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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დ资讯] 心月澜《公主出闺阁》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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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1 12:44:2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心月澜《公主出闺阁》全2册

出版日期:2020/07/24

内容简介

教育学子有妙招,一糖一鞭不可少!
顾泊如(手持戒尺):手伸出来。啪啪啪!(打了三下)
韶乐(眼眶含泪):呜呜呜,好疼……
顾泊如:乖,我亲一口就不疼了。

蓝海E91001 《公主出闺阁》上
一出生就被送去庵庙养了十五年的韶乐公主回宫了,
她本以为是回到有人疼的家,却饱受荣贵妃和七姊姊的虐待,
若非皇祖母替她出头,又接了她去养,她肯定小命休矣,
只是有祖母当靠山也没比较好,因为祖母逼她去上学!
呜呜呜,书院好可怕啊,不仅有爱欺负她的七姊姊,
那以严厉出名的顾先生更成了她的邻居,
为了架起友好的桥梁,她亲自做了糕点给他吃,
所以第一天上课和七姊姊吵架还动手,他虽罚了她却是站在她这边的;
父皇亲自评监的画试在即,她捧着据说他爱吃的糖醋排骨上门求恶补,
可她没想到排骨威力这麽大,竟让他在她的作品上「动手脚」……

蓝海E91002 《公主出闺阁》下
他和韶乐公主两情相悦,虽然她还想不起两人的过往,
不过不要紧,他可以慢慢等,只是似乎有人等不了,
先在她及笄礼时害她摔下城墙,又放火烧了她生活十五年的白云庵,
甚至派黑衣人挟持她,差点让她小命不保,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一改以往不涉朝堂事的态度,把心怀不轨的人全给收拾了,
原以为事情都按照他的计画进行,偏偏西凉质子神来一笔,
回故国前竟要求和亲,而未嫁的公主只有她一人,
这下他再也无法淡定,直接杀到御前高喊:皇上,求赐婚!



第一章 皇祖母是靠山

二月倒春寒,明明日头当空,寒气仍不依不饶地往骨头里钻。

棠梨宫院角,朵朵黄梅迎风柔柔地轻颤。花下,九公主萧婉,封号韶乐,她此时正高举一碗汤,杵在那瑟瑟发抖,瓷白小脸叫冷风刮出两团红晕,杏眼横波,鸦羽色浓睫似被寒意定住,怯生生打颤,半晌才终於能眨一下。

宫人们自廊下络绎经过,瞧见了也只当没瞧见,毕竟这已不算稀奇,九公主每日都会在树下罚站,为各种严重理由。

前日是因为七姊姊嫌她熬的汤太咸,昨日是嫌汤太淡,而今日……她嫌汤不咸不淡没什麽味道。

是了,她熬的汤,再好喝也只能是又咸又淡又没味道。

荣贵妃罚她举碗思过,她思来思去,也只思出一道过错:投错娘胎,没从荣贵妃肚里头出来,不像七姊姊投对了胎。

日头又拔高了些,却还是在诓人,照在身上半点热气也没有。

韶乐已经记不清自己究竟站了多久,只知枝头飘下了第十一朵黄梅,巡逻的侍卫换过两拨,连当值的太监都喝上了热粥,只有她还抖着僵麻的腿「坚守岗位」。

肚里灌满冷风,算是帮她挺过了最饿的劲儿,再坚持一会,等四肢都彻底冻到没知觉就好捱了。

嗯,她很有经验。

几个洒扫宫人拢起苕帚咬耳朵,刻意假装不看她,眼角余光却又忍不住往她身上瞟。

「没个厉害的娘撑腰,托生成公主又如何?也享不了公主的命。」

韶乐假装没听见,使劲盯着梅瓣上的积雪,心里默念: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两只青蛙两张嘴……等她数迷糊的时候,她们应该就都散了吧,不想肚子先咕噜叫出声,把她们全给逗乐。

韶乐小脸红透,眼底的委屈再支援不住,顺着脸颊劈里啪啦砸下。

打从娘胎落地起,她就被扣上不祥的帽子,被快马加鞭送去城外白云庵寄养,说是要藉着佛光洗净她身上的邪祟。

这一洗,就是十五年。

都说回宫就能享福,可是受罚也算享福吗?她一点也不喜欢皇宫,也不想当什麽公主,她想回白云庵,想窝在师太怀里取暖,听她讲孙悟空打妖精的故事。

这世上哪儿都没白云庵好!

这楚楚可怜的小模样,也叫他人看个完全。

「韶乐回宫多久了?」太后笼着手立在月洞门前,一身正蓝交领祥云纹样宫装,面容虽显老态,一双眼却精光湛湛,衬上鬓间凤钗,不怒自威。

「回太后娘娘的话,九公主回宫已一月有余。」小太监小心翼翼地答。

「一直养在棠梨宫?」

他殷勤道:「是,皇上将九公主领回来後就一直养在贵妃娘娘身边。大夥儿都夸九公主孝顺,时常捣鼓些新鲜玩意儿给贵妃娘娘解馋,还不许奴才们帮忙。贵妃娘娘心疼不让她做,她还跟贵妃娘娘着急呢,说什麽养育之恩无以为报……」

太后似笑非笑,「只怕这孝顺由不得她吧。」

小太监立时噤声。

「皇上可有来看过?」

「皇上自然是常来的,就算来不了也会遣人送些稀罕宝贝过来,唉哟喂,那些宝贝呀,真真……」一道眼风扫来,他猛一哆嗦,抖着嘴唇立即改口,「皇上是来、是来……来瞧七公主的……」

紧接着陷入诡异的寂静,随行的宫人嬷嬷都恭敬侍立在旁,小太监不敢再乱说话,瑟缩着脖子微微打颤。

他曾听总管太监说起过,太后娘娘是真正的将门虎女,这大魏的江山,就是当年她陪先帝一块在马背上打下来的,即便她现在垂暮宫中,风采依旧不减。如今看来,此言非虚。

太后犹自出神,眉头似叫什麽梦魇绞住,良久才叹道:「十五年了,她的火气还没消吗?」

越是清楚这个「她」指的是谁,众人越是缄口不言。能把後宫三千佳丽斗得只剩她一枝独秀,谁敢编排她的不是?

「让韶乐一块进去。」

棠梨宫,正殿。

韶乐哆哆嗦嗦地被簇拥进门,发现里头乌泱泱跪着一片人,领头的正是荣贵妃和七姊姊。

紫铜熏炉里燃着香,绘出粗粗细细的轻烟。太后端坐在紫檀木坐榻上,虽不发一语,气势却足足压了荣贵妃一头。

她不敢乱看,低头盯着碗里的虾丸,上头已结了层薄薄的冰,不过一会热一热还能吃,可别浪费了。宫里的人都习惯糟践东西,光这碗汤耗掉的银子,都够她和师太好好过上大半年了。

「过来,坐这儿。」

韶乐愣了会才明白太后是在喊她,抱着碗呆呆上前,不伦不类地行了一个礼,「给、给太后……皇祖母请安。」脸颊还有点僵,话也说不顺溜。

太后立即皱起眉头,都回宫这麽久了,怎麽行礼还这般不利索?她冷锐的目光一扫,荣贵妃缩起脖子,鬓上的钗环叮当响了一声。

「免礼,坐。」太后指着边上的交椅。

韶乐咽咽口水,努力忽视身後射来的眼刀,硬着头皮坐上去。

屋里烧着地龙,暖意自脚底涓涓涌上,慢慢帮她把僵冷的身子搓暖。

这是她头一回居高临下地俯视荣贵妃和七姊姊,就连她们钗环上镶了几颗珍珠都能清楚看见,她感到惴惴不安,荣贵妃和七姊姊都跪着,她真的能坐着吗?

