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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雨晴《宁为女人》(〈牵手〉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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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7-13 20:53:3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1

  她家老公最近怪怪的,真的很怪。

  明天就是五号了,厂商会陆续前来请款,姜若瑶整理完这个月的进货单据,开完最後一张支票,捏了捏肩颈,抬头看见坐在床上兀自发愣的孟行慎。

  平日,这个时候他早就端着冬天暖心、夏天消暑的爱妻专属饮品过来,自动自发替她按摩肩膀了,若是不太累,就会搂着她说说贴心话,人前沈默木讷,对她可就知情识趣得很,常常几个贴心温存的小举动,让她整颗心都融了。

  最近,这些温存小互动少了,反而是他发呆、心不在焉的次数多了。

  问他在想什麽?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曾经,他们对彼此信心不足,胆怯地谁也不敢开口探问,让他们都吃足了苦头,那一年分离的教训,他们牢记在心,也约定过任何疑问都不可以藏在心里,要开诚布公地说,别让误解再有机会介入他们之间。

  所以他现在欲言又止,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摆明了就是有鬼!

  「老公——」她难得撒娇,音调比平时稍软,上床往他怀中偎靠。

  「呃?」孟行慎恍然回神,低头看她,眼神有一瞬间闪过一抹不确定。

  不确定?他在不确定什麽?

  那一刻,她真有种错觉,彷佛他眼里看见的人不是她。

  为什麽人在她身边,还会让他想起别人?

  有过太多太多被劈腿的经验了,眼前的情况简直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可是她打死都不愿往这个方向想,就像那年明明亲眼看到、亲耳听到的铁证如山,最後都不是那麽一回事。

  全天下的男人都可能外遇,就他孟行慎绝对不会!

  她为他生了三个女儿、侍奉公婆、打理生意,这男人对她的爱与疼惜只有一日更深过一日,要说他会没心没肺地背叛她,说什麽她都不信!

  她将微凉的纤手钻进他睡衣里头,平贴胸膛。

  生了孩子後,她体质有些改变,血液循环稍差,天气一凉手脚便泛冷,每当她这麽做,丈夫总是会满脸心疼,将她抱得牢牢的,以自身体温来温暖她。

  她这举动带些索讨怜爱的意味,十次有九次,他会被挑惹起情慾,拥抱之後便会忍不住凑上嘴亲吻、需索、体肤热烈纠缠。

  他对她的热情,向来是很立即的。

  然而——

  孟行慎像是被什麽惊吓到,连她主动靠近,都显得僵硬无措,甚至慌张地跳下床,避了开来。

  「我、我去看看女儿。」完全没勇气看向妻子错愕至极的脸庞,几近狼狈地夺门而出,开门前硬是补上一句:「你……先睡,不用等我。」

  一直到房门关上了,她都还维持着原来的动作,反应不过来。

  他……没反应?

  姜若瑶愣愣地看着掌心,再看向丈夫彷佛被鬼追赶,逃命迅速的方向——

  他、果、然、很、不、对、劲!

  ☆        ☆        ☆

  是她魅力不够?

  生下三女儿心心,身材走样了?

  她引不起他的兴趣?

  丈夫昨夜落荒而逃的反应,实在让身为妻子的人大受打击,姜若瑶一个早上,不只一次对着房内的穿衣镜打量自己。

  胸部下垂?还好吧,34D的胸型还算挺。

  腰变粗了?是有一点点,婚前24腰,生下三女儿小小宽了一寸还没完全恢复,不过应该也还在能接受的范围。

  皮肤变差?她不敢说多勤於保养,不过好在天生丽质,没到黄脸婆地步,三十来岁,正是女人最具风情,妩媚多娇的状态,站出去依然可以迷倒一票男人。

  那,他到底嫌弃她什麽?

  她百思不得其解,後来到隔壁串门子时,不经意便聊到了这件事。

  然後,那个对男人研究透彻、目光精准的关家二媳正好也回来过中秋,听了她的形容,一阵沈吟後开口:「若瑶啊,你知道——你现在说的很像什麽吗?」

  「什麽?」洗耳恭听。

  「外遇十大症状:初期会心不在焉、常常一个人若有所思、看着老婆想着别人、中期便开始对老婆兴致缺缺、找不到人、手机有陌生来电、讲电话神秘兮兮……」

  「那後期呢?」她很好奇,虚心求教专业。

  「中期就已经很糟糕了,你还让他发展到後期?!」

  「呃……」被训得乖乖的。「可是……他没有找不到人,手机也没有陌生来电呀……」

  就算有也不是十成机率都是外遇,上述情况就真的发生过咩,事实却只证明他们在摆乌龙。

  不过在这当下,她不敢和专业人士唱反调。

  「所以我只说像,没说一定是外遇呀。如果不是在外面劳心劳力被别的野女人搾乾体力,能够忍受一个月不碰枕边娇滴滴的老婆,就只有另一种可能了。」

  「咦咦咦?」她立刻端正坐好,双手平放膝上,专注等待大师开示。

  关家二媳起身,感慨地拍拍她的肩,丢下一句:「找个时间,陪他去看看泌尿科吧!」

  咚!姜若瑶由矮凳滑下,下巴久久合不起来。

  这样的结论实在太惊人,令她难以接受啊!

  於是,她又前去请教另一个号称恋爱专家的闺中密友。琦雯的回答是——

  「拜托!烂戏就早早让它下档啦,同样的剧情一直鬼打墙是怎样?你们演不腻,台下的观众都看腻了!」

  「我以为你也会投外遇票。」

  「你家男人要是有胆子搞外遇我头给你!」这男人简直比101忠狗还要死心塌地,固执的脑袋瓜除了老婆根本容不下半朵野花好不好!

  是吗?琦雯对行慎这麽深具信心?

  不愧是她的手帕交,想法和她很一致。

  「陪他去泌尿科或看心理医生,看看到底是生理还是心理的障碍啦!」

  咚!

