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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დ资讯] 陌叶《农门典妻》全3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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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17 18:46:0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陌叶《农门典妻》全3册

{出版日期}2021/01/13

{内容简介}

从身不由己的小媳妇,到叱吒风云的临安商会女会长,
襄桐披荆斩棘,终是一步一步踏上富贵路。

蓝海E99601 《农门典妻》卷一
被典给沈家当冲喜媳妇,襄桐胸有定见,既来之则安之,
一边照顾被悍匪砍伤昏迷的沈庭,一边担当软弱婆母与年幼小叔的主心骨,
靠着制器具抓捕鳝鱼,为贫穷的沈家纾解了困境,
眼见名义上的丈夫醒了,她直言亲事不作数,他也不生气,
反而还把她的请托放在心上,甘愿花大钱替她赎身,
为此她更尽心尽力地照顾沈家人,上山挖鲜笋、采蕈菇,
做起生意还别有一套方法,三两下就在城中寻到可靠的买主,
如今不但为沈家增加一大笔收入,还靠着绝佳手艺把大家喂得饱饱饱,
然而眼见有利可图,合作一同采山货的邻居媳妇却想霸着这门生意不放,
用良莠不齐的烂货把买卖搞砸,还找与他们不对盘的人分杯羹……

蓝海E99602 《农门典妻》卷二
沈庭觉得陪在自己身边的襄桐像座宝山,越挖掘越发现她的优点和能耐,
不过卖卖山鲜,就让大酒楼的掌柜将她奉为座上宾并介绍给同行,
若非他靠着剿匪功劳得到满是山鲜与珍稀药材的山头,
上头种着大片能制糖的果蔗,还有可制冰的硝石矿,都不知如何与她并肩,
因此他努力学着和商场上的老狐狸应对,好减轻她的负担,
更费尽心思前往官府替她拿回良民身分,以免她的前主子作怪,
他不懂的是,她都答应与他共白首,他也准备正式去提亲,
彼此一同畅想在城里经营铺子的美好未来,为何她竟留书出走……

蓝海E99603 《农门典妻》卷三(完)
与沈庭定下一年的正式成婚之约後,襄桐一颗心全扑在事业上,
令她意外的是,这个老实人竟学会不少花招,
不但为她大伯的药坊开业尽心尽力,讨好见效,
还准时送饭给去牙行上工的她,日日温馨接送,
有他在背後真心支持,让她在事业上能更加努力,
在牙行准备开新分号时,努力与资深同事竞争掌柜之位,
还放大胆子在王爷面前直抒未来规划,获得对方青眼,
而今她一边与沈庭一起制糖,准备开创新商机,
一边进行商场上的改革,果然获得不少店主追随,
却也因此得罪各行行首,抵制的声音不断,
更有甚者竟找上官府施压……


第一章 上门求医

正月尾巴,寒风飒飒,西边的日头眼瞅着扑了地,节庆里热闹了整个月的临平镇终於舍得缓口气,随着夜色冷落下来。

将将快到酉时,夜幕铺天盖地压下来,蒲苇巷由东往西渐次掌了灯,除了间门隔户嘎吱嘎吱的织机,再闻不得半点动静。

襄桐头顶着满天寒星,独自行在青石板巷道里,终於赶在酉时前站定身。

落脚处,正是蒲苇巷靠西山头的那户。

隔着门板,不待叫门,就听见里头一声高一声低的喝骂,在万籁俱寂中尤显得响亮。

左邻右舍平日里见惯了这家的作风,倒是没人冒寒出来瞧热闹。

襄桐紧了紧身上夹袄,在榆木门板上叩了三响,里面这才没了响动。

来开门的是个穿靛青棉袍的姑娘,十六七的年纪,眉目清秀,眼下正红着眼伫在门内,声音里分明带了委屈,「桐丫头,你可算回来了。早起出门时不是说好了只去半日,怎地这麽晚才回家?害我又被我娘数落。」

襄桐是梁家买来的奴婢,而说话的正是这家的女儿梁芸,因她晚间煮饭糊了锅,被她娘梁柳氏狠斥了几句,这会儿难免抱怨。

「小姐勿恼,都是我的不是,这半日累了你了。」襄桐一边进门栓好门栓,一边又解释,「临出门时恰赶上我族姊归宁,一年多没见多聊了几句,这才耽搁了,夫人她没有作难吧?」

梁芸扁扁嘴,小声嘱咐,「我娘她还在气头上,待会儿你进屋回话小心些。」

梁芸虽是主人,但梁柳氏还有个心肝肉一般宝贝的儿子,对她这个头生闺女也就勉强只比下人强些,梁芸偶尔被梁柳氏呵斥,多半还是襄桐替她解围,时日久了,倒让梁芸生出些「同病相怜」的情分来。

襄桐在梁家讨生活三年多,对梁柳氏的为人再清楚不过,所谓惩治至多罚些月钱,再不济,挨上几下子,死不了人。

「我省得的,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梁芸瞧她不在意,又劝了两句,「我方才煮饭糊了锅底,娘嫌我浪费了米粮,这事定要算到你头上……」

襄桐看了看梁芸通红的眼,心里感激,「你这是又替我讲情了吧?下次万万顺着夫人说话,别夹在中间两头难,且跟着我吃挂落……左右我是个皮厚肉糙的。」说着又把从家中带回来的冻秋梨强塞给梁芸。

两人这一消磨就耽误了些功夫,南边主屋里候着的正主梁柳氏终於等得不耐烦,提了个家什亲自到院里来捉人。

「好你个臊脸皮的,老娘好吃好喝养着你,又给你银钱帮衬家里人,你不思量着填还,如今反倒敢拿起乔来了?从大早起出门,天黑才归,五六个时辰在外头厮混作耍,倒让做主子的替你烧火笼炊,你好大的体面。」她一边骂,一边抄起手里柳藤编的鸡毛掸子就往襄桐的胳膊上招呼,「今天要是不让你吃点苦头,你还真当自己是天官府里娇养的姑娘呢。」

梁芸眼看襄桐挨打,心里着急却不敢上前,生怕她娘一怒之下打得更凶。她灵机一动,转身往东屋去搬救兵。

襄桐这个时候自不会顶撞,其实隔着棉夹袄并没有多疼,她又侧了身把大半个後背留给梁柳氏,那处的棉花絮得密实,也更顶揍。

梁柳氏养尊处优近十年,这会儿不歇气连打带骂挥了十几下,不见襄桐如何,她自己先累得吁吁喘,只能罢了手。

她心下恨恨,却也不能往死里打。

满院子的粗重活计就指着这一个出力,真打坏了哪个来替?何况这丫头当初签的是活契,她父母虽都不在了,却还有个大伯,真打死了、打残了也不好收场。

襄桐见梁柳氏住了手,脸上没有丝毫怨愤,「夫人先勿恼,这般晚归原是我的不是,反带累了您和小姐跟着操劳。好在我多盘桓这半日也不算空耗,竟得来个好消息。」

梁柳氏本来把掸子都重新攥起来了,闻言眯着眼问:「什麽消息?」末了觉得有可能是襄桐的缓兵之计,又沉下脸威胁,「你老老实实答话,别耍花招,小心你的皮肉。」

襄桐见惯了她色厉内荏的样子,对付起来有些章法,「外头天寒,我先扶夫人进屋去说。」

梁柳氏出来得急,身上也没披件斗篷,在外头立久了果然觉得寒气逼人,遂如了襄桐的愿。

她倒要看看这死丫头有什麽话说。

梁柳氏自守寡後历来俭省,主屋里也不掌灯,乌漆抹黑的也省得看她横眉立目。

「有什麽屁,还不快放。」

襄桐不在意她言辞粗鄙,语气越发和缓,「我今日归家时碰见我族姊归宁了。」

「是你大伯家的大姐儿?我记得她嫁的是城里郑家米铺的一个夥计?」梁柳氏不是十分确定。

「正是呢,夫人好记性。」襄桐赞了一句又继续道:「听我族姊说,就在几日前,郑家米铺隔壁新开了一家医馆,叫做芝龄堂,坐堂郎中是位年逾花甲的老神仙,说是打汴京退下来的御医,如今归来造福乡里呢。」

梁柳氏前两年丧夫,唯一的儿子梁茂也在一场大病之後烧聋了耳朵,如今只能勉强听点声,近来更是连话都说得囫囵起来。

梁柳氏将十里八村的郎中游医寻了个遍,始终无果,她本已经不抱希望,此番襄桐带来的喜讯,她将信将疑,又忍不住期望是真的。

「你接着说。」梁柳氏假作镇定,身子却不自觉往前探去。

「这位郎中姓顾,悬壶济世几十载,除了寻常病症,听说於五感之疾最是专精,据传当初在汴京,当朝太傅石相公嫡孙的失聪之症便是他医好的,前後所耗光景不过十数日……」

梁柳氏不待话落地,激动地从凳子上一蹦老高,也不顾自矜身分,一把抓住襄桐的手臂,「你说的可当真?」

「我族姊确实是这麽说的,且这事在杭州城里已然传开了。夫人,那顾郎中既做得御医,定是有真本事的,咱们不若尽早带着少爷登门求医,若迟了,恐被哪个大户人家先截了他做家医去。」

