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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往资讯დ] 湘水北流《农门绣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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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1-28 19:08:0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湘水北流《农门绣娘》上

出版日期:2019/11/27

内容简介

母亲早逝,姨娘嚣张上位夺走生母留给她的绣庄,

被养在只看重利益的父亲跟前,秦蓁自认是个凉薄之人,

她使计与庶妹换了花轿,甘愿嫁进贫苦乡村做农妇,

只为了要夺回绣庄与得到自由,

她有一手出神入化的绣艺,赚钱根本不是问题,

因此面对大房的欺压克扣她也没看在眼里,

只是有些心疼她家傻夫君被人当牛做马的使唤,

原本说好了要和他做对假夫妻,怎知还没等到和离她就後悔了,

只因他实在让人放不下,那笨拙又直率的讨好让她忍不住心软,

为了换得她小姊妹的身契,他不顾危险独自进山去打虎,

天雨路泥泞,他不想让她湿了鞋,便一路背着她去赶集,

他的付出与真诚,让她就是再冷硬的心也被焐热了,

可她没想到为了摆脱大房能分家,他竟做出会危及性命的举动……



第一章 被掉包的新娘

春风解冻,鱼跃冰上。

男人裹着一身加绒的棉质喜袍,染了浑身酒气,踉跄走进东厢喜屋里。

他酒量不错,只是今日心情极差,喝得过头了,连村中爱闹事的青年们,宴席间看他黑沉脸色,都没人敢来闹洞房。

听到木门吱呀开关的声音,屋子里随之吹进冷气夹杂微醺的酒味,坐在拔步床喜被上的秦蓁微微攥紧了手指。

萧清羽斜倚在墙板上,迟迟不走过去,冰冷的眼神像在打量一件器物,盯着坐在床沿的新娘。

大伯娘收了秦家十两的嫁妆,自家还不用出彩礼钱,就答应这位秦家二等丫鬟嫁过来了。

从头到尾,家里人没问过他的意见,到了昨天才通知他,今天就草草办了婚事。

村里经媒人介绍,长辈定下,男女本人没见过面就嫁娶的也有,只是他不甘婚姻这等关乎终生的大事,成了银货两讫的买卖,他也不是非要娶个什麽青梅竹马……罢了,他也没有青梅。

萧清羽混沌的想了会,再看看新娘子,踏着新做的皂靴走了过去,揭开绣鸳鸯盖头的刹那,入目的人儿惊艳到了他,下巴微尖的小脸上嵌着一双黑葡萄般的杏眼,肌肤如雪,润唇像山中初结的朱樱,口脂下透着晶莹的粉色……城里连丫鬟都这麽好看吗?

初一惊艳後,萧清羽目光往下移,皱眉看到了姑娘束紧的纤腰,一双莹白的手,骨骼纤秀,莹润无瑕,像一汪水做的。他内心发出一声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喟叹,城里丫鬟都不干活的吗……

对农家汉子而言,能干还是比好看实在。

萧清羽上下打量,无意中问出一句,「你真的是秦瑟,秦府的丫鬟?」

「我不是。」

「……」他就随口那麽一问,还真不是?

秦蓁同样打量着眉清目秀的男人,觉得情况比她预料中好,她一脸平静的站起来,微微仰视他,「萧清羽,我是秦瑟的姊姊,秦蓁。」

萧清羽惊得酒醒了几分,回忆了一番秦瑟的状况,媒人来时是有介绍的,他怎麽不知道秦瑟还有个姊姊?

秦蓁换了种说法,介绍自己,「我是秦府的大小姐,秦瑟对外是秦家的丫鬟,实际是我父亲同家里姨娘生的庶女。总之,既然我到了这里来,」她打量了一眼简朴的屋子,「那麽秦瑟应该与我交换,被我姨娘嫁去了沈家吧。」

在她自称秦家大小姐时,萧清羽才想起秦蓁这个模糊的名字,正是秦家大小姐!萧清羽昏醉的意识完全清醒,不可置信的後退了两步,他怎麽把秦家小姐娶回家了!

「这到底是怎麽回事?」他除了惊讶就是疑惑。

秦蓁扭了扭僵了一天的脖子,迳自走到桌边,给自己先倒了杯茶水。

萧清羽看到下意识想抬手阻止—— 自尊心无端作祟—— 那茶杯有缺口,茶叶是大伯娘买来走过场的劣质粗茶,大小姐说不定会嫌弃得吐出来。

秦蓁细细品了口茶,茶味实在难以下咽。她重新倒了杯白水喝,评论道:「很甘甜的水。」

萧清羽松了口气,走到她面前,「你还没回答我的话。」

「容我想想……我生母在我四岁时就去了,姨娘掌家後,想把庶女给扶正,就借这次机会给花轿掉了包,让她女儿嫁去了赫赫有名的沈家,让我代替秦瑟来到这里。」

「就这样?」

秦蓁坐在屋里唯一一把圈椅上,揉了揉额角,模样有些无辜,「我也是受害者,哪里能知道更多事情。他们下了药,我半途醒来才发现不是去沈家的路,而是一片田野,就猜测到是姨娘干的好事了。」

萧清羽无法接受,「你这麽浑不在意,不哭不闹,就进了这片农庄?」

「事情已经发生了,花轿进了门,我已然是萧家的人,哭喊有什麽用?让所有人知道我被掉包婚姻的笑话吗?」秦蓁自嘲的道。

得知事情真相的萧清羽却受不了,他一拳击在墙上,墙面发出巨响,对这桩十两银子交换来的婚姻他已然很不满,临了新娘子还被掉包,他的人生大事被别人戏弄得像一场笑话!

这男人的表现大大出乎她的预料,秦蓁抿住唇角的笑意,「萧清羽,你很喜欢秦瑟吗?」

「面都没见过,何谈喜欢。」萧清羽火气无处撒,但对大小姐的口吻尚算克制。他知道她也是不情愿的,不能对她发火。

秦蓁杏眼微挑,「那就是对我不满了?」

萧清羽本不欲说伤人的话,想到她是要陪自己共度一生的人,忍不住挑刺,「你会耕田吗,能挑水吗,那双手干过粗活吗?」

乡村里谈到那些新媳妇,都是攀比谁干活强,能生儿子,他看大小姐一样都不达标,要是以後洗件衣裳都不会,村里人该怎麽笑话他。

秦蓁暗翻白眼,你不如去娶一头牲口!

