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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დ资讯] 清风拂面《一世牵绊》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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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9-16 11:57: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清风拂面《一世牵绊》全3册

出版日期:2020/09/16

一朝翻覆,独留她一人凄凉以对。
走过狂风暴雨,才发现你是我的暖阳晴天……

★新月编辑台大力推荐——
「这是一个能让你心痛到落泪,却又能让你破涕为笑,重新出发的故事!」
「如果你曾经因为失去一切而伤透了心,这个故事将为你注入再次前行的勇气。」
「泪水夹杂在幽默风趣的字里行间,我们笑着笑着,就哭了。」

蓝海E93501 《一世牵绊》卷一
粮草援军的迟迟未至加上官员叛降,导致异族人大举攻进城内,
唐瑛一夕之间失去了挚爱的父亲和兄长,忠烈之後的身分也遭人顶替,
但她很快打起精神上京去,就想看看谁那麽大的狗胆敢冒老子的名!
她清楚京城居大不易,要想站稳脚跟就得先找个坚实的靠山,
而禁骑司指挥使傅琛就是她的贵人,在展现本领後成功进府当马夫,
不过她想查的事情还没有进展,傅大人的爱慕者九公主先上门呛声了,
更糟糕的是,她之後又因为路见不平胖揍了长公主的儿子一顿,
喔吼,接连得罪了皇亲国戚,看来她的前路漫长且坎坷啊……

蓝海E93502 《一世牵绊》卷二
她和禁骑司指挥使傅琛是同僚,有事当然要帮,
所以,南越世子丢了宝贝的鬼工球,他要她一同查案,没问题,
要她一起顶着冷风深夜盯梢,没问题,
他家人催婚催的紧,母亲大人上门关心,她只能咬牙当他的挡箭牌,
可傅夫人大方送手镯,向来什麽都不怕的她却是收得胆战心惊,
这事不知要如何善了,外传二皇子求娶唐尧之女,皇上已经赐婚,
她应邀赴约,却被当众拆穿二皇子府里的唐小姐是冒牌货,
她才是真的唐小姐,二皇子甚至厚脸皮的要她嫁给他做二皇子妃……
唐瑛:姑娘我有正事要忙,爷们要谈情说爱、讨老婆,请找别人,谢谢!

蓝海E93503 《一世牵绊》卷三(完)
唐瑛通过了皇帝的考验,被封为郡主,执掌禁骑司凰部,
离她调查出城破真相,为父兄报仇的目标越来越近,
而她知道此事危险重重,并不想把其他人扯进麻烦,
傅大人却跟傻了一样,明明被她拒绝情意还对她好,
一是帮她查清了黑手身分──皇帝跟二皇子两人都有分!
二是在二皇子面前护着她,导致他被指纵放罪犯,下了狱,
三是她偷天换日让他逃狱,他却为了助她又回京……
唉,傅大人这样掏心掏肺,她不想渣了他呀,
行吧,等她一手安排的宫变之夜结束,她就带他回去扫墓见家长!




第一章 家毁城破天人永隔

嘉正十三年夏,南齐白城。

唐瑛身着亲卫服色,愁眉苦脸地蹲守在廊下药炉前煎药,蒲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搧着,满脑子都是主帅唐尧的伤势。

唐尧是她爹,并且还是个丧偶多年,亲自拉扯她长大的爹。

她身後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便被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在肩上拍了一掌,「想什麽呢?」

少年低下头,看到唐瑛脸上左一道右一道的黑灰,不由乐了,「你这是要扮相好去唱大戏?」

来人是唐尧帐下俞万清将军的儿子俞安,自小与唐瑛一起长大,也算是青梅竹马。

唐瑛一个扫堂腿过去,俞安敏捷的跳了起来,「诶诶,不唱就不唱,干麽动手啊?」

这人在大帅面前乖巧懂事,离了大帅的眼就是个混世魔王,从小没少整治他们这帮人。

「没动手。」唐瑛两条纤细的眉毛几乎都要拧在一起,一张莹白的脸蛋上写满了不耐烦,她扔了蒲扇,索性站了起来,烦躁的围着药炉转了两圈,「别理我。」

俞安自小跟她一处混,知道她这臭脾气,真要招惹了烦躁的她下场绝对很惨,作为手下败将的他吃过无数次亏,这两年也渐渐学乖了。

他敛了调笑的神情,「怎麽了?还在为大帅的伤势发愁?」

「你懂什麽?」唐瑛拍不到他的脑袋,只能退而求其次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掌,好像抖落了一身的烦恼,勉强笑出一排细白牙齿,「最近俞叔叔忙着打仗没空管你,就有闲功夫到处溜达了?」

北夷围城四十多天,城内粮食短缺,朝廷援军迟迟不来,攻城之战打了无数场,白城守军十之六七都受了伤,再打下去迟早要守不住,更何况城内守军只有两万多,而城外却有三十万大军。

难道她穿越而来,就是为了死在冷兵器时代的边城之战?

比起心事重重的唐瑛,俞安还是个没心没肺的半大小子,况且他也不比唐瑛知道的军情多,是以对眼前局面的危机感远没有唐瑛清晰。

他从背後变出一束芳香的野花,巴巴儿献上,红着脸为自己辩解,「我哪里闲了?刚才本来准备去城防,在路边的荒宅子里看到一束野花。」

唐瑛瞪了他一眼,「你肯定是又翻别人家墙头了吧?还什麽野花,指不定是人家院子里种的花。」

俞安急了,「真不是!自从你上次说过,没你在旁边放风,让我不要随便翻人家墙头,我就再也没翻过了。」

两人从小合作无间,出门做坏事都是唐瑛指挥放风,俞安行动,真要被大人们抓住了,唐瑛就用怯怯的眼神求助地看着俞安,俞安脑子一热,就承担了所有的责任,没少被俞万清按着打。

每当此时,唐瑛总会蹲在被打得哇哇乱叫的俞安面前,语重心长的叮嘱他,「都说了让你别淘气,你非不听,非要惹俞叔叔生气,下次别这样了好不好?」

俞万清闻言打得更狠了,「小瑛都拦不住你!」

俞安对上唐瑛无辜的脸蛋,叫得更惨,只可惜他是个不长记性的,唐瑛的无数黑历史一觉过後在他这里就翻篇了,次日起床又觉得她是乖巧可人的小青梅,有好吃好喝的都要给她留一口。

唐瑛最喜欢他这一点了,却还是忍不住逗他。「谁信?」

「真没有,小瑛你要相信我!」俞安跟在她身边连连解释,急得脸都涨红了,「小瑛,你说的话我都记得,我没骗你!」

唐俞两家人都习惯了傻小子打小围着唐瑛打转,有意结亲,唐尧与俞万清前几日在城头御敌之时戏言,「等这场仗打完,不如就把我家小瑛许给你家傻小子?」

俞万清挥刀砍飞一支斜里射过来的箭,朗声大笑,「承大帅吉言,到时候末将一定请媒婆上门!」

俞安听到消息的时候差点高兴疯了,抱着俞万清受伤的那只胳膊一通摇晃,「爹你说的是真的?大帅真这麽说?」然後被疼得龇牙咧嘴的亲爹一巴掌拍飞。

过了这麽多天,他见到唐瑛还是觉得心里发烫,盼着这场仗尽快打完,北夷人赶紧滚回老家去。

「小瑛,我真的没骗你厖」

在少年唐僧一样的反覆解释之下,唐瑛面不改色的倒好了药,放在托盘里,连同那束野花一同端起来,笑着说了一句,「白长了这麽大个子。」

等她走出去老远,俞安才嗷了一嗓子,醒悟过来,「站住!小瑛你给我站住!你的意思是说我没脑子吗?你你厖」

唐瑛回头一笑,「你要打我啊?」

俞安傻笑,他打不过,也舍不得动手。

唐瑛嘴角带着一抹笑意,重新抖擞精神踏进了守卫重重的前衙正堂,把药碗送达主帅的书案,「大帅,药熬好了。」

唐尧面前的书案上乱七八糟丢着许多东西,倏然被摆上一只冒着热气的药碗,他皱皱眉头,「拿开!」

可惜端药的人压根不怕他,再次提醒,「大帅,该喝药了。」

唐尧沉浸在军情里的脑子终於略略转移,移到了面前皱着眉头,满脸写着不高兴的小脸上,都不必她再重复,赶紧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我喝完了。」唐大帅讨好的把喝得一滴不剩的药碗递过去,请求验看。

十七年前他带兵巡防,回来之时妻子难产大出血而亡,留下嗷嗷待哺,如幼猫一样的小小女婴,他在那皱巴巴的脸蛋上看到了亡妻的影子,听着她细细的哭声,几无招架之力。

还好唐瑛从小到大都不爱哭,也从来没有哭闹着跟他要过娘亲,自从蹒跚学步开始就喜欢缠着他,再大点甚至缠到了演武场。

他觉得有趣,便试探性的教她练功,没想到小丫头从不喊苦,咬牙坚持了下来,就连不少他手底下的武将们都要赞一句,「将门虎女!」

白城地处边城,乃是南齐与北夷之间的最後一道防线,唐家历代驻守,到了唐尧这一代,叔伯兄弟们在一场大战之後尽皆葬身沙场,其余小辈则被吓破胆子的唐家寡妇紧守在并州老宅里教养,死活不肯让孩子涉足战事。

驻守北疆的只有唐尧这一脉,比起老宅子里那几个埋头苦读圣贤书的侄子,唐瑛的确当得起将门虎女的赞誉。

唐瑛接过药碗放下,又绕到他身後去解他肩背上缠着的细布,「我看看伤口。」

有个非常贴心懂事乖巧的女儿是什麽体验?