「是,你说的很是,过两日,不,明日咱们就进城。」

襄桐见事情议定,也挂上笑容,「那我去知会小姐和少爷一声,明日要出门,可得赶早。」

「娘,咱们明儿个要去哪儿?」适逢梁芸带着梁茂进门,只听了个话尾巴。

「去杭州芝龄堂,找顾神医给咱们茂哥儿医耳疾。」梁柳氏前一刻还在兀自欢喜,後一刻便感觉哪里不对,瞪了眼质问,「你带茂哥儿过来做什麽?」

梁芸本来是带人来解围的,这会儿见襄桐好端端的和她娘说话,吞吞吐吐不知所措,「我、我……」

襄桐赶忙岔开话题,「夫人,我族姊说顾郎中这些天开门义诊,诊金分文不取,药资也有酌减,但每日只看十例,咱们最好寅时前就出门,不然怕是被旁人占了先。」

梁柳氏瞪了低头装鹌鹑的亲闺女一眼,又看了看茫然不知所措的乖儿子,想着眼下茂哥儿医病的事顶顶要紧,至於那个惯会拉拢人的臭丫头,回头再收拾不迟。

「行了,别杵在这儿了,都给我回屋去。」说完她又特特交代一句,「桐丫头,你明天须得早起准备乾粮,让芸姐儿给你搭手,今晚就宿西屋去吧。」

西屋没有邻居遮挡,比东屋要冷上不少,不过比起襄桐先头住的土坯杂间,已经是上房。

梁柳氏去年是让襄桐和梁芸同住西屋的,但这个冬天,她以梁茂夜里咳嗽需人照顾为由,命襄桐彻夜住在梁茂的脚踏上,一晃已经三个多月。

梁芸心思单纯,信以为真,她心疼襄桐也担心弟弟,还曾主动提过和襄桐轮流给梁茂守夜。

梁柳氏自是毫不犹豫拒了,还暗骂梁芸吃里扒外没眼色。

襄桐心里跟明镜一样,只是碍於面皮没说破。

梁柳氏经历过多次求医无果,觉得梁茂失聪难癒,担心他将来不好说亲,想趁着两人少不经事,拴了襄桐给梁茂做个便宜娘子。

到时候哪怕十年身契到期,两人有了实情也拆解不开,若有了一儿半女,更连彩定摆酒都省了,大可糊里糊涂含混过去。

梁柳氏如意算盘打得响,万幸梁茂还小,今年不过十二,比襄桐还小三岁。没开窍的小童只把襄桐当姊姊,襄桐待他也如弟弟,只是难免有些後悔当初选了这家应工。

襄桐当初弃了两处官户人家,反倒自卖到梁家为仆,图的就是梁家人口简单,无什麽根基,往後不用担心折在深宅大院给人搓磨逼迫,连每个月六十文的月钱都忍下了。

梁柳氏如今这般做派,襄桐十分不齿,只是她也知道,若梁家无赖用起强来,她坏了名声,说不定还会沦为妾室之流,想想只能暗中使力。

果然,方才听见梁茂的耳疾有救了,梁柳氏就迫不及待把他们隔开,是打着主意等梁茂痊癒後能另寻高枝,再瞧不上一个双亲俱亡的下仆。

於此事上,襄桐将梁柳氏的心思摸得分毫不差,也就越发齿冷。

为了省油,西屋同样没掌灯,襄桐洗漱乾净摸到内室床沿,先轻唤了声,「小姐。」

梁芸「嗯」了一声,顺势往床里挪了挪。

襄桐见她没有谈兴,还当她困了,自顾自铺了床,又褪了外袄躺进去。

将要入睡,梁芸却突地开口,「桐丫头,你说茂哥儿的耳疾,真的还有救吗?」

此前梁柳氏寻过的郎中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诊金似堆山填海地白扔出去,眼见梁家多年积蓄的家底要被掏空,梁芸很难不疑。

「总要看过才知道,我觉得这位顾郎中应该不是浪得虚名,就冲他敢开馆义诊,且这些天没被人砸了招牌,就可窥得一二……」襄桐语气淡淡,却有种安抚人心的笃定。

梁芸又「嗯」一声,隔了半晌叹了口气,「再有四个多月,我就出孝了。」

梁芸十六,出了孝就该议亲了,襄桐明白她的忧心。

「你放心,若少爷的病真大好了,夫人定要让他继续苦读的,少爷聪慧,高中是早晚的事。」

梁芸没领会襄桐的意思,「嗯?」

「官老爷的家姊,哪里会被屈就?」

梁芸眼睛亮了起来,是了,要是茂哥儿想在仕途上走得长远,名声顶顶要紧,梁柳氏为了儿子也不会贪图财帛卖女为荣。

襄桐也在心里祈愿,若梁茂好了,梁柳氏也不会再打她的主意。


次日早起,梁家人披星戴月出门,搭上了一辆往杭州府贩菜的驴车,车把式要了八文钱做路资,天不亮就到了杭州城北的艮山门。

梁家先时也曾在这繁华富庶之地过活几年,当初赁的小院离着郑家米铺所在的石板巷只隔了条街。

候了一会儿,城门大开,梁柳氏仗着地头熟悉,带着几个小的直奔石板巷。

天刚亮,雾气里夹道而建的民居和铺户鳞次栉比,依稀可辨,早市上的朝食冒着腾腾热气,老远就飘着香,引人垂涎。

只是眼下,梁家人没有半点逛街的心思。

等一行人来到了地方,梁柳氏一侧头果见郑家米铺隔壁是家叫做芝龄堂的门面,匾额檩木下挂着的清漆药葫芦昭示着这是家医馆无疑。

此时郑家米铺和芝龄堂俱都上着门板,米铺门前空空荡荡门可罗雀,可芝龄堂门口已经排了好长的队,甚至还有席地而坐自煮了汤锅的,也不知候了多久。

「怎麽那麽多人?」梁柳氏大致数过去,前头少说已有十七八人之多,想到义诊的十例之限,她脸色瞬间难看起来,兼又难免触景生情。

若是梁宏那死鬼还在,一家子仍住在临安城中,只需遣了下人来候着,何须起早喝风,心中更加忿然。

襄桐赶在梁柳氏迁怒前先开了口,「夫人勿恼,我去前头问问,或有陪诊的人夹杂在里头也说不定。」

梁柳氏这才稍微展颜,「去吧,顺道再问问那位顾神医几时开诊。这鬼天气,没病也冻出三分。」抱怨完替怀里搂着的梁茂拢了拢衣襟,换了副慈爱脸孔,「待会儿娘带你寻个脚店喝热汤去,可别冻坏了我儿。」

梁芸眼巴巴看她娘疼爱弟弟,只能搓搓手顺势拉高衣领,再看向钻进人群中的襄桐,觉得自己好歹有家有娘,不用被人呼来喝去,稍稍好受。

襄桐很快返回,「顾神医每日辰时三刻初诊,一般截至午时即休,午後多是复诊。而咱们前头总共排了十三家人,除去其中两个专来取药的,咱们实则排在第十二位……」

果然没进前十,梁柳氏却不死心,「顾神医不是每日只看十人吗?为什麽那第十一的还排着不走?」

「因昨日顾神医问诊顺利,额外多看了两人,所以有人存了侥幸等着……」

梁柳氏权衡了片刻,很容易就有了决断,「桐丫头,你在这里守着,我带茂哥儿他们往东寻个遮风的地方,待会儿开诊再回来。」

襄桐是仆,没有立场叫苦,顺应梁柳氏的意思排在了队尾。

随後又有新的病患来,听说排到了十名开外也没走,同样准备碰碰运气。

辰时三刻,芝龄堂准时开了门。

顾郎中一派仙风道骨,稳坐在自家医堂案桌後,他虽年近古稀,头发花白,精神却矍铄似壮年,腰间一个不大的油皮葫芦尤其惹眼。

另有个十一二岁的伶俐小童侍奉在侧,眼下正按了次序给排队的诸人发木牌。

而那木牌自是没有襄桐的分。

头一个进屋问诊的是对母子,似乎是看小儿发热夜咳的,算是寻常病症。

望闻问切一个过场走完,顾郎中果然很快落笔开了方。

药僮此时已经抽空接待独自来取药的两人,按药方从半壁药匣里配药称量打包,手脚利索得很,末了用揩台布把药末划拉进脚边簸箕,让诸人放心残药不会混回药匣去以次充好。

再看那妇人接了药,留下四十几钱在柜上,又细细问了煎食的方法,这才千恩万谢的离开。

算算时辰,头一号母子从进门到离去,前後大约一刻钟光景,若都按这个速度,午时前应是都能诊完,运气好的话说不定不用明日再来。

襄桐呵了呵气,又跺跺脚,一抬头恰好瞧见她姊夫李炳从隔壁郑家米铺出来。

李炳倒是没惊讶会在这遇上襄桐,梁家四处求医的事,他没少听他娘子念叨。

「姨妹来了?」打完招呼又皱眉,「天气这麽冷,他们就留你一个在这儿受冻?」

终归是亲戚,里外分得清楚,梁家有个刻薄主母的事在樊家从来不是秘密,李炳心里存了同情,也有内疚。

这丫头当初卖身到梁家前,樊家人曾上门借过钱,李炳当时手头紧拿不出,所以每次见面总觉得是自己当初没接济岳家间接害了襄桐。

襄桐吸吸鼻子,「是有点冷呢,正想向姊夫讨杯热汤。」

「好,你等着。」

李炳最终拎了一铜壶热水并几只瓷碗出来,让前後排着的人也跟着沾了光。

水还没凉透,巷子口却突地来了一行人,由远及近踉踉跄跄奔来,边走还边叫嚷,「顾神医何在?救命啊!」

七八个壮汉抬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奔向芝龄堂。

原本堵在门口排队的众人几乎是不经思考就齐刷刷让出了一条道,等反应过来这是被人明目张胆地插了队,均一脸不快,却又实在提不起脾气阻拦。

那後生伤得太重,须得急救保命。

他大腿上破开的棉裤内有道近五寸长的外翻伤口,肚腹处还插着一把匕首。

匕首有多长暂时看不出,但此刻仍深深且牢固地嵌在身体里,而他棉衣上的血迹已经冻成了冰粒,糊了大半衣襟,让人看不分明他身上是不是还有旁的伤在。

总之,按着经验,这样的伤者极有可能躺着进去也躺着出来。

「顾神医,顾神医,求您破例给沈家二郎先看看吧,他被双驼岭的悍匪捅了三刀,流了不知多少血,迟了恐怕就来不及了。」领头的中年汉子满头汗湿,恨不得跪下给顾郎中磕头。

顾郎中虽不至於被这样兵荒马乱的景象镇住,但见来者如此惨烈也是吓了一跳。

毕竟青天白日,杭州城内又一片太平繁盛,就是市井内斗殴滋事的都少,更别说有动刀兵伤人的。

顾郎中当机立断从条案後绕出来,一边吩咐药僮「速去烧滚水,多备纱布来」,一边伸手翻看昏迷着的沈二郎眼皮,随後迅速从腰间葫芦里倒出两粒黑色的救急丸药,掰开他紧闭的牙关,硬生生把药塞了进去。

人不清醒的时候,显然无法顺利咽下。

「拿水来!」

也不知顾郎中这一声是朝着身後哪个招呼,反正药僮被支使到後院烧水备纱布,屋里只余下几个送病人前来的壮汉和被晾在一旁求诊的人。

襄桐本是在门口随众人一同观望着,听到顾郎中叫水,而屋里人似没头苍蝇般愣着或乱着,她顾不得许多,拎着半铜壶的温水跨过门槛,倒了半碗水递了过去。

「水来了。」

顾郎中闻声转身接了水,费了好大力气把药彻底送服进去,擦了把汗又道:「把人抬进内室医榻放平,再把他身上衣物除了,切记别碰到伤口,等我取了药来。」

随即他到半墙药匣子跟前翻找起来,而那一行人抬着沈二郎鱼贯往後面内堂去了。

门口还在排着的众人面面相觑,以沈二郎的情形,顾神医今日中午怕是腾不开手再替旁人诊病了吧?