「你可知错?」

韶乐一惊,下意识就要跪下认错,却听本名萧妩,封号敦仪的七公主开口道—— 

「孙女没错,都是顾先生的错,他就喜欢挑我的刺儿。」

原来不是在说自己,韶乐稍稍松口气。

面对皇祖母,敦仪心里七上八下的,偏又梗着脖子像一只高傲的孔雀。

太后拍桌斥道:「书院里那麽多学生,顾先生为何单罚你?还不是因为你目无尊长、荒废学业!」

韶乐跟着颤了颤,又是那个顾先生。难怪这几日七姊姊一直寻她麻烦,原来是七姊姊又被顾先生责备了。

宫里她不认识几个人,却常听人提起顾先生。

除了七姊姊总抱怨他脾气古怪之外,旁人多夸他学问好,才二十一岁就已连中六元,还说他「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不登庙堂亦能搅弄风云」,虽然她不明白是什麽意思,但光是听着就觉得很厉害。

再说了,连七姊姊都敢罚的人,能不厉害吗?

敦仪浑身一抖,话到嘴边,又被太后的眼神给吓回去。

但她真的冤枉啊!头先的确是她怠慢功课,受罚也认了,後来她把功课补齐,顾先生又嫌她字迹不端,罚她抄五十遍。

那时她就有些恼,可念及父皇对他的重视,她咬咬牙也就忍了。

再後来,她抄完五十遍,顾先生又鸡蛋里挑骨头,说她写字有添笔之嫌,罚她再抄五百遍,这她就忍不了了,愤然掀桌而去,留给他一个孤高决绝的背影。

僵持半天,荣贵妃按捺不住,笑着打圆场,「母后,您也别怪敦仪,您还不知道那顾先生的脾气?有时他连皇上的面子都不给,再说了,他不过是个布衣客卿,敦仪好歹是公主,就算真有错,也轮不到他来罚不是?」

听到荣贵妃的笑声,韶乐忍不住浑身一颤。

她虽不喜欢荣贵妃,可不得不承认她是个美人,风情藏在眼角眉梢,端庄又妖艳,难怪父皇喜欢。

但是话又说回来,就皮相而言,七姊姊真是浪费了有这麽个娘亲。

「哼,布衣客卿?若没他顾泊如,皇帝得多操多少心,哪还有工夫来你这棠梨宫?」

太后说完,捧起茶盏慢悠悠的喝着茶,荣贵妃心里却一阵发毛。

「先帝爱才,故於皇城设立云麓书院,且定下铁律,凡入学者,即便是天潢贵胄,也得以师为先。皇帝承其遗志,选贤任能,这才有了现在国泰民安之象。连天子都礼贤下士,更何况一个公主?」

太后的语气陡转直下,「身为公主,连最起码的尊师重道都做不到,竟还敢当众掀桌子,与那些市井泼妇有何两样?哀家倒想问问,究竟是谁教的!」

白瓷杯砰的砸在荣贵妃面前,她连忙俯首,「是妾身管教无方,妾身知错,妾身该死。」

广袖上的金丝云霞纹被茶水洇成难看的褐色,光彩尽失。

韶乐惊讶不已,这衣裳是父皇赏的,做工极其繁复,荣贵妃一直宝贝似的供着,前日宫人整理衣橱,不小心碰到,还被她罚了二十板子,怎麽今日她连躲都不躲?

殿里静得出奇,所有人都默然垂首,呼吸都陪着小心,连铜漏壶也识相地压低声音。

「笃厚纯雅为敦,言端行正曰仪,如若做不到,就自请让皇帝废黜封号吧。」

太后说得轻飘飘,荣贵妃却如遭雷劈。

废封号?那公主的身分不也……她深谙太后的性子,当年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火凤女帅,说得出就一定做得到。

「妾身今後一定严加管教,望母后宽恕敦仪这一回。」

敦仪吓得不敢吱声,皇祖母平日深居简出,从不过问这些琐事,怎麽今日不但突然来了,还送上这麽大个下马威?

太后冷哼,「然後呢?」

荣贵妃知道敷衍不过,服软道:「妾身这就带敦仪去同顾先生认错。」

她语气温软,谁听谁怜,可太后不吃她这一套,「然後呢?」

玉手在袖中攥成拳,荣贵妃咬着下唇,又道:「该领的罚也不能少,妾身会亲自看着敦仪抄书,抄完後妾身再亲自领她交给顾先生。」

你看着?太后眼中闪过讥笑,「顾先生罚完了,哀家还没罚。」

敦仪倒吸口气,想反抗又被荣贵妃瞪回去。

「抄完顾先生的五百遍,再抄五百遍《劝学》,送到章华宫,哀家亲自检查。」

敦仪差点厥过去,这、这这这要抄到猴年马月?她求助的望向荣贵妃,可荣贵妃只用眼神催促她赶快应承,她只好摁着哭腔回答,「是。」

韶乐早已目瞪口呆,平日里眼睛长头顶上的荣贵妃和七姊姊,竟然被治得服服帖帖,大气都不敢出,皇祖母真乃神人也!

可是皇祖母为何要叫她来?不会要连她一块罚吧……

心里正打鼓,就听上头响起一声—— 

「碗里头是什麽?」

「虾、虾丸鸡皮汤。」

韶乐匆忙跳下椅子,不慎崴到脚,汤洒了一些出来,还有几颗虾丸从碗里滚出来,有一颗正好滚到太后脚边。

见状,荣贵妃短促一哼,敦仪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宫人们憋笑憋得五官抽搐。

韶乐脸上冒烟,手指不安地抠着碗身上的牡丹花纹,皇祖母刚教训完七姊姊失仪,她就来了这麽一出,看来又要受罚了。

满殿各式各样的表情中,唯有太后神色如常,「你做的?」

韶乐抿紧嘴巴点头,眼珠慌乱地左右转着。

敦仪嘴巴一歪,不就是在外头多站了会儿,装可怜要给谁看?

太后都看在眼里,对韶乐柔声道:「拿来,哀家尝尝。」

皇祖母要喝这汤?

韶乐傻愣在原地,直到安嬷嬷含笑走到她面前,她才呆呆地把碗递过去。

安嬷嬷瞧见她冻成紫萝卜的十指,眉头一皱,手指快构着碗身时,被突如其来的冷意刺了一下,下意识地缩了一下才又把碗接过。

都进屋这麽久了,这碗还冰得扎人,九公主刚刚竟然一直举着这碗吹风?再不受宠也是个金枝玉叶,荣贵妃简直欺人太甚!