  再次一箭穿心。

  两位专家权威都异口同声指向同一目标,呜呜,好令人伤心的结论。

  她才三十岁出头呀,就要迈入老夫老妻牵手在夕阳下散步,偶尔说一句:「老喂呀,明哪载艾呷菜唷!」的无性生活了吗?

  ☆        ☆        ☆

  最近,某些人看他的眼光很奇怪。

  孟行慎非常有自觉。

  回家的路上,前员工阿峰拍拍他的肩,问他:「身体有没有好一点?」

  「好多了。」他以为阿峰问的是上个礼拜的感冒。

  可是为什麽阿峰的反应却是叹了口气,无言地走开?

  接着,遇到阿荣叔,也是一脸安慰地拍他肩膀,问他:「好点了吗?」

  「好多了。」他同样回答。

  「唉——」叹了好长一口气。「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说不定情况会好些。」

  这些人的表情和反应,让他差点以为他回答的不是好多了,而是快挂了!

  接二连三有人这麽做,他开始思考,最近打招呼方式改成拍肩和叹气了吗?

  於是靠近家门时,遇到关梓齐,他也如法泡制拍拍对方的肩叹气,结果换来对方暴戾的一拳。「妈的!该被拍的人是你吧!我都没拍了,你拍个什麽鬼!」

  那,为什麽被拍的人又该是他?

  满腹困惑地进到房里来,边脱外套,顺口告诉老婆:「最近大家看到我好像怪怪的。」

  「哪里怪?」姜若瑶坐在床边摺衣服,顺口问。

  「就……」他把路上的经过,实况转播了一遍。「问题是,我不知道我哪里不好、哪里有压力啊,为什麽大家全异口同声要我多保重?最近有什麽大事吗?」他是不是漏了几条小镇重点新闻?孟行慎相当不耻下问,向老婆求教。

  姜若瑶痛苦地蒙脸呻吟。

  她怎麽会忘了,在这个小镇里是没有秘密的,一点风吹草动,隔天就会宣传得全村皆知。

  「行慎,对不起!」她忏悔得几乎想切腹向他谢罪。

  「对不起什麽?」他一头雾水。「还有,你一定要拿我的四角裤蒙脸吗?」

  「啊!」赶紧抛开,免得老公以为她太饥渴。

  重整面容,正经八百、诚意十足地跪坐在床上,像个谦卑的日本妇女,郑重地又道了一次歉。「对不起,我没想到会变这样……」

  「变怎样?」不对劲!他完全嗅出大难临头的味道。

  「我只是顺口问一下而已……」就很不放心他咩,怕他有什麽心事闷着不敢让她知道,才会去问的,真的没料到会得到这样的推论,还刚好被串门子的阿满婶听到,阿满婶再传给阿荣叔,阿荣叔告诉他儿子阿峰,阿峰基於好意去问洪师傅有没有让男人重振雄风的中药方子,洪师傅惊觉事态非同小可,要公婆多关心一下他们夫妻,然後又被阿娇姨听到,一整个没完没了……

  由妻子支支吾吾、十足心虚的语气中,他总算大致明了始末。

  头顶一片乌云飘来。「你以为我不举?!」

  「……」他那晚就真的……没反应咩!

  孟行慎头晕目眩,脸色黑了一半。

  他现在总算知道,大家那一脸同情是意味着什麽,关梓修还塞给他一张同事的名片……

  想到这里,他立刻翻找刚脱下来的外套,将名片用力丢进垃圾桶!

  鬼才需要看泌尿科!

  「我、很、正、常!一点问题都没有!」

  「那、那你……」不是说真信了什麽,娉婷和琦雯其实也是半开玩笑居多,女人们无聊打屁用的,主要是在嘲笑她,结婚不到四年孩子就生三个,用量未免太大,多少节制些。可是……

  他这阵子,看起来真的是心事重重,很不快乐呀。

  问他,又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她怎麽可能不担心。

  「你心里的事,真的不能告诉我吗?」

  「我、我不知道要怎麽说……」孟行慎顿了顿,旋即正色声明:「可是!我绝对没有外遇,身体也很正常,不要胡思乱想。」

  「喔。」她低下头,又继续摺衣服。

  结婚以来,他第一次有了自己的秘密,她无法说不失望,他明明说过有事不会瞒她的……

  孟行慎上前,拿开她膝上的衣服,牢牢将她抱了满怀。「若瑶,我很爱你,除了你我心里不会再有别的女人,这点你一定要相信我。」

  「嗯。」

  「我会说,但是给我一点时间,想想该怎麽告诉你,好吗?」

  「是……生活方面的问题吗?」她小心措词。「如果真的遇到困难,你一定要说,不可以自己扛,我很有能力的,一定可以帮忙你解决,不要忘了。」

  「我知道。」他笑了,轻吻她的唇。她是无可挑剔的贤内助,不管生活多苦都会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这一点他早就知道了。

  这辈子能娶到她,是他前辈子修来的。
2

  初遇那年,男人还只是个男孩,一群卖身的童仆里,小小公子选了他。

  家里头环境困苦,爹娘养不起,他早有认知,总是要卖身大户人家才能生存的。家里头弟妹小,这户人家算慷慨了,那几袋米够家里饱餐到熬过这个冬天。

  「啧,你满五岁了没呀?」小公子打量他。

  「我八岁了。」只是家里头总是没米,有一顿没一顿,八岁看起来却像未满五岁般瘦弱。

  「啧,真丑。」小公子每看他一眼都要皱眉头,那张嘴一开就是伤人。

  「我……不丑。」只是……平凡了些,没公子生得那麽好看罢了。

  小公子有一只好漂亮的眼睛,人人见了都要夸是小小俊儿郎,他真的没有看过比小公子生得更好的孩子,要拿主子的标准来比,难怪会被嫌成丑八怪了。

  「算了,谁叫我刚睡醒,脑子不清楚,瞎了眼选上就认了。啧,真伤眼睛。」

  「……」还有没有更毒的?