原本排至十名开外的人随即摇摇头,自认倒楣先离去了。

而排在十名之内的还报着一线希望,均凑到门口伸长了脖子等着,期间难免议论纷纷。

毕竟这样的大事不常有,甚至已经有人开始小声八卦起双驼岭的匪患是何等危险的存在,而沈二郎又是为什麽遭了如此厄运。

襄桐没有急着退出堂屋,只暂避到外堂屏风处,她想着,若能给顾郎中帮上些许小忙,说不准下午能得他破例给梁茂义诊。

这想法确实不算托大,襄桐的大伯樊大吉在八里铺最大的药行做工三十载,这些年时常在家整理药材,襄桐少时耳濡目染,虽不能完全掌握熟识药理,但辨别起来不成问题。

顾郎中到内堂後,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门里突地传来一阵歇斯底里的惨叫,之後是顾郎中大喊,「刀取出来了,你们快按住他的手脚,别松劲!」

又过了片刻,有个人高马大的黑脸大汉从里面出来,一边朝药柜行去,一边念念有辞,「人参、三七、蒲黄……人参、三七、蒲黄……」重复了几遍,终於哭丧了脸,「老子不识字啊,这怎麽找?」

襄桐在那壮汉身後咳了一声,「请问是顾神医让你取了人参、三七和蒲黄三味药进去吗?」

那汉子乍被问话,下意识地答了「是」,回头见是个俏生生没梳髻的小丫头,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自行认定襄桐也不识字,「我还是去寻药僮来吧。」

襄桐也没拦着那人,只在他走後按药匣的标记找药,把三味药各取了口服或外敷两剂的量分别包好往内室去。

进了屋她也不敢乱瞧,但余光还是瞥见沈二郎仰面平躺在医榻上,光了半身,腰际处还盖着个绒毯,似睡着了一样。

「顾神医,药取来了。」襄桐目不斜视把药递上前去。

顾郎中这会儿已经稳住了沈二郎的心脉,正在小心翼翼用药草包住他肚腹处缝合的伤口,见进来送药的不是方才的黑脸汉子,而是换成了个女娃,难免奇怪。

不过他想起方才递水的也是她,还当襄桐是和伤者同来的夥伴,於是也没多问,只顺手接过药材,先取了一片人参出来放在沈二郎嘴里含着吊命,又把三七和蒲黄倒进手旁研钵里捣碎。

「伤者血暂时止住了,但接下来还需要静心休养,眼下不好挪动,人就先留在我这里安置一两日,你们留一个在屋里随我照顾,旁人都回去等着吧。」

领头的汉子闻言似有些不放心,看着昏迷不醒面无血色的沈二郎,小心问道:「顾神医,我这兄弟是不是已经没有大碍了?他什麽时候可以醒过来?方才他失手杀了两个盗匪,恐还要向衙门报案厘清……」

顾郎中立时黑了脸,「你们真当我是神仙转世呢?他伤得这般重,进城路上又耽搁了许久,现在还能喘气就已经是他攀了大造化。莫说让他去衙门过堂,就是想下地都得要一个月後,那还得看他这十来日能不能顺利闯过鬼门关,老天爷开不开眼。」

那汉子立刻被训斥得没了脾气,赶紧揖礼告罪,「您老切勿动怒,是我急糊涂了,我这就带人出去。」随後又吩咐一个面相略年轻的少年,「二牛,你留下照顾沈家兄弟,我去衙门一趟,再派人去霍山村给沈大娘送个信。」

临去前,那汉子又从腰间摸个三两的银锭出来,「顾神医,这是些微诊金和药资,若是不够,我晚些回来再添补,万万请您保住我兄弟的命……」

顾郎中不想听他聒噪,摆摆手不再理人,等人都退出去才斥上一句,「留个没弱冠的小子当武院、挡刀子,这不是成心让他断送吗?这会儿倒充起好人来了。」

被留下的胡二牛听见自己亲大哥胡大牛被骂,不甘地辩道:「家兄嫌他小,原本是不肯收的,只是见沈二郎为了供他家大哥赴考,求了又求告了又告万般诚心,这才心软破了例,连工钱都提前垫上支了去,您可别冤枉了好人。」

顾郎中回身瞪眼准备呛回去,却看方才递水送药的襄桐还在,腹诽说不是说了只留一个人吗?

因看胡二牛不爽,便直接撵他,「你去灶下烧水,把我的童儿换进来。」

襄桐知道顾郎中多半是误会了什麽,有些无措,刚想出言解释,就见他随即起身。

「止血生肌的药粉快不够用了,我须得赶紧配些出来。你在这先守着,若人醒了就喂他喝些水,若是伤口裂了就大声唤我。」

襄桐不得不把想说的话咽了下去,「是,我记下了,您自忙去,这里有我。」

第二章 闹了乌龙

时下男女大防不严,田间光着身子务农的男丁也不是没瞧过,但襄桐头一遭和个陌生少年共处一室,任她平时性子淡定,此刻也难免有些不自在,只庆幸那人此刻是昏着的。

药僮很快端了热水进屋,倒没见着先头的黑脸汉子跟着,一问是随着旁人去官府了。

他见襄桐独自在屋中守着沈二郎,认出她是先头在外面排队求医的,虽然奇怪她为什麽能登堂入室,但也没有多问,只麻利从铜盆里拧了两条热巾子出来,又把其中一条顺手递给襄桐。

「你来擦上头,我来擦腿,只管除血污,千万小心别碰了我师傅缝好的伤口。」免费的劳力不使白不使,他边说边顺手掀了覆在沈二郎身上的绒毯。

襄桐方才见人裸了半身已面皮发紧,遑论给人擦身,张口就要拒了,可药僮出手太快,她都来不及反应,就见赤条条的男体横陈在眼前,顿时觉得轰的一声似被天雷劈中了一般。

她面皮再厚也不能继续待下去,转身就往屋外走。

药僮摸摸鼻子,他也没想到沈二郎被剥得如此乾净,连个遮羞布都没留……

他已经意识到不妥,有些讪讪,就没再喊襄桐回来搭手,专心给沈二郎擦洗起来。

又过了片刻,药僮从屋里出来,见襄桐还在门口,先开口说了句,「对不住。」

襄桐脸上僵硬着说了句「无碍」,又打听起今日顾神医的安排。

「师傅说沈二郎今日最是凶险,实在分不开神再义诊,已经将今日求医的人都打发回去,挪至明日後日晌午过後再诊了。」

襄桐出来就发现人群散了,确定所想哦了一声,心下有些失望,也不好再提破例求医的话头,只藉着堂屋避风等梁家人来寻。

药僮却得寸进尺,「我得去後院再换盆水,还要取纱布,你进去替我再守一会儿吧。」

襄桐想避嫌,又不想得罪药僮,折中应他,「我替你换水去吧。」

「那可不成,你又不知道纱布怎麽煮,消毒不乾净,秽物会让伤口化脓,那可就害了人命。」他似知道襄桐在顾虑什麽,又小声补上一句,「我都给他盖严实了,你进屋只管看着别让他翻到地上就成。」

襄桐还是不愿意。

那药僮负气小声嘟囔,「看都看过了,这会儿害臊有什麽用,回头我就和沈二郎说,他被你看光了,让他娶你做娘子。」

襄桐咬牙切齿,「你敢!」

虽然不会被这种威胁震慑住,但她最终还是答应暂替他照看昏睡中的沈二郎。

她方才没防备,在屋里瞧了不该瞧的,才一时失了分寸。现在细想,躺着那人已然一脚踩在鬼门关里,她和个濒死的伤患计较什麽?又顾虑些什麽?

