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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დ资讯] 舒向雪《良人有点黑》(全三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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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4-5 10:32:30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舒向雪《良人有点黑》(全三册)

{出版日期}2023/04/07

{内容简介}

陆夕眠发誓,一开始她真是为了替自家避祸才想找根金大腿抱抱,
可後来怎麽糊里糊涂和大靠山躺一个被窝她真的解释不清啊……
薛执:从来没有人,可以在招惹我後挥挥衣袖潇洒走人的!

知道是由宣王负责调查宫中爆炸案後,陆夕眠无暇理会耳朵受伤的事,
反正上辈子也没能恢复,现在她心中第一重要的是扭转陆家悲剧!
所以刚见面她就努力刷薛执好感度,希望和这个前世恩人攀上关系,
在她死皮赖脸锲而不舍下,殿下果然承诺为她负责,还答应给她信物,
甚至极品亲戚找麻烦时也给她做面子,让大房那些人不敢再嚣张,
就连小舅舅牵扯上命案,从不徇私的他更让属下给她行方便,
不过最让她感动的是他注意到自己伤耳的不适,总会体贴地给予照顾,
这麽好的一个人,她当然关心他的方方面面,盼望着他长命百岁,
岂料却因此招来他的疑问──「陆姑娘似乎……很在意本王的身体?」

宣王殿下,小女子有难以启齿的秘密,但请相信,我对您是真心的──
因为只有您好,我才会好,陆家才能一世平安啊……

陆夕眠现在紧张得魂都要飞了,因为她大逆不道偷亲了宣王,
然後证实好友说得没错,自己确确实实喜欢上薛执了!
所以听到他发烧还入宫,便心急火燎到处找人就怕加重了病情,
一见他抗拒喝药,护食的她忍着心疼献上最爱的蜜饯让他甜嘴,
正烦恼着对这金灿灿的保命符有了觊觎之心该要怎麽追,
就发现这男人对她真的好,不舍得她哭、不舍得她生气,
连发现她喝了加料的茶水,也不怕脏的拿帕子哄她吐出来,
当她想着或许两人心意相通,正暗暗准备告白之时,
却听闻宫中传出消息,帝后要为他安排婚事了……

雷公电母在上,对恩人有僭越的心思我也心慌慌,但请别劈我──
我真的会一直对他好,比所有人都疼他、爱他、护着他……

薛执深知,自己爱陆夕眠爱到了骨子里,
想时时刻刻黏着她,便把她画的丑兔子做成玉佩日日戴在身上,
还向她娘学习如何做蜜饯,亲自做给她吃,
至於那些会伤害到她的人事物,他一切予以铲除,
她那自私祖母想安排她去夜会男人,他可不会让对方得逞,
更有浑蛋觊觎她,使出下三滥的手段下药,
那可别怪他心狠手辣,把人处理乾净!
为了给她安定的生活,他步步为营,扫除种种权贵障碍,
怎知这丫头竟趁他离京办事,跑去不正经的地方看、男、人……

「是本王哪里叫你不满意了吗?要去那种地方看男人。」
薛执边说边强势地抓着她的手,按在自己结实的腹肌上。

第一章 变成魂魄飘荡

泰景五年,初春。

日暮时分落了雨,绵绵细雨随风倾斜,淅淅沥沥下了半宿,夜色渐深,空气中满是潮气。

苏翊昙由狱卒领着走进黑漆漆的刑部地牢,一股酸腐的气息扑面而来。

一只灰鼠顺着阴湿的墙角一闪而过,两边的牢房中传来细微的痛苦呻吟声,苏翊昙面色无改,淡然而过。

年轻公子身穿剪裁合宜的月白色圆领袍,整洁儒雅,镶嵌着名贵白玉的官靴踩在地上,步子不疾不徐,沉稳从容。

阴森冷寂的一间牢房里,苏翊昙见到了他想见的人。

一名骨架娇小、身体瘦削的女子蜷缩在角落,她背对着外面,凌乱长发披散在背上,额头抵靠着那沾满污秽的墙壁,一动也不动。

肮脏的墙上还残留着前一位犯人自戕时留下的血迹,经年累月,那血已变成了黑褐色,苏翊昙记得她是最喜欢乾净的,见此情景,不免心生怜惜。

「夕眠!」他快步走近,弯腰便要去扶。

还未等他触碰到女孩的身子,她便如受惊的鸟儿,瑟缩着往旁边躲,目光怯怯地回头。

如鹿一般充满灵气的清眸在看清男子的面容时,眼里的绝望尽数化为愤怒与怨恨。

苏翊昙被这目光刺痛了双眼,心中很不是滋味,手便僵在半空中,「别这样,我当真想帮你。」

陆夕眠的背紧贴着墙,不说话只紧咬着下唇,目光倔强地瞪他。

十日前,刚登基的小皇帝下旨将她的父亲——镇南大将军陆绥铮,以谋逆之罪下了大狱。

陆家被抄,私产充公,男丁女眷也尽数关了起来。

一夕之间镇南大将军府倾崩,她从云端跌落泥淖,成了罪臣之女。

陆夕眠不懂朝堂之事,只知道自己的父亲最是刚正、忠心,是个满腔热血、铁骨铮铮的将领,在战场上遇到生死危机都从未退缩过,一直以血肉之躯守护着国家,绝无可能做出大逆不道的事。