  到後来,他摸索出窍门,只要小主子一皱眉,「啧」了一声时,他就知道接下来的话要过滤掉,自动当没听到。

  该怎麽形容他这个小主子呢?年纪还小他个三岁,脾气倒是恁大。早在进这院落前,就听不少人说过小主子的刁钻任性,被掼坏了的富家少爷一名。

  茶温了,嫌烫、茶凉了,嫌涩、菜色东挑西拣,老开些不合节令的食材刁难下人、动不动就发脾气,不把人当人看,伺候他的仆人一换再换,总是没人忍受得住。

  这年仅五岁的小小公子,有这麽可怕?

  伺候他一个月了,脾气是大得招架不住没错,嘴也刁了些,恶作剧手段推陈出新,他总是料不到这小主子下一刻又会出啥奇招,让他深深自省自己究竟是哪儿得罪了他,要这样不遗余力恶整欺凌。

  噢,是了,小主子有说过,他太丑,伤眼嘛!看了心情不好,便顺势拿他发泄了。

  顶着正午烈日,安安静静清扫院子落叶,就因为落叶碍了某人的眼,小主子一声令下,要他立刻扫得一片都不留。

  他边扫,分神瞧了眼趴在窗边的小主子。

  来到这里一月有余了,却从未见老爷、夫人踏进院落一步。

  富贵人家的生活,他不是很能理解,老爷三天两头忙纳新妾,夫人忙着排除异己、稳固地位,据说最受宠的么儿,却不曾见他们来抱抱他。

  所以小主子每天忙找碴,发脾气、和下人过不去,其实是想争取父母的注意力吧?可是老爷、夫人只会换更伶俐的婢仆、换上更精美的华服美食,还有多得花不完的月钱……一个五岁的孩子,要这麽多钱能做什麽呢?

  他不懂,对他们家来说能够吃得饱、穿得暖,就已是最大的安稳与幸福了,为什麽这漂亮房子里头的人拥有了那麽多,却每一个都好不快乐?

  人人净说小主子任性、骄纵、难伺候,他看见的,却是他的寂寞、孤单,努力想取得大人注意却始终不得成效的郁郁寡欢。

  他觉得,小主子很可怜。

  他们家虽然没钱,可爹娘总是心疼他的,有时爹多挣了几个钱,能够过个好年,娘总会买上几块过了季的便宜布料为他们栽件新衫,全家人围在一起吃碗热呼呼的团圆饭就好满足。

  可是,这个锦衣玉食的小小贵公子,却没有人爱,没有人抱,也没有人疼——

  又过了两年,小公子恶劣态度依旧,而他也依然沈默无声地做着分内的事,欺负、刁难什麽的,他都能忍,只要想着,他的忍耐能让家里头弟妹温饱、只要想着,这只是个用错方式在博取关心的寂寞孩子,他就可以淡然处之。

  「你还没滚呀!」小公子嫌恶地撇嘴。每天睡前,都希望明早醒来他会识相地自动滚蛋,偏偏这人硬骨得很,是欺凌得还不够卖力吗?真能忍。

  「抱歉伤公子的眼。」久而久之,他已学会自我解嘲,面不改色地将热包子端上。

  「拿走!看了你就没胃口了。」

  「公子多少吃点,何必和我这下人过不去呢?」心知有人在闹别扭,他好声好气地慰哄。

  在府里头不愁吃穿,这两年他身形迅速抽长,反观只小他三岁的小少爷却仍是文文弱弱的,骨架纤细长不了多少肉,不算硬朗的体质偶尔小病不断,俊秀却不如一般男孩儿健壮。

  当然,这和某人的任性绝对有极大的关联,爱吃不吃,又天生嘴刁,活似深闺娇兰,脆弱易折。

  「你是个什麽东西,少往自己脸上贴金!」

  「是。」他仍不愠不火,沈静以对。

  他都没脾气的吗?对上他温煦的眸,蓦地一把无名火烧了上来,扬手一翻便掉了满地包子。

  他讨厌他!打一开始就没理由地讨厌!

  讨厌那双好似看透他、充满了解和同情的眼神、讨厌他让他觉得自己只是个无理取闹的小孩、讨厌他、讨厌他为何一点脾气都没有!

  他只是不着痕迹叹上一口气,弯身默默捡拾落了满地的包子。

  多麽可惜啊!广福楼的包子,有钱都未必吃得到呢,就这麽教这不识人间疾苦的小小少爷给浪费了。

  「公子,您若不要了,给我好吗?」别说染了尘,就是稍稍凉了恐怕这嘴刁的小少爷就不屑一顾了。

  「你要做什麽?喂狗吗?」

  真伤人。他苦笑。「带回去给弟妹吃。」家人恐怕一辈子都没吃过这麽好的东西吧!

  这种东西能吃吗?「你、你别……要吃我再叫管家买一笼回来……」小少爷结巴了,无法想像掉了地的东西有人吃。

  「不用了,这样就很好,谢谢少爷。」

  由对方眼中读出一抹歉疚,他了然而笑。

  这小主子……其实没那麽坏心肠,存心作贱别人。

  包子脏污的部份撕除,依然很美味的。这个一生养尊处优的小少爷或许永远都无法明了,食物对他们而言有多珍贵。

  这一天,小少爷异常地沈默,他心知肚明,每年的今日,主子总是心情不好,因为那是他的生辰。

  总是盼着,爹娘能够前来,可,老爷、夫人从没记得过。

  下人们都知道,这一日的小主子脾气忒坏,离他远些别自找晦气。

  他煮了碗寿面,没为什麽,只是觉得生辰就是要吃寿面。以前在家里头,无论多穷,孩子们生辰,爹娘总会记得煮上一碗寿面,捧着那碗热呼呼的寿面,身子暖了,心也暖了,日子再苦总是有人疼着的。

  可是小主子从没瞧上一眼,任寿面搁到凉了,隔日倒掉。

  今年,他依然煮了,端进房来。

  「你说……如果我就这麽消失在世上,爹娘有没有可能着急一些些?」一些些就好,想起有这儿子的存在?