安嬷嬷心不在焉地盛好一小碗,犹豫不前,「太后娘娘,要不奴婢先拿去热热?」

「不必。」太后伸手接过,舀出一颗虾丸往嘴里送。

「别!」韶乐惊呼出声,随即又揪着衣角小声嗫嚅,「……太凉了,对您……不好……」

太后颔首笑笑,若无其事地吃完,拿帕子揩嘴,「好吃,手艺不错。」

出锅这麽久,面上都浮出一层冷油,瞧着就倒胃口,可皇祖母却坚持说好吃……想到这里,韶乐的心顷刻间亮堂起来。

回宫的头几日,父皇还记得有她这麽个女儿,隔三差五招她到跟前说话,荣贵妃也待她不错,她的吃穿用度皆与七姊姊一样。

那时她还真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把他们当做自己的亲人,献宝似的主动给他们做吃食。

後来,父皇召见她的次数变少,她进小厨房的次数却变多,七姊姊得了什麽新鲜玩意儿也不再有她一份。

其实这也没什麽,她本就喜欢做饭,并未放在心上,可真正令她寒心的是,每次她尽心做好的东西,荣贵妃和七姊姊连尝都不尝就说不好,还嫌弃地让人拿去喂外头的猫儿狗儿。

心意被人肆意践踏,只有皇祖母肯把她碎成片的自尊拾起,捧在手心仔细呵护,许她一个温暖的笑。

「哀家喜欢吃你做的菜,你可愿意搬去章华宫与哀家同住?」

韶乐眼眶滚热,除了一个劲的点头,不知道还能做什麽反应。

至於荣贵妃和敦仪母女俩的表情,那可是一个赛一个的吃惊。



到了章华宫,韶乐被安排住进东偏殿。

因太后喜欢清静,宫里的下人较之棠梨宫要少许多,摆设也相对简朴。

宫人们先伺候韶乐沐浴,把身子泡暖,换身乾净衣裳,才引她去见太后。

暖榻上,太后换了身素色常服,正支头养神,看见韶乐,招手让她过来,不似方才那般盛气凌人,同寻常人家的祖母一样和蔼。

因刚才的事,韶乐已生亲近之心,恭恭敬敬地行礼,「给皇祖母请安。」动作虽还拘谨,但看得出已进步不少。

太后笑着把她拉上暖榻,温声问:「在宫里住得可还习惯?」

韶乐轻轻点头,不敢看人,长睫乖巧垂下,在眼睛下方打出柔色阴影,双颊堆雪砌粉,跟玉娃娃似的。

太后心头一动,都说荣贵妃是天下第一美人,只怕她风华最盛的那几年也不及这丫头,且这丫头性子也温顺,跟她母亲一样,就是太小家子气了。

不过这也怨不得她,自小就没爹娘疼爱,庵里也接触不到多少人,刚进宫又在荣贵妃那受了委屈,胆怯也在情理之中。

接着太后的目光滑过她红肿的手指,微微一滞。

「疼吗?」太后捧起她的小手,轻轻吹了吹。

韶乐用力摇头,「不疼了,就是……有点痒。」其实还是很疼的,只是她不敢说。

太后遣人去寻药膏,眼珠子一转,又把人叫住,而後对韶乐道:「再忍一晚上,明儿再上药,可忍得住?」

韶乐不解其意,但还是乖乖应承。

太后也不解释,对着窗外叹气,「哀家不会叫你白忍的。」

很快,韶乐就明白了太后的用意,因为第二日晚上,父皇来了。

镀金铜炉上隐隐约约浮起几缕烟雾,氤氲在那角杏黄衣袍上,延熙帝拿茶盖轻轻拨弄茶叶,几次想开口,最终都还是闭了嘴。

太后转着手里的佛珠,极有耐心地陪他耗。

过了好一会儿,延熙帝终於忍不住开口,「听说母后罚敦仪抄书了?那丫头品行不端,的确该罚,不过……这里外加起来要抄一千遍,是不是罚得重了些?」

太后勾起嘴角,她猜得没错,依荣贵妃的性子定不会心甘情愿领罚,左不过先服软把她打发走,事後再给皇帝吹枕头风,想把这事揭过去。

「重吗?哀家还觉得轻了呢。」

她使个眼色,安嬷嬷会意,转到屏风後头招手。韶乐低着头出来,战战兢兢上前行礼。

延熙帝心下奇怪,「母后把韶乐接来了?」

太后冷笑,「再不把她接来,皇帝恐怕就再也见不着这个女儿了。」

「这、这……」延熙帝大惊,却也更加惶然,「母后此言何意?」

太后微微一笑,命安嬷嬷把昨日的事从头到尾讲一遍。

延熙帝的脸色渐渐沉下来,听到最後,拳头重重捶在扶手上,「太不像话了!」

韶乐肩头一抖,头埋得更低。十五年不在父亲身边,她本就生分,又隔了层皇帝的身分,使得她对延熙帝又增添几分畏惧。

延熙帝见她这般害怕自己,心里不由抽疼,想起她的生母,目光更是一涩。

怨他,都怨他。

佛珠停止转动,太后微抬眼皮,扫了他一眼,合眸继续念佛。

「过来。」延熙帝试着放柔声音。

韶乐木头人般一钝一钝上前,垂头站好。

他笑着去摸她的小脸,立马皱了眉,怎麽一点肉都拧不出来,荣贵妃到底是怎麽照顾人的?难怪总拦着不让见,原来是怕露馅。

又瞥见她肿得跟萝卜一样的手,延熙帝眉心的川字更深几分。

太后这才又睁开眼睛,道:「皇帝还是觉得哀家罚重了吗?」

延熙帝脸上红晕一闪而过,颔首道:「儿子知道该怎麽做了。」

太后满意地点点头,昨日她忍住不罚荣贵妃,等的就是这句话。

荣贵妃一定要罚,但不能由她来罚,必须让皇帝出面,否则他永远认不清他那心肝宝贝究竟藏着怎样的蛇蠍心肠,也永远记不住他还有韶乐这个女儿。

「手还疼吗?」延熙帝轻轻碰了碰韶乐的手指,她疼得瑟缩了一下。

宫人取来药膏要帮韶乐上药,却被他抢去。

「来,父皇帮你上药。」他目光温暖,小心翼翼地挑出膏子抹匀。

九五至尊,素来只有被照顾的分,第一次放下身段照顾别人,动作虽笨拙了些,神情却极为专注。

冰凉的药膏涂在手指上,韶乐却感觉到一股暖流流进心里。原来有父亲疼爱,是件比冬天晒到太阳还幸福的事。



延熙帝动作极快,前脚刚出章华宫,後脚就气势汹汹来到棠梨宫。

据宫人回忆,这晚皇上的火气不是一般的大,寝殿里瓷器玉器稀里哗啦碎了一地,还让荣贵妃母女顶碗在外头罚站。

整整一个时辰,无论她们哭得如何凄惨,他都不为所动。

接下来两日,整个棠梨宫都浸泡在一股浓郁的墨香中。

顾泊如和太后都认得敦仪的字迹,她想让人代笔都不成,只能衣不解带地奋笔疾书。

第三日,敦仪顶着两个青黛色的眼圈,灰溜溜地跟在荣贵妃後头到章华宫交差,还给韶乐送来好些补品,光人参就好几箱,一根比一根粗,根根赛萝卜。

韶乐隔着屏风偷偷打量,只觉通体舒畅,进宫这麽久,她终於扬眉吐气了一回,好解恨啊!

为照顾韶乐的生活,太后特地指给她几个得力宫人。

领头的叫小喜鹊,头一日她还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做事,跟韶乐混熟後,她跳脱的本性就暴露无遗,也是由她之口,韶乐才知道那日太后为何会去棠梨宫「寻衅」。

原来几个月前,大魏要与西凉开战,原定的主帅是李如海,荣贵妃极力向皇上引荐自己的二哥裴从光为主帅,皇上耳根子一软就应下了,李如海便成了副帅。

上个月两军於智木河鏖战,裴从光本就无帅才,又错判局势,害大魏军队落入陷阱,损兵不说,还差点折去李如海的命。

战报传来,太后气得牙痒痒,这才决心重新出山,整顿後宫。

「那日不过是太后娘娘下的战书,好戏且在後头呢。」虽然皇后早逝,但後宫中还有太后,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一只麻雀在凤枝上蹦躂。

韶乐觉得小喜鹊说这话时的表情,就跟集市上看杂耍的人一样。

她私心把这话想成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父皇是没主见的唐僧,荣贵妃是变化多端的白骨精,荣贵妃说什麽父皇就信什麽。

而皇祖母就是降妖伏魔的大圣爷,且还是唐僧不敢教训的大圣爷,吹根毫毛,白骨精就原形毕露了。

「还顺手把公主您给捡来了。」小喜鹊忙着检查内廷司新送来的衣裙,随口一说。

韶乐:嗯,大圣爷收完妖,顺带救了个误入白骨洞的小娃娃。

「妥了!公主快试试新衣裳合不合身,就要到杏芳宴了,要是不合身可得赶紧改。」

「什麽杏芳宴?」

「公主您忘啦?」小喜鹊眨巴眼睛,「太后娘娘不是说,让您开春就去云麓书院念书吗?要去那里念书,就得先参加杏芳宴。」

韶乐倒吸口凉气,她还真忘了。

云麓书院、七姊姊还有顾先生……天呐!