不过他的不喜正合了她的意。略去心中的腹诽,秦蓁从喜服广袖中掏出一封她亲笔写的和离书,诚挚道:「萧清羽,无论如何这件事是秦家的不对,连累到你。我不会缠着你不放的,这一封和离书在你进屋之前我已经写好了,不过我想请求你件事,现在和离的话村里人会对我议论纷纷,让我没法在云山村立足,等我先在这安家一段时间,赚够了钱,届时会连在这生活的费用一起付给你,行吗?」

萧清羽万万没想到,竟有女子敢主动提出和离!看来人家也瞧不上他这个农夫,才会如此果决。

和离就和离吧,大小姐除了好看之外一无是处,怎麽过一辈子,但不是现在和离,刚成婚就把人赶出去,大小姐会被唾沫星子淹死。小丫头脑子倒很灵光,换做村里那些姑娘早就哭天喊地、不知所措了。

操办了一天的婚事,萧清羽有些倦怠,不欲再多问,答应之後,考虑到屋里只有一张床,看着拔步床乾瞪眼。

既然都觉得这桩婚事是场闹剧,他们就是各不相干的人,怎麽能睡一张床?

「你睡床,我睡地上。」萧清羽大步走向壁柜,去取另外一床薄棉被。这也是用来撑场面的,大伯娘说一间屋用不了两床被子,没准备有多余的。

秦蓁说道:「我是客,怎麽能把主人赶到地上去,一两日还好,长期了可不行,叫我怎麽睡得安稳。」

女子温婉懂事的声音令萧清羽憋了一天的闷气舒缓了些,他皱眉,口气很轻的道:「那怎麽办,我还能让你一个女人睡地上吗!」

秦蓁盈盈一笑,「你真是个好人,我就更不愿占便宜了。不如我们比一比,谁赢了谁睡床,这样就不用你推我让的了。」

秦蓁转了转漆黑的眼珠,打量房中能用的东西。

萧清羽被夸得有些飘,城里人太会说话了。

墙角边站放了几个箭筒,里面插满了箭羽,想必萧清羽平时爱好打猎。秦蓁眼前一亮,走过去,拿起这个跟投壶异曲同工的玩意,「就这个吧,投壶玩过吗?站到两到三丈远的距离,谁投进壶里的箭多,谁就睡上面。」

萧清羽走过去看,无语道:「你那细胳膊,跟我比这个?」

这男人三句话里两句都在嫌弃她,秦蓁嘟嘴,挽起了垂落的嫁衣袖口,「就这个!休要瞧不起人,待会睡地板可别说我欺负东道主。」

萧清羽不欲和她做口舌之争,他拿来烧了一截的木炭,在地面画了两条界限,两炭线之间相隔两丈余远,一端是伫立的空箭筒,另一端站着比试的两个人。

「萧清羽,你没使劲儿,别以为我看不出来……」

「你力气大行了吧,没见过你这麽力气大的姑娘。」

「投射得太远了,你故意的!」

「你就乖乖睡上面吧。」

「不行了,手好酸……」

趴在屋门口听壁脚的两位老人,掩嘴乐着回屋了。

孙儿整日不是种田就是打猎,加上今儿一整天都沉着张脸,他们害怕洞房进行不顺利,披衣起床过来偷听,没想到动静闹得挺大。

压根不知外面有人误会了,秦蓁渐渐体力不支,被让着,玩下去没意思,就结束了游戏。

一刻多钟的时间里,萧清羽投进了五支木箭,她七支,最後,秦蓁将满地的乱箭收拾乾净,去了床边坐下,解头上繁琐的首饰。

萧清羽走到桌边要吹灯,忽然看见了那封和离书。他看了会,面露一阵古怪神色,最後将和离书折叠好,塞进家里人不会来翻的箭筒里。

裹着一床单薄被子睡觉,萧清羽拢着被子,脑海中浮现大小姐跟书法家一样娟秀柔美的字迹。

大小姐定然对琴棋书画更在行,为什麽要跟他比投壶?不过要是真比那些文诌诌的东西,他又该怎麽办,他一个字都不识得。

清冷的月光斜照进拔步床头,萧清羽侧着身,仰望着床头隆起的身影,心中对成婚的感觉茫然。就多了一个人而已,好像没什麽不同。他闭上眼睛,还是想想明天该干哪些农活吧。

怕家里人知道他们的尴尬关系,即使秦蓁不是秦瑟的问题要说,但决定和离的事过於骇然,两人都没打算说。

隔天,秦蓁怕被人瞧见凌乱的起床模样,很早就醒了。

秦蓁摸着黑,蹑手轻脚的穿戴好衣裳,就静静坐在床头,只等男人醒来,一块去给长辈敬茶。

昨晚屋里光线暗,又碍於女子的矜持,秦蓁不曾好好打量过这个男人,只觉得他身姿精壮挺拔,投壶和铺棉被的动作很利索,那是一种骨子里透出的灵动劲儿,不像府里的下人,跟木偶一样。

晨光熹微,秦蓁坐在床头等候了片刻,见男人迟迟不醒,探究的目光就慢慢移了过去,只见面容俊逸的男人裹在灰扑扑的打丁棉被里,恍若一件精致的玉雕放在了劣迹斑斑的锈缸里,棱角分明的线条沿着下颔到脖颈延伸到起伏的胸膛,呼吸轻浅,随意横着的手臂,都让人感到骨子里透出一种富有朝气的力量。

还记得前段时日,姜姨娘大抵是怕她哭闹逃跑,把事情闹大,影响到秦瑟,曾去她房中若有所指的暗示过一通,其中一条她记得是姜姨娘夸奖萧清羽的话,说那真是云山村天地灵气蕴养出来的人儿,打着灯笼难找的好夫婿,如今看来,前半句不算夸张。

又过去了一刻钟,怕爷奶那边久等,冠上她新媳妇晏起的名声,秦蓁犹豫着要不要叫醒男人。

就在这时,萧清羽自己转醒,睁开眼睛,他看到床上坐着的漂亮女子,茫然了片刻。哦,他已经成婚了,准确的说,成了个假婚。

「你醒了啊,我去外边等你,我们一起去给爷奶敬茶,你先洗漱吧。」

她正要走,萧清羽已坐起来盘着腿,叫住她,「敬茶倒是其次,出去之前得把你跟秦瑟调换的事先说清楚,爷奶年纪大了,他们看到你变了个人,肯定会吓一跳。你先等着,我去跟他们说。」

秦蓁进退不是,嗯了声,走到一旁的窗户边去了,背对着他。

家家户户的鸡鸣唤醒了整个村子,透过这个窗户可以看到後院的菜畦,有黄瓜、丝瓜、豇豆……都是春季时令的蔬菜,它们不像躺在家里厨房里一样乾乾净净,缠绕着繁密的藤茎叶子。秦蓁低头望了眼自己没碰过农活的手,有些茫然。