假如有人愿意与唐尧就此讨论一番,唐大帅一定会打破平日沉默寡言的习惯,滔滔不绝的讲个三天三夜也未必能讲完。

唐瑛从小照顾家里的两个男人,唐尧身为主帅,受伤的机率比较小一点,其兄唐珏从小就被丢进军营里磨炼,三天两头带伤回家,让她一个前世极少进医院的人都练成了护理熟手。

她三两下帮唐尧肩背上的伤口换好了药,重新包紮。

唐尧穿好外袍,注视着正俐落收拾沾血细布的女儿,不由冒出一句话,「早知道爹爹就派人送你回并州。」

唐瑛六七岁时曾跟着父兄回去祭祖,见识过族里几位姊妹们规行矩步、谨小慎微的模样,隔房守寡的伯娘又极为严厉,对她爬树上墙的行为极为不喜,当面斥她毫无女儿家的样子,没想到隔了这麽多年,父亲居然旧事重提,焉知不是白城战事危急,连他自己心中也没个底。

「若是女儿去了并州,谁来照顾爹爹跟兄长?」唐瑛露出个乖巧贴心的笑容,宽慰老父亲。

唐尧摸下了她的发顶,满面惭色,「厖总之是父亲对不住你们母女。」

妻子难产而亡,女儿自小跟在他身边,边关风霜凛冽,吃了不少苦头,如今还要饱受战争之苦,担惊受怕。

「爹爹不必多想,咱们一家人,无论生死,总在一块儿。」她轻柔说出这句话,倒好似在说一家人要出门郊游踏青一般。

可唐尧却从女儿坚定的眼神里领会到了她的话中之意——她愿与父兄共进退。

他一时百感交集,还未开口,便有人直闯了进来,笑嘻嘻道:「都多大的人了,还缠着父亲撒娇。」正是长子唐珏。

「要你管!」唐瑛扮个鬼脸,又过去扯着兄长坐下,「让我看看伤口。」

父子俩前几日先後在守城之时受了伤,但谁也闲不下来,依旧是连轴转,唐瑛只能每日尽心照料父兄伤势。

守城之战激烈,唐尧身边的亲卫也有大半上了城墙御敌,唐瑛原本兼职亲卫,为了方便就近照顾亲爹,现在却一个顶仨,不但要替唐尧跑腿,到处传令,连军情、粮草、武器统计上报都由她整理,故而她比俞安更为了解战事的严峻。

唐家世代驻守北疆一线,除了白城还有大小重镇六七座,原本都属唐家军所辖,守军足有十来万,等於北境防线之上的重兵都握在唐尧手中。

但自去年秋天开始,京中调令一道道下来,除白城之外的唐家军先後被以换防的名义调离北境,委派中路军前来驻守,其次便是军饷粮草兵械被无故拖延克扣,唐尧接连数道奏摺上报此事,却都不见回音,渐有被朝廷架空之感。

但他久在边疆,多年未涉足政事,只能寄希望於皇帝陛下对世代忠良的唐家那一点点虚无缥缈的信任。

此次白城被困之初,不是没有派人出城求援,但如今已一月有余,却迟迟不见援军前来,凡此种种无不令唐尧心头暗惊,却不能露出端倪,以免动摇军心。

唐珏此来,却是自请出城夜袭。

白城被困日久,经唐尧与几名大将商议,欲再遣一队人马突围,向最近的驻军救援,但救援的人马须得派数队儿郎掩护,消息传开之後,军中不少儿郎自请出城一战,连唐珏也在其列。

谁都知道此行凶多吉少,唐尧仅此一子,望着儿子坚毅的面容,心头万般不舍,却还是拍拍他的肩,叮嘱道:「万事小心!」

唐瑛默默送他到门口,鼻端泛酸,千言万语哽在喉头,唯有一句,「哥哥——」

样貌英武的唐珏回头,像以往每次奔赴战场之时,笑着说:「乖乖在家,等哥哥得胜归来,带你去打猎。」


当晚,唐瑛跟随父亲站在城头送出征的将士,唐珏腰身挺得笔直,骑在马上率先冲出城门,他带着一队人马直杀进敌营,像一把尖刀撕开了重重夜幕,也撕开了困守着白城的北夷营帐厖

唐尧在城头站了大半夜,再挪动之时,双腿僵硬沉重犹如灌满了铅石,整个人都跟着晃动了一下,很快有人伸出双手扶住了他。

唐尧低头,对上一张泪流满面的脸,他伸出粗砺的拇指,拭去女儿面上的泪珠,「别哭!」

「我没有哭。」唐瑛反手抹了一把脸,却发现自己满手的水渍。

她陪着唐尧站到天亮,心中那一点微弱的希望随着北夷大营里的厮杀声渐渐湮灭,许多年的光阴在眼前呼啸而过。

父亲总对她有愧,自责疏於照顾让她从小没了娘亲,对她是百般宠爱,对哥哥却是严格要求,读书练武皆不可松懈,却疏忽了哥哥失去母亲时也才只是四岁的小小稚儿。

她永远记得那小小稚儿在失去母亲的头一年,时常半夜摸进她的房间,在乳母震天的呼噜声里握着她这婴儿的小手,轻轻啜泣厖



白城被困之後,每日都有阵亡的将士,也每日都有伤心嚎哭的妇人。

她们哭完了,擦乾眼泪,继续奔进伤兵营照顾受伤的将士,熬煮汤药粥饭,帮着收集武器,各家收集油料运到城下厖总有无数的事情要忙,没有太多的时间悲伤饮泣。

夜袭之事让北夷人更加疯狂,进入了新一轮的攻城之战,五日之後的深夜,白城郡守栾洪竟然悄悄开了北城门,投敌叛变。

唐瑛才入睡没多久,便被惊慌失措的丫鬟阿莲摇醒,「小姐,城破了,快起来!」

阿莲身後还跟着偏将唐舒的女儿唐莺,满脸是泪的跪倒在她床前,「小瑛姊姊,我父亲阵亡了厖」

她七岁随父亲来到白城,年纪与唐瑛相仿,名字念起来也相同,却不似唐瑛一般爱舞刀弄棒,而是专攻女红厨事,时不时便送些荷包之类的小物件,或者新学的吃食点心,是个极为温婉的女孩儿。

唐舒阵亡,家中仆人惊慌四散,她便冲进大帅府向唐瑛求助。

「大帅呢?」唐瑛好些日子没有好生休息,今晚被唐尧硬逼着回家睡,没想到才阖眼没一个时辰,居然就发生了这种事情。

「大帅带人迎敌,已经开了南城门,让大家逃命。」

唐瑛点头,她原本就和衣而卧,略收拾一番,提着长刀出门,院子里已经站满了家中众仆,有管家赵叔、长随张青、後园瘸腿的花匠欧叔等人,六七张强忍悲痛的脸,纷纷提刀持棍,静等她的号令。

张青神情坚定道:「小姐,大帅肯定不会离开白城,我等一定拚死护送你出城!」

唐瑛心有牵绊,拉过身後的唐莺与阿莲,「白城已破,我要去找爹爹,麻烦大家带着她们逃命去吧。」说完翻身上马便要往外冲。

张青红着眼圈拉住了缰绳,死活不肯放她走,「小姐,你是大帅最後一点骨血,我们不能看着你去送死。少将军已经没了厖」七尺的汉子几乎要哭出声。

唐瑛急切之间也顾不得这许多,只能先胡乱应下来,「你先放开缰绳,我跟你们一起走。」心中却暗暗打定主意,只等出门之後伺机去寻找唐尧。

一行人将阿莲唐莺护在当间,待出得大帅府,却发现白城已经大乱,街上到处都是奔逃的百姓,以及拚死与北夷人力战的军士,有人腹部中刀,跪倒在地,却仍旧高举着陌刀,保持着拚杀的姿势;还有人跟北夷人抱成一团在地上滚,砍刀卷了刃便弃之不用,拳头没了力气便用牙齿咬住北夷人的耳朵厖