韶乐不想去书院,理由很简单,那里有七姊姊,和一个连七姊姊都敢罚的顾先生。

可太后非要让她去书院,理由更简单,就是为了让她多见见世面,好扳正她身上的这股小家子气。堂堂一国公主,说几句话就脸红,像什麽样?

韶乐越是抗拒,太后越是认为这个决定深明大义,坚决不松口。

是以在第一百七十八次以美食诱惑皇祖母失败後,韶乐终於含泪接下那身书院统一的牙白色衣裳。

第二章 美人面开花

三月,一夜春风催开满城桃李,杏芳宴开始了。

小喜鹊特地起了个大早,算好韶乐起床的时辰,熏好要穿的衣裙,备好出门用的轿子,一切都顺顺利利,却单单算漏一点。

她家公主竟然迷路了。

云麓书院建在皇城後头的小香山上,不仅传道授业,还要求学生勤修四体。遂於山脚立下驻马碑,凡见此碑者皆须下马落轿,步行上山。

韶乐就是在驻马碑下轿後,跟小喜鹊走散的。

山上林深叶茂,她来回转了约莫七八十小圈,花还是那些花,石头还是那些石头,可人怎麽就不是那些人了呢?事实上,这周围除了她,压根就没人!

那会不会有蛇?她小时候被蛇咬过,高烧不退,吓得师太在佛祖面前求了好几天,才把她从阎罗手中抢回来。自那以後,她见着井绳都绕开十丈远。

腿肚子累到打颤,肚子也闹起空城计,韶乐觉得自己现在跟游荡的孤魂没两样,晃着晃着,她晃到了小溪旁。

溪水叮咚,清澈见底,一枚鱼钩在水中悠悠沉浮,漾起圈圈水纹,鱼竿则架在茸茸青草地上,旁边还仰躺着一个人。

同样一身牙白色衣袍,双手枕在脑後,脸上倒扣着一本书,慵懒地曲立起左腿,像是在小憩。

微风拂动书页边缘,沙沙作响,和着淙淙水声,像极了小时候常听的歌谣。

韶乐的心没来由地颤了颤,脑子里断断续续闪过许多画面,连不成串,眼前的景物开始浮动,昏暗袭来,她不由自主往前跌去。

在她意识彻底模糊前,那人终於掀起半边书册,皱眉瞪来。

很好看的侧脸。

云麓书院的一处静室内。

「不见了?什麽叫不见了?一个大活人,怎麽会不见了?」延熙帝推案而起,山眉细目间皆是厉色。

「奴婢该死!奴婢该死!」小喜鹊肩头发颤,努力不让自己结巴,「刚刚上山时九公主还、还在,就一眨眼的工夫,人、人就……就不见了。」

「废物!」

玉杯砰的一声摔成碎片,宫人们齐齐跪倒,缩起脖子不敢乱看,屋里一时鸦雀无声。

再有一个时辰,延熙帝就要同书院山长一道上高台祭酒,宣布开席。

书院在时间上要求一向严苛,但凡迟到片刻都不准入席,若韶乐不能及时赶到,便要错失今年的入学资格。

「皇上消消气。」荣贵妃款款走来,罩纱宫裙翩然,髻上的点翠白玉响铃簪叮咚轻响,「韶乐到底还是个孩子,又是第一次来,贪玩些也是有的,兴许一会就回来了。臣妾刚刚已叫谦儿带人去寻,一定能及时把她带回来。」

延熙帝微讶,「你让老六去了?他一会还要同朕一块去祭酒,赶不回来可怎麽是好?」

荣贵妃笑着贴上他的胸膛,「不打紧,若他赶不回来,还可换别人,祭酒再重要,哪有妹妹重要。要是韶乐有个三长两短,臣妾日後哪里还有颜面去见母后?」

眉心欲蹙不蹙,眼波流转,勾得延熙帝心头荡漾,下意识抬手环住她那不盈一握的腰肢。

「只有你最懂朕的心思。」

「臣妾惶恐。」荣贵妃含羞低头,双颊泛起酡红,「臣妾只想为皇上分忧,韶乐毕竟是从臣妾宫里出去的,虽说几日前因为一些小误会闹过不愉快,但臣妾的确是打心眼里喜欢这个孩子,希望她平安喜乐。」

延熙帝眉目温柔,在她手背上落下一吻,「朕知道。母后当时只是在气头上,你日後多去章华宫拜见,她总能看见你的好。」

荣贵妃娇羞地点头,忽又想起什麽,道:「对了,韶乐初来书院,想必很多规矩都还不懂,不如让敦仪教她,也算有个伴不是?」

「还是你想得周到。」延熙帝笑着刮了刮她的鼻子,揽着她的腰往里头去。

小喜鹊胃里泛起阵阵酸水,这才被冷落了几日,荣贵妃就东山再起了?这麽上赶着献殷勤,典型的黄鼠狼给鸡拜年。

气愤完,她又不免忧心起来,这山统共就这麽点地方,九公主能去哪儿?玉皇大帝、王母娘娘、观世音菩萨,求求祢们一定要保佑九公主平安无事。

韶乐幽幽转醒……饿醒的。

脑袋晕乎乎,嘴里还有种淡淡的甜味,她又咂巴了两口。

上头传来轻笑声,她猛一激灵,旁边有人!

霍地睁开眼,一片浓密的树荫罩在她眼前,阳光层层筛落,变得不再刺眼。

一名清瘦的白衣男子正闲闲地倚着树干看书,边上鱼竿尚在。

「我……」

「气血亏,昏倒了。」他翻过一页书,并不看她。

「气血亏!」韶乐大惊失色。

栖在枝头的鸟儿被惊了一下,扑腾下几片羽毛,抛下两句不满的咕咕声,全跑没了影。

男子也被她吓到,翻书时手一抖,差点把书页撕了。他侧眸睨她,见她呆在原地,眼神发直,连眼睛都不会眨了。

有这麽吓人吗?他有些不解。

袖子被人拽了拽,力道轻得可以完全忽略。

他转动眼珠,瞧见一只白嫩嫩的小手正揪着他的袖角,细细发抖,他袖口的银竹暗纹被捏得没了形状,跟着小手一起颤。

「气血亏……什麽意思?」说着,韶乐的眼眶渐渐泛红,长睫扑搧,几乎兜不住内里的泪珠。

她是不是得病了?而且是很严重很严重的病,否则怎麽会昏倒呢?