  总是鲜少理会他,一开口只会损人的小主子,突然开口这麽问他,他顿住了步伐,不知如何回应。

  「不会,对吧?」小主子迳自回答。瞧,答案明显到下人想说两句好听话巴结都没法子呢!

  他无言以对。

  「算了,你出去吧,今儿个都别出现在我面前碍眼。」

  他安静退开,临去前,犹豫了一会儿,仍是说了出口:「其实,公子您拥有很多别人没有的东西,如果能够放掉明知盼不到的事物,生命中能够追求的还有很多,换个寄托,您或许会快乐些。」不必一再盼着,失望着。

  「什麽意思?」

  「公子比我聪明许多,我想得到的,您一定也想得到。」拥有那样的智慧,功名、利禄、甚至美满姻缘,若有心成就,又岂是难事?

  他想,小主子会懂得的。

  睡前,他四处巡巡看看,雨下一整日了,明日院子里的残花落叶得早早清扫,免得又惹坏脾气的小少爷不顺心。

  巡完门户正欲歇下,瞥见小少爷房里头未关的窗,顺道绕了过去,门也是开着的,里头空无一人,正凝思着这麽晚了,人会去哪儿,稍早前的对话没来由地跳进了脑海——

  若我消失在这世上,爹娘有没有可能着急一些些?

  会吗?他会做这麽呆的事?

  会!依小公子被养娇了的脾性,他会!一股气来,不管损不损人,利不利己,都会去做,任性得很!

  眼角余光瞥见消失在後门的小小身影,他连想都没有,快步追了上去。

  雨势极大,他几度要追丢了人,扬声喊着,前头的人不予理会。

  他真的以为,这样老爷就会多关注他一点吗?真要人在乎,不是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就能讨得来的,这小少爷看似聪明,怎会笨成这样?

  天雨路滑,他脚下一绊,几度踉跄,前头的状况更是让他吓得魂都掉了。

  自找苦吃的某人跌得一身狼狈,止不住跌势一路滚下斜坡,毕竟年仅七岁,再倔强也终於挨不出惊吓,失声喊了出来。

  「抓紧,公子,别放手!」他半个身子往下探,捞啊捞的,试了几次终於抓牢那细致的腕心。

  「别……别放……」睁着大大的眼,挨着不哭,声音却藏不住颤抖。小小公子还是会怕的,那股冲动、赌气的情绪过後,其实早就後悔了。

  「不会!我绝对不会放。」这是小少爷第一次开口求人,而他承诺了他,这个承诺,用尽了他一生去偿。

  他终究没拉上小主子,可他守着承诺没放手,滚落坡底时,他护着那娇贵瘦弱的身子,没伤到他。

  当时,他其实没想那麽多,是主子,就应该护着,就算那不是一个多可爱、多善体人意的主子。

  外头雨还在下,暂时回不去,只能窝在树洞里躲雨。

  看小主子缩着身子发抖,他极不忍心,开口:「要不要……我坐过去一点,靠着好取暖?」

  娇贵小公子打出生没吃过苦,今晚的折腾应该够他受的了,再这样下去,明儿个铁定受寒。

  对方哼了一声,似乎不甚领情,但他还是移靠过去了,触到冰冷的指尖,他轻轻握住,没被推开,他才又张手,抱住细瘦的身子,那身子颤了颤,却没抗拒。

  好一会儿,闷闷的声音传来——

  「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你很笨。」

  「我知道。」还很丑、很碍眼,小主子每天都在提醒,想忘也忘不了。

  「现在还是这麽觉得。」

  「……噢。」这辈子没指望过小主子改观。

  「不过有一点,也许你说对了。」期待什麽呢?盼得到早盼来了,盼不到再坚持下去只是为难自己,也许这次他比自己聪明。「我听你一次,不等了。」

  「咦?」

  「还有,你这个恩情,我会还的。」

  「都好。」那是他该做的,没什麽还不还,不过傲性的主子恐怕不会接受这种回答,高傲的主子不想欠人,伺候两年有余,都摸清这人的性子了。

  後来,果然一如他所预料,回来後的小主子,生了好大一场病,病中的的小主子脾气更坏、更加无理取闹,没有人敢伺候,这人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苦差事,又落到他头上。

  每天被抓、被咬、被踹,一碗汤药总要熬上四、五帖才够摔。

  有那麽几回,病糊涂了的小主子,会牢牢抱住他,像个无助的孩子般哭泣,怎麽也不让他走。

  其实,小主子真的很寂寞,很想要有个人陪吧?

  可是每回醒来後,却总是嘴硬否认,赶他出去。

  「我宁可砍了我的手都不可能抱你。」

  然而事实证明,往後的十五年,每回病糊涂了,某人依然会巴过来死抱着他不放手,醒来再笃咒立誓,回回如此。
 3

  睡梦中醒来,凝视枕边人,孟行慎浅浅微笑。

  那性子,真像她。

  当然,指的不是骄纵的坏脾气、没口德的坏嘴、还有不讲理的糟糕个性,而是凡事压抑,逞强不认输时的模样。

  那人生病时的无赖样,像极了她呢!让他有种好怜爱、好亲切的熟悉感。

  他从来就不相信什麽前世今生的说法,更不认为梦中那些片段会与他们有何关联,除了容貌,那人与若瑶一点也不像,若瑶就算是小时候,都像天使一样善良可爱,对他好极了。

  但是,那随着梦中人波动的情绪起伏,又该如何解释?

  以为自己可以像看部电影一样,平静的看完它,可是一天又一天,情绪慢慢陷入,他太入戏,无法挣脱。

  这种事,要他怎麽跟若瑶说?