她的身契签了十年,在此期间婚嫁的事要听凭主家梁柳氏首肯,说不定一拖就拖到她二十几岁期满才能成亲,搁在正常男方家断不会接受,因此也不必担忧沈二郎醒来以後纠缠不清。

所以再次进屋,襄桐已经可以十分从容。

药僮也没有继续促狭捉弄,达到目的,果然端了一盆暗红污水往後院去了。

襄桐心下不再混乱,倒提起兴致仔细打量起躺着的沈二郎。

眼前的人身形高大,体魄魁伟,平躺着几乎占了大半个医榻。他露在绒毯外头的躯干满是精壮紧实的肌肉,一看就是经年习武或卖力气讨生活的人,只是他棱角分明的精致五官搭在一处显得有些稚嫩,推算起来不过十六七的年纪,而他麦色粗糙肌理还有些浅浅的旧伤痕。

这样一个不及弱冠的少年,竟然能让两个悍匪毙命,说起来也算英雄出少年了,不过要是寻常人家听了这般事蹟,恐怕只有畏惧他的。

这年头别说杀人,就是杀猪宰羊的屠户都令人发怵。

沈庭就是在这时突然睁开了眼。

他生就了一双好眸子,黑漆漆、亮晶晶,像是幽深的古井沁透人心。

四目相对後,襄桐眼皮突地一跳,方才仗着人昏睡才肆无忌惮,现在有种被人抓了现形的难堪,她手上一抖,巾子落在榻上,却还勉力撑场面,「你醒了。」

沈庭在城外经历了一场生死,方才拔刀时又疼晕过去,这会儿整个人还处在浑浑噩噩中,也无气力计较为什麽和个陌生小丫头独处一室,只凭本能微张了乾涩嘴唇,嘶哑央求她,「水……」

襄桐记得顾郎中说过要给他喂水的事,赶紧倒了半碗温水端到他跟前,不敢随意挪动他,又怕直接往下灌他会呛到,为难下只得取来分药的瓷勺,一口一口地舀了水喂给他,却发现躺着的家伙竟慢慢涨红了脸,原来他终於发现自己被人脱了个精光,只余条毯子遮身。

襄桐这回倒似没瞧见一样,也不戳破,只凭着无比耐心,总算在他灼热的鼻息下送服下去大半碗温水。

她想问问他有没有什麽不适,要不要喊顾郎中来瞧,他却似力竭,一歪头又阖上眼,脸上依旧潮红不退。

襄桐探了探他的鼻息,喘得微弱却绵长,想来是又晕了过去。

也好,倒省些口舌和尴尬。

药僮很快取了纱布回屋,襄桐知道他势必要给沈二郎包紮,自觉功成身退,直接去了外间避嫌,恰赶上顾郎中制好了止血药回来。

「沈二郎如何了,醒来没有?」

襄桐如实相告,「方才醒来了一遭,我给他喂了半碗水,现下人又昏睡过去,看脸色,不知是不是发了热症,还请您仔细瞧瞧。」

她方才怕把人再弄醒,没敢上手试温,只根据常理推测。

顾郎中嗯了一声表示知道了,跨步继续往屋里去,走到一半又回头问她,「你怎麽不在里面看着些?」语气里稍稍带出些责备。

襄桐趁着顾郎中询问赶忙澄清,「我原本是今早随主家来向您求医的,方才见屋里忙乱才自作主张递水送药给您,实在是事急从权,请您别见怪。现下有您的药僮在里屋照看着,我继续留下不大适宜,毕竟我和里面的小哥素不相识……」

顾郎中虽是个医痴,但这会儿也明白了,敢情这丫头和里面躺着的沈二郎没有半点关系,而他居然自以为是地把人家小丫头留下伺候个陌生男子,关键是沈二郎还被脱了个乾乾净净!

孤男寡女同处一室,虽然其中一方只剩下喘气的力气,但往严重了说,这也是逾矩的。

当然,这是按汴京府朱门大户人家的规矩来论。

「呃……」顾郎中懵了一下,一时找不到合适措辞,实在拉不下老脸认错,也怕对方不自在,只得支吾一句,「姑娘高义,老朽代沈二郎谢过了。」说着就要作揖,权当抵上方才的失礼。

襄桐不敢受他的礼,赶紧避开身岔开话题,「不敢当您的谢,只是不知您明日头午的义诊是否照旧?我家小主人失聪许久,今日从城外慕名而来,却恰逢沈家小哥的事,您看?」

顾郎中闹了次乌龙,本来负疚,见襄桐心有所求,反而踏实了些,「既如此,待我给沈二郎再诊治诊治,若他无大碍,今日午後老朽就替你那小主人扶脉吧。」

襄桐本来是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提及一嘴,没想到顾郎中一口应下,她欣喜之情溢於言表,「您真是妙手仁心,菩萨转世,我这就去寻我主家人去。」


梁柳氏眼下正坐在一个卖热饮的脚店里,说是店,只三面起了棚,一面做空,棚内摆了七八张粗旧方桌并长凳。

今日天寒,来此间避风的人不少,梁柳氏对面坐了个身穿长褂、手持签筒的暮年相士。

相士是个瞎子,他的卦幡上龙飞凤舞绣了「鉴三命」的字眼,正摆在梁芸、梁茂面前的方桌上。

签筒被摇了三摇,终於掉出了一支红头木签。

梁柳氏隐约见那签头印着个「中吉」,还不待细看,那瞎子就用手摩挲起上头的纹理刻痕,片刻後悠悠开了口。

「这位夫人方才说,问的是令郎身体康泰?」

梁柳氏先是忙不迭的点头,反应过来对面的人看不见,赶紧回答,「正是,问我儿求医的结果,不知这签何解?」

今日没能排进芝龄堂义诊的前十列,梁柳氏心焦得很,恰赶上与个相士并桌,病急乱投医,盼着找些慰藉,很怕他说出什麽不好的来。

「这一签名为吉,实藏凶,是个祸福相倚的意头。」

梁柳氏不解,「此话怎讲?」

瞎子捻了捻花白胡须,咂巴下嘴,「若从这卦相看,令郎的病很快就可痊癒,生机嘛,就在这杭州城中,且应在今日。」

梁柳氏眉心一挑,心说这不正应了今日上门求诊的事?定是那顾神医能医好茂哥儿的耳疾。

她赶紧向西合十双手,「阿弥陀佛,苍天有眼,我儿有救了……」

「不过,我方才讲明了,这吉中也带着煞。」

梁柳氏听到他话风一转,心也提溜起来,「老神仙直说无妨,纵是花耗些黄白之物,您也要想法子帮我儿破上一破。」

瞎子摆摆手,「你勿以为我是为了诓骗你的钱财才如是说的,实则,这煞气我无法破解。」

梁柳氏听了更急了,「老神仙,您快些说个明白吧,可急煞我了。」

「令郎今年应是本命之年吧,所谓流年不利便如是。」他说着用手掐算了一番,又问:「先头尊宅中有处墙梁是不是榻了?」

梁柳氏仔细回想了一番,不太确定地答道:「主屋都好好的,唯有放杂物的那间入冬时被风掀了顶棚,还不曾修补……」

「那屋里可还住着人?」

「屋破前住了我家里的奴婢,现下人已挪去了旁的屋里。」她在外没好意思说襄桐住梁茂的脚踏。

那瞎子点点头,「这就是了,那奴婢替令郎挡了一灾呢。」

梁柳氏错愕非常,这是说襄桐是茂哥儿的福星吗?难不成往後还真要儿子配了她才得安生?顿觉惶惑。

幸而瞎子又转了话锋,「只是这煞气被那奴婢挡了一回,下一次就不管用喽,且早晚要反噬回去。」

「老神仙教我。」

「别急,这也不是什麽难事,归根结底避着些就是了,平日里尽量别让那奴婢再靠近令郎,或许可解。」

「这是何故?」梁柳氏彻底糊涂了,怎麽又说那死丫头能挡煞,又说别让她近身?

「那奴婢挡去的煞气原该在令郎头上,如今生生被旁人接下,一时还没有恢复真气,待过些时日它遇了机会,定要寻原主再催发作乱的,所以权宜之下,将那奴婢远远地置在别处,勿让大凶之气探本溯源,待过了今岁,逢年过节烧香念佛消磨掉灾祟,自然万事大吉。」

梁柳氏这回听懂了,那丫头如今替茂哥儿背着煞气,不能让煞气再找到茂哥儿头上。

「多谢老神仙活命,我回去就将那奴婢放得远远的。」说着,从袖袋里摸出些铜钱,从桌上推了过去。

那瞎子也没嫌钱少,收了签筒,擎着卦幡施施然走了。

梁柳氏见他不图财,信了七八成。

梁芸坐在一旁撇撇嘴,暗忖这瞎子胡言乱语,定是个骗子。

梁茂听不真切,只低着头摆弄手里的九连环。

梁柳氏凝神静思,有些为难,不知该把襄桐安置去哪处。她的身契还有将近七年,若是白白发还她,未免太亏。

还没定下章程,远远地就见个熟悉的身影朝着这处走来,正是襄桐。

想着方才打卦的那番话,梁柳氏赶忙起身朝梁芸吩咐,「你带着茂哥儿先去棚子後头避避,我唤你再出来。」然後起身迎上去阻隔。

襄桐不知道方才的插曲,脸上还带着喜意,「夫人,顾神医肯给少爷看诊了,让咱们过了晌午就去。」她说完,朝梁柳氏身边看了看,不免纳罕,「怎麽没见小姐和少爷?」

梁柳氏听闻顾神医今日肯为梁茂瞧病,对方才卜问的结果更加笃信,这会儿别说让襄桐和茂哥儿碰面,就是提都不想让她提起。

「桐丫头,我突地想起,出门前我屋里的炭盆似是没熄,你赶紧替我回去看看,可别走了水。今夜就宿在家里,不用再出门了。」

襄桐按着梁柳氏的吩咐踏上了归途,心下隐隐不安。

出门前,梁柳氏屋里的炭盆是她亲手熄的,又用泥灰封个严实,连个火星子都兴不起,断不会出现走水的情形。

梁柳氏当众扯谎,显然是想故意支开她,可是为什麽呢?这很没道理。

梁家如今没有成年男丁,以往出门均要襄桐鞍前马後地忙碌,伺候照应着梁柳氏并她一双儿女的吃喝拉撒,出门在外期间,襄桐的作用几乎不可或缺。

更何况今日去芝龄堂求顾郎中义诊的事也是襄桐从中斡旋谈成的,梁茂眼下还没见着郎中,襄桐觉得奇怪,怎麽突然就把她撵回梁家了呢?