等萧清羽回来叫她时,秦蓁理了理丝麻做的粗布衣裳,跟他去了堂屋。

她刚踏进门,就被一个妇人扑上来握住她的手,「天呐,怎麽会有这样的父母,坏了闺女一生的幸福,这可是婚姻大事!好在我们萧家是个家底殷实的,不晓得秦小姐肯不肯留下?」

长幼有序,秦蓁先对妇人微笑示意,继而走到两位老人家面前请安,「爷爷好,奶奶好,我是秦蓁。清羽已经将我的事告诉你们了,你们还有不懂的,可以问我。」

关於这个家,她自己知道不少。爷爷叫萧振,奶奶冯氏,大房是萧弘光、周氏夫妻,育有备考举人的秀才儿子萧书翎,十六岁,和她同岁,还有个女儿萧含玉,十三岁。

二房就只有萧清羽孤零零一个,父母皆早逝,他是孙儿辈中的老大,十八岁。

虽然姜姨娘不敢说萧清羽坏话,她兀自揣测,这有些孤煞的命,是萧清羽十八岁还没娶亲的原因之一,否则他会打猎手艺、皮相生得好,这个年龄早该做爹了。

她接着又一一向大伯、大伯娘问好。

至於萧书翎和萧含玉该是来拜见她的,不过听了这桩离奇的掉包事件,也不知该不该叫她嫂子,愣在原地没作声。

萧振敲敲桌面,「坐下说吧。」

秦蓁和萧清羽挨着坐在一侧的椅子上,中间隔了张没上漆的花梨木方几。

秦蓁有丁点儿紧张,不过萧家人好像更紧张,乡下人说话实诚,冯氏开口就安慰道—— 

「孩子,这儿,你怕是住不惯吧。诶,我们女人命苦,嫁了人,一生就定下了,你怨也没用了,好好留在这儿,短缺什麽,我们家想法子给你补。」得知人家是城里娇生惯养的大小姐,冯氏生怕照顾不周。

萧振也是如此担忧惶恐,一贫一富,一扇隔阂的大门无形间立了起来。

秦蓁眼睛微眯,暗自揣度,这家人这麽友善吗?要是知道一些事情後,不知还会不会这个态度。

她正琢磨该怎麽回答这番好意,周氏就笑着插嘴,「娘这是哪儿的话呢,秦蓁可是秦家的嫡女,会任由一个小妾算计不报仇吗?秦蓁,你爹待你如何啊,不会任由你被欺负吧?」

周氏眼睛散发着两束贪婪的光芒,这话也其心昭昭。秦蓁垂眸,为人子女不该在外道父母的不是,她避重就轻回道:「我爹是个和善的人,他也是个精明的商人,不会把事情搞得糊里糊涂,想必这两天会来找我说清楚。」

「哎呀,可不就是这样吗,到时你又能当回秦家小姐了。虽然阴错阳差,你可上外面打听打听,我们家清羽是村里最孝顺最能干的,一定配得上你,这可真是歪打正着了!」周氏掩饰不住笑意,边拍巴掌边笑,这是娶了一座金山回来啊!

秦家经营茶叶、丝绸刺绣一类生意,在阜阳县乃至整个金陵城都是商家中的翘楚,闻名遐迩,从她一听侄儿说这桩事,就知道这次不止得那十两银子,老天给了萧家更大的一份礼物!

脑子不停盘算的周氏忙叫一双儿女过来喊大嫂,给她奉茶,恨不得将这桩婚事钉得死死的,让秦蓁没有反口的余地。

这一个上午几乎都在周氏的阿谀奉承下度过。

午饭萧家居然杀了一只母鸡,周氏叫萧含玉去後院里多摘些蔬菜,跟办宴席似的做了六菜一汤。

要知道萧家的劳动力只有萧清羽和一个年迈的萧老爷子,萧弘光是在私塾教书的文人,平日即便早归家也不下地的,所以萧家的吃穿用度尚需俭省,像这类丰盛菜色需是逢年过节或者老人家过寿、办喜事之类才有的。

周氏并不心疼,只想把秦蓁伺候周到,届时她就能跟着沾光,等当上了名商之女的大伯娘,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

吃得肚子有几分饱,秦蓁想找些事做做消食,看到萧含玉在推磨,就过去想帮忙。

这个家还挺重男轻女的,萧书翎一个年满十六的男子不来做这重活儿,却要一个女孩去做,无非因为萧书翎是萧家看重的宝贝疙瘩,萧家只让他念书写字等着考功名,其余一概都不让他做,吃完饭也只让他自己去散步,不让他沾染任何农活。

可她手刚抵上磨子推杆,就被一道惊诧的声音叫住。

「别动别动!秦蓁啊,这哪儿是你能干的活,」又是周氏,风风火火跑过来,将秦蓁拉走,并厉声训斥了萧含玉,「臭丫头还有没有点眼力,人家大小姐跟你这身糙皮子能比吗,刮擦到人家矜贵的身子我们可赔不起!」

「大伯娘,别说含玉了,是我自己凑上去的。我也是家里的媳妇了,干活是应该的。」秦蓁摇晃她的手,让她别说了。这是她亲女儿都舍得这样说,看来真相揭露以後,休想指望这个人还待她这般客气。

「哟,秦蓁真懂事!行了,这里什麽活都不用你干,你就回房休息,要不就出去走走,认认人。」

萧含玉不领秦蓁的情,被娘臭骂一顿愤然不已,趁周氏转身就对秦蓁做了个鬼脸。

秦蓁没办法,自己在这里确实太多余了,她就回了东屋後院,蹲在菜畦边上,两手撑腮发着呆。

第二章 大小姐入农家

一早上就这样恍恍惚惚过去了,没有她预料的艰苦与萧家人的冷漠,而是在一种虚幻的吹捧中度过了。

这里没有「采菊东篱下」的菊花,「画阑开处冠中秋」的桂花,「晓迎秋露一枝新」的紫薇花,高雅的生活逸趣都变作生活中所需要的实在粮食,青菜叶子味弥漫在空气中,透着一股淡淡的苦涩。

发了会呆,秦蓁还是想找些事情来做,就去屋里搜刮萧清羽的衣服来洗,她带来的衣服都是乾净的,暂时洗不到。

後院的井没有安辘轳,光提起厚重的木桶放到井里去时,秦蓁就感到有些吃力,等木桶在井底吃满了水,她彻底抬不上来了……

秦蓁将系着水桶的麻绳另一端在纤嫩的手臂上缠绕几圈,勒紧自己的皮肤,扯着绳子往上生拉硬拽。

拉不上来,秦蓁转个身将绳子坎在肩膀上,朝井口的反方向,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前拉,脸正憋得发红,屋子转角蓦地走出来一个人,这副模样太狼狈,当即吓得她滑脱了手,身子反被绳子往後拽。

