着细碎的光,充满挑衅。

自回京後,护卫皆知晓他的身分,切磋时不敢动真格的,可贵叔不同。

第一回见贵叔,严梦舟就看出来他身手不错,当时在赶车,他没动手。抵达小叠池後,贵叔忙着杂事,两人未再碰面,如今他就要离去,再不与人过招就没机会了。

因为弓箭与眼前这事,贵叔对他的印象很差,手上端着施绵刚熬好的药,勉强维持着礼数道:「小的是做杂活的粗人,所以力气大了点,当不起练家子。」

严梦舟上下扫他一眼,眸光一突,猛地攻了上来。

贵叔双手端着滚烫的汤药,身侧便是施绵,怕伤着她不敢让开,硬是空出一只手迎战。

施绵被突然的打斗惊住,连退几步躲进竹林,高声喊停,她心中一急,头脑骤然发晕,眼前缠斗的人影与映着蓝天的竹林旋转起来。

她摸索着扶住身旁的竹子,稳住身形努力睁眼,却只能看见一片灰白。

那厢,菁娘循着声音赶来,刚看见施绵的身影正要开口询问,就见熟悉的药锅摔在地上,深褐色的汤汁四溅,泼洒一地,同时间「咚」的一声,扶着竹子的小小人影摔倒在地。

「小姐!」菁娘尖叫一声跑了过去。

「那是她的续命药,耽误用药可能会死。」袁正庭神情懊悔,「是我的错,不该带你来此。」

施绵倒下,被抱回屋中。

菁娘给袁正庭留了面子,没对严梦舟说难听的话,只甩去几个恨恨的眼刀。

被袁正庭提醒後,严梦舟更不愿意与施绵扯上关系,若是早知贵叔手中端着的是施绵的汤药,他绝不会与之动手,然而他并没有太多悔意,因为他始终认为施绵的晕倒与他没有多大关系。

首先,施绵晕倒并非是受了惊吓,因为他与贵叔过招时施绵完好无损,能跑能跳,顺顺当当地藏进了竹林。

其次,她会晕倒绝不是因为未及时饮药,汤药打翻时是滚烫的,无法入口,若一定要把晕倒的原因归结到汤药上,那也该是菁娘与贵叔熬药不及时的过错。

菁娘焦急愤恨地守着人,贵叔无言地重新熬药,袁正庭在门外自责,严梦舟若是此时辩解,怎麽看都像是为自己脱罪的妄词,但不论别人怎麽看,与他无关的罪责,谁也别想强加到他身上。

就在严梦舟要张口时,施绵动了动,所有人的视线集中了过去。

「小姐……」菁娘半搂着她柔声呼唤,抖着手把备用的参汤喂进她苍白的唇中。

姑娘小,眼睫格外的纤长浓密,无力地搧动几下,咽下了汤汁。

连饮数口,浅浅的血气回到脸颊,施绵有了些力气,费力开口,「是我自己晕的……」

「别说了,先喝参汤。」菁娘不愿意听任何为严梦舟洗脱的话。

人苏醒,袁正庭提起的心暂时放下,带着严梦舟去了外面。

庭院中有个爬着藤蔓的木架,架子下摆着张石桌,两人坐下,严梦舟道:「今日事,可是先生与施绵联和陷害於我?」

袁正庭面对质疑神色如旧,反问:「倘若是,殿下可会因此觉得亏欠?」

「不会,这事与我无关。我只会承认落入陷阱,是我行事鲁莽、思虑不周。」

严梦舟坦白了心中恶意的揣测与态度,袁正庭也不再遮掩,回道:「陛下密信中说殿下在民间曾随高人游历四方,性情强势偏激,不听管教。老臣带殿下到小叠池来,的确抱有用小姑娘来磨练殿下脾性的奢望,但老臣再无耻,也不会用一个小姑娘的性命做赌注。今日之事,纯属意外。

「再说我那旧友东林大夫,因为医术高超,没少被牵扯进财权、後宅之争的灾祸中去,为自保,研究出许多古怪的毒药,老臣本意是借此引诱殿下留驻小叠池,慢慢磨性子……」

严梦舟凝目直视袁正庭,老人脸皮松弛,眼角布满皱眉,浑浊的双目不避不闪,任其打量。

另一边,施绵歇了小半个时辰,参汤和药全都喝下,面色转红,她感觉良好,可是菁娘不放心,守着她不许下榻。

「先生不是要走了吗?我想去送送。」施绵央求道。

菁娘坐在榻边刺绣,道:「先生不放心您,要多留一日。」

施绵已睡了许久,躺着无聊就去摸寝被上的绣纹,又左看右看,从窗子口看见外面摇摆的树枝。

她黑溜溜的眼珠子转动着,悄悄问:「那小哥哥呢?」

菁娘本不想提严梦舟的,但看施绵满脸好奇,想着她长到这麽大,接触过年岁相近的孩子不超过三个,便有些於心不忍,没好气地道:「打翻您的药,害您晕倒,被袁先生罚着做杂活去了。」