即便从陆家搜出了所谓的「证物」,还有「知情者」佐以证词,她也是不信的。

年纪尚轻的新皇不问真相与疑点,火速处理了镇南大将军府,迫不及待得像是生怕有人阻拦,而这场阴谋中最大的得利者,便是推波助澜的苏家。

事到如今,陆夕眠早已对苏翊昙无话可说,他们之间只有深仇,再无半点往日情分。

苏翊昙叹了口气,见她戒备,便知她心意未改,於是收回了手,不再勉强。

他眉宇间见不到丝毫不耐之色,清润俊朗的脸上始终带着柔情与怜惜,神情纵容又无奈,像是在看一个胡闹的孩子。

今日来,是好心告知她一件事的,希望她听了之後会改变主意,同意他的安排。

苏翊昙想了想措词,嗓音温柔道:「你娘染了疾,已经死了。」

陆夕眠懵了,好似被当头打了一棒,受过伤的右耳突然听到一声巨响,一阵嗡鸣後,随之而来的是尖锐的剧痛。

她大脑一片空白,浑身都在发抖,轻灵的鹿瞳圆睁,眸中满是不可置信。

「你们杀了她?」陆夕眠巴掌大的小脸上划过一滴泪,紧咬着下唇,艰难地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

苏翊昙道:「约莫是惊惧交加,再加上怀有身孕的缘故吧。」毕竟六个月的身孕,很难忍受牢狱之苦。

「你不要担心,」苏翊昙再次温声道:「你舅舅已经下去陪他们了,你娘不会孤单的。」

陆夕眠惊愕抬头,苍白的脸颊上泪痕未乾,她的右耳回荡着锐利的鸣声,头一阵阵发晕。

单靠左耳听不清话语,陆夕眠眨清眼中浓浓的水雾,紧盯着苏翊昙的唇。

苏翊昙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轻嘲,「他要硬闯,还杀了前来查看情况的牢头,自不量力,被人捅死。」

地牢里的犯人死便死了,左右都是过几日就要流放边疆的,无人会追究。想起那个总是扬着下巴不可一世的男子,苏翊昙心中多了两分舒爽。

女孩痛不欲生的神情激起了苏翊昙几分疼惜,到底是青梅竹马一起长大,他不忍见她难过。

眼下陆夕眠家中再无宠她的亲人,只剩下跟了他这一条活路,苏翊昙思及此,眉间稍显温和。

「说到底,此事是我思虑欠妥,若非我怕你受委屈,特意动用关系给你单独分了这一间牢房,你也不会连他们最後一面都不得见。」

他口中说着抱歉,面上却没有多少愧色,趁着陆夕眠悲痛欲绝,上前两步意欲将她扶进怀里。

「我曾在你右耳受伤时便说过会照顾你,如今承诺依旧作数。」他说得诚恳,「只要你愿意按照我说的做。」

若陆夕眠愿意指证陆绥铮,苏家就可以保她,她能嫁给自己,下半生无忧。至於她没什麽亲人了……苏翊昙觉得很好,父亲向来不喜陆家人,以後她只身一人,他也好说服父亲让她进门。

苏翊昙自觉为她选择了一条最好的路,一切皆已安排妥当,她只需要听话。

可他才往前迈了一步,刚要伸出手,陆夕眠便死咬着下唇,抬手就是一巴掌。

「别碰我。」女孩不住颤抖,紧咬着牙,嗓音轻颤。

苏翊昙还从未挨过女人的打,一时间也愣住,怔忡过後便是被羞辱的滔天怒意,再绷不住那副温和有礼的假面。

这一巴掌打断了苏翊昙仅剩的一点怜惜,他冷笑道:「我几次三番来劝你,父亲已十分不喜,若你此刻肯低头认错,也不是不能到苏家当我的妾室。这是我最後一次来,再过三日你就要被流放,那时是生是死便由不得你了。」

他没有嫌弃她右耳受伤,也没有计较她是罪臣之女,自觉已经仁至义尽。

「要我嫁你,我宁愿去死。」

一语成谶,後来陆夕眠果然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三月中旬,杏花开了。

陆夕眠模糊间又有了意识,睁开眼後,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身上已经换了衣裳,不再是那件破烂且灰扑扑的囚服,而是一件华丽好看的裙子——绯红色的烟纱散花裙上纹绣着大朵牡丹,衬得人格外娇俏可爱。

她不是流放了吗?

陆夕眠记得流放路上,一个深夜正睡得昏昏沉沉,突然被一股大力从地上拽了起来,惊慌睁眼时看到了抓着她的人,是押解她前往边疆的差役。

那人粗鲁地捂住她的嘴,拖着她往外走,然後把她按在石头上,意图撕扯她的衣裳。

陆夕眠自小没受过苦,死在流放的路上是她早就想到的结局,甚至还预设过许多可能,病死、饿死、被人打死……左右都要死,她不想受这般屈辱,於是乾脆咬舌自尽。

差役才刚把手伸到她的领口,见此情形,大惊地叫了声。

人很快断了气,对方狰狞着五官,恶声恶气道声晦气,骂骂咧咧地走了。

她明明死了,怎麽现在……陆夕眠偏头打量自己身处的地方。

屋内的陈设简单又奢华,雕梁画栋,富丽堂皇,屋里摆满了冰桶,正中央放着一尊棺椁,檀香棺木中,放着的是她的屍身。

身体出奇地轻盈,很显然,她确实死了,现在只是个游离在人间的孤魂野鬼。

陆夕眠心里有种说不出道不明的感觉,突然一个响亮的喷嚏声从外头传了进来,她连忙扭头看去。

白日的亮光刺了下陆夕眠的眼睛,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殿门大敞,有低低的闲聊声夹杂进春日暖风,送进了阴凉的大殿里。