「喂!」萧清羽快步疾跑过去,单手拢住秦蓁的腰,另一只手拉住往下掉的绳子,等秦蓁稳住後就松开她,两只手去拉绳,三两下将大木桶给拉了上来。

盯着满满的一桶水出了会神,萧清羽拿起大小姐被磨破皮的手腕看,「受伤了啊,我房里有药。」

秦蓁抽回自己的手,一脸气鼓鼓,别过头看向远处。

萧清羽微愣,绕到她身前,抬脚踩在井沿边,「大小姐,还要我拿药出来给你敷?」

秦蓁没说话,泪珠子一颗颗滚了出来。

或许是大小姐昨晚投壶的英勇形象还印在脑海里,萧清羽觉得跟她开开玩笑也无妨,谁知这就哭了。「我……对不起,真疼了?你别哭,站着别动,我去给你拿药。」

秦蓁扯住他袖子,摇摇头,「我就是觉得好狼狈好丢人,你就不能不出现吗。」

「我要是不过来你就掉井里了。」萧清羽环着手臂,不明白大小姐的古怪心思,「再说这有什麽好丢人的,我有时去山上刮了一身的伤回来,你这点小伤,比起我的来算什麽。」

秦蓁低着头,哭腔还是很重,「不是这个意思……我连水都打不了,以後岂不是得渴死。」

洗衣烧饭什麽都要用水,她还想踏踏实实在这里过一段日子,现在连最基本的都做不到。

看向那一桶满满当当的水,萧清羽无声的笑了。

等秦蓁抬起头时,他忽然靠得极近,近在眼前,长睫刷到她脸颊,像是还要前进在她耳边说什麽,然而被她这麽一盯,就停住了。

两人对视片刻,呼吸浅浅拂过对方。

从未跟异性相处过这麽近的两人,心口均微微一跳,下一刻,默契般的往後拉开了距离。

这是一种本能的、胸中鼓塞又不知所措的行为,心头微微发痒的感觉难以捕捉的一闪而逝,他们均是没有母亲的,秦蓁的父亲又没有管过她,什麽男女之道夫妻之道压根不懂。

萧清羽本想调侃大小姐一通,经这麽一下,他开口变得老实起来,「大小姐,你看看那水桶有你人的一半大,还是盛满的,你能提起这麽高,已经惊到了我。」他看到她有些微红的脸颊,别过自己也有些莫名发热的脸,「那水桶全家只有我一个人用,我每天都会把厨房里的两大缸水装满,你要用水去那里取就是了。」

秦蓁闹了个大红脸,原来如此。

萧清羽想了想,怕她自己随时要取水有特殊需要,又道:「如果你非要自己取水,用大木桶装一半,或者去厨房拿小木桶过来装,干麽非要冒把自己拽井里去的险,是吧。」尾音染上调侃的意味。

秦蓁羞愤欲死,读了些圣贤书何用,遇事如此不知变通。她乖乖承受他打趣般的教诲,没有还嘴,转而问道:「家里不是只有你干活吗,你不下地,怎麽在这?」

萧清羽不答,脸色有些不自然,收敛那副调教大小姐的乖张表情,背转过身,拳头微微的攥住,「你为何对我家的事这麽了解?」

浮动的云飘过一团,遮挡住白日的盛光,蓦地在男人的脸上投下一片阴影,秦蓁心思一动,想必这话触动了他不可窥见的伤痛。若说自幼失怙是他一直没成亲的原因之一,那劳动力薄弱这由头,还得排在前首。

听姜姨娘介绍过,萧家共有八亩水田六亩旱田,尽管秋收活重时会雇短工,平日里收红薯洋芋花生什麽的,都是落在萧清羽一人头上,更不用说农家还有其他一大堆重活杂活。

今日看到那一家老老少少,也就萧含玉干点活,她都有些发怵以後该怎麽合算做多少农活。

「我姨娘提起过,她约莫早就策划好这桩事,经常在我耳边念叨你的好。」秦蓁漆黑的鹿眸透着温顺,不敢提只字内心的想法。

他的好?萧清羽自嘲的哼了一声,莫名想到若是以後大小姐要是听到村里那些闲言碎语……听到就听到吧,她和离的算盘早就打好的,哪会在乎他的名声如何。

萧清羽眺望了眼远处的苍翠青山,觉得日头尚早,不出去做点事浪费了,同她商量道:「大伯娘说第一天新婚我该陪着你,我看你这没什麽要紧事,我先出去了?」

秦蓁正想摸索下家里大小事务,不想人跟着不自在,看到自己笨手笨脚的,遂点点头,「你去忙你的,我也有事要忙,农家哪有闲月。」

等人离去後,秦蓁怕周氏遇事咋咋呼呼的,没敢去问人,自己去寻了皂角粉来。

孟春萧冷,三身衣裳洗完,秦蓁一双手十个指头被冻得发僵发红。

洗完衣裳,秦蓁到处走走停停摸索了一段时间,整个萧家是用篱笆围起来的长方地段,堂屋後连着的主屋是萧振和冯氏所住,西屋住着大房,挨着的左右两间偏房住着萧书翎跟萧含玉,东厢只有萧清羽一个,旁边连接厨房和仓库。

秦蓁又去厨房转了转,褊狭的屋子,三个人站着都转不过身,放调料的壁橱一目了然的钉挂在墙壁上,秦蓁走过去随意拿起几个瓶子看,手里正持着一个棕色瓶罐,瓶口缝隙处散发醉人的汾酒香,背後一声尖叫冷不丁吓到了她,手滑脱,瓶子砰的摔落在地。

瓶罐牢实,没有摔碎,但里面的酒水流了出来,淌得满地。

「秦蓁!你怎麽钻厨房里来啊,是不是饿了,饿了大伯娘给你做吃的。」周氏忙不迭走上前,蹲下身去把酒壶捡起来。

「对不起,这酒……」

「嗨,没事儿,不就一壶酒吗。来来,跟大伯娘出去,好多人想见你咧。」周氏亲热的拉着她的手将她带出去。

晌午的功夫,她出外逛了一圈儿,逢人就说了新娘弄错的事情,得知萧家居然迎娶了城里秦家大小姐,村里人艳羡万分!

秦蓁进厨房打个转的功夫,没想到庭院里被周氏带来这麽多人,大多是女的,要麽是没有劳动力下地的老爷爷,也来凑热闹,乌压压的人群碎语连篇。

「你们退後些,可别挤着我家大小姐咧!看吧,多标致的人儿,我们老萧家真是有福气。」周氏直勾勾的眼神把秦蓁当一块金子似的盯着,话外意思可不止标致那麽简单。

有的人嫉妒萧家捡了这麽大的便宜,挑唆的问:「秦家小姐,既然晓得自己嫁错了,怎麽不去找里正,先去别的屋子住一晚,等你爹来主持公道?这住过一晚就……诶,不好分了呀。」

「分什麽分,王婆子你心术不正想毁我侄儿姻缘,再多说老娘撕你的嘴!」周氏立即给骂了回去,就怕秦蓁动摇。

王婆子白了周氏一眼,哪里不晓得她的小九九,怕毁了她自己的富贵梦吧。

年轻时就念叨着自己丈夫以後要出仕,自己当官夫人,盼了半辈子,没得结果,又盼望到儿子头上,现在抓住了秦蓁这条捷径,可不得绑死咯。

秦蓁敛眸,无半分端高姿态,沉静模样,温声回答那婆子的话,「王婆婆,这件事并非与我妹妹坐错了轿子那麽简单。来时,我姨娘安排的喜娘就告诉我,我的名字已经出现在了萧家家谱上,再有,昨晚那轿子抬我过来就走了,荒郊野岭的,入萧家也比走丢了强啊。」

众人听得点头称是,道这姑娘是个冷静聪慧的,也是个沉着坚毅的孩子,要换做旁人,一段佳偶天成的联姻,该去夫家继续过好日子的,突然被庶妹替了去,自己嫁到乡野山村来吃苦,简直是一场惨绝人寰的灾难!