张青在前头跑得飞快,瘸腿的欧叔跑不了这麽快,便留在後面抵挡追上来的北夷人,当唐瑛再一次回头,眼睁睁看着欧叔被砍断了臂膀,整个人跪倒在地,却始终微笑着面向她离开的方向厖

这一场突围之战打得极为惨烈,身边的人不断倒下去,唐瑛几乎杀红了眼,周围全是厮杀的人群,断肢残骸和妇孺的哭声。

她护着唐莺与阿莲,还有半道上遇到的许多老弱妇孺,替他们断後,无数次回头望,多想奇蹟发生,看到亲爹那张方正严肃的面孔。

然而命运似乎一再看她不顺眼,总要设下许多难题,前世小小年纪便被离婚的父母抛弃,丢在重男轻女的乡下爷爷家,她咬牙苦读,年年拿第一,在偏远的小镇上拿着贫困学生救济金读完了高中,冲进了高等学府。

大学同学享受校园生活的时候,她却已经背着助学贷款,还要勤工俭学养活自己,等到踏足社会,还有无数辛苦的日子等着她,好不容易还完了助学贷款,却出了车祸,睁开眼睛便换了一个世界。

何谓掌上明珠,她是做了唐尧的女儿才知道。



许是栾洪与北夷人早有勾结,故而不知何时,北夷人泰半兵力皆聚於北城门下,待得城门洞开便一鼓作气杀入城中,誓要夺下这座南齐边关第一重城。

唐尧见大势已去,亲自带兵阻拦入城的北夷人,下令由俞万清等人护送百姓从南城门突围而出。

「末将岂能丢下大帅孤身在此?」嗓音如雷,俞万清已至唐尧身畔,他遣了手底下数名偏将带兵护送百姓,自己留下来与唐尧并肩御敌。

「胡闹!临阵抗令可是要杀头的!」唐尧长枪刺中一名窜过来想要砍他坐骑的北夷人,回头怒斥。

两人年少相识,并肩战斗多年,袍泽情深,熟知对方的本领,若是不顾城中百姓,无论唐尧还是俞万清,只要带一队人马拚杀出去,未必不能保得性命,以图後续。

唐尧下令俞万清带兵保护百姓,自己留下来断後,拖延北夷人进城的脚步,便是留给俞万清一线生机。

「大帅若想追究末将之罪,不如等把这些北夷狗赶出白城,末将再来领罪。」

俞万清生得人高马大,一脸的络腮胡子,为人最是慷慨豪迈,被十几人围攻却不见惧色,只听得他暴吼一声,长刀在北夷敌军之间左劈右挡,力若千钧,残肢头颅纷纷掉落,让围上来的北夷人心生怯意,不由自主向後退去,在两人面前留出好大一块空地。

「好刀法,俞将军悍勇不减当年!」唐尧笑赞一声,已知其心昭昭不可违,双腿一夹马腹,亦窜入敌军之中,长枪来去如电,立时便有敌军或胸腔被洞穿,或眼珠被扎爆,或颈部血喷如涌泉。

两人所到之处便是一片伤亡,直骇得北夷人不住後退,被这两位杀神给吓破了胆。

北夷带兵入城的将领胡沙虎身形魁梧,性格更是暴戾,见手底下的兵卒竟然敢往後退,顿时气急败坏,接连砍翻了好几名後退的小兵,这才止住了颓势,又集结成队将两人团团围困住。



唐瑛护送老弱妇孺出城,暗合了唐尧规划的百姓逃跑路线,很快便有守城军士追了上来护卫,她见唐莺等人挣得生机,再难忍耐,掉转马头逆着人群便往北城门冲。

张青阻拦不及,眼睁睁看着唐瑛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视线之内,提着棍子赶忙追了上去,在人群中徒劳的伸臂去拉,扯开了嗓子大喊,「小姐,回来!小姐你快回来啊!」

可惜他的声音再洪亮,也还是被无数的呼儿唤女声,或是孩子惊恐的哭声淹没。

此刻的唐瑛哪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一边策马逆行,一边不住给自己打气,「爹爹,你一定要等我!要等着我!」至於她奔到唐尧身边又能如何,竟是连自己也茫然。

她不能阻止哥哥自请出征,更没办法劝着父亲丢下百姓逃命,唐家祠堂里「忠良勇武」的牌匾是用数代人的鲜血写就,铁骨铮铮不可更改。

可是她前辈子在寒凉人世孑然一身度过了二十多年光阴,好不容易换个地方重新来过,她以为那是命运对她的补偿,习惯了父兄的温暖怀抱,细语呵护,哪里还有勇气面对这世间的凄风冷雨?

唐瑛的视线一片模糊,她狠狠抹把脸,眼前的道路终於又清晰了,她如飞蛾扑火一般,明知奔赴的是一场无望的结局,却义无反顾。

半道遇上小股北夷人,多年演武场上的条件反射,让她成功一路横冲直撞杀将过去,眼看着快到北城门了,忽然斜里冲出一匹马,差点与她相撞,却在快要撞上来的同时牵住了她的马缰。

唐瑛此时行事全凭本能,唰的一刀便砍了过去,对方没料到她竟然下死手,差点躲闪不及,连忙喊道:「小瑛,是我!」

原来竟是俞安。

他满面焦色,身上的血迹也不知道是北夷人的还是他自己的,一改往日没心没肺的模样,两条浓眉几乎快要拧在一处,「你这是要去哪儿?」

「我要去找爹爹!」听到熟悉的声音,唐瑛忍不住哽咽。

从小到大,俞安还从未见过唐瑛流泪的模样,拉住了她的马头,才发现她长刀带血,显然是一路杀过来的,明明凶悍至极,偏偏面上一片水渍,浸透了那莹润细白的下巴,如同迷路的小狗一般可怜。

他的心顿时拧成了一团,紧拉着她的马缰,哑声说:「小瑛别怕,我陪着你一起去。」

其实俞安的内心又何尝不是惶惶然,当城破的消息传回俞府,他先是带着家将护送母亲姊妹出城,如同唐瑛所遭遇的那样,半道撞上护送百姓撤退的将士们,听说父亲与大帅留在北城门断後,便猜到唐瑛恐怕不会独自逃命,又挂心父亲,便抄近路往北城门赶,可巧追上了她。

越往北城门,巷战便愈加激烈,两人结伴砍杀过去,好几次都被北夷人困在小巷子里缠斗,明明往日骑快马两刻钟的功夫就能到达的北城门,却生生被北夷人缠住,走了一个时辰还没到达。

起先骑着马还能前行,後来遇上的北夷人越来越多,一时不察,坐骑被北夷人砍伤,便只能弃马而行,眼见离北城门还有不足一里,他们已经能看见留下来殿後的守城军与北夷人主力厮杀在一处,还能听到守城军的呐喊,「保护大帅!保护俞将军!」

隔着半里的距离,他们看见黑压压的敌军似要将白城的一切都吞噬,而守城军无数次阻挡着敌军在这座城池前进的脚步,一步步扞卫脚下的土地。

敌军与守城军互相撕咬缠斗得太紧,人群太过稠密,他们看不见两军相接处的情形,不知道此刻俞万清与唐尧都到了最後的关口。

俞万清的左胳膊被胡沙虎砍断,半边身子都浸在鲜血之中,他反手将陌刀插入胡沙虎腹中,使尽了力气搅动,眼看着对方不可置信的捂住了腹部,魁梧的身躯朝後倒去,俞万清泰山般的身躯也轰然倒塌,坐倒在地。

他喘着粗气说:「大帅,没能厖没能亲眼看到安儿跟小瑛成亲,真有点遗憾厖」

唐尧的情形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身後插着数把钢刀,大口大口的吐血,「也厖也不知道小丫头逃出去了没?」後背的刀伤远远抵不上心里的牵挂焦虑。

两人身先士卒杀了不少北夷人,惹恼了胡沙虎,便要手下精锐都集中攻击他二人,车轮战术直攻了一个时辰,周围堆起高高一圈北夷人的屍体,他们两人身上也带了不少伤,更是激得胡沙虎狂性大发,亲自提刀杀了过来,要领教领教南齐将帅的本领,最後却送了性命。

隔着密密麻麻的人头,俞安跟唐瑛也被北夷人紧紧缠了上来,有守城军士看到他二人,便分出几百名军士冲杀过来保护,并且试图挟裹二人离开北城门。

「俞小将军,快快往南城门去,此地不宜久留。」

「我父亲呢?」俞安着急地问。

「我爹爹呢?」唐瑛不想离开,一意孤行要往前闯。

带队过来保护两人的正是唐尧手底下一名百夫长薛岳,他身上虽有大小数十处伤口,却依旧恪尽职守,并无後退之意,虽然深知今日大帅是万难活着离开白城,可是面对少女殷殷期盼的双眼,还是忍不住撒了个善意的谎言。

「小姐快走,大帅已有妙计,定能脱困!」

唐瑛立时便领会了他的话中之意,双目顿亮,「爹爹就在前面?」

薛岳一面挥刀砍断了杀将过来的北夷人的一条胳膊,一边要拦着她,「小姐,你真的不能再往里面闯了。」

唐瑛急了,扯开了嗓子大喊,「爹爹——」

隔着两百尺的距离,唐尧疑心自己死前产生了幻觉,艰难的喘息着,「我厖我好像听到小瑛的声音?」

俞万清气若游丝地道:「大帅你这是关心则乱厖小瑛那麽机灵,肯定早就跟着突围出去了厖」

唐尧再吐出一大口血,语声转低,「我总觉得小瑛在哭厖」

往後,还有谁能替她遮风挡雨呢?