本想等着晚间梁家人回来再想办法问个清楚,或是旁敲侧击询问梁芸,可惜梁家人当晚并没有归家。

襄桐不确定梁柳氏背着她搞了什麽名堂,当晚和衣宿在西屋,且睡得十分警觉,很怕夜里有什麽不测。

可次日一早,她发现什麽事情都没有发生,越发理不出头绪。

直至近午时,终於有人登门,也掀开了梁家人彻夜未归缘由的冰山一角。

襄桐先是听见叫门声,随後到门前隔着门缝悄悄打量,发现门外站着的赫然是昨日在芝龄堂被留下照顾沈庭的青年,似乎唤做二牛。

「樊大姐儿在家吗?我是替你家梁夫人来传话的。」

襄桐是姓樊没错,按说也只有梁家人知道。

襄桐不是十分放心,回了句,「就来。」反手却从门边抄起一把劈柴用的斧头。

胡二牛似乎没有什麽耐心,只隔着门说话,「你无须开门了,我传过话便走。」他言简意赅,「你家夫人托我告诉你,天黑前去杭州城的芝龄堂寻她,要是去晚了没见着她人,就留在芝龄堂照顾沈夫人娘儿俩。」

襄桐一头雾水,「请问沈夫人是哪个?你又是如何识得我家夫人的?」

胡二牛极不耐烦,「你去了芝龄堂一问就知,话带到了,我还得回霍山村接人,不同你多讲了。」说完,转身朝着巷口去。

襄桐放下斧头,思量起来。

既然如此,就去芝龄堂瞧瞧吧,管是什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就是。

当然,襄桐还不知道,所谓沈夫人,就是沈庭他娘。

而她现在,已经被梁柳氏典卖给沈家人了。

第三章 典给沈家当媳妇

两个多时辰前,杭州城石板巷。

梁柳氏带着一双儿女从昨夜投宿的邸店里出来,三人匆匆在街边的食摊用了份澄沙圆子做朝食,随後就直奔三间铺面之隔的芝龄堂。

顾郎中昨日午後亲自给梁茂诊了脉,又细细问过既往服用过的药方,当场确认这病症不是什麽难解之题。

因沈庭伤重留在医馆救治,顾郎中实在分不开神,这才把梁茂的诊疗推後,且答应往後每日辰时,趁着医馆开门前替梁茂施针通脉。

早间人的精气神最盛,看诊定是事半功倍,梁柳氏得了如此便宜无有不应的。

她自得知梁茂复原有望,高兴得半宿没睡,这一早就登门相候。

来开门的是顾郎中的药僮,唤作当归,因一早就被人吵醒,脸色不是太好看。

梁柳氏为人虽小气,但在外也会使钱周旋,拿了串铜钱递过去,不承想当归拒而不收,倒让人高看一眼。

梁家人来得早,顾郎中还在吃朝食,当归就把人领到了供病患细诊的内堂。

进屋时,内堂里还有旁人在,一个脸色惨白面容俊秀的少年阖眼平躺在医榻上,一个身形瘦弱面黄肌瘦的中年妇人束着手立在榻前,还有一个穿了身杭绸书生长袍的壮年文士提了包袱站在妇人对面。

文士背着门,正和那妇人推让着什麽,「沈夫人无须客气,这三十两银虽不值什麽,却是我家主人的一点心意,权做令郎受伤诊治的抚恤,还请您收下。」

「使不得,使不得,我儿的诊金有人付过了,不敢再要……」妇人一身村妇打扮,局促不安地摆手。

「沈夫人收着吧,在这杭州城里,求医问药贵着呢,您就算不为自己打算,总要想想令郎……况且二郎的伤本就是为了护主才受的,这银子也是受之无愧,您不必有顾虑。」

「咳咳。」当归看着两边拉锯忒不像话,故意咳嗽两声示意有旁人在。

那文士见状,索性把银子置於医榻上,拱手作别,「楚某还有些旁的差事,不便久留,待过些时日再来探望二郎,沈夫人保重。」说完竟抬腿走了。

沈赵氏一向是个没主意的,等反应过来,拿上银子追去,那人已没了行迹。

「唉。」她叹了口气,恰看见梁柳氏带着一双儿女在内堂另一头落坐,而当归已经回後院伺候顾郎中起居去了。

她本就木讷寡言,梁柳氏又自持身分,两边人只默契地点点头示好,都没再多言。

沈赵氏忍着腰疼,开始给昏睡着的沈庭喂药,可惜喂进去的少,淌出来的多。想着顾郎中说这伤重得很,能不能保住他的性命只能听天由命,她只觉眼眶发热,但碍着外人在,也不敢大哭。

又过了片刻,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後生掀帘进了屋,「沈婶子,楚先生他回去了?」

「嗯,回了。」沈赵氏看看手边的包袱,心里十分不安,忍不住向胡二牛询问,「二牛侄儿,那位楚先生是什麽人啊?他留下三十两银,我心里怪没底。」

「婶子别怕,那是咱们主家给的恤银,给您家二郎医伤用的,不会有问题的。」胡二牛怕她继续想东想西,转了话题,「我瞧您这腰似不大好,要不要紧?」

「劳你挂念,都是我昨日来时着急跌了一下,敷过些药草,已好多了。只是家里三郎还病着,大郎又不在家,我离家一日,把三郎托给隔壁他崔大娘照顾,也不知好了没有,心里真有些放不下。」

「那,要不我回村替您看一眼?」胡二牛家也在霍山村,和沈家一个村头一个村尾住着。如今沈家人来了,按理说他也该复工了。

沈赵氏犹豫了一下,「已耽搁了你大半日,要不你先去外头替我寻个帮工来吧,银子我来付。二郎、三郎都离不得人,我一个也拆不成两个使。」

沈家家贫,又有个读书的长子,颇耗费银钱,搁在方才,沈赵氏定舍不得花钱雇人,但此刻有了楚先生送来的银子,加上她又碰巧扭伤了腰,也就有些意动。

「成,那我这就去寻个牙子来,到时由您挑人。」

梁柳氏起初并不愿和个无知的乡下村妇寒暄,她自己虽也是农户出身,但自小没吃过苦,当初嫁得也好,哪怕死了丈夫,尚且有他生前攒下的八十亩良田活命。而儿子梁茂未病前也有读书的天分,是以梁柳氏早就把自己当做上户娘子,不然也不会还养着个奴婢在家驱使。

只是方才,她听见沈赵氏有意雇人,心思便活泛起来。

她昨日听了相士的话,正愁不知往哪里安排桐丫头的去处,碰到沈家人的境遇,可不是巧了?

「听这位娘子口音,彷佛是琼州人氏吧?」梁柳氏在胡二牛出去後率先向沈赵氏搭讪。

沈赵氏见说话的妇人笑意盈盈,自己也强挂上笑,「正是呢,莫不是你也是琼州人?」

梁柳氏起身走近了些,「我亲姨母当初嫁到了琼州万安村,我幼时时常去她家拜望,所以方才听你说话亲切得很呢。」

「这可是巧了,我娘家兄弟如今还住在万安村呢,就住在村东头,问一句里正赵家,没有不知的。」

梁柳氏没想到套交情套得这般顺利,笑意更盛了几分,「原来是赵家姊姊,我娘家姓柳,若不嫌弃,叫我一声柳妹妹也使得。」

沈赵氏见对方和气,虽穿着朴素,但装扮细致,哪里敢得罪,只客客气气喊了人。

梁柳氏便乘胜追击,继续套她的话,「我这人惯常多事,想着既碰上了便是缘分,容我多问上一句,你家哥儿这是怎麽了?看着怪吓人的。」

沈赵氏哪禁得住人问,眼眶里好不容易憋着的水光瞬间泄了洪,「都怪我狠心,当初为了给我家大郎凑赴考的盘缠,竟糊涂地许了二郎去给人做武院。昨日二郎护送他主家夫人归宁去冀州,不想在双驼岭遇了山匪,直被人给伤了半条命去。可怜二郎他自小吃苦,连十七岁的寿岁都还没过就遭了这般大罪,还不知能不能闯过去……」

梁柳氏半是假意半是唏嘘,「天可怜见的,这般好的孩子怎麽就被歹人给害了呢?你别伤心,老天长眼,自不会收了好人去,待顾神医几服药下去,令郎他不日定然会痊癒的。」

这话是好话,沈赵氏却没有感觉好受些,「我家二郎这伤不好养呢,顾神医说,这七八日都是要紧关头,万不能离了人照顾。可是我家三郎他也病着,如今还在邻居家炕上躺着,我这心似在水火里煎熬一样……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哪头都撇不下。」

梁柳氏眼珠子转了转,「依我看,赵姊姊应尽早寻个得力的帮手,不然熬垮了自个儿,一家子都要塌了。」

「我何尝不知呢,这不,求了二牛侄儿出门替我寻牙子雇人去了。」

梁柳氏摇摇头,「这杭州城里的帮工哪靠得住,还不都是些好吃懒做需索无度的,回头做了半日工跑了,你还要再付过中人钱,这事儿我见得多了。」

「这……不至於吧?」

梁柳氏见话铺垫得差不多了,不再深说。

恰赶上当归进门来唤人,「梁夫人,我师傅让梁少爷去後院用针。」

梁柳氏赶紧辞了沈赵氏,拉着梁茂起身,一家三口急匆匆往後头去了。


「鄙姓张,旁人多称我一声张婆子,敢问是这位娘子想雇人?」一身灰扑扑打扮的老妪站在胡二牛身侧,脸上堆着笑问道。

沈赵氏虽然没见过世面,倒还不至於人理不通,十分客套地称上一声张嬷嬷,「我家二郎受了重伤,三郎在乡间也需人照顾,我一个人顾不过来,这才想要雇个稳妥的人来帮忙,不知你可有合适的人选介绍?」

张牙婆瞥了眼还在医榻上躺着的沈庭,见他出气多进气少,心下有数,故意先端了端,「我经年做这行当,地面人头自是熟络,不过推荐人前,先要看您想用个什麽样的?再有,是打算用工多久?每日管不管食宿、配不配衣裳、给不给打赏?是要签了死契还是活契?」

沈赵氏哪经历过这些,「这……」

胡二牛见她被牙婆震住不敢答话,只得越俎代庖,「我婶子是想找个短工,人选不拘男女,最好伺候过伤患。吃的、住的、穿的暂时管不得,至於打赏,要看我这兄弟被照料恢复得如何另说。」

「正是这个理呢,若我儿康复得好,定有重谢。」沈赵氏赶忙保证。

那牙婆听是短工,主人家似乎也不阔绰,不像有赚头,已有些意兴阑珊,「这样的人可不好寻,正月里出来做工的本就少,你家用人时日短又不管嚼用,成日里伺候病患汤药还要带着药腥气回家去,犯忌讳得很。照我看,这活计每日不出三五百的铜钱,难有人愿来。」