施绵惊奇,「可我晕倒是因为血气不足,以前就经常有,与他无关的啊!」

菁娘竖着手指「嘘」了一声,朝外看了看,低声道:「那孩子性情太差,借此机会讹诈他,让他长长教训,省得以後不知轻重闯了大祸。」

施绵续命的药只有晚上睡前那一碗,晨起和晌午的,都是补气血的养体效用。袁正庭久未来小叠池,不知道施绵的具体用药,见菁娘惶急颤抖,恨不得用眼神剜了严梦舟,就以为那是续命药,而菁娘护短,明知袁正庭误会了,偏不去解释,也不准贵叔去说。

要怪就怪姓严的倒楣。

「可是我才讹诈了他千两白银。」

「千两?」菁娘手中细针一偏扎到指腹上,她含住指尖与施绵确认,「怎麽回事?」

施绵水灵灵的杏眼睁圆,映着菁娘讶然的神情,把先前的事情说了一遍。

「他答应了,少说会赔偿给我一千两白银。」

有袁正庭作证,这赔偿绝对跑不了。

一千两在高门大户也不是笔小数目,菁娘有点後怕,捏着手指沉思片刻,站起身道:「我这就去与袁先生说清楚,再向严公子赔不是。」

快走两步,她忽然止步回头,刚悄悄掀了寝被想要下榻的施绵一僵,若无其事地蹬蹬腿,重新躺好。

「不对,待会儿您带着我过去,就说我心胸狭隘,恶意诬陷严公子。」菁娘年轻时在大宅院里做过丫鬟,见识过不少高门里的阴私,不管有意无意,做主子的主动请罪,再鞭笞过犯错的下人,对方就不好为难了。

施绵实在是躺厌了,就没有反驳,反正届时怎麽说全看她自己。

说做就做,确定施绵无碍,菁娘牵着她出门。

竹楼外,严梦舟袖口捋起,露出带着薄薄肌肉线条的手臂,正在摆弄竹条,身後是一捆细竹,与搭了小半圈的篱笆。

他不觉得自己险些害了人命,所以只愿意接受与一碗药相当的惩罚,便是在小叠池周围圈起竹栏。

听见声响,他抬眸淡淡扫了一眼,再垂下,没给施绵半分反应。

施绵迈出竹楼就松开菁娘,欢快地跑到严梦舟跟前,道:「哥哥,不用搭了……」

「我不是你哥哥。」严梦舟冷淡地道:「我有名字。」

菁娘见他不友善,想把施绵往身後拉。

施绵看出她的想法,碎步绕到严梦舟另一侧,躲过了她,不想刚站稳就听见他道:「脚。」声音中不带任何情绪。

施绵脚下正好踩了根竹子,她移开脚,把竹子捡起来递给严梦舟,弯着笑眼问:「那我叫你十四好吗?」

这名字是严梦舟嘲笑她时扯出来的,可施绵喜欢,就像她的乳名小九一样。

严梦舟未否决,也不接她手中竹条,自己捡了一个,用力扎进土中。

施绵歪头偷看他的表情,一手抓住竹条,一手摸着垂到身前的发带,歉疚道:「我晕倒与你没有关系的,是我自己身体不好。」

严梦舟动作倏停,正眼看了她一下。

「我每日都要喝许多药,但只有晚上的要按时喝,不能耽误。」

随着她的话音,严梦舟站直了,影子投下,一半落草地上,一半折叠在施绵裙子上,他低头看着梳着双髻的姑娘,双眸微微眯起。

施绵挠挠脸,顶着他不善的目光,继续道:「之前弄翻的草药其实不值钱,不用你赔了。今日的事待会儿我会去与先生说清楚,不让他罚你。山上的东西也随便你动,做弓箭或者打猎,你想做什麽都可以,请你不要计较今日的事情,可以吗?」