又有好奇者拐弯抹角的打听,秦蓁和萧家大小子圆房了没,秦蓁不知如何作答,只垂眸不语,这种事新媳妇不答也是常理,他们就没厚脸追问。

「秦家小姐,那等你爹来以後,你是回家住还是留在萧家啊?在这种地方住得惯不?」

听了这麽多繁杂的无聊问题,秦蓁眸子一清,藉机表达自己的心意,「既已嫁人,自该在夫家住。不仅住,农妇们要干的活,我也不会落下。说句羞人的话,姑娘嫁人後的日子,才是女人一生真正的开始,至於娘家,很多事情都是我无法插手的了。」

周氏眉心一跳,这话怎麽说得像跟娘家毫无瓜葛似的。是她想多了吧,娇滴滴的小姐怎麽忍受得了农家的粗糙,等真的受不了时还不得寻求娘家的帮助。

对於刁难的问题,秦蓁能讲道理的就讲,讲不通的乾脆冷讽的一笑置之,大多乡邻还是本本分分的老实人,便於她这个新妇熟悉人。

她温和的态度又不会让人欺负的利索性子,即便剥开秦家小姐这层身分,也让众人称赞连连,是个得体大方的好媳妇。

秦蓁谈吐得体、从容优雅,又能应对那些尖利之人,周氏也越看越满意,当然更看重的是她的身分。

许是怕她闹事,上午刚送走村里来打探的一拨人,下午还不到酉时,秦家的人便来了。

秦文柏一身缂丝云纹锦袍,头戴珠镶玉冠高高束起,而立之年的他光风霁月,五官俊朗,有南方商贩特有的文雅隽气,眼波里时刻闪烁一丝探究的精光。

秦文柏身边跟着一个细眉细眼的妇人,就是姜姨娘,姜如巧。

「哎哟,商人老爷来了,快请里边坐!」周氏左盼右盼,没想到这麽快把财神爷给盼来了,第一个冲到面前来打招呼。

紧跟着萧振和冯氏也出来相迎,看到仙家般的人儿踏足这片黄土地,一时愣得口不能言。

萧振作为一家之主,强自稳了稳精神,热情往里边引路,「亲家老弟,快进屋坐吧,外边冷,堂屋里烧了炭火。」

秦文柏只等着女儿,不跟陌生人说话,一双手揣在马蹄袖里,随着他烦躁的环视打量,腰间挂的两只白玉环叮当作响,厌恶的表情好像嫌弃这里的空气都是脏的。

姜姨娘就自在多了,看到萧家跟秦家的巨大落差,心情只有好上加好,乐呵的打量着这贫瘠的一切。

「爹连身上掉下来的骨肉都舍得算计,现在只是高抬一下你的贵足进这屋子,还要爷奶求你们吗?」秦蓁自东屋里走了出来,出口便带了淡淡的嘲讽。

姜姨娘冷睨向牙尖嘴利的丫头,看到她昔日一身高贵华服成了粗布麻衣,那眼角的怒气霎时间也慢慢转变成了笑意。

在这件事上秦文柏自知理亏,皱眉看向灰扑扑的堂屋,没有多说什麽,迈着云头毡履走进了屋子。

周氏仔细的打量两人身上的每一样物件,从缝制衣服的金丝线到脚底动来动去的平底鞋子,眼泛贪婪之色,等众人进屋坐下,她热络的给两人奉茶,是今儿早上特意去村里有钱农户家买的上好雀舌。

她自言自语了半天,又是介绍茶又是介绍自家一些乱七八糟的话,末了又记起那双平底鞋,忍不住笑着道:「城里的老爷都穿高靴吧,这天冷,走过来泥巴路又多,怎麽不穿靴?」

可惜家里两个有学识的,萧弘光去了私塾教学还没回,萧书翎也回了城里书院念书,否则定嫌丢脸的喝斥周氏。

姜姨娘咯咯的笑,乐意给她解答,「你连这都不知吗,本朝庶民禁穿靴,我们秦家再有钱也是个商户,排在工後边,可享不得士子的福。」

从商鞅变法後,士农工商的等级划分迄今流传了千年,穿靴的规矩又是当朝定的,众所周知的事,姜姨娘好笑这周氏蠢得连寻常白丁都不如,间接的笑话秦蓁嫁到了一个傻子家庭。

周氏暗暗咬牙,他们家的钱都花在两个读书人身上,哪里提过买靴穿的事。

丢了脸的周氏终於偃旗息鼓,没再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姜姨娘看够了这家人出丑,悠哉悠哉的开始说起正事,「秦蓁,我看你跟他们一家相处挺融洽的,看来这桩婚事歪打正着了不是,真是天赐良缘啊!」

来时她还怕秦蓁会哭喊撒泼,甚至等不及跑回秦家质问他们,於是才第二天就匆匆撺掇丈夫赶过来了,这丫头眸中藏着愤懑,好歹没有大哭大闹,情况算是好的。

想一句话就揭过自己的罪行?荒唐至极!秦蓁直起脊背,那身褪去光彩的粗布并没能蒙蔽她如竹般清雅脱俗的气质,她乌沉的杏眸带着不符年龄的坚韧,「且不提萧家,姜姨娘做出这种毁人姻缘、顶替婚事的缺德事,於法於情都不容,难道一句笑闹话就妄图搪塞过去吗?爹你呢,任凭姨娘摆布,欺辱你的女儿,你不怕梦里梦到我早逝的娘,惶恐如何同她交代吗!」

犀利刺耳的话语将他们口蜜腹剑的伪装血淋淋的撕开,在座之人无不感到恐慌。

姜姨娘脸色突变,擦了几层的脂粉都遮掩不了脸上扭曲的褶皱,她又笑又气,指着秦蓁,「瞧瞧啊,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枉我们还抱着歉意来探望你,担心你吃得不适穿得不暖,既这样厌恶我们,以後就不要来往了。」

来的目的还没说出口呢,让这丫头倒打一耙,看今天过後,她还怎麽硬气得起来!