男子无言以对,不知道什麽意思还叫这麽大声,而且中气十足的,倒瞧不出哪里亏了。

翻了个白眼,想撂下狠话,直接甩开她的手,可是一对上她那双清灵大眼,他又哑巴了。

「不是什麽大病,不必大惊小怪,平日多注意饮食即可。」他把袖子往回扯,朝另一头挪去。

韶乐如蒙大赦,紧绷的小身板忽地放松下来,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人一放松,羞耻心就活泛起来。想到自己刚刚的失态,她不好意思地摸着後颈。

男子的眼角余光正好瞥见她的小动作,眉心微蹙,在她抬头的瞬间,又不着痕迹地把视线收回。

韶乐其实想问他路,毕竟她走了这麽久,好不容易才碰见一个活人,而且看他的穿着,应当是书院的人,自然就把他当做救命稻草。

可是这稻草看上去并不怎麽友善,让她有些害怕。

她假装摆弄帕子,一边偷偷打量着他。他的眉眼生得不错,深邃俊朗,天生一种出尘气质,如远岚初云般清雅;扣在书上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动作优雅得恍若在捻一朵花。

这人是神仙吗?

她呆了片刻,低头瞅瞅自己,顿觉羞愧难当,明明都是白衣,为何她穿着就没人家好看?

「书院在东边。」

「啊?」

男子停下翻书的手,斜眼看她。

韶乐歪头同他对视片刻,後知後觉地意识到原来他在给自己指路。

心事被人轻易戳穿,她脸更红,丢下一句「谢谢」,立即起身跑开。

看着她狼狈逃开的背影,男子默然叹气:那边不是东。

韶乐也分不清哪边才是东,况且她的心智还没坚强到足以支撑她再去问这个愚蠢的问题,只能硬着头皮跑开。

不就是东吗?跟着日头走准没错。

然後她又转回到溪边,同那儒雅的稻草大眼瞪大眼。

「我……」韶乐脸上烧着,摸着脖子讪讪一笑,「我、我就是想回来再谢你一次。」

话音未落,又跑了。

男子摇摇头,自她出现後他就没再看进去几个字,心已经乱了,索性合上书,起身面朝她离去的方向站定。

果不其然,她又绕了回来。

不过这次,韶乐的脸皮勉强比之前厚了几分,估计人家早就看穿她不识路的本性,所以连藉口都懒得找。

到底哪边才是东?

男子将书拢进宽袖中,老神在在地看她垂丧着头,拿脚尖在地上画圈,衣裳下摆和鞋袜上都沾染了泥土。

他不由皱眉,暗自盘算,是时候新增一条院规:衣装不洁者不准入堂。然而目光滑过她脸上的绯云,心蓦地柔软几分,罢了,这次就算了吧。

男子拂袖上前,在韶乐身边顿了顿步伐,「跟我来。」不等她回应,转身就走。

韶乐抬眸的瞬间,那角牙白色衣袍正从她眼前翩然飘过,带起一阵清爽的青荇味,像是烈酒流淌过新疤,顷刻间在她脑子里抽疼起来。

她鬼使神差地攥住他的手,瞪大眼睛问:「我们……可曾在哪里见过?」

细嫩如玉的皮肤上青筋隐约可见,被捏皱的袖口随着她的手一块微颤。

她从来没在陌生人面前这样大胆过,可就在刚刚那一瞬间,突如其来的熟悉感催她上前。

此时此刻,她只想知道他是谁?

溪流边上,有鱼咬钩,震得鱼竿猛烈晃动。

那人驻足回身,身量比韶乐高出许多,覆下的身影将她娇小的身子完全笼罩住,眼眸里思绪纷繁,看着她时彷佛隔着层纱,「我……」

韶乐瞪大眼睛凑近,殷切地等待下文。

他却蓦地收回目光,後退一步,抽回自己的手,「在你昏倒前,我们见过。」他冷冷的说完,转身走了。



树荫山石间,一角黛色屋檐斜飞入云,檐角参差垂下五个玉铃铛,代表宫商角徵羽五种声律,微风随意晃过便是一曲天籁。

韶乐歪头,对着匾额上「云麓书院」四个大字出神。这就是天下第一书院啊。

男子侧眸打量她,像在希冀什麽,可她杏眼里乾净得不藏任何心事,他眼里的光一下湮灭,「你走吧。」

然後自己就赌气先走了。

韶乐不懂他为何突然甩脸子,明明路上还好好的啊,她茫然四望,匆匆跟上。

杏芳宴,说是雅集,实则是书院的入学仪典。赴宴的宾客要麽是在书院学成的门生,要麽是尚在求学或即将入学的门生,且清一色都着白衣。

敦仪最烦这些哼哼唧唧的书呆子,踮着脚尖四下张望,寻见那人身影後,立即眉开眼笑。

「表哥!表哥!」

她边跑边朝观鱼台招手,引得周围的人纷纷侧目,瞧见本尊後又把火气憋回肚子里。

算了算了,这个惹不起。

敦仪从来不屑搭理旁人的目光,几步跳上石阶。

观鱼台四面门窗洞开,杨柳风荡起鲛纱帘,她舅家的几个表兄妹正在里头,和书院的药草大夫岑懋闲谈。

被她唤做表哥的裴泽没她这般心宽,闻声,本就冷峻的眸子又沉下几分。

前几月二叔在智木河败北的消息传来後,他身为英国公世子、裴家的长房嫡孙,自然免不了遭人指点。眉头拧巴了好几天,若不是被那对孪生弟弟硬拉来,他真不想来这杏芳宴。

「公主。」他从席上起身一揖,俊容上青涩之气未褪尽,眉心却已镌上三道浅纹。

敦仪的兴致立时灭了大半,「表哥,这是书院,又不是宫里,干麽那麽拘谨?」说着就要上前挽他的手。

虽说大魏民风开放,有太后这一巾帼女帅为表率,女子更是敢同男儿一样出闺阁入学堂,但到底男女有别,即使是表兄妹,到一定年岁也该避讳。

可敦仪心知,父皇和母妃早有意将她许配给表哥,便从来不把这些俗礼挂心上。

「礼不可废。」裴泽後退一步,不动声色的避开她的手。

敦仪面露尴尬,说不气是假,可又不敢对他发作。

气氛顿时古怪起来,岑懋忙岔开话题,探身问对桌的双生子,「不是说要献宝吗,宝贝呢?莫非又在拿为师寻开心?」

弟弟裴淳连连摆手,「徒儿哪敢?宝贝啊,这就上来。」他对岐黄之术兴趣颇浓,遂拜岑懋为师。

裴淳朝哥哥裴润使眼色,一个颠颠下去取宝,一个去抬小高几。

很快地,宝贝就摆到正中,是一株花,一株耷拉在花盆里,半死不活的花。

「美人面。」岑懋沾一眼就报出花名。

裴淳满眼佩服,「没错,正是美人面。前几日父亲刚从西凉八百里加急给我送来的。」

裴泽心里冷笑:二叔没工夫钻研打仗,倒有工夫侍弄这些花草。

「西凉的花?难怪取这麽个肤浅的名儿。」敦仪正同表妹裴蓉说话,闻言瞥了眼那枯花,越发嫌恶。

「七公主有所不知。」岑懋拖长音,故弄玄虚,「这花只长在西凉,还不是年年都开,只有在碰见真正的美人时,才会一绽芳颜同对方斗艳,因此才取了这麽个名儿。」

敦仪和裴蓉心头皆一动,想上前试试,又都扭捏着不敢。

裴润看穿她们的心思,捧着花过来笑道:「两位妹妹国色天香,不试岂不可惜?」边说边把花盆往她们面前凑。

裴蓉心下慌张,避瘟神似的往後躲。

敦仪假意推了两下,挑好角度嫣然一笑。然而脸都笑僵还不见花开,假推就成了真推。

「起开起开,什麽破花,都是唬人的!」

敦仪这回是真恼了,起身就要走,她堂堂一个公主,千人疼万人爱的,竟被一朵花给嫌弃,岂有此理!