守城军将两人牢牢护在中间,用血肉筑起一座牢固的城墙,还有军士含泪要替他们包紮伤口,却因无从下手而红了眼眶。

胡沙虎虽死,北夷人不过暂乱一时,很快便有无数的北夷人源源不断从城门口涌进来,剩余的守城军士来不及伤感,更来不及去惊惧,面对多於己方几十倍的侵略者,他们只是沉默着紧握了手中的武器,毫不犹豫的撞了上去。

而薛岳在唐瑛往前冲的同时,一个手刀劈在她後颈,等人晕了过去,他双目蕴泪,欲将人交到俞安手上,「俞小将军,赶紧带着小姐走吧!」

俞安却後退两步,向薛岳深施一礼,「小瑛就交给您了,求您护她周全。」

他最後再看一眼心爱的姑娘,提着刀冲进了守城军中,与他们肩并肩面对北夷人侵略的铁蹄。

薛岳托着唐瑛,正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一个提着长棍的青年,身上沾满了血迹,说:「把小姐交给我。」

薛岳只觉得这青年极为面熟,好像是大帅府里的家仆,北夷人的攻势更猛烈了,战事危急容不得他多做思考,便将人交到了青年手中,看着他矮身背起唐瑛匆匆往後撤,回身便加入了战场。

第二章 扮作兄妹去京城

数日之後,唐瑛在白城附近的山中猎户家里彻底清醒了过来。

那日薛岳出手并不重,她被张青千辛万苦带出城之後就醒了,迎面撞上北夷人又是恶战一场。

彼时张青满身是血,已是强弩之末,若非一口气撑着,恐怕两个人都要葬身在城内。

唐瑛一身武功尽得唐尧真传,平日家中陪练都是唐珏这等上战场搏杀过的青壮儿郎,又正是悲痛欲绝之时,所过之处直如剖瓜砍菜,全然不顾自身安危。

等她带着张青杀将出去,到得山下体力不支跪倒在地,张青才发现她已是身受重伤,不提别处的大小伤口,只腹部刀伤便能要命。

「小姐忍一忍,我带你进山。」

他原是猎户家的儿子,父母早亡,靠着邻人救济活到六七岁,被偶尔进山打猎的唐尧所遇捡回家中,虽未签卖身契,却视唐尧为再世父母,为唐家人豁出性命也在所不惜。

唐瑛瘫倒在山脚下,一点力气也提不起来,骄阳刺目,她闭上了眼睛,哑声说:「不必了,就到这里吧。」

至深的悲痛原来不是声嘶力竭的嚎啕大哭,泪流成河,而是剖骨剐心,痛不可抑,举目茫茫间无处可诉,无人可依,只恨不能就此长眠不起。

那种万念俱灰的神色,任是再铁石心肠的人瞧见了也於心不忍。

张青看出她有追随大帅与少将军去的意思,忍着悲痛的心情劝她,「小姐,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少将军跟大帅死不瞑目啊!」

唐瑛毫无反应,最後还是同村的猎户偷偷下山打探城内情况,撞上了两人,将两人弄进深山,又采了草药治伤。

唐瑛从进山之後便发起了高烧,一则身上有多处伤口,二则精神溃败,人事不知下好多天就过去了。

收留她的那家猎户还当这姑娘是张青在城里娶的小娘子,暗暗可惜生得倒是美貌,命却不好遇上兵乱,怕是活不过去了,私底下悄悄跟他商量丧葬之事。

闻言,张青一张脸黑成了锅底,再三强调,「她一定会活下来的,现在不过是伤心过度罢了。」

不得不说,这麽些年习武下来,唐瑛身体素质还是很好的,高烧退去後伤口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癒合。

半个月之後,她已经能扶着墙走出狭小的屋子,坐在大石上晒太阳了。

出城之时,张青的腿骨被砍伤,一时不能成行,怕她着急,便托猎户王大叔悄悄下山探听消息。

王大叔下山一趟,回来喜气盈面,老远就扯开了嗓子喊,「北夷人被赶走了,二皇子带兵将城夺了回来,还派人追击北夷人,等你们养好伤就能回城了!」

到得近前,他更是劈里啪啦说了一长串,将自己下山一趟所知所见一股脑儿倒了出来,「城破的第二天,二皇子就带兵而来,趁着北夷人还没站稳脚根,轻而易举将白城夺了回来,还帮守城的将士们收敛屍骨。」

说着,他面色转为恭肃,朝着白城方向做了个揖,「可惜唐大帅父子还有俞将军父子,都为守城而阵亡了厖听说唐大帅留下了一位女儿,饱受惊吓卧床不起,二皇子派人守着,还找了全城最好的大夫去替她看病。」

张青震惊的看向唐瑛——他在唐家十来年,难道连主子也会搞混?

唐瑛近来注意力大减,思维跟不上,王大叔的一长串话里,她只听到了父兄和俞万清父子阵亡,脑子里「嗡」的一声,便什麽都听不进去了,眼前犹如放映影片一般,从父亲唐尧到兄长唐珏,还有那扬着脸傻笑的少年俞安厖她张张嘴,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

有些事情不是亲眼所见,总还抱着侥幸心理,虽然已经知道了最坏的结果,还是想蒙着眼睛捂着耳朵藏在这山中小木屋,欺骗自己一切只是大梦一场。

揭破真相的那一刻,她徒劳的想要挣扎,想要痛骂这山野猎户听信谣言,未曾亲眼所见,何以就胡乱咒人生死?

她这一晕倒便又发起烧来,嘴里胡乱说些呓语,一时爹爹大哥的胡乱叫着,一时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生生又病了一阵子,吓得张青彻夜守着她,哪里还有功夫去管那位同样卧病在床的「唐家小姐」。

等到第一场秋雨浇下来,唐瑛才算是彻底好了,虽然身体还不能恢复到旧日水准,却终於能沿着山路回城了。

张青的腿骨也长好了,只走路的时候微微有些跛,看得出来曾经负伤。

两个人谢过了王大叔一家,一路沉默的下山,踏进白城时恍如隔世,守城的军士早换了,也不知道是二皇子从哪里调来的兵,总归不是熟面孔。

北夷人入城之後的两日大肆蹂躏这座北地重城,街边不少店铺房屋都毁於战火,新建的房屋清漆味道都未散尽,竟已是物是人非。

大帅府倒是未曾大改,听说北夷人攻进城之後,主帅便在此驻紮,故而唐家宅子倒是得以保全。

张青上前去敲门。

「小哥找谁?」开门的老苍头倒是客气,却眼生的很,并非唐家旧仆。

「这里不是唐大帅府上吗?」张青惊讶地道:「我家小姐回府,不知道老爹是哪里派来的?」

老苍头抬头上下打量他一眼,身上穿着粗布短打,远处几步开外的女子高瘦苍白,也是贫家女的模样,忍不住奇道:「你家小姐回府?」

张青见这老苍头不信,心中发急,生怕唐瑛心里难过,忙道:「我家小姐是唐大帅的女儿,谁派了你在此守门,还不快叫了唐家旧仆出来?」

那老苍头闻言白眼一翻,「呸」的一口痰吐在张青脚下,破口大骂,「大白天说哪里的昏话?唐大帅阵亡,唯一的掌珠伤心欲绝病倒了,二皇子怜唐小姐无依无靠,带着她回京了。你们莫不是穷疯了,居然敢跑出来冒充唐小姐,看我老头子不打死你!」

老苍头回身从门内拉出一把扫帚,朝着张青没头没脑打了下来。

张青被老苍头狠打了好几下,到底仗着年轻力壮抓住了扫帚,急得脸都白了,「你到底是哪里冒出来的糟老头子?不认得我家小姐就算了,小姐九死一生回到家,居然敢拦着不让她进去?」

老苍头大约没想到有人敢如此大胆,喊了一嗓子便从门内跑出来数名青衣小厮,全是陌生面孔,听说前情呼呼喝喝就要揍张青。

张青身上挨了好几下,还是扯着嗓子直喊,「你们到底是谁?唐家的旧仆呢?快喊他们出来厖」

老苍头有了帮手,骂起人来更是中气十足,「穷疯了的骗子,明知唐家旧仆为了保护小姐都死光了,竟然还敢上门!倪二,你跑一趟衙门,让人来捉了这对骗子去吃牢饭,省得到处行骗!」