「……殿下将棺木安置在他的寝殿中,也不知道何时才会回来,再等久些都要腐坏了。」

「林太医不是给她抹了层什麽药粉吗?听说那药可以延缓衰败,不至於那麽快就臭了的。快把门关上,殿下特意叫人为她上了妆,想来十分在意她的遗容,天气越发暖和,别给她热坏了。」

两名宫女已经守棺两日,害怕的情绪早就在第一天夜里就耗尽,眼下已有了心情闲聊。

门从外头关上,她们倚靠着殿门,正坐着休息。

陆夕眠眼中闪过惊色,她抬手捂了下自己的右耳,盖住一只耳朵,外界的杂音稍弱,人声也小了不少,听声能力大大削减,一种不安全感涌上心头,但这才是她无比熟悉的感觉。

松开手,所有声音又都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不禁让陆夕眠的眼眶微热。

右耳已有两年未曾清晰听到过声音了,现在她竟又能听到,可惜自己变成了鬼魂,已再无人能听她分享喜悦。

门外低声的议论仍在继续,陆夕眠飘到门边继续偷听。

「春天犯困,说点什麽解解乏吧。」一人打着哈欠道:「你可知殿中人是谁?」

「似乎姓陆,谋反的那家?」

陆夕眠隔着门板,拧着秀眉小声嘟囔,「呸呸,我家才没有谋反呢。」

「我听说镇南大将军原是为成王办事的,大将军伏诛後,那姑娘就被流放了。可怜她才十八岁,举目无亲,死在路上。」

「陆家不是还有人吗?前几日听人说有个姓陆的姑娘进宫,不是她家的?」

「是吧,估计关系并不近,不然怎麽谋反之事未曾牵连呢?不提那个了,哎你说,咱殿下是不是与那姑娘有那方面的关系?」

「什麽关系?」

「你傻啊,还能有什麽,左不过男女间那点事!」许是怕人听到,又压低声音八卦道:「若无关系,怎的将人屍体带回来?带回来也就罢了,咱们殿下霸着屍体不给陆家送去,还把棺木放在他寝殿中,偷偷摸摸的,你说存着什麽心思呢?殿下回了京城茶都没喝上一口就闯进成王府邸,把人给……」

两人沉默下来,半晌後另一人才弱弱地道:「可成王企图谋反,陛下又尚年幼,他碍於情面不便处理自己的亲叔叔,故而保了成王一命,只软禁在府。咱们殿下执掌御司台最是铁面无私,杀他也不一定是——」

「那为何迟迟不下葬?不但想办法保持屍身完好,还找人给她仔细梳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觉得正常吗?」

「……」这样想确实不太正常,甚至还有些诡异。

一门之隔的陆夕眠听懵了。殿下?哪位殿下?

她的性格稍稍腼腆内敛,不太会主动去认识谁,有过来往的年轻公子拢共也没几人。

与她关系亲密些的,除了同胞兄长、小舅舅,再来便是邻居苏家的四公子,可对苏翊昙也是她受伤以後见面次数才多起来,毕竟他都直接找到自己家里了。

至於旁人,一向都只是点头之交,就连她最好的两个闺中密友,其各自的兄长都同她没说过几句话。

她并不记得自己与哪位殿下有过交集,更遑论有「男女之情」了,听宫女的话,是这位殿下把她带回京城,暂存於他的寝殿中,是谁会做这些事呢……

至於成王的事更让她不解了,陆夕眠眼露迷茫,发现自己知道的事实在太少,只坚信自己的父亲绝非谋反之人,更加不会帮什麽成王办事,其余再多的一概不知。

不知为何自己的魂魄尚存於世,但既然她还「活着」,想来上天自有安排,说不得是要给她一个机会为父兄洗刷冤屈。

陆夕眠生怕自己遗漏了什麽重要内情,赶紧稳了稳心神,打算再继续听听。

她下意识将完好的左耳朝着外头,屏息凝气,这才发现出神的这会功夫,外头已经许久都没有动静了。

嗯?怎麽了?

外头就像是拨动了中止的机关,连风都静了下来,只剩下沉稳的脚步声。

有人由远及近走来,守在外面的人再没敢出声,直到脚步声停在殿外,两名宫女才战战兢兢道:「宣王殿下金安。」

宣王?