  他起身,倒了杯水,静静坐在客厅啜饮。

  他甚至猜得到,这故事的结局。

  十五年来,埋在男人心中,那深沈又隐约动摇的情绪,在当时,男人不尽然懂得,可是如今已是局外人的他,感受得到,也看得明明白白。

  他护着、守着那个任性的主子,尽管所有人都说这主子很烂,尽管这主子从没给过他好脸色,尽管这主子对他总是满嘴嫌弃,他却从没想过要离开这个人。

  有的时候,心会隐隐的痛。

  有的时候,光是看着、晓得那人安好,心便安稳踏实。

  男人那样的心情,孟行慎从来,只对一个人有过——

  「睡不着吗?」妻子温柔的声音由身後传来。

  他微微一惊,回过头来。

  身後的妻子,关怀探问,眸中漾着不变的柔情。

  他沈默地,张臂,收拢娇躯。

  从来,只有这个人。

  ☆        ☆        ☆

  若他曾经以为,小主子说要还他恩情,就会稍稍收敛有损阴德的嘴巴,对他和颜悦色点的话,那他就大错特错了!

  这个人,依然骄纵得惹人嫌,偶尔会丢几道令人为难的要求,对他说话也不见得有什麽好脸色……幸好他从没期望过什麽,也不会太失望。

  可,某些地方,却又不太一样。

  小主子刁难人,却不会真正伤害到他。

  小主子开口没好话,却不太听得出嫌弃的意味。

  甚至,问他想不想习武,便找来京城里最顶尖的武师独教他一人习武。

  一流的师傅,让他也学着读书、识字。

  有时他会想,这就是主子所谓的还恩情吗?然而,那人总是说——

  「我身边不养废物。」

  所以他认真的学,不想因为太没用而被舍弃。

  二十岁那年,老爷赏识他,问了小主子一句,想讨来他栽培重用,他以为小主子是重视他的,必然不允,谁知那人却很没心没肺地说:「去去去,要就拿去,我身边不缺人伺候,省得碍我的眼。」

  总是这麽说,都成了每日例行的句子了,他听惯了,以为那只是口头上说说罢了,朝夕共处十七余年,谁会没有感情,没有一点不舍呢?

  那一刻,他知道他错了。

  他真的碍眼,他真的,从未被重视过。

  主子将他,当成一件垃圾般,丢弃得毫不犹豫。

  那这些年来,他努力学习,充实自己,为的究竟是什麽啊?以为这样就会被看重,以为这样就能帮上忙、以为、以为自己是有用的……

  那时,他真的很气、很气这没心少肺的家伙!

  但是思考了一日夜,他终究还是婉辞了老爷,坚决留在那个人身边,他才不像某一名笨蛋,会做意气用事的蠢事。

  再气,他都还是晓得自己想做什麽。

  对,这家伙很混帐!对,这家伙有没有他根本无所谓!可是、可是……他就是想留。

  回到那人身边,郑重说明自己的决定时,他难得看见那张总是漫不经心的脸孔浮现一抹错愕,说实话,短短一瞬间,他觉得痛快。

  然後,死性不改的某人又回到那副欠打嘴脸。「啧,就知道你奴性坚强,这样都甩不掉你。」

  「……」也许,他真是奴性坚强。

  「何必一脸严肃,说说而已,又没说不赏你一碗饭吃……好好好,不要皱眉头了,啧,害我不认真一点都不行了……」

  有吗?他有皱眉头吗?

  不自觉抚上眉心的皱褶,也许他真的是不太愉快,讨厌那个人巴不得撵他走的语气。

  而後,那个向来懒散的主子,不晓得哪根筋不对,忽然认真了起来,帮老爷打理生意,还做得有声有色,银票大把大把地赚,乐坏了老爷。

  他一直都知道的,主子有颗极聪明的脑袋,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只要有心,想考个状元来玩玩亦非难事。

  家里头的主事者成了少爷,他跟在身边说好听些是沾光,说白了,当主子的操劳他又能清闲到哪儿去?

  人人说他跟对了人,羡慕他深得主子信赖,连库房钥匙、一屋子帐本都放心交给他,可只有他才知道,那个人多懒,一串钥匙挂身上重死了,活像牢头似的。

  他每天累得像条狗一样,还得护着某人,为某人的安危挂心,然而多年之後再去回想,那段日子竟是人生中最安稳喜乐的一段时日,累,心却沈笃踏实。

  也许,他真是天生奴性吧!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领的月俸一日比一日丰盈,大大改善了家里的生活,能让弟妹们丰衣足食,别再为生活犯愁,始终是他这些年来唯一的心愿。

  将这个月的月俸交给妹妹,问了几句家里的情况,确认一切安好,这才与大妹道别,缓步进屋。

  「跑去找哪个俏丫鬟调情去了!要你看个帐半天也没看完,扣你月俸十两!」

  听了这熟悉的声音,他没去辩驳,不管说什麽都只会换来更吐血的回应。他放下竹篮子里的食物,空着腹先行看帐。

  就算没犯错也会被找尽奇怪的理由每月扣他薪俸,主子若真要苛刻下人,他也只能认了,可他又不曾真正被亏待,至少比起旁人,他这主子待他算优厚了。

  这人今天心情似乎欠佳,臭着一张脸,抓来竹篮的芋泥包子便往嘴里塞,大大方方吃了起来,完全不打算徵询食物主人的意见。

  他皱眉。芋泥包子是他娘亲手做的,是他小时候最爱的食物,可主子那颗被养得娇贵的肠胃,这等粗食入得了口吗?可他不仅吃了,还吃了个精光,像与谁呕气似的。

  「你老是布衣粗食,我每月给的月俸可不少,都花到哪去了?养女人?」不知情的还以为当主子的苛待下人呢!