我的乖乖!她的金银玉器,她的洗脚丫鬟,一样样儿彷佛从眼前飞走。周氏眼皮子猛跳,朝秦蓁使眼色,「侄媳妇,好歹也是你长辈,说话软和点儿。」

秦蓁恍若未闻,站了起来,冷讽的眼神从对面到自己身上梭巡,「你们身上是绫罗锦缎,我身上又是什麽,走出去给人瞧,谁能猜到我是你们女儿。姜姨娘不止今日两手空空来的,为我备在轿上的衣服就是这个,既然做了,就不要假心假意当笑面虎,待城里人得知成为沈家少夫人的是秦瑟,你们的丑陋心肠以为还能瞒住所有人吗。」她知道他们来的目的,既然最後都是那个局面,她不吐不快。

撕破了脸皮,姜姨娘也不屑再装下去,拍桌冷笑,「是又如何,风水轮流转,我和秦瑟母女俩窝囊了半辈子,今日终於轮到你了。你情愿也好,不情愿也好,现在就是凤凰落窝成麻雀,我女儿飞上枝头变凤凰,这都是铁打的事情。秦蓁,你以後就窝在这小山村里,当一辈子农妇吧!」这大概是最後一次见面,她也忍不住一吐为快!

「都扯到什麽地方去了。」秦文柏不悦的打断她们的争吵,既然狠下了心,早日把事情说清楚走了就是,这破地方他一刻也不想多待。

秦蓁敛眸不语,该揭穿的话都说够了。

「我们今天来找你是有两件事,秦蓁,爹记得半年前从绣坊出走的几名绣娘,有几个叫云霜、纪昭的……她们跟你一块长大,你同她们亲如姊妹,最近这段时日,可否还和她们有书信往来啊?」秦文柏用比较柔和的声气问她,对她先前指责的话语亦未感到愤怒。

一个成功的商人知道,在还想从他人那掏取利益前,是不能得罪那人的。

第三章 渣爹断绝关系

秦蓁眸光微动。

杭蜀绣庄是金陵城数一数二的经营丝绸生意的绣庄,在十二年前,她娘白蕙兰还在世的时候,其风光无人可比,生意如日中天,连当地官绅都爱去秦家串门子。

之所以这麽红火,是因为她娘来自西蜀地区,得那里地道的蜀绣真传,她嫁到多以苏绣、湘绣为主的南方,带来的蜀绣可谓百花丛中一枝独秀,其他刺绣当然也各有各的妙,不过她娘得了地利之便,难得的蜀绣在这片江南水乡显得出类拔萃,开了三年绣坊就达到闻名遐迩的地步。

然而在杭蜀绣庄最火热的时候,她娘得疟疾去了,幸而她娘有慈善大方的心肠,遇见天赋极佳的人就收为徒弟,刚刚她爹提及的云霜、纪昭,就是她娘养在身边的两个孤女,以徒弟自居,她们懂得感恩,不仅在她娘去後继续维持杭蜀绣庄的生意,还待她如亲妹妹般照顾。

一直到半年前,秦文柏听信姜姨娘的蛊惑,将整门绣庄生意交给她,那绣庄白蕙兰临终时有遗言,是要给女儿秦蓁做陪嫁的礼物,却被姜姨娘夺了去,而且姜姨娘对绣庄并不熟悉,是个门外汉,将绣庄搞得乌烟瘴气,於是一直忠心於夫人的几个徒弟都寒了心,纷纷四散,去找别的出路了。

自此,余荫庇佑、勉力维持的杭蜀绣庄生意自此江河日下,撑就秦家财富的半壁江山,大厦将倾。

秦蓁实心眼的回道:「爹,她们都不识字的,如何书信来往。」

秦文柏皱眉,好像也是,又问:「她们与你感情颇深,不曾回来探望过你?」

秦蓁木讷的摇头,「我待在闺闼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什麽人来探望过我,家里管家都清楚,她们没有来过。」

秦文柏还是不死心,直接问出了最终目的,「那你可否找到她们?」

那都是些个狡黠丫头,算准了他不会更改把以後要给她们小主子做陪嫁的绣庄交个姜姨娘的决定,想逃走,故意带头起哄说不答应绣庄易主,否则就撕毁契约走人。

他一面不想被几个夥计牵着鼻子走,一面被姜姨娘闹得烦心,就想去掉那几个闹事的刺头,便悄悄打听其他绣娘的刺绣手艺如何,有人就呈上一些学徒的绣品来看,手艺极佳,他就不担心放掉云霜她们,哪知那些绣品竟是她们事先绣好迷惑他的!

蜀绣几道重要的步骤全掌握在走掉的几个人手中,她们走了,生意也流掉了。

现在秦家就靠茶叶生意度日,虽衣食丰足,却再也达不到往日的辉煌,而杭蜀绣庄早已落魄到只能卖一些满大街都有的苏绣湘绣的地步,成了汪洋里一朵不起眼的水花。

刻意选在今日来问话,是利用女儿落魄的心理,也许她也不想有人助姜姨娘,没准会故意隐瞒不说,但现在若她想从这泥沼中脱身,免不得要吐露真话在他面前立功,让他这个爹帮衬帮衬。

秦蓁眼神恍惚,眼中慢慢蓄起了泪光,「那一别,云霜姊姊她们把身家财产分了我一半,叫我余生保重,想来那一别便是永别了吧。爹,你为何问起这个,是有她们的消息吗?」

我有还来问你做什麽!秦文柏此时大大的不悦,最後一条线索也断了。

姜姨娘慌了,手中绣帕绞得死死的,「秦蓁,你装什麽,你巴不得我的绣庄开不下去是吧!」

顿时,秦文柏锐利的眼芒扫射过去,似要穿透她的内心。

秦蓁垂着乌黑的眸,声音透着一点凄凉的虚弱,「父母恩泽大於天,敢比泰山小泥丸,黄河有情也改道,今生两世也难还!女儿的命是爹给的,不论爹如何对我,要是对爹、对家族有助益的事,我都不敢有私心隐瞒。」

秦文柏听女儿吟的诗,喟叹了一声,也有所动容,她在家一直是沉静的性子,该不会做出欺瞒的事情来。

他蹭的站起来,语气骤然变得霜雪般冷漠,「既然如此,就说第二桩事吧。你已嫁到农家,从此就是贱民,我们秦家容不得有这一门鄙陋的亲戚,从此抬头相见不相识,擦肩相遇两不知,你可明白?」

他面容紧绷到抽动,说这决绝话时,心口也是疼了一疼,亲手养大的女儿,怎麽会不惋惜呢。

只是沈家那边得知新娘被调换後,勃然大怒,说秦家给了一个次等货,再三协商下来,只能当没有秦蓁这个嫡女,全力捧着二女儿,沈家他们才肯继续守约带他做木材生意。

再来他的话也是真,倘若秦蓁拖家带口的带一帮穷酸亲戚经常来讨债,对秦家名声也不利,就像如巧说的,还是斩断了这门亲戚的好。

如此对秦家有益的事,他不能不狠下心肠!还有秦蓁小时候算过命,命硬得很呐……那倒不提,商人最看重的还是利益。

「哎,哎哎哎……你们怎麽可以这样啊,秦蓁是秦家大小姐啊!」沉默了很久的周氏跳了起来,怎麽事情完全不按她想的发展啊!