有风挤进门缝,吹在陆夕眠脸上,她隐约嗅到一股淡淡的花香,记忆中突然出现了一张模糊的脸。

哒,哒……脚步声越来越近,这让陆夕眠忍不住又朝门更凑近了些。

现在一门之隔的外面来的就是她的恩人吧?若无此人,应当也不会有人把她好生安葬,她会曝屍荒野,任由野犬蚕食,屍骨无存。

陆夕眠突然一阵紧张,她这副鬼样子还未见过人,不知道旁人能不能瞧见她……

明明已经感觉不到心跳,可她总觉得听见了怦怦声,有点期待,又有些忐忑。

她刚把手攥成拳,想抚上心口,门却在此时被人推开。

木质门板向内打开,穿过陆夕眠的魂体时她怔愣在原地,猝不及防间,对上了双似浓墨一般乌润的瞳。

殿外立着两棵花树,白色的花一团团一簇簇,密密匝匝压在枝头。初春的暖风打着旋,带着生的希望,从男人身後吹来,陆夕眠闻到了杏花的香气。

面前的年轻男子一身月白色银丝团花纹锦袍,身姿颀长,身形萧萧,他还保持着推门的动作,背靠明亮的天光,整个人像是染了一层白光。

跨过门槛,陆夕眠瞧清楚了他的脸,男子清隽俊美的面容难掩苍白,透着股病容,大抵是屋内气味并不好闻,他微微蹙眉,拳抵在唇边轻轻咳了声。

薛执轻抬眼眸,目光擦着陆夕眠的耳侧向後掠去,如有实质般,瞬间染红了她半侧脸颊,因为此时他们离得极近,近到只要一低头,他的鼻息就会从她发间扫过。

陆夕眠的手还举在半空,虚幻的魂体若有似无擦过男子的胸膛,此时她认出了眼前的人,两年前在宫里的某次宴席上曾惊鸿一瞥。

陆夕眠旁的优点没有,记性却十分不错,打过照面的人大多都能留下印象。

那天她以为自己看到了话本里的神仙,於是视线在他身上停留的久了些,当时苏翊昙注意到她的眼神,便主动介绍——

宣王殿下乃是先帝的第十子,陛下几个弟弟中唯一手握实权的,陛下将御司台交由他掌管,可见对其之信任。

苏翊昙不太喜欢夸赞旁人,尤其是比他优秀的男子,那段时日他殷勤地开解陆夕眠,变着花样找话题,又不想她过多地将目光放在其他男子身上,见她似乎并不感兴趣,於是三言两语便作罢,同她说起了旁的事。

陆夕眠本在养病,她伤了一只耳朵,苏翊昙的话并未字字句句都听清,总觉得那天的事自己理应不记得,可也不知为何,此刻记忆里关於「宣王」的一切就这麽冒了出来,慢慢地变得明晰。

原来她当时听到了,不仅听得清楚,还记住了。

陆夕眠回忆的功夫,薛执已经穿过她进了屋里,走到棺木前,她也跟了上去,停在对方身边。

若说薛执与棺中人有特殊的关系,很显然并非如此,他脸上毫无悲戚,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陆夕眠想起方才宫女议论他们的关系,摇了摇头,她的确没同宣王说过话。

她低头看向躺着的自己,有些恍惚地将手扶在棺木边——自己看着自己的屍首,这样的奇遇非寻常人所能体会。

男人目光淡淡地掠过亡故女子的精致面容,彷佛只是在检视宫女是否按照他的吩咐做事。

衣裳换了新的,绯红色的裙上纹着牡丹花,绣娘的手艺精湛,叫人一时间分不清那花是真是假。

发髻被白玉金簪整齐束起,脸上薄施脂粉,将少女的青涩和纯真尽数展现,她没有戴耳饰,因而右耳耳洞周围的那颗小痣在日光下无所遁形。

深褐色且微微发红的痣,圆圆小小的,正安静地点缀在旧伤旁边。

因为涂了一层特殊药粉的缘故,延缓了腐败,她全身上下的皮肤仍算完好。

美貌的花季少女,正躺在棺中,安静地睡着。

好半晌,身侧的男人一动也不动,他的视线牢牢锁在她身上,不知在端详什麽,神情算不上严肃,但也格外认真。

陆夕眠侧过头,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感觉好像是在看……她的耳朵?

不确定的答案在心里浮现时,薛执突然抬手,朝她的脸探去。

陆夕眠心头一跳,看见他的手果然伸向自己右耳,白如玉骨般的手停在耳侧空中,犹豫了下,终是轻轻落了下去。

屈起的指节蜻蜓点水般触了一下她的耳骨,然後轻轻捏住耳垂,指腹在那颗小痣上缓缓摩挲。

陆夕眠的脸一瞬间爆红!

魂体当然毫无实感,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耳朵被人揉捏把玩……偏偏那只手长得十分赏心悦目,指尖流连在她白皙的小耳垂上,让她心里生出一阵奇异的酥痒感觉。

陆夕眠捂着自己的耳朵,抱住脑袋埋进胸口,躲闪着视线,红着脸飘远了。

但未等她脸颊的热意消退,宣王便收回了手,默默地转身离开。


两日後。

白天下过一场小雨,入夜时淡淡月辉洒在空落的院中,在潮湿的青石小径上铺了一层薄薄银光。

漆黑的夜里格外安静,陆夕眠战战兢兢地藏在树後,颇为胆怯地拿眼睛瞄向不远处,静静注视那个斯斯文文坐在石桌前饮酒的男人。

自那天他来看过她的情况後,她便失去了「自由」,再不能随心所欲地到处乱晃,只能被迫跟着对方,他去到哪,自己便只能在周围徘徊。

也正因为如此,她看到了些不该看的,对这个谪仙般的男子生出了些畏惧之心。

薛执安静坐在月下,手执一只青玉酒盅,他瞧着身子有些单薄,不似她的父兄那样魁梧,捏着杯子的瘦弱手骨向外凸着,平白叫人想起瘦骨嶙峋一词。

可陆夕眠却知道,他昨日就是用这只手,轻而易举将他的亲侄子扼死在龙椅之上!