  「拿回家里头去了。」他不愠不恼,淡淡回应。「我待在府里头有吃有穿,花不了什麽钱,这些年家里头生活改善不少,我娘总说,攒些钱下来,过些年好替我讨房媳妇,其实我并不……」

  「谁管你这麽多!」丢下咬了半口的包子,绷着脸往外头去。

  「公子——」

  「看你的帐,晚上没看完再扣十两!」冷瞪一眼,瞪住他的步伐。

  「可您——」主子是有生意头脑,可做人不懂转圜,老得罪人,寻晦气的事偶而会发生个一两回。

  「上花楼你也跟吗?」

  「……」算了!主子说风是雨的个性,他摸不准,也早放弃理解了。

  帐,看完了。

  却一直等到了二更将过,喝得醉醺醺的主子才被送回来。

  他接手伺候,拧了热巾子替他擦脸,却被那名醉汉不知感恩地一拳挥来。

  「混蛋!」

  「……」他哪儿浑蛋了?看清楚再打成不成?

  「你!」两手一拎,揪住他襟前凑上脸细瞧,以为看清了就会安份些,谁知又是天外飞来一拳。「就是你,浑蛋!」

  文弱秀气的公子哥儿,打不死人的,可真使尽了全力还是会痛。

  「公子,你——」唉,发酒疯。

  「讨媳妇……哼,有什麽了不起……我不成亲,照样可以软玉温香……」

  以为出了什麽事,原来还真上花楼寻欢去了。

  主子今儿个,就是在发这门脾气吗?

  他不该提到娘的,明知主子的心结,倒像在炫耀、讽刺对方没娘亲盘算计量似的。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醉糊涂的人拉下他,迎面便是一阵乱吻。

  他太惊愕,第一时间竟忘了挣开。

  湿热的温度、混着酒气由唇齿舌尖熨烫而来,他大惊失色,挣脱退开,满脸狼狈。

  「有什麽……了不起……上青楼……女人……也可以又抱又吻……」

  他把他——当成青楼伶妓了?

  十七年来,他头一回有了想一拳痛揍此人的冲动与怒气。

  他死死地瞪着那个发完酒疯便迳自睡去的主子,瞪了一晚。

  却始终,没挥出那一拳。
 4

  如果,一个男人没有才情,就是挥霍家产的纨袴子弟。

  但是如果,这个男人有才情,那麽就会被说成风流多情。

  他这个主子,从来就不以圣人自居,花楼以往谈生意也会上个几回,不知几时起,却成了常态。

  反正,有本钱挥金如土。

  孀居的俏寡妇,偶而眉目传情,也会来上一段露水姻缘。

  客栈甜姐姊儿、豆腐西施、小家碧玉、青楼艳妓,只要一个眼神勾挑,女人们总为他春心荡漾。

  用情不专,流连花间,那俊秀的翩翩佳公子,总是有女人为其心碎、心醉。

  主子的行为,他无法议论,也无置喙余地,只是沈默地看着,做好份内之事。

  他变得更安静,像个没有声音的影子,守在身後,从不多话。

  几次,看着醉後的主子,眉心深蹙;几次,门外守护,听着里头的轻佻浪语,胸房沈得透不过气。

  还有几次,听着醉後真言,总说:「我讨厌你,真的——很讨厌!早知道……当年就不选你了……好烦……」

  是,他知道。

  讨厌他丑。

  讨厌他太笨。

  讨厌他碍了眼。

  讨厌他总撵不走,烦人。

  主子一直都这麽说,说了十七年,他始终知道,自己是个不得主子欢心的下人。

  或许,只有在主子病中,谁也不抱、偏抱他一夜不放手时,才会觉得自己不那麽被嫌弃吧!

  「讨媳妇的事……其实,我没想过。」对着发完酒疯又睡去的清俊面容,他喃喃自言。

  他以为,他可以护他一辈子,不讨主子欢心也无妨。

  努力把一切做到尽善尽美,不让那个人有藉口嫌他没用,协助他打理生意、护他周全,一切的一切……

  唯一护不了的,是芙蓉帐里、枕边危机。

  他永远忘不了,那一夜被送回来的主子,嘴角淌血,腕心不断逸出的鲜血,染红了整片衣衫。

  他早知道的,终日打雁,总有一日反遭雁啄眼,明知惹不得的女人,还偏要招惹!这个人到底有什麽毛病?

  「你家主子说,撑着这口气,非得回来见你。」

  他低头,瞪住接抱过来的任性男子。

  「你老觉得……我不重视你……这回……可给你做足面子了……」主子断断续续逸声,嘴角仍带着笑。

  谁要这种面子!「我早该警告你的。」他好後悔!

  「警告……也没用,你知道的……」

  对,警告也没有,这人从来不会听他的,他算什麽东西!谁理会他说了什麽!

  「你明知自己在玩火!」由爱生恨的女人好狠,那切入腕心的一刀,几乎见骨,连大夫都束手无策了……

  「是啊。」是玩火没错,大方承认。

  「为什麽……」原来,这人竟是存心找死!

  「你……很恨我吧……」主子苦笑。

  「不要说话!」他试图止血,运用内力护住心脉。

  「你……恨我吗?」固执追问。

  「我说别再说话!保留一点体力!」

  「你……好大的胆子……敢对主子……这麽说话……」

  「对!我犯上,等你好了,随你怎麽罚,扣光十年薪俸都行!」

  「呵……」原来他比十年薪俸重要啊!这男人不是一向省吃俭用,嗜钱如命吗?