岑懋急忙开口,「我仔细一瞧,这花好像又不是美人面,保不齐是裴大人弄错了。」

双生子跟着一唱一和递台阶—— 

「天下花色千万,这西凉的花哪里认得出我们中原的美人,表妹何必跟一朵没眼力的花过不去?」

「就是就是,昨儿我还抱着这花上街溜达,碰见那麽多美人也就没见它开过,肯定是假的,假的!」

敦仪脚步微滞,偷瞄向裴泽,所有人都在留她,只有他无动於衷,她的心倏地跌至谷底。

岑懋拿摺扇敲额角,头疼该如何收场,眼神晃过窗外,陡然一亮。

他怎麽来了?

岑懋急忙扒着窗户挥手,「简远!简远!这儿!嘿,这儿!」

人群中一名男子听见有人在喊自己的名字,眼皮不抬,扭头就走。

「嘿!你别跑呀!嘿!我在喊你呐!听见没有啊!喂—— 」

四周睇来古怪目光,男子重重一叹,拂袖朝观鱼台大步而去。

岑懋得逞一笑,亲到门口迎他。

这家伙平生最讨厌热闹,尤其是这种别有深意的雅集,没想到今日竟然来了,晚上且得留意一下,这日头到底是打哪儿落下的。

「山长今年到底拜对哪路神仙了,竟把你这尊大佛拜来了。」岑懋笑着打趣,头一偏,笑容瞬间僵住。

今儿这风吹得……绝对有古怪!

「这位是……」

男子止步,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头还没来得及完全转过去,後心就被撞了一下,紧接着是一声软软的呼痛。

「噢。」韶乐没料到他会突然停下,直接撞了上去,捂着额头踉跄後退。

男子板起脸,不是让她走了吗,怎麽还跟着?

他气势太足,韶乐低头不敢看他。

她真不是有意的,跟他来这杏芳宴,她找不到小喜鹊,其他人她又不认识,怕再走丢,就只好跟在他後头,边走边找人。

岑懋拢起手,目光在两人身上来回打转,几个眨眼间,已在脑子里编出无数个故事,不过重点只有一个:千年老僧红鸾星动了。

「既然是简远带来的,那就是朋友,来来来,里边请,咱们坐下聊。」

韶乐糊里糊涂地被岑懋推进门,瞧见屋里众人跟老鼠见着猫一样,匆忙起身行礼,「顾先生好。」

她更懵了,顾先生?

杏眼左瞄右瞄,旁人她不认识,可敦仪却是化成灰也识得的,所以她身边这个人就是……那个顾先生!连七姊姊都敢罚的顾先生!

她一下子傻了。

顾泊如看着她,眉头紧锁,为何他觉得她突然变得比刚才还要怕他了?他有这麽吓人吗?

吓人,很吓人,韶乐腿都吓软了。

七姊姊怠慢功课被罚抄五百遍,那她刚刚给他添了那麽多麻烦,岂不是……她突然有些喘不上气。

被吓到的不止韶乐。

因抄书的事,敦仪心有余悸,蹭着脚往裴蓉身後缩;裴蓉则心如鹿撞,耳根发热,不得不埋头遮掩;裴泽收敛傲慢,将恭敬全摆在脸上;双生子低头互觑,皆从彼此的眼中瞧出忐忑。

一片静默中,裴润突然大叫,「花、花花花……」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那原本奄奄一息的花竟然动了,翠碧色花茎悠悠立起,撑开胭脂色的花瓣,嫩黄的蕊心轻吐流丝,如美人春睡未足,慵懒地对镜梳妆,千娇百媚。

从西凉到京城,从宫外到宫里,辗转过东街西市、南亭北桥,这美人面一直吝啬展现真容,诚如那目无下尘的美人,谁也瞧不上,可韶乐一来,它就开花了。

众人的目光由花移向人,美人分很多种,有的娇艳妩媚,只一个眼神就能把人的魂勾走;有的则如出水芙蓉,叫人心里喜欢又舍不得沾染。

韶乐就属於後者,蒲柳姿芙蓉面,盈盈一立,整间屋子都亮堂起来。

岑懋扬眉,暗赞顾泊如的眼光;裴淳拿袖子做遮掩,朝裴润竖起拇指,就连素来冷漠的裴泽也不由得多看两眼。

谁说西凉的花不识中原的美人?

韶乐被盯得不自在,垂下脑袋,脸颊热得能烤番薯。

敦仪气得直扯帕子,她承认九妹妹是个美人,且几日不见,好像比刚进宫那会更漂亮了些,瞧那小脸蛋,娇滴滴的都能掐出水来,皇祖母可真会养姑娘。

「九妹妹玩累了?舍得回来了?」她朝门口的小太监挥手,「去知会六哥一声,人回来了,不用找了。一点儿忙都帮不上,就会添麻烦。」她翻了个白眼,兀自坐回席上。

韶乐捏着衣角努力不让自己在意,顾泊如的脸色则是随着这几句垮了下来。

裴润舍不得新妹妹难过,忙哄道:「玩怎麽了?爱玩多好,古今多少文人异士都是玩出名的。」

岑懋笑着啐了一声,「又在胡诌。」

「才不是胡诌。」裴润不依,抖开袖子,凑到他跟前掰指头细算,「太白的诗、霞客的游记,哪个不是玩出来的?连我的祖师爷公输般,不也是随手造个云梯出来玩的?」他醉心木艺。

裴淳双手环胸,跟他抬杠,「只怕又是你杜撰的吧。」

裴润挺起胸脯,「鸿儒们说的就是至理,怎麽我一出口就成了杜撰?我就不能正经八百讲一回道理吗?」

「人家讲的是道理,而你……」裴淳狡黠一笑,「是道听涂说的歪理。」

「嘿,你个小王八蛋,没大没小!」裴润撸袖。

「你还倚老卖老呢!」裴淳叉腰。

兄弟俩梗着脖子叫嚣,跟照镜子似的,大夥皆被逗笑,韶乐也噗哧笑弯了眼,心中郁气冲淡不少。

双生子趁热打铁,一左一右撺掇她喊「表哥」。

她红着脸乖乖喊完,他们又忙不迭继续逗,又呆又水灵的妹妹,谁不喜欢?

敦仪受不了被冷落,但碍於裴泽警告的眼神,只得把怒气给咽回去,但她仍是不平地嘟着嘴。凭什麽都护着这野丫头?明明她才是他们的亲表妹!

唯有顾泊如眼神复杂,在韶乐身上停留片刻後收回,默默坐到最角落的席上,偏头看窗外风景,心里滚过两个字:笨蛋。

第三章 曲水流觞靠作弊

一通寒暄完,大家各回各位,剩韶乐愣在原地不知所措。屋里只有五席,敦仪和裴蓉并坐,双生子同席,剩下三人都自占一席。

她坐哪?

环顾一圈,最後她还是硬着头皮看向顾泊如,毕竟这屋里除了敦仪外,她只认得他。

左右已经给他添了不少麻烦,不差这一次,大不了抄书五百遍。

顾泊如回头刚好撞上她的视线,空蒙的杏眼怯懦又期待,把他所有拒绝的话都堵回嘴里。

他在心里踢自己一脚,冷着脸淡淡点头。

韶乐松了口气,慢慢蹭到他边上坐好。

紫檀案边,两人的手相隔甚远,可金丝褥毯上,自然逶迤的宽袖却在不经意间交叠到一块。

众人险些惊掉下巴,谁不知道顾泊如一向独来独往,就算赴宴也只独坐,今日是怎麽了?