明明是他弑君,可这人却有颠倒黑白的能力,甚至朝野上下对他的说词无不信服,皆认定了是自始至终尽力扶植新帝的苏相又将帝王杀害,而宣王「清君侧」後便功成身退……

不敢再回想更多细节,陆夕眠又往里侧缩了缩,她才後退半步,忽见身後走来一人。

二十多岁的男子作侍卫打扮,腰间挂着一把刺春刀,踏着夜色,大步流星走到了男人身侧。

陆夕眠这两日总见此人,知道他叫卫惩,是宣王的心腹。

卫惩开门见山道:「奏请您登基的摺子已快堆满思政殿,殿下做何打算?」

话音一落,院中便陷入寂静之中。

薛执似有醉态,半晌才动了一下,略略掀起眼皮,嗓音含着淡淡酒意笑道:「本王还未想好,叫他们先等上一阵吧。」

他那个小侄子薛元辞上位还未满两月便驾崩,如今宝座空悬,前朝乱成一团,急需一位身分尊贵又能当大任的人来稳住局面。

毫无异议,便是这位当场捉拿叛臣苏相的宣王殿下呼声最高。

卫惩捉摸不透主子的心思,只稍作犹豫,却未敢妄言。

他不言不语,薛执却自说自话起来,「你可是想问,本王筹谋数载,为何此时踌躇?」

见手下抿唇未答,他笑眼弯弯,随口道:「看着那帮老家伙着急,不好玩吗?」

卫惩张了张嘴,「……嗯。」

「啧。」薛执嫌弃地看着自己木讷的下属,突然觉得兴致索然。

主从二人相对无言,又过了半晌,卫惩扬声,「药粉快失效了,陆姑娘的屍首如何处置?」

「屍首?」薛执沉吟半晌,慢慢眯起眸,把目光投远,落在後面的杏花树上,「哦……差点忘了。」

藏匿於花树後的陆夕眠听到自己的名字,悄悄打起了精神。

卫惩道:「可要下葬?」

薛执打了个哈欠,懒洋洋摆手,无所谓道:「那便葬了吧,摆在殿里也占地方。」

「葬在何处?」卫惩问。

「这种事也要本王操心不成?」薛执睨他一眼,「你看着处理就好。」

卫惩抱拳应下,心里想的却是回京路上所见那幕——他们行至半途,恰与流放的队伍遇上,好巧不巧,正好看到陆夕眠险些被人凌辱的画面。

陆家的女儿本是天真烂漫的年纪,样貌瞧着乖巧娇弱,不承想性子竟这般刚强。

那差役满脸晦气地把人丢下,正要往回走,却被他们殿下自远处给一箭射杀。

殿下不叫人靠近,自己走到少女身前,沉默半晌,解下了自己的披风给她盖上,然後带她回了京城。

「还有事吗?无事便回吧。」醉意上头,薛执有些困了,撑着桌面站起身,晃晃悠悠就要往偏殿走。

卫惩回神,赶忙道:「殿下,陆将军与小陆将军……您如何打算?」

薛执停住脚步,微微偏头,不解地回望,「葬了便是,还要如何?」

他们回京时冤案已定,人都死了,薛元辞逼杀功臣後,将一干人等都丢到乱葬岗,但薛执回来後,又把那些人从乱葬岗里接了回来。

「既已知晓大将军蒙冤,可要为其沉冤昭雪?」

卫惩是将门之後,从小便听镇南大将军的赫赫威名,月前骤然听闻陆将军作乱,他是千万个不相信,如今真相大白,他打从心底希望能洗刷陆家的污名。

陆夕眠听着听着,眼眶不禁红了,她在暗中感激地看着卫惩,也一同期待着薛执的回答。

薛执负手而立,沉默半晌,哑声道:「本王看起来就那麽像是会做善事的人吗?」

卫惩哑然。怎麽会呢,旁人不知,他还能不晓得吗,主子不管看上去多麽好相与,多麽彬彬有礼,可骨子里……

「陆家时运不济,怨不得旁人,本王帮他们到此处,已是仁至义尽。」他留下冷漠的一句话後便走了。

卫惩垂下眸子,额发掩住眼底情绪,没再上前纠缠……

自那夜过後,陆夕眠再对着薛执的时候总是耷拉着脑袋闷闷不乐,饶是他长得再好看,听他说出那番话後,她再也高兴不起来,即便明白对方所言乃是实话,他的人情已经给得足够多了。

很快的,卫惩找人在她徘徊的那棵杏花树旁刨了个深坑,将盛有陆夕眠屍身的棺椁安置於坑中。

但不晓得为什麽,她的本体虽已下葬,魂体却不知何去何从,只能囿於这棵杏花树下。

又逗留了半个月,杏花渐渐凋落,铺了满地芬芳,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後,陆夕眠没来由地觉得困顿,自从变成鬼魂以来,她还从未有过睡意。

昏沉之时,那两名曾看顾她屍体的宫女在树下清扫满地落花。

「你为何天天都要争抢着扫这里的落花?」

「卫大人说,此处是风水宝地。在这儿啊,会有好运!」

风水宝地呀……

陆夕眠阖上了眼睛,意识慢慢飘远,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又有人在说话,絮絮叨叨的,听着却不厌烦。

「我就知道,真相总不会被埋没的,毕竟殿下最是嘴硬心软……」

「殿下准许陆将军配享太庙,小陆将军也恢复了一身清白,真是太好了!」

「他虽不愿管下葬之事,可殿下又说,这里是难得的风水宝地,」卫惩的声音轻轻响起,「埋於风水宝地,逝者才能安息。陆姑娘,祝你好梦啊。」

第二章 重生回到十六岁

「陆姑娘,快醒醒。」有人说:「皇后娘娘请您过去。」

「姑娘,姑娘?」

陆姑娘?是在叫她吗?可她不是死了吗?

皇后娘娘?哪儿来的皇后娘娘?宣王终於愿意登基了?他娶夫人了是吗?