唐瑛抬头打量这座熟悉的府邸,那曾经是她此生最温暖的所在,可是亲人俱亡,如今不过就是一处宅子罢了,说不定进去之後触景生情,保不齐更为伤心,不进也罢。

「张青,我们走。」

张青不可置信地瞪大眼,「小姐——」

「我们走吧。」她率先转身离开。

张青追了上来,但憋了一肚子气快要爆炸,身上衣衫也被扯烂了,直恨不得上去与这帮不带眼识人的奴才们再打一架,不过觑到唐瑛平静的表情,他又不敢多嘴了。

两个人在白城转了大半日,许多熟悉的地方都已改变。

唐瑛从小以男装示人,十五岁之後便以亲卫身分跟在唐尧身边出入军营,便是营中不少军士都真当她是唐大帅亲卫家将,而非唐家小姐。

家里都是糙老爷们,养个闺女也全无章法,全凭高兴,唐瑛从小不喜做女红,偶尔被丫鬟追着缝个奇丑的荷包送给老父亲,便能得唐尧满口夸奖,若是陪老父亲耍一套枪法,共饮一坛酒,就更能讨他老人家欢心了。

反正她身後永远有个傻小子俞安追着,对於女婿的人选唐大帅半点不担心,是以养女儿养的很是随心所欲。

天长日久,除了唐尧身边关系亲近的下属家眷,家中众仆,外人竟是不知唐小姐的庐山真面目。

城中普通百姓倒是知道唐府有位小姐,却从不见她招摇过街,只当这位唐小姐乃是大家闺秀,因此就算她此刻身着女装在城里随意走动,也无人识得。

两人路过一处宅子,但见一株苍老的杏树从墙头探出半根枝桠,居然未曾焚於战火。

唐瑛站在墙下面,仰头呆看了好一会儿,忽然轻轻说:「这棵杏树上结的杏子最是好吃,又甜又软,往年俞安总会爬墙去偷摘。」



二皇子元阆收复白城之後,除了下令一队人马追击溃败的北夷军,还做了两件事情来收买人心。

一件是替阵亡的将士们办了一场隆重的葬礼,官职高些如唐尧俞万清之类的,便另立了墓碑,连同他们的儿子唐珏与俞安都在其父脚边有了一方埋骨之所;另外一件事便是照顾唐家遗孤。

唐尧与俞万清、俞安的屍骨倒是找到了,虽然难免有缺失,到底也还能确认是本人,顺利下葬。但唐珏却是屍骨无存,当日夜袭北夷军营,最後屍骨被北夷人处理了,连地方都追寻不到,只能立个衣冠塚,甚至里面放着的东西都不是他的贴身之物,而是临时准备的一套盔甲。

唐瑛跪在他们墓前,整片山坡全是戍边将士的坟包,密密麻麻挨挨挤挤,如同他们生前那样亲密,同食同寝,同出同入,一同征战,最後又同眠一处。

张青就跪在她身後几步开外,注视着少女沉默而颤抖的双肩,慢慢伏下去,额头紧贴着面前的土地,手指牢牢抠着唐尧的墓碑,似要将石碑抠出个洞来,最後反而抠破了手指,染红了石碑。

他心中极为难受,可是也不知如何安慰唐瑛,只能移开目光,注视远山之巅那飘浮的云海,缓缓说:「我在城里打听了一圈,听说当日大帅跟少将军他们下葬的时候,那位假小姐并没有出现在人前,说是哭晕在灵堂一病不起,下葬当日还起不了身,也没人见到那位假小姐的模样,不知道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静静跪在墓前的唐瑛将脸贴上了墓碑,牢牢抱住了那冰冷的石碑,彷佛唐尧生前抱着爱撒娇的她一样。

张青磕了个头,悄然退了下来,走得远一些了,只能远远看到那孤弱无助的少女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墓前。

风中似乎隐隐传来哭声,再细听似乎又没有了。

唐瑛拜祭过了父兄与俞万清,最後在俞安的墓前停了下来,她蹲下身子,摸着墓碑上的字,哑声道:「你说将来有一天,你要带我去京城转一圈,带我去吃最好吃的美食,给我买最好看的衣裳厖」

那唠唠叨叨的少年好像还在她眼前站着,满脸笑意,那样莽撞而热情,像一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小时候被她暗中欺负了,转头抹乾眼泪又缠了上来,之後不知道被她坑了多少回,每次都记吃不记打,都不必她给个笑脸,就买了街边小食来讨好她厖

她的嗓子里好像含着砂子,每一个字都说的艰难无比,「俞安,你说话不算数。爹爹、哥哥,还有你厖你们所有人都说要疼我,可是你们都骗了我,就这样厖就这样丢下我一个人厖」

「我要走了,去京里看看。」她挺直了腰杆,立如松竹,像过去无数次唐尧教导的那样,唐家人的骨头都硬,哪有垮肩塌腰的道理,「唐家人的声名不能堕!我要去京里看看,到底是谁敢那麽大胆冒充我!」



京城在千里之外,两个人如今都是身无分文,唐瑛平日就没有戴首饰的习惯,更何况还是当唐尧的亲卫,身上连点脂粉味儿都没有,当日城破的时候军情如火,哪有功夫考虑到揣些金银。

张青听说她要去京城,虽然内心很支持她的想法,毕竟不能让别人顶着小姐的名字、踩着唐家父子的屍骨攀富贵,可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更何况是从未赚过钱的小姐。

「小姐,咱们总不能厖乞讨入京吧?」

唐瑛闻言蹲在街边观察了一番乞儿的日常生活,觉得这是一份难度较高的职业,首先要把脸皮放在地上,自己先吐口唾沫踩几脚,然後还要做好让所有路过的人都踩几脚的准备,可即便如此也未必能混到一口饭吃。

「你我都不是这块料,算了吧。」

张青小时候倒是跟各家乡邻讨过饭,可那时候人小脸皮厚,为了吃饭也顾不得其他,後来入了唐家,多年饱食之下自尊心养回来了,再难做同样的事情。

唐尧不愿与民争利,家中在白城连个铺面也无,没想到在他亡故之後,掌珠会有沦落街头的一日。

唐瑛带着张青在街边转悠了一日,最後瞄准了一家外地的镖局,两人扮作一对兄妹,毛遂自荐要做个趟子手。

白城战後重建,有运送药材货物前来贩卖的商人,怕战後遇上流民土匪,便从当地雇了镖师押送货物。

那镖局的镖师们有五六个,都是膀大腰圆的壮汉,还带着四五个趟子手沿途供他们使唤,见这对兄妹当哥的容貌一般,妹妹竟然很是美貌,那双眼睛冷冷瞟过来,颇有心惊之感。

领头的总镖头四十出头,下面几个镖师们嫌路途无聊,听说不要工钱只管饭,便撺掇总镖头留下,还意有所指地道:「总镖头,咱们这一路上都是男人,露宿荒郊野外不方便,连个会做汤水的女人都没有,不如留下他们兄妹俩吧。」

内中一人还暗暗使眼色,小声嘀咕,「没有热汤热水就算了,连个暖被窝的都没有。」

战後许多人家财付之一炬,为了生计不得不鬻儿卖女,最近人牙子生意可是好得很,这兄妹俩身无分文的想要入京寻亲,路上说动做妹妹的服侍他们几个一路,还能混些盘缠,说不得就同意了呢。

那妹妹虽瞧着冷冷的,保不齐美人儿是被北夷人给吓破了胆儿,拢在爷们怀里暖暖也就暖过来了,再不济总镖头也可纳她做个妾室,这一路上也有人贴身照料,他们纵然吃不到,瞧着也是赏心悦目的。

张青并没听到那人的污言秽语,只当他们还真想让唐瑛煮饭,忙道:「我妹妹并不曾下过厨,不会煮饭。」

想让唐家小姐服侍你们,也配?