沈赵氏被这数字惊了一跳,「一日三、五百文钱?竟要这麽多。」

再一细算,若是二郎卧床十日,只工钱一项就要花费三五两银。

想她一家四口,统共只靠着二十亩旱田过活,一年出息不过几十石米,缴了税,再去了口粮和种粮,卖的钱每岁余下不过十几两上下,再去了大郎的束修,更是所剩无几,三五两银子正值上全家人一季的花销。

沈赵氏早知道杭州城里柴米贵如金,却想不到是这般程度。

可若是不雇人的话,她实在吃不消,要是她也累倒了,两个儿子就更没人顾了。

横竖就这十天半月,沈赵氏咬了咬牙,「就照张嬷嬷你说的价格来,烦劳你快些,我是急用。」

张牙婆不甚上心,敷衍着应她,「那我就帮夫人寻摸着,回头若有了合意的人选,到哪处给您相看?又在哪处上工?」

沈赵氏再次语塞,顾郎中这里是给病患细诊急救的地方,最迟明日她就得带二郎把地方腾出来,「我不是城里人,眼下还未寻着落脚的地方,要不,嬷嬷先帮我寻摸着……」

张牙婆耐心终於耗尽,「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主家,连个下塌处都没有,让人顶着天踩着地做工吗?我看你就是戏耍人玩呢。今日算我倒楣,就当白磨破了鞋底。」说完气哼哼甩袖出去。

胡二牛见状不由臊了臊,「要不,我再帮您寻旁的牙子来?」

沈赵氏知道很麻烦胡二牛,可也没有旁的办法,「那就有劳二牛侄儿了,待二郎醒了定要好好谢你。」

又一刻钟後,胡二牛带回来个男牙郎,年纪三十许,比方才那张牙婆看上去干练稳重许多。

「这位夫人有礼,某姓郭,在这杭州城做牙郎多年,不知您想雇个什麽样的人?」

这次沈赵氏有了前头的经历,已经稍稍能应对得上,「榻上躺着的是我家二郎,因受了重伤,急寻个人照料。我此间地头不熟,也供不得食宿,还请郭牙郎帮我想想办法,寻个合意人来。」

郭牙郎打量了沈庭一眼,又不动声色瞧了瞧沈赵氏的衣着,已经对其家境有了判断,「请恕郭某直言,夫人眼下应先寻个落脚处,等安顿下伤者再到义庄寻个帮闲或可行,只是义庄人口杂乱,偷儿乞儿居多,细细寻摸,或有勉强可用之人。」

「城内再寻不着人吗?」胡二牛代沈赵氏问了出来。

「或许会有,但春忙在即,你家这活计也不长远牢靠,就算有人应工,只怕也要狮子大开口,且难保尽心力。」

沈赵氏见一个两个都如是说,心下黯然。


梁柳氏从後院出来,隔着帘子就听见内堂里有人哭,她眼珠子一转便猜得八九分,索性让梁芸带着梁茂先回邸店,自个儿反去寻沈赵氏说话。

「赵姊姊,你这是怎麽了?」

沈赵氏发觉有人来,赶忙用衣襟抹了把脸,「被风迷了眼了……柳妹妹这是诊好了?」

「是呢,刚刚顾神医给我家茂哥儿施了针,说是再有三回,定能初见成效。」

「那便恭喜了。」沈赵氏兴致缺缺,勉强客套。

梁柳氏试探地问她,「走之前听赵姊姊说要请人,可得着了?」

「唉,找了两个牙子,都说人不好寻,看来只得我这把老骨头硬撑吧。」

梁柳氏心下大喜,面上却伪做关切,「这如何使得?你若有个闪失,不是让孩子们跟着诛心吗?」

「可是也没有旁的法子了,如今已开春,不管是村里还是坊间,家家户户都要忙乱起来,哪个能顾我的死活?」

梁柳氏拉起她的手假意劝道:「赵姊姊是有儿孙福的,千万别想岔了,你若不嫌弃,我倒是能帮得上一二。」

「柳妹妹若能救急,我结草衔环报你大恩。」

梁柳氏抿嘴一笑,「赵姊姊言重了。说来也是我的为难事,恰赶上了。」

「柳妹妹这话说的是?」

「赵姊姊应是看出来了,我是个孤寡苦命人,我那短命的丈夫撒手而去已有两年多,而我可怜的茂哥儿又害了病,这一年来我四处奔走求医,屡屡失财碰壁……就好比这次,我儿得顾神医诊治,虽免了诊金,但药资却也不菲,我想着度日如此艰难,只得忍痛把家中奴婢裁了,也省些用度……」

沈赵氏本就是个寡妇,独自拉扯三个孩子,吃过的苦楚多似水里的蜉蝣,顿觉感同身受,「看不出柳妹妹竟也如此不易,还万万要保重自己啊。」

「唉,都是儿女债,我若不要强些,他们又怎麽活?」梁柳氏见沈赵氏面上动容,赶紧进入正题,「赵姊姊你更是如此,万事以自己的身体为紧要,不能一味逞强。方才在里院的时候我就琢磨,既然赵姊姊要雇人,我要遣人,何不两急凑成一好?但又怕初回见面,冒失提了太过唐突……」

「柳妹妹是说,愿意将家中的奴婢让给我?不知道你家里这奴婢工钱如何算?」沈赵氏听说有人可用,也顾不上客套。

「我这奴婢自乾明九年和我家立契,自卖为仆十年,到今日不过三岁有余,每月月例只六十文,每季再管一套衣裳便得。」

沈赵氏听说是签了长契的,有些为难,「还有那麽长的契期,可我只想雇个十天半月……」

「赵姊姊,恕我直言,令郎这伤,日後即使脱了险,也须好好将养些时日,你若按短工寻人,只怕工钱不菲,且也换不来人家实心实意照拂。有了长契在身,也好拿捏不是?」

「那这契银……」

「我与赵姊姊有缘,定不会坐地起价,就按着每年一两银便可。」

沈赵氏一算,总共要约莫七两银子,且还没算月钱和吃穿,渐生退意,「我、我再想想。」

梁柳氏看她面色,知道她多半是舍不得银钱,又让了一步,「或还有一法,我这奴婢只典给你些时日,也按着年一两银,两年起租,赵姊姊意下如何?」

「容我再想想……」沈赵氏却没咬钩。

梁柳氏心下着急,再有七八日茂哥儿的耳疾就要好了,到时候要怎麽防了那丫头搅灾?

「赵姊姊,我说句不当说的,你家哥儿看着可不大好,他还未成家吧?咱们大颂有律令,未婚配之人不得立嗣,要是真有个三长两短,连个捧斗的人都无,到了底下也没法寄生。你这做娘的就不想趁着正当时,给他讨个媳妇?或许还能冲一冲……」


再次站到芝龄堂的门口,天色已近黄昏。

襄桐隔着门板就看见仍在堂内给人问诊的顾郎中,以及在柜前给人抓药的当归。

「请问小哥,这两日来贵地看耳疾的梁家人可还在?」

当归拿眼觑了觑,「原来是你啊。」说着朝东边努努嘴,「出门往左七丈远,有处叫潘家邸店的,你去那寻吧。」

襄桐道了谢,走出几步後想起来什麽又返身回来,「再劳烦问一句,这处有位沈夫人吗?」

当归朝内堂比了比,「你说的是那日托你看顾的沈二郎她娘吧?他们娘儿俩暂在内堂住着呢。」

襄桐若有所思,却不再多问,又道了回谢,先往邸店去寻人。

梁柳氏似是早料到襄桐会来,见店里夥计把人领来,在门口立定,也不让她进屋,直接站在院子说话。

「怎磨蹭到这个时辰才来?」颐指气使久了,梁柳氏态度惯无收敛。

「没遇上往杭州贩货的车马,我是徒步走来的,劳夫人久等。」襄桐始终客客气气的。

梁柳氏怕惊动屋里人,懒得再立威,索性把话说开,「既然来了,就往芝龄堂寻沈夫人去吧,她典了你两年,往後好好伺候。」

襄桐想了一路,其实隐约有了猜测,但这会儿坐实,反而有些不能相信,「夫人是说,已将我转卖到别家?」

「不是卖,是典。」梁柳氏何尝不想一次卖个彻底,奈何沈家舍不得银子,只能典出去两年。

「典了我去沈家,也是做奴婢?」襄桐目放寒光质问。

梁柳氏不由得心虚,却不想被压住气势,「怎地?你卖到我家十年,我难道发落不得你?」

「沈家典我去,也是做奴婢?」襄桐鲜有咄咄逼人的再次追问。

梁柳氏恶向胆边生,「让你做什麽就做什麽?你既卖了自己,哪来的脸和主家争执?实话告诉你,沈夫人护子心切,欲聘你给她家二郎冲喜,你有这时间和我急赤白脸,还不如早些寻了你新主家扯红布去。」

襄桐听完,心里的疑问有了答案,反而冷静许多,「我也不问夫人因何典卖我,只问沈家买我,银钱花了多少?」

「一年一两银,两年计二两,我可没赚昧心钱。」

襄桐顿觉好笑,「二两银,夫人便卖了我?我竟不知梁家落魄到这个地步了……也罢,既如此,待我回镇上取了细软就去沈家。」

「我想这就不必了,你樊家还欠着我一两银子没还乾净,总抵得上你那两身旧衣了。」

襄桐见梁柳氏如此做绝,心里愈加明白,梁柳氏摆明是要剪除了自己,丝毫不给余地。

要知道,梁家再不济也不缺二两银子的典身钱,真到了那地步,也不会只卖这些,瓦舍勾栏里给的价格还翻倍呢。

这麽一想,她连争辩都懒得说了,「夫人既想好了,我自是不会赖在梁家不走。想来您也不愿意我再去搅扰小姐和少爷,那便请夫人领我认人去吧。」

梁柳氏见她答应得痛快,心里的石头落了地,「算你识相。」


沈赵氏劳碌了大半辈子,除了丈夫刚死那会儿,没经过什麽大事,她手里这三十两银,更是过手的最大数目。

这钱是沈庭拿命换来的,她舍不得挥霍,眼下正为着花耗二两银子给他典妻的事煎熬。

彼时听梁柳氏把她家那位奴婢夸得千般万般好,彷佛天上有地上无的人物,她头脑一热应了,还当场付清了典身钱,後又立了文契,这会儿静下来,心里越发打鼓。

她一会儿担心儿子短命消受不了花钱典来冲喜的娘子,一会儿又疑心梁柳氏红口白牙说瞎话,荐来个坏心肠的来添乱,再加上沈庭至今还没有醒转的迹象,她愈加心慌,不觉发起了热症。