陆夕眠被热醒了,睁开眼後发现自己正躺在一张檀香雕花拔步床上,床前正候着个身穿粉红宫裙的小宫女。

小宫女见人醒,松了口气,一边伸手搀扶,一边庆幸道:「您总算醒了,娘娘还等着呢,奴婢扶您过去吧。」

心里不禁嘀咕,陆姑娘的酒量实在太差,只抿了一小口就睡这麽久,自己怎麽叫都叫不醒。

陆夕眠正头疼着,脑子里像是塞了一团浆糊,她抬手揉了揉脑袋,撑着坐起身,茫然地环顾四周,暗想着这是哪里?

小宫女见她出了许多汗,前襟领口被汗浸湿深了颜色,薄薄的衣料衬托出玲珑有致的身材。她红了脸,垂眼轻声道:「陆姑娘,静熙宫离这里不远,奴婢帮您去取套新衣裳换上吧。」

清脆的声音顺利地进入到陆夕眠的两只耳朵里,右耳未有任何杂音,双耳皆能无阻碍地接收到一切声响,就像她是鬼魂时那样清晰。

她怔愣着点了下头,小宫女匆匆出了门。

人才刚离开没一会儿,陆夕眠勉强从混乱中醒神,她撑坐在榻上,空气中突然慢慢多了些焚烧的味道。

她微微蹙眉,偏头朝半开的窗外望去——天朗气清,一片宁静,湛蓝的天空中还能看到大朵的团云。

此情此景很熟悉,她隐约从记忆中找到了些蛛丝马迹,脑海中蓦地捕捉到某些回忆,视线骤然一凝,瞳孔骤缩。

不远处冒出浓烟滚滚,很快地火团在空中绽放,接着有明黄色倒影映在她惊惧的瞳中。

刹那间,天地共震!

轰地一声巨响,在她右耳边炸开,绝望与惊恐顿时将人湮没,烈烈火焰由一小团到铺天盖地,满眼的炽烈只在一夕间。

陆夕眠缩在榻上无处可逃,她下意识抬起手臂,护住自己的头。

震耳欲聋的爆炸与滚烫热烈的火焰无情袭来,右侧身子被灼灼热流包缠,明明没有火烧来,热浪却彷佛就在身侧一般,令人灼热难耐。

同样的痛苦她曾遭受过一次,眼下又重温了一回。

木门被炸开,有木渣飞了过来,划伤了陆夕眠护在头侧的手臂。

她感觉自己的右耳嗡鸣作响,脸颊上还有温热流下,耳朵的尖锐疼痛让她意识又模糊了起来。

陆夕眠终於确定,自己的的确确是又活了,回到了两年前,她十六岁,右耳刚受伤的时候。

耳朵太疼了,脸颊湿湿的,分不清是汗从额角滑落,还是别的什麽。没法去思考重生的缘由,她很快便眼前一黑,疼昏了过去。



巨响声震动了半座宫廷,让承文宫中正享宴饮之乐的众人皆是一惊,目瞪口呆朝外看去,各世家贵族与朝中大臣皆坐在几案後,左顾右盼,惶恐不安地私语着。

高坐於上位的年轻帝王亦微微皱眉,沉声道:「发生何事?」

他对着身侧的宫人问话,自有人出去打探,很快人便回来,「御花园东南角那边有浓烟,似是走水了。」

走水?走水怎会有那麽大的动静?大地都抖了三抖,好像什麽东西炸了一样。

顺帝薛崎紧拧着眉,「御花园东侧的宫殿不少……赵继泉,皇后今日在作甚?」

候在一旁的大太监回道:「陛下,皇后娘娘请了不少世家的姑娘赏花。」

「在皇后宫里?」

赵继泉摇头,「在年喜宫,老奴已着人去瞧了,想必不多时便会有回信。」

薛崎脸色稍缓,嗯了声。

他再次握起手中酒盅,朝下头众人举杯,「一些小事,继续奏乐吧。」

今日是宣王回朝的日子,薛崎为皇弟大摆宴席,接风洗尘,他不想因为一些小事便扰了雅兴。

皇后那边不知又在闹什麽么蛾子,三天两头的没完没了,他今日有要紧事,实在脱不开身,不想去管。

这般想着,便转头看向身侧离他最近的青年,笑着问道:「阿执,今日这歌舞可还喜欢?」

下首的薛执闻声抬头,一双天然带笑的狐狸眼弯起好看的弧度。

他一身清雅白袍,姿容矜贵,正襟危坐时背脊挺得笔直,一举一动间,皆规矩得无可挑剔。

那张温文无害、俊美清逸的玉面上,带着让人轻易放下戒心的、斯文又和善的笑容,长长的睫羽覆下来,半遮了潋灩深情,多了几分乖巧顺从。

「皇兄盛待,臣弟惶恐。」

他一贯是温和守礼的性子,连声音都清润动听,不紧不慢得叫人听了心里无比熨贴。

薛执举起自己的酒盅,送至唇边时,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下。薄唇轻抿,清醇美酒滑入腹中,又低垂下眼眸。

动作斯文优雅,就像将规矩与分寸刻在了骨子里,一举一动皆践行。

薛崎最喜欢自己这位皇弟的便是这一点,他笑道:「你此去江南料理案子,一去便是数月,实在辛苦,今日回家,不必拘谨。」

薛执这才犹疑着抬眸,不解道:「臣弟不觉拘谨,臣弟很舒适畅快。」

薛崎又笑了,摆手道:「也罢,你一贯如此。」见弟弟酒意上脸,神色似有倦怠,便不再拉着他说话,转而关切起旁人来。

宴席上觥筹交错,很是热闹,薛执放下酒杯,低着头不知在想什麽。

旁人皆以为宣王殿下不胜酒力,极有眼色地不去叨扰他。

有几个久慕宣王风姿的年轻人凑在一起,小声赞叹着殿下即便酒醉,也分毫不失体面,斯文得体,温文尔雅。

可若有人大着胆子凑过去瞧,便能看清他半掩着的黑眸里,半分醉意也没有。

一曲未毕,前去探查情况的小太监便回来了,他脚步轻而快,躬着身避着人群走到了赵继泉身侧,低声耳语。

赵继泉脸色变了变,快速转身向皇帝禀明,不过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四周人听不到内容,皆迷茫地看着。