  「我……跟你说……书房……门後暗格……有只木盒,里头,产权状子、银票,你……收着……钥匙在……在……」

  「我不要!」他红着眼眶,瞪人。他讨厌主子用像极了遗言的口吻说话。

  「那些,不是我的,是……用你的薪俸买下、经营的,你……不是一直想早早存够钱,回家……讨房媳妇、让你家人过……好日子吗?」这样,他就可以摆脱这个讨人厌的主子了。

  「你……」原来,这嘴上刻薄的主子,其实暗地里一直在替他盘算计量。

  「呵,真好收买。」这样就感动得红了眼眶,果然是好算计的笨蛋。「如果……你还当我是你的主子,有……那麽一点点点……感激,那麽,这个主子的……最後一个命令,要你……带我走……嫌麻烦也无妨,用张草蓆卷一卷……挖个坑埋了……便是。」

  「我不恨你,从没恨过。」他突然说。

  「……不恨吗?」一直以为,被这样恶劣对待,他不恨也怨言满腹。

  「你以为,我习武、我读书识字,让自己努力吸收学习,为的是什麽?」他没有主子那颗聪明过人的脑袋,什麽都学得快,要把一切做到让人无可挑剔,他得花多少心力,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麽啊!这没心少肺的家伙从来都不了解,他只是、只是想陪在这个孤独的主子身边而已……

  一颗温热的水气滴上脸庞,一滴,又一滴,小少爷眨动眼睫,对上男人沈痛的面容,一瞬间,恍然明白了什麽……

  「笨蛋……」真的是……笨蛋……他们都一样……

  「是,我很笨。」早被骂惯了。

  「我到现在还是觉得……你很丑……」可是,报应啊!到头来,占去所有心思、再无法容下其他的,竟是这张嫌了十七年的平凡面孔。

  「我以为……你最大的心愿,是攒够了钱,脱离我……回家娶房媳妇……」

  「不。我没打算要娶,从来都没想过。」唯一想过的,是跟在这个人身边,一辈子作牛作马都无妨。

  「如果早知道……」早知道他也有一样心思,他何必绕上这一大圈,世间庸脂俗粉,他看不上眼,也从来都不想要。

  就是惊世骇俗又何妨?他少爷行事几时还怕人议论了?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就算强要他也在所不惜……真的好懊恼!

  「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那些女人,我一个也不想要,我心里……有人,藏了很多年,不能说,不能……告诉他,很苦,很痛……我只是……想解脱……」

  「谁?」他想知道,无法解释的急切,绞扯着心,极酸、极痛,就是想知道,那个能得主子全心眷爱的人是谁。

  能教俊美无俦、眼界极高的主子恋上,他真的想知道……

  「你……骗我……我听了你的话,换个寄托……可我还是不快乐……还是盼不到我要的……你骗我,早知道就不听你的……」苦涩地迳自低喃。「那人、那人……来生,你还愿与我一起吗?」

  「愿。」他毫不犹豫。

  「那麽,那个人……你又怎会猜不到……」鼻息轻浅,费力一抬手,握住他的,五指交扣。「来生、来生……若你心意仍是不变,换我……跟着你,为你……为你……宁为女子。」与他,一世相守。不会再那麽傲气,不会再欺负他,改掉所有讨人厌的个性,当个温良贤淑的女人,好好对待他,这样可不可以?这样,是不是就不会再令彼此挣扎为难,遗憾重重?

  真的,只要他还肯与他相遇,为他——来生,宁为女子。

  那是他的主子,今生留给他的最後一句话。
 5

  「行慎、行慎!醒一醒!」

  睁眼的一瞬间,恍惚地分不清现实梦境,泪水无意识地流。

  「你怎麽了?哭成这样。」

  妻子担忧的脸容俯视着他,他没多想,张手用力抱住她。

  「行慎?」

  好痛!

  梦中那股撕心裂扉的悲恸仍在,隐隐抽疼着心,彷佛他真的经历过那麽一遭,抱着冰冷再无生息的身躯,却抽空了所有知觉,哭不出来也喊不出来。

  「你还是不能说吗?」待他情绪平复些,姜若瑶下床倒了杯温水给他。

  已经连续几夜了,他都在梦里流泪,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担心他。

  孟行慎垂眸,思索了一会儿。「你记不记得,上回陪你回台南看岳父、岳母,遇到他们的老朋友,他跟我们说了什麽?」

  「记得。」爸那个老朋友,好像是什麽心理学家之类的,对前世的因果循环也颇有研究,她就曾经被断言过会情路坎坷,果然还真的谈了十来次恋爱,次次悲惨,直到遇上眼前这个男人为止。

  「可是他那时说要帮你催眠,不是也没效吗?」因为关系到她的前世因果,行慎才会同意一试,然後咧?

  「不是没效,回来後,我一直做着有连贯性的梦。」他大致描述了一下。

  「等等、等等!你说我前世是男人?」还是个很欠扁、个性奇差的男人?「女扮男装吧?」古装戏都这样演的。

  「不是,货真价实。」

  「……」看了看天花板,无语片刻。「难怪你不举。」

  谁能接受自己的老婆曾经是个男人?就算那已经是前世的事情。

  「……我性向很正常。」男性版的若瑶不难想像,现实生活就有一个双胞胎对照版。

  「也许你前世的爱人是若鸿。」她闷闷地道。那欺负人的样子,还真像小时候的弟弟,她可没那麽坏心眼。

  「不是的。」孟行慎拉回她,搂着。「刚开始有些错乱,有时会将你和梦中那个人重叠,但是却不会分不清你和若鸿。」感觉根本不一样。

  「你这麽确定?」

  「嗯。」执起妻子左腕,轻触那道与生俱来、像疤一样的胎记。那真的是割腕的痕迹,前世爱之欲狂的女子,在酒中下药,割腕,绑上红线共赴黄泉。可倔性如他,硬是扯了红线,撑住一口气回来见自己真正心之所恋的那个人。