贫家女儿谁不下厨?三四岁便跟在娘亲身边打下手,稍大一点便能做一家人的饭食,不擅厨事的女儿家必是呼奴唤婢的富家小姐。

敢情这对兄妹原来还是家有恒产的?几名镖师互相交换个眼色,暗暗高兴。

从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简难,贫家女儿自小吃苦,说不定能忍得一路辛苦,但富家女儿养尊处优,也许到时候都不必他们开口,这兄妹俩便攀了上来呢。

唐瑛耳力惊人,将那人不怀好意的嘀咕尽收耳中,却不吭声,任由张青与他们交涉。

张青本能的觉得这几个人不对劲,可是唐瑛执意要前往京城,再想想小姐的身手,他又壮了胆气,觉得没什麽可怕的,连北夷人也是小姐刀下亡魂,何况这麽几个人。

那总镖头瞧着面容和颜悦色,说话也是通情达理,「你们兄妹俩这是在白城遭了兵灾吧?既然寻到了莫某面前,岂能见死不救,只管安心跟着车队走,有莫某一口饭吃,必饿不着你们兄妹俩。」

张青忙向他致谢,唐瑛敛衽欲拜,却被莫总镖头拦住了,「张姑娘万不必客气。我瞧着姑娘气色不好,可是生了病?」

唐瑛既与张青假作兄妹,便随了他的姓氏,掩了唇咳嗽两声,缓缓道:「劳总镖头关心,这一向都病着不能成行,拖到了现在才欲入京寻亲。」

她不开口时有种病美人的楚楚风姿,一开口又是不同,一张苍白的小脸生动了许多,眸中冷意稍减,如同风中细竹,有种说不出的坚韧风骨,连一身粗布衣衫也难掩她的绰约风姿,莫总镖头的眼神骤然亮了。

唐瑛与张青成功混进商队,还与那贩运货物的商人见礼,不过是镖局添了人,与他的商队无涉,那年约五十的姜老板也不甚在意,只客气两句便又缩回马车去了。

莫总镖头见唐瑛身子柔弱,虽不好再给她弄辆马车,但让她坐货运的板车倒可以做得了主。

唐瑛坐上板车还是愁眉不展,万分忧心的盯着张青的脚,悠悠说:「哥哥,你的脚还未大好,可走得了路?」

趟子手可没那麽好的待遇,都是一路走过来的,不比几名镖师都骑着马。

莫总镖头细瞧他,果然发现这年轻人走路有点跛,关切的问了一句,「张兄弟这脚可是受了伤?」

「北夷人攻城的时候被砍伤了骨头,还没养好。」

莫总镖头闻听此言,立刻让他也坐了货运的板车,「既是伤了骨头,张兄弟何不早说?」

他语气热情客气,直如故人,换来了唐瑛感激一笑。



商队出发之後,起先三五日还好,除了莫总镖头照着一日三餐派人来关照唐瑛和张青,吃食也要比别的趟子手丰盛一些之外,路途尚算平静。

张青提着一颗心,向唐瑛讨主意,「小姐,莫总镖头派人送来的饭,我吃着有点不安心,怎麽办?」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嘛,你也不必担心。」天下没有白吃的午餐,唐瑛岂能不知这个道理。

张青原本就是个手脚勤快的人,揣着一颗七上八下的心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没过两日竟是连拉货的板车也不坐了,跟着其余几名趟子手在前面走。

那帮趟子手都是粗人,况且都熟悉本镖局这几位镖师们的德性,便取笑他不会享福。

「张兄弟何必放着眼前的福不享,跑来跟我们弟兄一起受苦?」

张青苦笑,「我们兄妹俩身无分文沦落至此,哪里的福气?」於唐瑛来说,家破人亡行至绝境,都与福气不沾边。

几名趟子手挤眉弄眼,其中一人见眼前的小子傻不愣登不开窍,便提点他一句,「总镖头最是怜香惜玉,你那妹子也生得不错,若是总镖头能纳了你妹子,兄弟你可就不必辛苦两条腿,能坐着高头大马走这一路了。」

张青脸色一变,在心中暗骂:狗娘养的,我家小姐忠烈之後,何至於给个老头子做妾!

趟子手们见他不搭腔,觉得他都穷到快乞讨了,居然还这麽不识时务,便有几分不高兴。

其中一位最会逢迎莫总镖头与各镖师的,便阴阳怪气道:「女人哪个不侍候男人,侍候总镖头一个总好过侍候一帮镖师吧?」

「你——」张青听得这话越发来气,额头青筋暴起,握紧了拳头,恨不得同这些满嘴污言秽语的烂人们打一架,可是唐瑛这一路太过艰难,他不想给她惹麻烦,只能忍下这口气,赌气扭头朝後面走了。

这还不算完,趟子手们的调笑不过起了个头,再过一两日便有镖师揽着张青的肩膀称兄道弟,还说要为他的妹子保媒,做一门好亲事。

张青也知道这些人不好得罪,便道:「家中亲人才将将过世,妹妹哪好议亲?」

「事急从权,也有热孝底下成亲的。长兄如父,你们兄妹俩连口饭都要吃不上了,难道饿死就是孝道了?但凡有你一句话,莫总镖头定然会好生疼惜你妹子,也总好过她一个小姑娘风餐露宿,受这等苦楚,是不是?」那镖师回头瞟一眼坐在板车上的唐瑛,只觉得她有一种凛然之姿,心里更是痒痒。

他们这帮人过的都是刀口舔血的营生,指不定哪天倒楣,遇上山匪便保不住项上头颅,故而每回平安归来,总要在外面找个窑姐儿快活快活。

张青仍是咬死了在孝中不便议亲,将这镖师给挡了回去。

唐瑛将这一切看在眼底,休息时间找着机会问他,「这几日这些人尽围着你打转,都说什麽了?」

张青怕她心里难过,便不肯说实话,「没说什麽,就厖套套交情。」

「你我如果跟姜老板一般富贵,这些人跑来跟你套交情我也就信了,他们如今跑来套交情,图什麽啊?」

张青无言以对。

唐瑛面上神色淡淡,瞧不出喜怒,「他们在打我的主意?」人口买卖可是一门渊远流长的生意。

「厖他们游说我,想让小姐你给莫总镖头做妾。」张青见瞒不下去了,只能和盘托出,接着破口大骂,「唐家的小姐给一个老头子做妾,他们是脑壳坏了还是眼瞎了?」

唐瑛注视着眼前气呼呼的青年,心中百感交集,这麽久以来,面上难得浮起一丝笑意,「大哥莫忘了,我现下可不是什麽唐家小姐,而是张家姑娘。」

「小姐!」张青难过极了。

「一个有点姿色的贫家女,可不就是谁都可以觊觎的嘛。」唐瑛似乎半点都不难过的样子,「他们这是先礼後兵,你瞧着吧,才刚刚开始而已。」

第三章 夜闯帐篷一顿揍

那镖师原以为此事能成,没想到张青是个木头疙瘩不开窍,回头便一状告到了莫总镖头那里去。

「他那妹子姿色也就中上,难道他还以为奇货可居,想带到京里去多赚一笔?」

莫总镖头行走江湖已久,初见唐瑛只是觉得这小姑娘气质不同,然而同行数日,他心中却另有定论,「你们有没有觉得奇怪,这兄妹俩长得一点也不像。」

「那有什麽,许是一个随爹,一个随娘了。」

莫总镖头摇头,将粗瓷陶碗里的半碗浊酒一饮而尽,目光追随着方才离开营地一会又回来的兄妹,意有所指地道:「你们再看,这做妹子的神情自若走在前面,做兄长的却落後一步走在妹子身後,而且说话的神态厖是不是很恭敬?」

经他提点,围坐在他身边的几名镖师顿时反应过来。

「我就说嘛,总觉得哪里不对,这两人不似兄妹,倒好似主仆。」

「对对,还是总镖头眼利,远远看去还真像那麽回事。」

大户人家的小姐出门,身边总有仆从跟随,张青在唐家十多年,在唐瑛面前恭敬已经成了习惯,哪怕扮作兄妹,初初相见还能糊弄过去,但相处日久便露出马脚了。

保媒的镖师恍然大悟,「不怪那张青坚决拒绝亲事,原来他根本作不了主啊!」他心气儿稍微顺了点。

莫总镖头转动着手中的酒碗,玩味一笑,「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身边跟着个年轻的仆从,忠不忠心厖还是两说。」

从那日开始,便时不时有镖师在外宿营的时候讲些沿途各大城池重镇的繁华景象,讲那些姐儿如何温柔多情,讲那些官宦富家如何会享受,也讲许多穷家小子发迹的励志故事,其中不乏许多见不得人的手段。

不过张青看起来甚是木讷,你讲的时候他也听着,但若是让他发表高论,便化身正义使者,指出那些穷小子的道德瑕疵,大加批判,「那老丈於他有恩,他怎麽能骗那老丈的棺材本呢?简直畜牲不如!」

负责讲故事的镖师觉得心累,这是哪家边城富户调教出来的不开窍蠢货啊?