薛执正襟危坐在几案後,半阖了眼眸,放轻呼吸,任由那边清晰的低语送入自己耳中。

「金宁宫的小厨房走水,动静大些是听说有人私藏了爆竹,厨房的火蔓延过去,不小心点着了,现下火势已经控制住。」

薛崎深深皱眉,「小厨房?金宁宫不是一直空着,最近住人了?」

「是三公主留了大长公主家的两位姑娘小住,这几日就宿在金宁宫里。」

「姑母家的?人受伤了没?」

「程姑娘还在宴上,赵姑娘回去取东西,正巧看到了火势,受到些惊吓,就是……」赵继泉说到这,脸色不禁白了两分。

瞧出他神情不对,薛崎皱眉问:「就是什麽?」

赵继泉躬身,声音又低了些,「陆将军的女儿那时正在金宁宫的偏殿小憩。」

薛崎蓦地转头,「你说什麽!」

赵继泉苦着脸,「听说受伤了。」

偏殿距离小厨房最近,想必受了不小的冲击。

薛崎脸色难看,戴着青玉扳指的手紧攥酒盅,心底掠过万千思绪。

镇南大将军两年来守着南境,此时此刻人正在大胜回京的路上,按着前线传来的消息,再有不足半月便能抵京。

薛崎本有拉拢嘉奖大将军之意,所以才命皇后留陆夕眠在宫里多住些日子,眼下这个节骨眼上,他的女儿却在宫里受了伤。

笃地一声轻响,薛执将手中酒盅轻轻落下。

薛崎没有听见,冷着脸道:「你亲自去看看,跟皇后说,朕待会——」

「咳,咳咳……」

薛崎话未说完便被一阵压抑的轻咳声打断,握杯的手顿了下,抬眸望向发声处。

薛执的手抵在唇边,正隐忍着轻轻地咳。

薛崎知道自己这个弟弟患有旧疾,身子一向不好,眼下他似是艰难地忍耐,却仍无力抵抗喉间的痒意,不小心咳出声时,他还面露歉疚,彷佛自己做了十分失礼的事。

薛崎眼底闪过深思,顷刻间有了主意。「阿执。」

薛执缓了两口气,抬起头,目光一片清澈,「臣弟在。」

他瘦弱的身躯如松柏般笔直挺着,白皙的面上带着薄红,这让薛崎有些不忍开口。

今日这场宴请来了京中大半的世家年轻公子,一是为宣王接风洗尘,二则是薛崎还想趁此机会,为他的大女儿择一良婿。

皇后在他耳边念叨许久,说孩子大了,该早些定下一门好亲事,薛崎舍不得女儿,总是推辞着说再等等,可前几日大公主已过了十五岁及笄,今日若再没个结果,晚上皇后怕是又要埋怨不休。

择婿之事不可再拖,薛崎一时抽不出身,本想着让赵继泉代替自己先去问候一番,待宴席结束他再去瞧瞧,事总有个轻重缓急,他虽在意陆家女,可论重要程度,却也越不过自家女儿,可眼下……

由於皇弟离京太久,倒是叫薛崎一时间没想起他来,而薛执是自己最信任的人,有些事交给他更让人放心,若由他出面,也更显得皇家的重视。

「阿执,近前来。」

「是。」



陆夕眠再次清醒时,榻前正围着许多人。

「醒了醒了……」

耳边嗡嗡作响,後面的话听不清楚。

她缓缓睁开眼睛,入目便是几张熟悉的脸,那些人的嘴一张一合的,望着她的表情或庆幸或担忧,自然也有幸灾乐祸。

无须开口询问,便知眼下的情况,右耳处的剧痛钻心蚀骨,疼痛使人清醒,陆夕眠的思绪在此刻无比清晰。

她果真又回到了十六岁那一年——

泰景三年六月,皇后娘娘邀各家夫人与姑娘们赏花,席间她不胜酒力,向皇后娘娘告罪後,移步到金宁宫偏殿小憩。

醒来时,她十分不幸地遇上了金宁宫小厨房走水,火苗溅到了内含火药的爆竹上,剧烈的爆炸将她的耳朵震伤了。

至於後宫为何会有爆竹,什麽样的爆竹可以震伤她的耳朵,小厨房当时又发生了什麽事,或许皇家曾经给过爹爹交代,但陆夕眠对此却是一无所知。

她当初右耳损伤听不清声音,很长一段时间意志消沉,家人害怕勾起她的伤心,个中内情对她只字不提。

就在陆夕眠迷茫地睁眼,因疼痛而眼底含泪,抬手想要摸一摸自己右耳时,榻沿上坐下一个三十岁左右的美貌妇人。

对方身穿花纹繁复绚丽的大红凤袍,雍容华贵,仪态不凡,陆夕眠认出这是苏皇后。

苏皇后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眉目柔和道:「陆姑娘可还好?有哪里不舒服吗?」

温柔似水的话语落在陆夕眠耳里变得模糊不清,她直勾勾地望着苏皇后,懵懂的模样倒叫对方自责不已。

想起方才太医所说,再看着被纱布紧紧包裹的右耳,苏皇后脸上的愧色更浓,叹了口气,亲自将陆夕眠扶了起来。

苏皇后亲昵地将她半揽在怀中,手掌安抚地拍着她的後背,一边拍一边倾身向前,贴近她的左耳说话。

「让你在宫中遭此劫难,实乃本宫之过,你心里委屈本宫知晓,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保重身子。」苏皇后顿了顿,又郑重道:「会好的。」