萧振也站了起来,总觉得那首诗念得凄凉凄凉的,他听不大懂,可也替秦蓁感到不平。

「亲家公,这是何必呢!父女亲情哪有斩得断的,你放心,我们萧家不是死乞白赖的赖子,不会想占你们家便宜!你要是想秦蓁了,大可来看望,给她带点东西,我们就不用了,何必把话说绝。」

秦文柏哼一声,不欲搭理他们,看向神色木然的秦蓁,「再说清楚一点,我们的父女关系只有十六年的缘分,今日,尽了!如巧,我们走。」

「哎,老爷别动怒,秦蓁这死丫头没一句好话,还想冤枉是我们捣的鬼,这女儿不要也罢!」姜姨娘临了还不忘为自己洗清一下名声。

事实上他们进门後,连提都没提怎麽会换错新娘的事,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无端的毁她婚事,无端的断绝父女关系,都不用考虑给她喘息的机会,这也是她爹生意上的法门,只要有利的事就去做,还得抓紧时间。

秦蓁目送他们背影离开,跪下双膝,哽咽磕头,「女儿拜别爹,望爹以後福寿绵长,望秦家蒸蒸日上。」

等脚步声走远得彻底听不见了,秦蓁抬起手,云淡风轻的抹了下脸上的湿润,眼角勾出一抹凉薄。

等她抬头,看到门边左右露出了七八个人头,不知从何时开始偷听的,秦蓁那双泛着凉意的眼睛眨巴了几下,乌黑的鹿眼转而蒙上一层惨澹的雾气。

桌上那壶雀舌热茶,一直等放凉了也没被人动过一口。

荣华富贵就这麽晃眼而过,不仅一点光辉没留下,还衬得这间堂屋越发黑沉丑陋!

「哎呀!」周氏哭丧着脸,抽脚往跪着的秦蓁身上踹去,「你怎麽那麽没用啊,堂堂大小姐说被弃就被弃,连亲生父亲都不待见!」

秦蓁皱眉起身闪躲,道:「大伯娘,我爹听信姨娘蛊惑,我也实属无奈,以後自当孝顺爷奶,尊敬大伯娘,尽我该尽的本分。」

萧振跺脚,「周氏,这件事秦蓁没有什麽错,都怪她爹太心狠了!你踹她做什麽。」

周氏还是不敢相信的问:「你在家到底犯什麽错了,是不是有不正当的行为举止?要不你爹怎连亲骨肉都舍得抛下?」

秦蓁敛下的眸光微微闪动,她字句清晰道:「我一直规规矩矩待字闺中,去城里打听,连我的消息都很少,绝对没有任何风言风语。这种气话大伯娘就不要说了吧,我现在与萧家是为一体,二弟秋试在即,不时会有人来探听学子的家风,届时误传谣言,对二弟就不好了。」

至於小时候算命的事,当然只字不能提,咬定一切是姜姨娘挑唆的就对了。

一席话将周氏满腹的委屈堵了回去,她支支吾吾,满肚子气,有口难言,气得想找地方哭去。

外边围观的人皆唏嘘不已,有议论秦文柏薄情寡义的,有笑话周氏美梦破碎的。

冯氏训斥儿媳,「周氏,管好你的嘴,若拖累我孙儿看我不打得你满地找牙!」

「那也是我儿子啊!」周氏扁扁嘴,走过去上下打量秦蓁,刻薄的面容毕现,「你没那秦瑟能干,人家好歹当过丫鬟,我就指望着她嫁过来能帮衬我一把,现在换了个中看不中用的小姐,我呸!记着,」她手指头戳到秦蓁脸上,「往後我吩咐的事情你都要一一办好,别想再耍小姐派头,我们家不养闲人!」

对此萧振和冯氏就没站出来帮忙说话了,由着周氏教训,他们也怕孙子娶了个懒媳妇回来,是得好好管教。

红日偏西,周氏交给秦蓁的第一件事活儿就是煮晚饭。

煮饭不难,难的是周氏挑拣出了几根猪大骨,粗长皆如大人手臂,要将上面的筋肉剔乾净,还要敲碎了取里面的骨髓熬汤,半点不能浪费。

「这骨头我一眼便能看出捊多少两肉糜子出来。咱们家的饭菜可没有让晚辈先尝的道理。」周氏乜斜眼敲打道,怕新媳妇偷吃。

秦蓁嘴角嘲讽的微勾,「原来大伯娘还有目无全牛的本事。」

「你说什麽!你是不是在骂我目中无人?」

「……当然不是,目无全牛就是你对这猪骨头很了解,看一眼就知道有多少肉。大伯是廪生,我不敢欺瞒你。」

周氏仍是不悦的白了秦蓁一眼,「以後在家里头说人话,你就是嘴里能吐出文章来,也不能当钱花,臭显摆什麽学问!」

她好歹是秀才娘子,这样听不懂话挺尴尬,要是秦蓁再拿她听不懂的话骂她,她岂不吃了暗亏!

秦蓁诺诺应是。

一大堆猪骨头的工作就留给了她,只见周氏临走前抱了盆豇豆去外边折了,那萧含玉也跟采花玩似的,在後院里拔草摘菜。

秦蓁视线从窗扉外收回,先热了一大锅热水,将猪骨放进去,汆烫去血水,反覆三次後,水里那种绒毛似的浮沫渐渐没了,水质变得清亮,才算汆烫好了。

骨头越大的节位中间其实是空的,方便下刀,秦蓁生平第一次高高扬起刀,狠狠劈了下去—— 

骨头发出一声硬邦邦的嘲讽,砍在上面的印痕都不大得见。

秦蓁气极,然後将书中所知悉的全都抛诸脑後,从头到尾的砍上去。

砰砰砰砰—— 没碎。

是她劲儿太小还是周氏故意使绊子,想给她下马威?

待她再次卯足劲高举着砍刀时,一只手握住了她手腕,萧清羽自然的拿过她手里的砍刀。

他一只手稳住猪骨,扬起另一只手在骨头中间砍下去,一刀下去没碎,他随意瞄准先前砍过的同一位置又砍了一刀,三刀後就见了明显刀痕,第四刀猪骨终於破裂,断做两截,这样的长度刚好可以放进锅里。

秦蓁看傻了会,然後赶紧将两截骨头放进早就备好的热锅。

原来劲儿要往同一处使多次,挺简单的道理……可惜书上没说那麽详尽。

秦蓁目光往男人身上移去,见他发丝微乱,有些风尘仆仆,像是一归家就奔这来了,再看他清隽面容上浓黑眉宇紧锁,大大的不高兴写在脸上。

她咯噔一下,难道被他看到她又一次蠢笨的形象,嫌恶她了?