那镖师咬了咬牙,反驳道:「话不是这麽说,若没有拿到那老丈的银子,他一个穷家小子也不能赚到大钱。再说等他发迹之後,不是亲自去那老丈坟上赔礼了吗?」

张青撇嘴,「人都被他给活活气死了,赔礼有用吗?像这种骗子就应该扭送衙门,省得以後有钱了更是为祸一方!」

镖师被怼得说不出话来。

张青其人顽固如石,数日洗脑下不但没将他脑子里的陈年泥垢给洗乾净,反倒好几次让那镖师几欲吐血,他还回过头劝那镖师,「举头三尺有神明,还是少做亏心事,不然活着心难安,死了也要被阎王小鬼丢油锅里炸。」

张青虽被唐府的严明法制长期薰染,但偶尔也会露出一点乡下猎户家孩子从小听过的神神叨叨事蹟。

如此反覆便是半个月过去了,其间莫总镖头依旧态度和蔼,早晚对唐瑛嘘寒问暖,食宿周到。

唐瑛来者不拒,对他态度却依旧疏离客气,且执晚辈礼,直让莫总镖头心头郁郁。

这两人还真像一家子出来的,都没有一点要开窍的样子。

商队早晚赶路,时常错过宿头,好几日露宿野外,莫总镖头早早派人分给唐瑛一顶小帐篷。

张青夜间要守在她帐篷之外,其余的趟子手便要拖了他去休息,「咱们这麽多人,难道还守不住你妹子一个人,让她被狼叼了去不成?」

「我妹妹胆子小,我守在外面她也好睡得安生些。」

几名趟子手非要拉了张青走,「我说张兄弟,你看看这周围,莫总镖头好心,给你妹子的帐篷挑的都是最安全的地方,前前後後都有好几顶帐篷的,你也别担心了。」

张青仍旧不放心,最後还是唐瑛开口让他不必担心,跟着去歇息,张青才跟着这几个人走了。

同行十几日,唐瑛每日都与张青计算离京城还有多远,对镖局的举动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图个相安无事。

这晚又错过了宿头,不得不留宿野外,唐瑛照旧住在小帐篷里,张青也照旧被几个趟子手拖走,两人都习以为常了。

她的帐篷不远处便是莫总镖头与另外两名镖师,以及姜老板的帐篷,再往外才是随行人员,更远处还有外间巡夜值守的人在紮营的地方走动,算是最安全的地方了。

唐瑛近来每日休养精神,倒比初离开白城时面上又多了两分血色,她白天在板车上靠着货物打盹,近来睡眠过饱,晚上又辗转想到旧事,睡得不甚踏实,正昏昏沉沉之际,似乎听到有人行走踏过草叶的声音,虽然极是轻微,却让她瞬间惊醒了。

练武之人听力本就异於常人,况且她警觉性也不低,闭着眼睛在心里细听,那脚步声竟是越来越近,而且来人似乎故意放轻了脚步,如果她睡得稍微沉一点,大约也只会当是外面秋风瑟瑟,吹动草叶,醒都醒不过来。

她摸黑去摸小腿上绑着的匕首,那是父亲唐尧在她十二岁时候送她的生辰礼物,这些年从不离身。

中秋才过,原本应该是皓月当空,却因天色混沌而遮盖了清霜银辉,风过树梢,帐篷外面黑影幢幢,说不出的阴森恐怖。

远处巡夜的几名趟子手缩着脖子,找了一处背风的地方靠着取暖,目光偶尔在营地里扫一圈,坐着瞎聊。

「这天可是越来越冷了,走完这趟镖,哥几个就可以好生歇歇了,说不定等回去还能喝一杯总镖头的喜酒呢。」

有人小声反驳,「也不一定吧?张青不是拒绝了吗?」

同伴笑道:「这你就不懂了吧,总镖头能看上那逃难的丫头是她命好,她欢欢喜喜同意了便是她识趣,若是惹恼了总镖头,嘿嘿厖恐怕只能当个通房丫头喽。」

几个人嘻嘻哈哈,小声议论着莫总镖头的私事,也不曾注意到营地里的动静。

那偷偷摸摸的人终於停在了唐瑛帐篷门口,甚至还把耳朵贴在篷布上,大约是想要听听里面的动静,却什麽也没听到。

唐瑛放平了呼吸,脱了袜子光着脚,悄无声息地站在了门口。

外面的人放心掀开帘子,才探头钻进帐篷,没走两步脚下就被绊了个踉跄,也不知道那丫头都在地上放了些什麽。

他朝前一扑,还想着坏了,这一下怕不是要扑醒那丫头,没想到还未落到地上,便被人一膝盖顶在了腹部,张嘴欲叫,嘴里便被塞了一团袜子,紧跟着腰间挨了重重一击,他便如一只离岸的鱼般在帐篷里直打滚,五脏六腑都移了位,胃里翻江倒海,要命的还是後腰处,疼得半天爬不起来。

动手的人似乎也不准备给他爬起来的机会,按着他照头脸往死里揍,直揍得他想要哭爹喊娘,却只能徒劳的发出几个模糊不清的音节——嘴里塞着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洗过的臭袜子,折磨也是不轻。

这座帐篷委实不大,铺了被褥就只剩下落脚的地方了,却也不妨碍唐瑛尽兴打人,那狭小的帐篷轻晃着,从外面看那暧昧的声音及动静便让人忍不住浮想联翩。

十步开外的草丛里趴着两个人,被小帐篷里的动静惊得目瞪口呆。

「这这厖」

「总镖头让耿明去吓唬吓唬张姑娘,等张姑娘尖叫起来,总镖头就过去英雄救美,他怎麽厖」自己先快活上了?

「可是张姑娘没叫啊厖咱们到底要不要请总镖头过来?」

「要不先别请?请过来咋收场啊?」

「耿明这小子,胆子也太大了,居然连总镖头的人都敢抢!」

两人感叹一番,趴在草丛里继续观察。

大约半个时辰以後,帐篷总算被人从里面掀开了,紧跟着有个东西被扔了出来,落到地上便忍不住痛叫出声。

两人听这声气儿怎麽有点不太对劲,也顾不得藏着掖着了,赶忙跑了过去凑近细瞧,眼前这人是谁啊?

一张脸早被打得面目全非,肿成了猪头,闭着眼睛躺在地上直哼哼,从身形看是个男人,可是从脸上却找不到半点耿明的影子。

「耿厖耿明?」放风的其中一人颤声问。

耿明哼哼两声,差点哭出来,「救命啊!我要找总镖头作主厖」

放风的两人面面相觑,觉得不可置信,「耿明,你总不会是被张姑娘打的吧?」

那小姑娘瞧着柳枝儿似的纤弱,面色苍白一脸病容,连说话的声气儿都不高,能将人高马大的耿明打成这副模样?

同伴不信,「怎麽可能?就张姑娘那小身板儿,能把耿明打成这样?她帐篷里是不是藏着野男人?」

一身是伤的耿明觉得这两人说的大有道理,连连点头,「那力道就像个壮年汉子,我要去见总镖头。」

他心里已经把此行的同伴们怀疑了一遍,暗想是否平日得罪了哪个,接近张姑娘的好康被暗中抢了先不说,他还无故挨了黑拳。

那两人不敢拖延,搀扶着耿明就往莫总镖头的帐篷里去了。

莫总镖头原本就和衣而卧,帐篷里很快亮起了灯,转头见到耿明跟见了鬼似的,「厖这谁啊?」

耿明前门牙被打掉了两颗,说话走风漏气,带着哭腔扑过去抱住了莫总镖头的腿,「总镖头,你可得为我作主啊!张姑娘帐篷里肯定藏着个野男人,瞧把我给打的厖」

莫总镖头听到此话,脸色顿时黑如锅底,「谁敢摸进张姑娘的帐篷?」

「我也不知道。」耿明实话实说,「只知道拳脚功夫不弱,瞧把我给打的。」

他试着想站起来,没想到腰疼得使不上力,只能继续趴在那儿。

莫总镖头表面瞧着和气,其实性格十分霸道,他瞧中的小姑娘竟然被别人占先,这就令人十分生气了。「你确信有人摸进了张姑娘的帐篷?」

「总镖头,你看看我这身伤,能假得了吗?」

莫总镖头被愤怒冲昏了头,也顾不得细究这里面的蹊跷,大张旗鼓带了人去唐瑛帐篷门口堵人。

唐瑛盘膝坐在被褥上,听着外面吵吵嚷嚷的声音,还有越来越近的火把,很快便到了她的帐篷门口,脸上露出冷笑。

外面的夜风一吹,莫总镖头便清醒了几分,心里又开始嘀咕,镖局里没人这麽大胆,敢抢他碗里的食物,难道厖是姜老板身边的人?

商队里可不仅是镖局的人,护送的主家姜老板身边也带着几个好手,只因押送的货物比较贵重,近来路上又不太平,故而雇了镖师。

不管是谁的人,敢先他一步,莫总镖头这口气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的!

「张姑娘,你没事儿吧?」莫总镖头扬声对着帐篷喊。

帐篷很快被人从里面掀开,唐瑛散着头发披衣而出,还捂嘴打了个小小的哈欠,不解道:「莫总镖头可是有事?」

那帐篷很是狭小,在火把的映照之下,帘子掀起来里面便一目了然,凌乱的被褥还堆在旁边,除了她之外再无旁人。

莫总镖头眼神阴鸷,难道是那贼子打完人就逃脱了?