事有异,必有因。

他们正抓耳挠腮,那厢祭酒礼已毕,有人含笑入内。十八岁的少年,面若冠玉,笑意温和,通身贵气,真正天之骄子才有的气度,正是六皇子萧谦。

「听闻顾先生到宴,父皇因政务繁忙脱不开身,遂命我来拜会。」他以学生之身向顾泊如行礼。

一个风光正盛的皇子对一介布衣行礼,搁哪个朝代都是一桩佳话。

顾泊如只微微颔首,惜字如金。

如此怠慢,偏偏萧谦不往心里去,一是早已习惯,二则为结交。

顾泊如虽不出仕,奈何才华摆在那,连父皇都爱同他商讨时政,他哪敢摆皇子威风?

韶乐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们说话,低头摆弄手指打发时间。

这人呀,打从娘胎起就在拚运气,皇家尤是。韶乐的运气就不怎样,故而腰杆没敦仪硬。可是以萧谦的运气,他合该笑得灿烂。

因排他前头的哥哥,病的病死的死,就算没病也要装病,譬如三哥;至於那耿直到连病都不屑装的四哥,因不受父皇待见,连京城都不让待,被扔去戍边了。

「阿九?阿九?」

韶乐一下收回思绪,「啊?」

萧谦见她呆呆的模样,忍俊不禁,「阿九以後出去玩得提前打声招呼,可不能再说没影儿就没影儿。」

韶乐脸上一讪,只有这种时候她的小脑袋瓜才会转得飞快,大家都不知道她迷路,这很好,至少名声能好听些,於是她乖乖点头,「晓得了。」

边上响起一声轻笑,别人听不见,她却听得真真切切的,待反应过来,她才意识到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骗住,这个顾先生……但愿他能一辈子惜字如金。

这是萧谦头一回见到韶乐,平日总看着敦仪任性骄纵,觉得有她这麽个乖巧可人的妹妹也不错,他解下腰间的羊脂玉佩给她,算是为母妃苛待她赔不是,「阿九回宫这麽久,我这做哥哥的一点表示都没有怎麽说得过去?」

暖玉生温,韶乐虽不懂玉石,但也瞧得出这玉价值不菲。

敦仪不答应,「六哥偏心!六哥从来没送过我宝贝!」

萧谦笑着摸摸她的头,「我的不就是你的?改日你来我宫里,喜欢什麽只管拿去,我绝不拦着。」

敦仪得意地扬起下巴,「还是六哥最疼我。」

这话虽是对萧谦说的,却不是说给他听的。可惜裴泽只一味装聋,自始至终眼皮都不抬,反堵得敦仪不痛快。

因顾泊如在场,大家都自觉收敛性子,尤其是裴润和裴淳,闷得都快长蘑菇。

萧谦与裴泽同桌,想缓和气氛,「父皇刚赐下几坛临江春,难得今日人来得齐,不如开一局曲水流觞?」

「好主意!」岑懋一拍即合,「既是春天,不如就以红绿为题,每句须得有一红一绿。作得不好,罚酒三杯!」

敦仪抱住裴蓉的胳膊附和,「我跟表妹一组,不然你们太欺负人了。」

她素日里看书都犯困,要她对诗还不如让顾泊如再罚她抄书。又幸灾乐祸地看向韶乐,那野丫头可没帮手,待会肯定出丑。

裴蓉没意见,反而有点小期待。她不过是裴家长房的庶女,鲜有机会展现自己,可得好好把握,更何况今日他也在……

「好,那我就抛砖引玉了。」萧谦斟满一杯酒,放入设好的沟渠中,「碧玉杯中醴酒香。」

裴泽不紧不慢地接上,「山寺门前桃花红。」

玉杯未到,敦仪就抢来抿了一口,「这酒真香,六哥还有吗?」

萧谦笑瞪她一眼,「有,一会遣人给你送去。」

裴蓉几次要开口对诗,声音都被盖过去,看着玉杯飘远,心里的火苗随之浇灭。

晶莹剔透的玉杯随水而下,韶乐的脸色跟着发白,她哪里会对什麽诗,至多也就爱看些话本子,一会说不出来铁定要被笑话,她都开始奇怪自己一开始是怎麽来到这儿的?

顾泊如也奇怪自己为什麽会坐在这。

今日书院开杏芳宴,没人会上门拿政事扰他清闲,他本想在溪边看会书,然後舒舒服服地歇个晌,怎麽最後就到这来了?还要跟一群无聊的人对一些无聊的诗。

都怪她。

他垂眸,看见那个罪魁祸首面白如纸,偷偷探出一只小手,在裙上蹭了一下,像是在擦汗,不禁莞尔,胆子可真小,还是别怪她了吧。

玉杯终於漂到韶乐面前。

敦仪手肘撑在案上,笑得像个贼,「九妹妹加把劲。」

韶乐更慌了,脑子咕嘟咕嘟熬粥,脸上涨红一片,正纠结着要不要认输,边上突然传来敲桌子声。

顾泊如正托腮眺望窗外,右手却蘸着酒水在铺桌用的石青色绒缎上写字。因前头有杯盘遮掩,其他人看不到,可一旁的韶乐看得一清二楚。

萧谦见她半天不说话,以为她遇到麻烦,正欲开口解围,却听细细软软的声音响起—— 

「青、青岚溪畔、枕风眠。」

「什麽?」萧谦没听清。

韶乐鼓足气又说了一遍,「青岚溪畔枕风眠。」

大家头一次听她这麽大声说话,有些意外,细想她说的诗後更加意外,竟然对得还不错,有绿也有意境,渐渐对她另眼相看,合着她不呆呀。

敦仪不太高兴,「对上就对上,喊那麽大声做什麽,想吓死谁?」

「敦仪,休得无礼。」萧谦沉声告诫,转头向韶乐赔礼,「她就这脾气,你别放心上。你这诗对得不错,没准以後能做个女诗人。」

「而且还是女诗人中最漂亮的那个。」裴润逮着机会就耍嘴皮子。

韶乐心虚地低下头,同时庆幸逃过一劫,她不敢看顾泊如的脸,只盯着他的衣角低声道:「谢谢。」

顾泊如没回应。一片花瓣随风飘来,落入他面前的酒杯,荡漾了他的倒影,和倒影中他略略勾起的嘴角。



几局後各有胜负,韶乐有顾泊如的帮忙,竟一次没输过,而且越战越勇,说话的底气也比头先足。

最後一局,韶乐熟练地拿余光瞟顾泊如的手,可他写得太快,她没看清,又盯了一会,酒水淡去,字迹更加看不清。

顾泊如背对着没发现,便没有重写。

韶乐小声提醒,「乾了。」

他没听到。

韶乐急了,「乾了,乾了呀!」

「什麽乾了?」萧谦一脸奇怪,探头往她桌上看。

韶乐赶紧坐好,慌乱下抓起酒杯,「我、我是说,乾了……这杯。」想也不想就喝了。

头一回喝酒,没料到这麽香的酒竟这麽难喝,辣得她眼泪哗哗,直吐舌头。

众人顿时笑作一团,连顾泊如也抖了三抖。

「原来女诗人不会喝酒,这可糟了。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咱们的女诗人将来没法子名垂青史,这可如何是好?」岑懋揉着肚子打趣。