  直至主子咽气前,牢牢握住男人的手,那时的男人感受不到,但是主子的心思、全流进孟行慎脑海,他懂了这高傲男子的每一分意绪。

  童年的他,太寂寞,男孩来了,初始对他而言并不特别,直到七岁生日那一年,男孩以拥抱温暖他,承诺永不放手,震动了心扉。

  从来,没人这麽抱过他,护着他。

  男孩说,他可以换个寄托。

  他听进去了,从那一年起,他只吃那个人每年为他准备的寿面,放掉早知盼不来的父母关爱,将对情感的渴盼,寄托在说这句话的人身上。

  他还是嘴硬,无法坦承男孩对他而言有着不同的意义,却会悄悄留意,男孩特别喜欢的食物,他就假装不屑,顺手推给他。

  男孩似乎对习武有兴趣,他找来顶尖的武师,就教他一个人习武。

  他训练、栽培男孩,不想男孩永远屈於人下,被瞧不起。

  男孩学习得很好,也很上进,连爹都赏识,向他讨人。

  他毫不迟疑地允了,夜里一个人埋在被子里默默掉泪。爹赏识男人、肯重用,这样才有前途,那本来就是他的目的,他知道男人一心想有成就,改善家里环境让家人过好日子。

  可他没想到,男人不走,选择了留在他身边。

  这样太没前途了!他从来就不是什麽有雄心壮志的人,可是为了这个人,他接手打理家业,那麽跟在他身边的男人就不会被埋没,他成了主事者,男人的地位就不会被瞧不起。

  男人总是不懂得为自己盘算,於是他每月找理由扣下一点薪捧,替男人打下事业的根基,有一天离开他了,也可以过得很好。

  明明就一心想对那个人好,可是被宠坏了的烂个性就是表现不出来,习惯了对他粗声粗气,开口总是嫌弃,他想,男人必然怨死了他吧。

  由男人口中那麽平静地说出娶妻的打算,他真的很气!这人果然一心想着攒够了钱离开他,一点留恋都没有!

  虽气,却又懊恼地知道,他对人家那种态度,人家要留恋什麽?最懊恼的是,或许他们之间有一人投错了胎,那样的错谬身份他根本连一丁点奢想的空间都没有。真要说了什麽,男人只会深觉羞辱吧!他怕,终有一日会克制不住日益狂猛的情潮,怕自己会毁了男人的尊严,怕……被怨恨。

  留连在脂粉堆间,心其实很痛。

  因为最想要的那个要不到。

  因为想遗忘、想逃避、想假装他其实不在乎,却怎麽也找不到取代的人,心间那抹深深刻印的容颜,怎麽也抹不掉。

  终至……演变成再也无法挽回的局面。

  更或许下意识里,他也在寻着解脱吧!

  「那後来呢?」姜若瑶问。

  他不答,只是沈默拥抱,不忍心告诉她,男人寻了一处幽净之地,葬了他的主子,亲手刻碑,在墓前搭个小屋,买下一畦田地,日出而耕,日落而息,一生守着他的主子,直至老死,不曾娶妻。

  直到生命终了,咽下最後一口气的瞬间,他终於能勇敢对自己承认,那凿心的痛、那日日夜夜深镂骨血的思念、那存在每一寸呼吸间,无法遗忘抛舍、纠缠了他一生一世的……原来是爱情。

  若瑶腕心这道疤,是她欠下的债,那些前世被她辜负、却不曾付出过真心的女子,今生注定要还的情债,所以她的恋情总是不得善终。

  可,欠最深的,却是那个亲手葬她、墓前伴她、虚掷一世年华的男人。所以她总是绕了一圈,又转回到他身边来。

  这是她亲口许下的承诺,若他仍要她,那麽来世,宁为女子,嫁他,一世相伴,永不离弃。

  思及此,孟行慎稍稍拉开她,正色问:「若瑶,你下辈子想当男人还是女人?」

  「男人。」她皱皱鼻。「生小孩痛死了,你快乐一个晚上,我要挺颗球十个月,腰酸背痛的,不生小孩时又有生理期,好麻烦。」

  「那就换我来当女人。」他表情认真,不像在说笑。「好不好?下辈子也在一起。」他怕,偿清了欠他的债,来生便再无所交集,迫切想再要一次她的承诺。

  姜若瑶笑了。这男人怎麽这麽可爱呀,连这种事都先预约,真以为能如他们所愿吗?

  「好啊,如果你自愿当女人,那我一定娶你。」

  「嗯。」他安下心来,欺身将她压进床铺,细细啄吻。

  「孟先生,你想干麽?」她笑觑,意有所指的往他下半身瞄一眼。「你确定可以?」

  他不答,下身贴近她,让她自行去感受,那因她而起的火热与悸动。

  「也好,再生一个吧!」十足配合地张手揽住丈夫颈子,对方反而不给面子地停住。

  「你不是有在避孕?」往床头瞧上一眼,不然那瓶是什麽?

  她抿嘴闷住声音,最後还是低笑出来。「做这档事很耗体力的,睡前一颗,补充维他命不行喔?」都生三个了,还真以为她有在避孕?

  他愕愕然,张口、闭口,不晓得该说什麽。

  「我以为……以为你不想生……」每次生小孩,都看她叫得好凄厉,一副怕死了的样子,怎麽会……

  「是谁说想要很多、很多家人的?!」纤指一下下戳他胸膛,害她为了某人的心愿,简直豁出去拚命了。

  她就为了他一句话,忍着孕吐、忍着十月怀胎的不适、忍着她最害怕的分娩痛苦成全他……他动容,用力抱紧她。

  这女人,真的对他很好、很好,他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宠他的女人了。

  「够了,这样就很够了。」再下去,下辈子要换他欠她了。

  「再一个。我还没生到一个拥有我和你特色的小毛头满足好奇心。」像她,又像他,他的儿子,她想要。

  「好,最後一个。」他不再说话,专心吻她,撩动属於夫妻间的浓情与狂潮。

  他没有告诉她,男人活了八十五岁,整整守着主子的坟六十年。

  六十年的婚姻生涯啊……呵,这漫长的岁月是与她共度,他满足而笑。

  等待,很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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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2-20 11:51:55 来自手机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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