当归替她煎了服草药来,又暗示她医馆的内堂不能久居。

沈赵氏愁得不知何解时,梁柳氏领着人进了门。

「让赵姊姊久候了,我把家里的奴婢领来了,今儿个就交割给你使唤,也好及早替你分担。」她转身看向襄桐,「这位是沈夫人,往後就是你主家,还不叫人?」

襄桐得了授意,也没驳梁柳氏的面子,果然规规矩矩问好,「沈夫人安好,我家里姓樊,名叫襄桐,您唤我桐丫头或樊丫头都可。」

沈赵氏原本忧心梁柳氏的人品,待细眼一瞧眼前的奴婢,把心搁回了肚里。眼前这孩子长得十分水灵,眉眼精致又不会显得妖气,一看就是个忠厚良善的,再看了她的手和脚,手上满是细茧子,没有缠足,是惯做家事的贫户孩子。

「好,好,真好。」沈赵氏口拙,从前也没使过下人,除了这一个好字,也不知怎麽赞。

梁柳氏看她那副样子,在心里嗤了一声,又瞧瞧外头天色,不想再浪费时间,「赵姊姊瞧我这奴婢可用得?」

「果然如柳妹妹说的,是个千好万好的,得亏听了你的话,我家庭哥儿是撞大运了。」

沈庭要是没受伤,说门这样的亲或许有些屈就,但眼下不能按常理论,一只脚迈进鬼门关的人,有人肯嫁就不易了。

梁柳氏见事情没有反覆,掩唇笑了,「赵姊姊既觉得人还满意,那我也不多耽搁你教导她了,我的孩子还在邸店等着,就改日再叙了。」

「好好,你忙你的,不用理会我们。」

梁柳氏见沈赵氏把襄桐当个宝似的,又犯了别扭,临走不忘朝着襄桐敲打两句,「沈夫人虽只典了你两年,那也是你正经主子,你若敢欺她心善,两年後归了我梁家门,我给你好看。」

襄桐知她是正话反说,提醒她只是借出去的玩意儿,心里一阵恶心,却不当着沈赵氏露出半分,「梁夫人说的是,自今日起,我自然要尽心侍奉我家夫人,请您把心放肚里去。」

见襄桐改口这麽快,原本得意的梁柳氏顿觉一噎,不过马上重整了笑,辞了沈赵氏,这次真走了。

「夫人,有什麽活计尽管吩咐我,往常在梁家,劈柴煮饭、提水浆洗我一个人都能做。」

沈赵氏越听越满意,直拉了襄桐的手,「好孩子,我是个乡下婆子,没什麽见识,今日讨了你来也是委屈了你。我沈家虽贫,但也是为善的人家,往後成了一家人,都是互相照拂,万不会将你当做下人看。」

襄桐摇摇头,「夫人这话太抬举我了,我自三年前卖到梁家,做的就是奴婢,不敢忘了本分。」

沈赵氏听她话头不对,把眉头一皱,「柳家妹妹没同你讲明来我家是做什麽的吗?」

襄桐咬了咬唇,「我知道夫人是为了您家二少爷才典了我来,我既来了沈家,这两年一定会尽心照顾侍奉您和家里人,只是典同租借,终归不是人伦常理,这事不如等二少爷醒了再细细商量,也免得日後二少爷大安,因这权宜之计埋没了他人才。」

沈赵氏本就不经劝,听襄桐说得又很在理,一想到沈庭醒後多半要埋怨她自作主张,立时有些动摇,「那这些日子,你便先替我照顾二郎吧,後面的事等他醒转再说。」

襄桐虽是头回见沈赵氏,已看出她是个多优柔、少决断的性子,再看病榻上的沈庭,比前一日看起来萎靡颓败许多,摸着良心多管起了闲事,「夫人,我看这医馆不是久居之地,不若我们先寻个落脚的地方吧。」

第四章 帮忙赁房子

杭州城里百姓云集、居大不易,就拿梁家人投宿的潘家邸店来说,只一间逼仄朝北的普通下房,每日就要一百二十文的房钱,且还要另算热水和餐食。

沈赵氏一辈子俭省,光是听到这个数目就直咋舌,而且即使她舍得花钱,寻常店家也大都不愿收个濒死的伤患入住,怕人没在门里,添了晦气反耽误生意。

如此一来,想要寻个踏实住处,就只剩下赁屋一途。

沈赵氏一贯是听大郎、二郎的话度日,如今大郎去赴考,沈庭又昏迷着,她冷不防失了主心骨,半分也担不起来。

襄桐新来沈家,本不想强出头,但见当家的主妇万事拎不起,万般无奈下,只得省去伏低做小那一套,为了往後的日子熬心力。

襄桐在杭州城只待过一年,对当地算不得熟,这会儿不敢托大,直接去隔壁米铺寻了李炳,央他推荐个稳妥的房店经纪来,恰好他没出五服的族兄李烊就是做这行当。

襄桐为防樊家人操心,也没同李炳细说被典卖到沈家的细情,只说是梁家手头紧才用她换了钱。

李炳性子直,竟也信了。

「沈夫人、樊大姐儿。」李烊四十上下,就住在左近,没吃完晡食就被李炳拉来了。

「李家大哥有礼,这麽晚还劳烦您跑一趟,实是对不住。」按岁数,襄桐足足小了两轮,但从李炳那头论,就是平辈人。

「不碍事,听说你们想在附近找个落脚的地方,且希望明日就搬?」

「正是呢,我家夫人从霍山村来,家里二少爷受了伤,不好往返折腾,为着复诊方便,想就近找个住处,还请您多费心。」

沈赵氏见襄桐说话妥当,且来的是她的远亲,索性只在一旁陪着笑,很怕说多错多跟着添乱。

李烊见榻上躺着的沈庭,估摸着沈家也不会是什麽殷实人家,先探她口风,「附近的空房院倒是有,却不知沈夫人想要赁个什麽样的?」

沈赵氏看问到她头上,只直说:「不怕您笑话,我这小门小户,又是头一遭进城住,只想租个便宜些的,小一些也无妨。」

「那是要带了院子独门独户的,还是分了门的大杂院?」

沈赵氏看向襄桐,襄桐知她不懂其中差别,代她作答,「家里有病患,这些时日难免要熬些药汤,最好是能生火炊煮的地方。」

李烊想了想答道:「那就得带院子了,那些大杂院多是十几户共用一个灶眼,寻常住户都是叫了外头的吃喝,与你家不大适宜。」

沈赵氏一听这话,有些担心,「带院子的住处应是也贵一些吧?」

「这个自然,不过沈夫人不必过於忧虑,咱们杭州城中有官营的公房,专用於救助有难处的百姓,有的屋舍不过几百文就能住上一个月,逢了灾年还有减免。当然,这样的屋舍大都修缮得有限,难免鄙陋。」