他这话本无心,敦仪听了却烧心,「哼,庵里出来的能成什麽大事?还女诗人,别成女笑话就好。」

「敦仪!」萧谦声色俱厉,紧张地看向顾泊如。

敦仪嘲笑韶乐的过往,却忘了这屋里还有个出身更低贱的人。

云麓书院向来只对皇室勳贵开放,极少数情况下会特许一些才华非常出众的寒门子弟入学。

而顾泊如就是那个唯一的极少数。

一个山沟里长大的穷小子,连最普通的私塾都念不起,只能在外头偷听,却因天资聪颖、悟性过人,被前任山长带回书院栽培。後来果不负众望,科举连中六元,声名鹊起。

真正是寒门子弟凭自己的努力一朝跃龙门,被普天学子奉为神明楷模。

屋里瞬间寂静,韶乐再笑不出来,低头摆弄手指,眼里的灵动渐渐失色。

顾泊如只静静喝酒,神色寡淡,一言不发。

大家的心都提了起来,顾泊如生气了,而且气得不轻。

「年前,皇上命人在书院正门立下影壁,要求所有学生每日诵读,以示勉励,七公主可还记得上头刻着什麽?」顾泊如冷眸睨来,隐隐带着怒意。

屋里越发安静,只听得见沟渠里叮咚水流声。

萧谦和裴泽低头默默喝酒,双生子互看一眼後,偏头假装看风景。

敦仪不解其意,经裴蓉提醒才回过味,气得胸口发闷但不敢说话。

岑懋支头假寐,心里窃笑:真够狠的。

那影壁上镌刻的正是先帝发迹於草莽,筚路蓝缕创大魏朝的事蹟。

别看现在皇室萧家和英国公裴家如此风光,往上数三代,那也不过是个种地的,真要掰扯起来,没准他们还曾为半袋玉米面红过脸呢!

敦仪嘲笑别人身世贫寒,成不了大器,顾泊如就偏要提醒她,她把自己的皇祖父和外祖父都笑话进去了。

「看来是不记得了,那就烦请七公主抄上千遍,以表对先帝的敬爱。」

顾泊如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气得敦仪肝疼,偏又无法反驳,驳了就是在打皇祖父和外祖父的嘴,要不是萧谦和裴泽同时瞪来,她估计又要掀桌。

岑懋看足热闹,笑着打圆场,双生子帮忙插科打诨,这才把这话题揭过去。

只有韶乐还云里雾里,她没细看过那影壁,不懂顾泊如话里的玄妙,只知他三言两语就把七姊姊的嘴给堵死,罚她抄千遍也不敢反抗,真厉害啊!

她杏眼亮晶晶,满脸敬佩地仰望他,忽觉他光芒万丈,并没想像中那麽可怕。

顾泊如受不住这眼神,局促地把头扭到另一侧,耳廓浮起一丝极淡的绯色。

这麽点小事,至於崇拜成这样吗?笨蛋。

神情虽不耐,嘴角却不受控制地上扬。



夕阳即将西下,众人闲聊几句後便各自散去。

裴淳想把美人面送给韶乐,反正带回去也不开花,却被裴泽拦住。

「你难道不知道九公主现在与太后同住吗?要是叫她老人家看见,问起这花的来头,你让二叔怎麽解释?嫌局面还不够乱吗?」

吃败战不过是能力和运数的问题,还有机会将功补过,可若是被发现二叔四处搜集花草,无心战事,严重性可就不一样了,依太后的性子怎会轻饶?到时兴许整个英国公府都要跟着遭殃。

裴淳恹恹地听他说教。大哥这世子当得真累,浑身都是心眼,十岁後就没见他笑过了。

裴泽重重哼气,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在外人眼里,裴家有英国公爵位,又有荣贵妃倚仗,可谓风光无限,可他清楚这风光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许多大家族的没落都始於子辈不肖。二房庸碌,英国公府的门楣全靠父亲支撑,父亲又只有他这一个嫡出儿子,若他再不上进,裴家的气数就真要到头了。

旁人昏聩不打紧,可他必须时刻警醒着。

只可惜这花,恐怕再无开放之日。

那厢韶乐已下台阶,本想再同顾泊如道谢,却被炸毛的小喜鹊直接「押」上回宫的路,身後还跟着十来个身强体健的太监嬷嬷,眼睛瞪成铜铃,专盯她一个。

暮风萧瑟,残阳西挂,这场面倒像戏文里犯人被拖去菜市口斩首。

韶乐踮脚望向顾泊如,见他正同旁人说话,侧面淡漠,并没注意到自己,她心里不免有些落寞,瘪着嘴同小喜鹊走了。

察觉到韶乐离开了,顾泊如这才同说话人告辞,抄手深深凝望她离去的背影,星眸里有火花闪动,瞬间又平静如水。

回到章华宫,锦霞已烂漫大半片天。

晚膳後,太后侧躺在暖榻上,眼皮微合,嘴边笑意浅浅。韶乐窝在下头,笑着帮她捶腿,有一搭没一搭地讲着杏芳宴上发生的事。

「光听你夸别人好,就没有不顺心的?你七姊姊没给你穿小鞋?」太后含笑搂她入怀。

杏芳宴上敦仪有意刁难的事她已经知道,本以为这丫头会找她告状,结果等了半天,等她把满屋子的人都夸了个遍,也不见她提起这事,还得自己主动问。

没坏心眼是好事,可完全没心眼,这问题就大了。

韶乐吐吐舌头,知道瞒不住便老实招了,「有……不过顾先生已经罚她了,罚得还挺重,所以就没提。」

其实她是怕皇祖母担心,这几日荣贵妃没少给父皇吹枕头风,把皇祖母气得够呛,好几晚都没睡好觉,她不想皇祖母再为她的事上火。

「你就不生气?」太后又问,见韶乐点点头又摇摇头,她被逗乐了,「到底气不气?」

「气,肚子都快气炸了。」

韶乐小眉头一皱,摆出气愤的模样,落在太后眼里,却像一只鼓着两腮的小胖松鼠,娇憨可爱得紧。

「可是後来一想,七姊姊之所以为难我,是因为今日我抢了她的风头,那麽只要我以後过得比她好,她就会越来越气、越来越气,最後把自己的肚子给气炸,那我不就把什麽气都出了?这麽一想,就不怎麽气了。」

小丫头清澈的杏眼里闪过一丝调皮,心里笃定地道:她一定要过得很好很好,比荣贵妃和七姊姊都好!

太后听了不禁愕然。嫉妒是把双刃剑,斗到最後只会两败俱伤,多少人一辈子都想不明白的道理竟叫她想通了。

如妃生的女儿果然像她,只愿她以後能过得比她母妃顺遂。

「婉婉以後嫁人,且得找个老实的,否则非叫人欺负死了。」太后温柔地点了点她的俏鼻,「太老实了也不成,还得机灵些,不能让外人欺负了去,最好能护婉婉一辈子天真。」

婉婉是她的乳名,不过这世上只有皇祖母和师太这样唤过她。

韶乐眨巴两下眼睛,她从没想过嫁人的事,皇祖母竟然已经开始为她打算了。

「皇祖母,我……不想嫁人,我想永远陪在您身边,外头的人……都不好。」韶乐枕着她的肩,渐渐起了困意。

太后笑着拍她的背,哄她睡觉,「傻丫头,皇祖母没法子护你一辈子,以後的路,没人护着你,皇祖母如何放心?」视线渐渐飘远,她轻轻叹口气,声音染上悲伤,「别学皇祖母,要强了一辈子,最後也只是孤家寡人。」

夜风夹着月光悠悠沉浮,稀疏星子闪烁。

韶乐今日累坏了,闻着皇祖母身上清淡的檀香,很快就睡过去,隐约中感觉脸上有水珠滑过,冰冰的,刺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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