胡思乱想中听萧清羽道:「你爹……真的不要你了?」

有那些村妇道听涂说,他听说了也不稀奇。

秦蓁拿不准他的心思,淡淡嗯了声。

「哼!抛妻弃女,与禽兽有何异,我要是当时在场,定要打得他满地找牙!」

原来是为这个沉着脸,秦蓁暗松口气,纠正调侃道:「那算是你名义上的岳父,你怎麽敢起这种心思?」

男人想了想,抿了抿唇,但知错不认错,又哼了声。

让萧清羽具体说什麽安慰的,他还说不出来,盯着眼前的大骨,想起刚刚大小姐的为难,他就事论事道:「这骨头我们不常吃,还是上回打猎剩下的,後来府衙派人封了山,说春季不宜杀生,这大概是个把月里最後一顿了。以後要吃,你可以等我回来,大伯娘平时也不做这个,都是我处理的。」

方春生养,万物莩甲,不让打猎既是敬畏春神,也让冬季苏醒的动物休养生息。

秦蓁听了感激又歉意的道:「对不起,不能替你分担,还让你多养了个人。」

萧清羽很实在道:「做不到的事何必道歉,你早上不是帮我洗衣服了吗,以後做些能做的就是。」

秦蓁自认读了那麽多书,竟不识文字深意,有时活得还不如眼前人通透。她盯着他,一时出了神。

空气中静默得丁点动静都没有,萧清羽奇怪的看过去,蓦地撞进一双漂亮的乌黑鹿眼中。

只片刻,一道尖锐的嗓音打破这莫名静谧的气氛—— 

「好啊,老娘就交代了一件事,你就找帮手?清羽干完农活多累啊,你还要指使他干家务!」周氏抓住秦蓁的小辫子,冒着火大骂。

听萧清羽说大伯娘平时也不会做这事,秦蓁就知道这是周氏给的下马威。

萧清羽不管大伯娘的叫嚷,处理好了骨头,看秦蓁费了太多时间没来得及做菜,他赶紧又拿砧板切菜,边道:「大伯娘,砍骨头你以前也不是砍不动吗,我来就好了。你要闲着过来帮忙炒菜,吃饭时辰快到了。」

周氏叉着腰理直气壮道:「我干不动那是我老了,含玉又还小,她这个年纪说干不动,那不是想偷懒吗!娶个会偷懒媳妇回来干什麽,坐着享福啊。」

萧清羽皱眉要还嘴,秦蓁拉了拉他的袖子,对他摇头,小声道:「没关系,我下次试试。」

第一回是不得要领,乱砍一气,她下次学萧清羽的砍法,他砍四刀,大不了她就砍四十刀,就不信砍不动。

见两人沉默,周氏像打了一场胜仗般洋洋得意,她靠在门边说风凉话,「看不出你这小子还挺疼媳妇的,咱们村里可没几个汉子这麽娇惯自个儿媳妇的,别把人惯坏了,本来就不是什麽好货色。」

萧清羽暴脾气上来了,管她是晚辈长辈,「我见过村里也有疼媳妇的,帮媳妇做点事情不是什麽大事,别的丈夫能做到我怎麽就不能,大伯娘只朝坏的看,是因为大伯对你不好吗,所以看不得别人好。」

别的丈夫能做到我怎麽不能……短短几个字敲击着秦蓁的心扉,也许是丈夫这两字头一回用在她身上,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震荡,只是,他们说好要和离的不是吗?

「你你你……果然娶了媳妇忘了娘,反了天了你!」周氏被踩住痛脚,当即红了眼眶。

萧清羽就是这样实在,有话憋不住,火气出了才能好,等出完了,他也不想再磨磨唧唧的了,就道:「你要麽过来帮忙,要麽就别吵了,我又不会听你的,白费力气。」

秦蓁暗笑,这话果然还是家里有地位能赚钱的人才敢说出口,她这个新媳妇是万万不能这样叫板的。

只见周氏如旋风般卷了出去,不知去干麽了,很快折回来,手头抱了个罐子。「秦蓁,看你早上拿去用的皂角粉,洗去了半罐子,我们家的衣裳都是用手慢慢的搓,遇到洗不掉的,还有我家书翎的衣服,才用皂角粉,这个你必须补回来!还有你早上打翻的酒瓶,里面的酒起码值八文钱,你也得还!」

这还真是和早上那个亲切拉着她手说没关系的人判若两人,只是这些事儿她都没法反驳,秦蓁只能点点头,「我会纳鞋垫来赔。」

萧清羽瞥向大小姐,眉宇间隐含担忧。

「你眼珠子转什麽转,在打什麽鬼主意?你可别想拿钱替她还债,你的钱从来不能留一个子儿,全都上交公中,你若敢私藏坏了规矩,看我怎麽收拾你!」周氏提前把话堵住了,生怕这狐狸精把侄儿迷得连钱都敢大胆卷走。

萧清羽想了想,「公中是爷奶收的,我去找他们商量就是。」

以前他不争不抢,是孑然一身,要钱也没处使,弟弟又要钱念书,就得过且过了,现在……大小姐也算他的朋友,他怎麽能坐视不理。

「好啊,你还真被这狐媚子迷住了!萧清羽,我劝你最好别打这主意,你……难道忘了自己是村里的灾星吗?小时候克死父母,有一回同你去打猎的胖娃子也被狼咬死了,你这麽宠着她也要看她受不受得起,别被宠死了!」但凡牵扯到利益的事情,周氏是一步都不会让的,恶毒得口不择言。

萧弘光当私塾先生那点钱还不够他自己花,家里全靠萧清羽挣钱,他要是动了歪心思,他们大房可过得不滋润了。

人人都有痛脚短处,当着大小姐的面被说出了心中最深的刺,萧清羽双目发红,手攥成拳—— 

秦蓁不知他要干什麽,只看他拳头捏得紧紧的,下意识去扶住他手臂,让他莫冲动,同时她搜集到了萧清羽为什麽这个年纪了还尚未成亲的原因,不光自小父母双亡,还有一个与他同道的胖子也死了,真是冤啊!

唔,两个灾星加在一起,是什麽?她莫名好笑的想了想。

萧清羽抽出自己的手,迳自出了门,也看不清表情如何,只看到他背影都在发抖,一直拐到篱笆外边消失不见。

这个点儿可马上要吃饭了。

「别做他的菜了,凉了也是浪费。」周氏把即将下锅的香菇抓回一把,放回簸箕里,然後也气冲冲的走了出去。

秦蓁眨了眨眼睛,料定周氏这回不会目无全牛记住蘑菇有多少,因为後院多的是,炒菜的时候她把簸箕里的蘑菇放了回去,一同下锅,出锅时把熟的留了一些,连同其他菜盛了一大碗,放进壁柜的花椒罐後藏着,这个罐很重,花椒炒菜放得不多,伸手抓几颗就是,不会取下来。

看着自己做出来的四菜一汤,秦蓁尝了尝,不错!能下咽。

诶,第一次做饭,不容易啊,值得褒奖。

可惜,萧清羽不能吃到她做的第一顿热呼饭了……也只有一点点可惜而已,秦蓁心情尚佳的小心端着菜出去摆桌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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