「屋舍破旧一些不打紧,有片瓦遮身就成。」沈赵氏赶紧表态。

「既如此,我明日去替你们问问,若有合适的,当日应就能住进去。」

「那就多谢李家大哥了。」襄桐赶忙致谢。

沈赵氏见他说得轻松,心里反而有些顾虑,「劳您费心,却不知道这屋子若能租得,如何谢您?」原来是担心中人钱太高,被狠宰一笔。

李烊摆摆手,「都是亲戚间帮忙,休提谢不谢。再说,这房子能不能租成,要看楼店务那里有没有空房,我只不过帮你们问一嘴罢了。」

沈赵氏这才放心,「真是不知如何感激你。」

送走了李炳及李烊,天已经大黑。

当归听说沈家人终於打算挪窝,态度好了许多,连捧来的药都是滤好的。

「有劳小哥了。」襄桐主动接过药,端到医榻前递给榻边坐着的沈赵氏。

沈庭双目紧闭,气息微弱,牙关也难撬开。

药汤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流,沈赵氏皱着眉擦了擦,又继续硬喂。

恰这时有人来了。

「沈大娘,我把你家三郎接来了,就在门口马车里,不知该往哪处安置?」

沈赵氏听了赶紧放下手里的药碗,嘱咐襄桐一句,「二牛帮我把家里生病的三郎接来了,我去看看,你在屋里替我守一会儿。」说完急急往外头去迎。

襄桐见人一溜烟出去了,索性端起案头的药碗,继续给沈庭喂起来。

襄桐的娘当初是病死的,那时她也是这麽守着伺候汤药,看着眼前人的样子,难免有恻隐之心。

稍稍垫高沈庭的後脑杓,省得一会呛着了,她又轻捏他鼻翼,让他微张了嘴,趁着空档,用勺子一点一点地往下顺,总算比先头强了许多。

等沈赵氏回来,药已经送进去大半。

「还是你有法子,我今日喂他喝药,撒出去的比咽下去的还多。」沈赵氏也不知是夸是臊,顺手递来个纸包,「这是二牛在路上买的,澄沙馅的包子,有些凉了,你留着吃。」

襄桐来得急,确实大半天水米没沾牙,却没忘记本分,「夫人吃了不曾?」

「我还有呢,你吃你的。」

「唉,那我把药喂完就吃。」说完又关心一句,「二少爷他可能吃些什麽?」

「先头的当归小哥施了碗白粥给我,好歹喂下去多半。」

襄桐点点头,「那就好。」能吃下东西,伤才能养好。

沈赵氏见襄桐照顾人似有一套,掂量了一番,终於开口,「那个,我那三小子庆哥儿眼下被安置在邸店里,我想着,今夜咱俩得有一人去邸店,另一人守着庭哥儿……」

搁在以前,襄桐多半会答「听凭夫人安排」,但沈赵氏是个心里没成算的,她不得不凡事多思量思量。

「不知道三少爷他是什麽症状?眼下好些了没?」

「前几日有些发热,现下倒是没有大碍了,就是夜里有些咳嗽,从家里带了现成的草药来。」

襄桐听着似不是大病,主动请命,「那我便留下照顾二少爷吧,您辛苦一些,在邸店照看三少爷,您看可好?」

「此间夜里冷,你一个姑娘家别熬坏了身子,还是我留在这儿吧,你去邸店。」

襄桐坚持,「方才见夫人走路扶着腰,定是伤着了,今夜有我在,您就先好好将养着,等明日寻到房舍,还须您相看拿主意的。」

沈赵氏说不过襄桐,心里领情,嘱咐她几句,这才往邸店去。

襄桐守着沈庭,也没个能倒头的地方,索性不睡了,时不时替他擦虚汗,或是喂他些水,不觉就到了第二日。

早间襄桐给沈庭擦身喂食送药时,正逢梁柳氏带了梁茂与梁芸过来,她与梁柳氏都似不认识一般,半句话没有。

梁芸欲言又止,梁茂满眼不可置信,悉数被梁柳氏一个眼色瞪了回去。

日上三竿,沈赵氏才过来,还领着个十岁的小童。

「昨晚睡得太熟,醒来已过了辰时,二郎他这一夜还好吧?」沈赵氏赧然道。

「夫人放心,二少爷还好,夜里也不曾醒来,倒是您,怎地有些盗汗?」

沈赵氏其实有些不爽利,却为了两个儿子强咬牙挺着,「我没事,年纪大了身子就发虚。」其实她不过四十出头,还不至虚成那样。

襄桐看着沈赵氏身侧蔫巴巴的小童又问:「这是三少爷吧,可好些了?」

「热症好得差不多了,就是没什麽精神。我想着今日就能寻到新住处,索性把客房退了,今日一家子一同搬去。」

沈庆虽在病中,但人小鬼大,见他哥身边守着的是个年轻女人,拉着娘问道:「娘,这个大姊姊是谁,我怎麽没见过?她长得比二姨家的表姊还好看。」

沈赵氏张了口,有些语塞,按文契说,襄桐是沈庭典来的夫人,沈庆该叫她一声二嫂的,但眼下事情又没定,真有些为难。

襄桐却抢先开口,「这是三少爷吧,我姓樊,你叫我樊大姊吧。」


李烊巳时到芝龄堂,果真带来了好消息。

「方才去楼店务处替你们问过了,附近有两处带院子的民居可赁,若是急用,今日立了契缴过钱就能住。」

「这可真是天爷长眼,万幸万幸。」沈赵氏打从心里开心。

襄桐忙道:「多谢李家大哥了,不知这两处房舍都是什麽情形,还劳您细说。若是合适,我们想先上门瞧瞧,也好知道需要提前准备添置些什麽。」

「这个好说,两处院子离得都不远,你们若得空,马上就可以相看。」

襄桐和沈赵氏对视一眼,沈赵氏立刻表态,「襄桐你代我看过就成,二郎、三郎离不得我呢。」

襄桐知她是怕露怯出丑,不愿抛头露面,索性没推辞,「那我就先替夫人去看看,回来和您细说再由您定夺。」

沈赵氏信她是一回事,但掏钱立契的事还得主家亲自出面。

李烊於是带着襄桐先去看房。

楼店务似是和李烊极熟,他本人并不出面跟着,只从钥匙板上卸下两把交给李烊全权代劳,又嘱咐几句尽快把钥匙送还云云。

想也知道,杭州城内官营的房舍有近千间,而楼店场只有九处,要是每处都需人亲往督办,腿都得跑断。

头一处供相看的院子就在石板巷内,院子里的屋子五间,虽有些旧,但胜在离医馆近,且院子里有口井,不必出门就有水吃。

「这一处的上一家租户是外乡来做小本买卖的一家四口人,年前回乡就退了租,楼店务听说你主家的二少爷是被匪患所伤,根据上头官文能减免一半租钱,这一折算下来,租一个月只需交上四百文钱,不过若是你们提前退租,这钱也得按了整个月算。」

襄桐边听边打量了一圈,此处有三间正房外加一个灶房、一个库房,应该是好几年前修缮过,瓦片看不出有缺漏,就是屋内一应家什皆无,连个坐具都没有,要是住进来,连根针都得现买,於是向李烊道:「房舍很敞亮,也有灶房,就是要添置的东西多些,我待看了下一处,再让我家夫人拿主意。」

李烊也不嫌她麻烦,往东南穿过了条小巷就停下,「这处我前几日带人看过,比方才那间院子逼仄破败些,不过价钱更低,每月只要两百文就得。」

襄桐没急着表态,先进门考量了一番,确如李烊所言,统共三间屋,其中还包括个棚搭的灶间,院子极小,进门还隐约有股咸腥味,比方才那处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再往屋里去却有惊喜,里头除了寻常家俱,连被褥锅铲都在,且还是九成新,打开灶间柜子,还存了好些油盐盛在陶罐子里。

襄桐不免纳罕,「这处院子之前住的是什麽人?」要是正常搬走,不会留下这些过日子的东西。

「你也瞧出来不对了?不瞒你说,这院子三个月前被一对萍乡来的兄弟买下来住,不想他们竟偷偷贩卖私盐,要不是前几日天气回暖,院子里的盐腥气招来户长後报官,这会儿还不会事发。五日前这对兄弟被下了大狱,没个十年八载出不来,就连这房子也被罚没,充做公产。我此前带人来看房,多是嫌它住过案犯,怕沾染晦气,不然也不会是这个价钱……」

襄桐明白李烊的暗示,但按着沈赵氏的脾性,多半不会在意。

果然,等襄桐回芝龄堂把两处院子的细情禀了,沈赵氏毫不犹豫择了後来那处。

「没远几步,家什也不用另买,我们住不了几日,将就将就便能过了。」说到底,还是心疼钱。

襄桐也没有异议,「都依夫人的。」

李烊见没白折腾一场,也替她们高兴,带着沈赵氏去楼店务那儿把书凭办好,银契两清。

接近晌午,沈家三口外加襄桐总算在当归和李炳、李烊的襄助下,从芝龄堂挪到了伏虎巷的小院。

「襄桐,多亏你在,不然我一个乡下妇人遇上这些事早就慌了手脚。」

「夫人这是说的什麽话,我往後吃的是沈家饭,不为沈家出力又替哪个?」

沈赵氏眼眶发热,不知夸什麽才好,「你对沈家好,沈家也忘不了你的恩,等二郎好了,我让他千倍百倍的报偿。」

襄桐本就不在意这些,只笑着哄她,「那我日後可厚着脸皮受了……夫人,咱们新搬进来,还有些琐碎活计,我先去归拢归拢,您先受累顾着二少爷与三少爷。」

搬过来之前,襄桐只收拾出来一间主屋安置沈庭、沈庆,这会儿送走了外人,才能腾开手彻底整理。

毕竟这房舍从前住的是两个糙汉子,院子里又堆放过私盐,襄桐整洁惯了,还真有些受不了,也顾不得天气凉,直接用窗沿下大水缸里的清水把地面洒扫了一遍,反正水还有不少,足够十几天的用头。

沈赵氏则趁着这功夫关起屋门,算起帐来。

沈家有个读书的大郎沈庚,向来存不住钱。

沈庭做武院第三天就提前向主家支了十两,在年後全拿给沈庚做盘缠,因此沈赵氏这趟出门,把家里全部的「过河钱」都带来了,尚不足八百文。

到杭州後,沈庭受伤,得了楚先生送来的三十两恤银,算是意外之财。

随後典来襄桐花费了二两银,赁屋用了两百文,其他又有租车、住邸店、日常餐食的钱,林林总总算下来,总共花费了三两又十五钱。

这还没算沈庭看诊的钱和吃药的钱是胡大牛垫付了,而这两日跟着帮忙的胡二牛、李家兄弟也还来不及答谢……

算到这难免又想到一桩,襄桐的月钱按说该在月头就付,也没有两天了……

沈赵氏瞬间觉得剩下这二十七两多,也没有想像中顶用。

折腾了大半日的沈庆躺着蔫蔫地道:「娘,我饿。」

沈赵氏这才想起来,她和沈庆连朝食都还没用呢。

她找了个瓦罐把钱收好藏在床底下,看了看依旧昏睡中的沈庭,又看看另一边软榻上歪着的沈庆,状似不满地嘟囔了一句「就知道吃」,随後她还是开门去院子里寻人,「襄桐,旁的活计不急,先放放,你去寻些果腹的东西,先煮饭来,三郎喊饿呢。」

襄桐闻声打灶房里出来,看看天色,把手里的杓子放回窗下水缸里,「都怪我忙晕了头,这就去厨下煮饭。」

其实无论梁家还是沈家每日都是用两餐饭,按了时辰,晡时还早,襄桐自然不会说穿。

沈赵氏根本不可能有责怪她的意思,「厨下有什麽现成食材吗?」

「我在灶房门後找到了半瓮粳米,还有点红豆和腌菜,够吃上几日,就是新鲜的菜蔬全无,要现买些来。」

沈赵氏想了想从腰带里摸出一把钱,大约二十几文,本要数数的,但又怕襄桐多心,直接都给了她,「咱们出门在外度日不易,你看着张罗,吃得素淡些就好。」

襄桐本想着生病的人需要进补,但听沈赵氏这麽说,倒不好当面驳她,只接了钱提了个竹篮子出门去。

沈赵氏看两个儿子暂时都消停,用不着不错眼地盯着,索性抽空到灶间转转,发现襄桐把灶台上下都擦洗收拾俐落了,不用她操心什麽,想了想,把院里南墙下的乾柴枝拣了一把出来,就等着襄桐回来好生火。

闲下半刻,她不禁感叹,这样勤快妥帖的孩子,若真给二郎做了正头夫人,其实也使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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