「我听说张姑娘的帐篷里进了贼人,怕姑娘受到惊吓,所以特意赶来看看。」

「贼人?哪里来的贼人?」唐瑛一脸茫然,似乎这时才反应过来,连忙四处找人,「我哥哥呢?」

恰在此时,张青赶了过来。

他每夜心悬唐瑛,睡得并不踏实,听说营地里闹贼,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便跑了过来,此刻见莫总镖头带人站在唐瑛帐篷前面,连忙冲过去护在她面前,「怎麽了怎麽了?」

唐瑛往他身後一缩,语声惊惶,拉着他的袖子不放。「哥哥,莫总镖头说营地里进了贼人,我害怕,你陪着我好不好?」

「妹妹别怕,哥哥在这儿呢,还有莫总镖头,没人敢来害你。」

「哥哥你别走!」

莫总镖头见张姑娘拉着张青的袖子不放,低头缩在他身後,一头浓发遮住了半张脸颊,只露出如玉般小巧的下巴,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沉声问道:「张姑娘,你真没见过贼人进你的帐篷?」

「是谁说有贼人进了我帐篷的?莫总镖头,有人亲眼所见?」

耿明被人搀扶着来看贼子的真面目,见唐瑛抵死不认,还想赖过去,那他这顿打岂不是白挨了,气愤之下脱口而出,「我见到了!那贼人不但进了张姑娘的帐篷,还把我打成了这副模样,你休得抵赖!」

「又不是我把你打成这样,有什麽可抵赖的?你若不信,尽可拆了这帐篷来找。」唐瑛高高掀起了帘子,让外面围观的人都亲眼瞧一瞧。

营地里不安生,姜老板手底下的人也被吵醒了,忙忙去回了他。

「进了贼人?」姜老板大吃一惊,「这可不是小事儿,带上我们的人燃起火把搜,可不能让贼人跑了!」

这边官司还未断出眉目,姜老板就带着随从们赶了过来,恰逢唐瑛掀起帘子让耿明搜人,他并不清楚内中情由,皱着眉头跟莫总镖头商量,「营地里进了贼人,怎麽会都围着张姑娘的帐篷?你看那帐篷小得只容一个人卧倒,就算是进得去也藏不下啊。」

唐瑛为证清白,还拉着张青往旁边挪开几步,让大家更能瞧得清,小小的帐篷里面的确再无他人。

莫总镖头心里暗骂耿明蠢,又不能跟姜老板说明缘由,只能打马虎眼,「也许是耿明看岔了也说不定。」他想等大家都散了之後再暗暗查访。

耿明挨了一顿胖揍,全身都不舒坦,又被莫总镖头否定,当下就急了,嚷嚷道:「我怎麽会看岔?那贼人就是在张姑娘的帐篷里打了我!」

「你黑天半夜不睡觉,跑到我帐篷里做什麽?」唐瑛幽幽地道。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面色各异。

「我厖我听到姑娘帐篷里有人说话,过来看看!」耿明被打成了猪头,脑子却也有灵光的时候,转瞬间就想到了藉口。

可惜姜老板身边的随从与镖队的人很熟,每晚也有派人值夜,与镖队的轮值人员都会有交接,其中一名耿直的随从很是疑惑地道:「可今晚不是耿镖师值夜啊。」

张青此刻还有什麽不明白的,肯定是姓耿的想要占小姐的便宜,没想到却被收拾了,於是污蔑小姐帐篷里有男人。

他气得握紧了拳头,厉声喝道:「姓耿的,你也太欺负人了吧?」

耿明进帐篷之前的确是存着欺负唐瑛的心思,想趁黑占点小便宜之类,没想到却反吃了大亏,指着自己的猪头脸,「我厖我欺负人?我都被打成这样了,哪还欺负人?

「你咋不问问自己妹子帐篷里为何藏着野男人?还是打完人就跑的孬种。」他一口咬定那野男人打完人就跑了,不相信这病弱的姑娘能把他打成这副样子。

唐瑛拉着张青的袖子哽咽道:「哥哥,这个人污蔑我的清白,我不活了!你找把刀来,让妹妹抹了脖子算了!」

她从小跳脱,打架坑人是熟手,唯独哭得泪盈盈,做出小白花模样太挑战演技,能做到听起来语声哽咽,已经算是尽了最大的努力。

张青不负唐瑛的演技,愤愤道:「我们兄妹俩托庇於莫总镖头名下,是听说总镖头仁义豪侠,可是这姓耿的口口声声污蔑我妹子清白,让她起了轻生的念头,我做兄长的也不能不顾妹子的死活。总镖头大义,我们兄妹俩以後有机会一定回报,但请恕我们兄妹俩现在就告辞!」

见张青执意要带着妹妹离开,难得姜老板起了恻隐之心,连忙道:「营里正闹贼,也不安生,你带着妹子大半夜能去哪?还是留下来吧。」

他又与莫总镖头商议,「既然营里偷进了贼人,不如先捉贼人,再论别的?」

张青气不过,「恐怕是贼喊捉贼吧?」

一句话让半天搞不清楚状况的姜老板豁然开朗,大半夜被吵起来,没想到却是这麽一桩破事儿,他既同情张姑娘的遭遇,也对耿明的行为感到不齿,便说了句公道话,「莫总镖头,耿镖师若是对张姑娘有意,大可等到回去请了媒人上门提亲,何必大半夜害人清白,搅闹得大家都不安生。」

莫总镖头在女色上头虽然无顾忌,押镖还是很靠谱的,况且他也不是什麽人的主意都敢打的,今日唐瑛若是姜老板家中女眷,他自然不敢这麽肆无忌惮,恐怕连肖想都不会。

比起女色,他更为注重镖局的口碑,但谁让唐瑛和张青太过贫穷卑微呢?

战後最不值钱的就是妇孺孩童,一个颇有些姿色的小姑娘在人牙子手里也就是两斗粮食的价格,换了家中嚼用,再被人牙子转手卖进窑子,那送往迎来的营生可不好干,若真是跟了他,那还是唐瑛的福气呢。

他心里怀着拯救这贫家女的念头,既能美人在怀又能博得她的感激,待到她做了自己的女人,在闺房之内讲起两人相遇的这段往事,岂不更添情谊?

故而这次莫总镖头做事情还算迂回委婉,自己可以全身而退,还能在姜老板面前维持体面。

他心下有了计较,转头狠踹了耿明一脚,「混帐东西,大半夜乱跑什麽,睡懵头了吧?不知道在哪边磕破了头,摔成这副德性,还要赖给张姑娘。你不要脸,难道还想让张姑娘无法做人?还不赶紧去向张姑娘赔罪!」

耿明毫无防备之下被踹了个踉跄,回身刚想说「不是总镖头你暗示我钻张姑娘的帐篷吓唬吓唬她的吗」,但触及莫总镖头阴鸷的眼神,吓得到嘴边的话一句也不敢说,连忙服了软。

「张姑娘对不住,我肯定是睡糊涂,走错了帐篷,方才也不知道闯进哪个兄弟的帐篷被打了,混赖成姑娘的帐篷,都是我猪油蒙了心,对姑娘起了不该起的心思,这才说了混帐话,姑娘千万别轻生,都是耿某的错!」

唐瑛拽着张青的胳膊不撒手,语声怯怯,「哥哥你别走,我害怕。」

出了这等事情,她一个小姑娘单独住一个帐篷自然是害怕的。

姜老板瞧瞧膀大腰圆的耿明,再看看那单薄的几乎要隐身在兄长身後的小姑娘,心道出门在外,就当积德行善了。

於是他说:「姑娘若是不嫌弃,我那里能腾出一个大些的帐篷,倒是容得下你们兄妹俩过夜。」

「多谢姜老板,我这就带着妹子过去。」他将唐瑛护在身边,迳自跟着姜老板去了,路过莫总镖头的时候还意有所指,「莫总镖头还是管管姓耿的吧!」

莫总镖头气得鼻子都差点歪了。

耿明冤啊!他不过是总镖头派去打个前哨充一回恶人的,说不得事成之後还能得总镖头以媒人相待,没想到不但被揍成个猪头三,还在人前大大的没脸,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等到所有人都散了,他跟着莫总镖头回去,还是百思不得其解,「总镖头,张姑娘那帐篷里藏着的到底是谁?」

这也是莫总镖头关心的问题,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一边慈善的面孔,另外一边脸颊却是深浓的一片阴影,他沉沉道:「给我盯紧了那丫头,看看她跟哪个野男人钻到一处去了。」

说到这里,他忽又懊恼,她如今跟兄长住在一个帐篷里,那野男人怎会再去?自己竟是小瞧了她,原来是个浪蹄子!

「我一定替总镖头盯紧了那丫头!」耿明小心赔笑,生怕总镖头找他麻烦。

莫总镖头图这丫头姿色,却也不是非要纳她进门不可,既然她都有了野男人,进门之事便只能作罢,他面上浮起一丝阴冷笑意,「你盯紧了她,等我尝过之後,也让她侍候你一回,也不枉你为了她挨了一顿打。」

「谢总镖头!」耿明喜不自胜,顶着猪头脸高兴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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