旁边的菁娘听施绵只字不提她,殷切道:「严公子,今日的事都是我糊涂,误导了袁先生……」

「也就是说,如果我打翻的是晚上的药,你就必死无疑了?」严梦舟打断菁娘赔礼的话,语气像惋惜一般,极其难听。

菁娘脸色瞬间转青,瞪着他,恨不能将已出口的道歉话,一个字一个字咽回去。

施绵同样警惕起来,往後退一步,看了看菁娘,小心翼翼道:「师父很快就回来了,他不会让我死的。」

严梦舟听明白了,东林圣手不在的话,误了她晚上的药,她真的会死。

他脊梁骨挺得很直,眼皮向下耷,忽然抬手,施绵反应慢,没能躲避掉。

虎视眈眈盯着他的菁娘差点喊出声来,结果他只是在施绵头顶比划了下,不顾她们两人的惊惶,问道:「你才九岁?」

他在脑海犄角旮旯里翻找出施绵说过的话,确信没错,弯腰拿过施绵手中的竹条,兀自道:「打翻你的药是我不对。」

「嗯?」施绵惊讶得尾音上扬,急慌慌绕过去拉住施绵的菁娘也愣住。

无人知晓,其实严梦舟原计画晚上与贵叔动手的,是由於袁正庭临时决定午後就走,他才跟着提前,在晌午找上贵叔,若非如此,被他打翻的该是施绵的续命药。

严梦舟不接受任何强加在身上的罪名,也不会逃避应有的责任,他要等,等天黑,看东林大夫会不会回来。

若东林大夫不能在天黑前回来,那施绵多半真的会因为他的鲁莽而死。

捡起麻绳将篱笆固定,严梦舟朝施绵伸手,「递竹子。」

施绵对他忽然的转变迷惑不解,虽然他语气平平,但也比之前的嫌弃口吻好太多了。

她怀着莫名的情绪捡了一根递过去,严梦舟接过,道:「太短了。」

施绵搂着裙子蹲下去挑了挑,找出一根最长的,仰着脸问:「这个呢?」

严梦舟扫了一眼,接过来,「哢嚓」折断一截,将余下的插入草地。

旁观的菁娘也迷惑了,盯了一会儿,做杂物的贵叔回来了,她赶紧让贵叔守着,自己去寻袁正庭,将这事与他说了一遍。

袁正庭听完笑了一笑,让菁娘安心回来。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暮色四合,贵叔端了药炉在小厨前熬药,同时提防地盯着严梦舟。

竹楼四周的篱笆已经全部围起,严梦舟收手,听见药炉上咕噜咕噜的沸腾声,苦涩的草药味道弥漫在小叠池,他嗅了嗅,抬头看天,秋月已早早冒了头,悬挂在竹梢。

天黑了,东林圣手没有回来。

「今日打翻你的药是我不对。」严梦舟转向施绵。

施绵高兴能插手围篱笆,比往常一个人发呆有趣多了,正摸着篱笆,盘算着栽种些爬藤,乍听严梦舟又提旧事,不禁懵懂看去。

严梦舟眼眸沉静,弯腰拱手,「我向你赔罪。」

在施绵看来,两人之间发生过的事情都是小打小闹,犯不着这麽认真地赔礼,转瞬再想,其他的可以不算什麽,打翻汤药的事情可大可小,真真切切浪费了许多药材呢。

她摸着发尾想了想,好奇问:「你拿什麽赔我啊?」

严梦舟道:「看你想要什麽?」

施长林每隔三个月就会差人送东西过来,有银两、珍贵药材、珠宝绸缎等等,吃穿住行与银钱,这些别人能给的,施绵都不缺,她只缺一个能陪她解闷的人。

「那你在小叠池多留几日,每日都要陪我玩。」

严梦舟听得眼皮子猛地一跳,直觉告诉他这不是好差事。

他想去山中消磨时间,就过来问了句话,便被剥夺了打猎的工具;想与贵叔切磋拳脚,误打翻施绵的药,沾了自己一身腥。

只要和施绵沾边,就绝没有好下场。

「不行吗?」施绵眼巴巴地望着他,眸中闪烁着烛火光芒,显得人分外的可怜弱小。

严梦舟在答应与否中犹疑,不远处,贵叔已经把熬好的汤药端去了竹楼小厅堂中,喊了施绵一声。

施绵扭头看去,踌躇了一下,转回来看看严梦舟,道:「我要去喝药了。」然後跑回小厅堂。

竹楼前有两个矮矮的石头堆成的庭灯,里面的蜡烛已经点燃,处在背风处静静燃烧着。

向前,木板门开着,厅中暖光融融,施绵进去後净了手,坐在竹椅上,对着汤药轻轻吹着,表情慎重,像是在进行什麽隆重的仪式。

贵叔与菁娘午後未干涉两人交谈,但从未离开半步,一直在用眼神偷偷防备着,就怕严梦舟再起歹意。

此时,贵叔处在小厅堂前,状似躬身查看庭灯,菁娘面有疲惫,在旁边的小厨屋门前捶着腰。

严梦舟向着小厅堂跨出一步,顷刻间,贵叔的腰板直起,两脚分立,双拳架在胸前,双目紧盯着严梦舟,如捕猎的虎豹般蓄势待发;菁娘则是腰不疼了、胳膊不酸了,机敏地向前迈出三大步,未见严梦舟再有动作才若无其事地停住。

严梦舟立在原处,头顶飒飒竹叶与落寞弯月,向着橘光聚集处高声道:「可以。」

施绵捧起的药碗放回桌上,循声看去,贵叔堵在厅门正中央,视线被他宽阔的後背填满,她倾斜着身子向外看,长长的发带几乎垂到地面上,这样才能勉强看见严梦舟,眉开眼笑道:「那我明日再去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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