她目光怜惜地从少女脸上扫过,想起方才陆夕眠被宫人背出来时的那一幕——

人昏迷着,面对外侧的那半张脸上满是鲜血,瞧着可怖极了。

好在她当时待在偏殿,且及时被人救了出去,身上没有多余的伤,不然若是陆夕眠被烧死在屋里,自己该如何对皇上和陆将军交代啊。

苏皇后又问了太医院的太医几句,陆夕眠低着头,没有看清她的口形,待她抬头往外看时,正好见到对方回答——

「手臂上被木屑划伤处只需每日早晚涂抹药膏,约莫三月便可消除伤痕,至於右耳……」太医顿了顿,飞快地瞥了一眼陆夕眠,心虚地垂下眸子,「恕下官无能为力。」

太医刻意放轻了声音,是不想让陆夕眠听到,他们以为这样她就不会知晓,却不知道她在前世右耳受伤的那两年,早已学会了读唇语。

「还好这张漂亮的脸蛋没事,不然……」

「可再好看,也不会有人家想娶一个聋子吧。」

有几个年轻姑娘在角落里窃窃私语,陆夕眠全都「听」了个正着,说她不会再有好亲事的,正是她的好从姊,陆明鸢。

离得远,苏皇后没有听见,倒是几个姑娘身旁站着的二公主脸色沉了下去,拧眉轻斥道:「人醒了,咱们都出去吧,围在这里成什麽样子。」

陆明鸢被二公主这冰冷的一眼看得抖了抖,自知理亏,转身往外走时,心里暗想陆夕眠的好日子可算到头了。

二公主的生母陈妃与陆家关系亲近,她走到太医身边,关切又细致地问了些护理方法与日常的注意事项。

陆夕眠趁着无人注意,悄悄抬手,想摸一摸耳朵上的纱布,可才刚举起手,一只微凉且柔软的手一下按住了她的手腕。

陆夕眠茫然侧头,这才发现床边站着个人。

身穿淡蓝色袄裙的少女面容清丽,细长的柳眉微微上扬,清冷的眸中罕见地染了一丝薄怒与警告,正是她的闺中密友,谢兰姝。

谢兰姝张了张嘴想说什麽,可一想到她一只耳朵听不清,脸色难看了两分,又闭上嘴。

陆夕眠不知好友心思,只以为她在不满自己乱摸,委屈巴巴地扁了下嘴,缩回手,把脑袋垂了下去。

她低头不语,安静的模样落在众人眼中,皆以为她伤心过度,不愿开口说话。

二公主嘴里念叨着「有什麽好看的」,然後便冷着脸把屋里的人赶走了大半,谢兰姝也被她拉了出去。

陈妃没走,走到榻前坐下,叹了口气,抬手摸了摸陆夕眠的头,「孩子,你受苦了。」

其实相比於上一世,陆夕眠此时此刻的心态堪称平和,不似上回那般无措又难过。

她已经这麽过了两年,早已习惯,做鬼魂的一个月让她又重新能听清声音,那都是梦幻和虚假的,眼下只不过是回到了常态而已。

更何况,她算是白捡了一条命诶。

那棵杏花树果然是难得的风水宝地,宣王真没骗人。

陆夕眠愣了一下。对了,宣王!

那人前世是最後的胜利者,既然他那麽厉害,而现在这个皇帝两年後就会死,那她是不是可以提前找到宣王,然後求他庇护陆家?若能成,不管两年後会发生什麽,陆家的危机都能降低不少。

陆夕眠的心怦怦快跳起来,一股兴奋的感觉在体内乱窜。

未尝不可啊,宣王虽然嘴上说着不管陆家的事,可他後来的所作所为也并不全是冰冷无情的。陆夕眠越想越觉得有戏,垂在榻沿的小手攥成了拳,心里立刻便做了决定。

她过於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全然没注意到陈妃是何时离开的,屋子里就只剩苏皇后和另一人。

「长姊,我会……」

声音很模糊,但前两个字陆夕眠听清了,是个男子的声音,她蓦地抬头,与那年轻公子四目相对。

她道是谁,原来是老熟人。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陆夕眠磨了磨牙,却未出声,因为知道自己得忍。

前世受伤後,就是此人护送她出宫回到陆府,也是他在之後半年中时常来看她,那段时间陆夕眠闷闷不乐,苏翊昙不论风雨、不管多忙,每日都坚持来探望她。

最开始她实在没心思见人,後来是娘说,看出来苏翊昙是个重情义的,劝她给个机会,她才放任其靠近。

再後来,即便是在政见上与苏相不合的爹爹,也被苏翊昙的「诚心」所打动,不再与苏家势同水火。

爹爹主动软下了性子,同他最看不惯的那些文官应酬往来,都是为了她和苏翊昙相处时能少些为难。

谁能料到,苏翊昙每日的悉心开导、嘘寒问暖全是假的,对爹爹的百般讨好,向哥哥指天发誓做出的承诺,也全都是假的。

苏翊昙猝不及防被少女瞪了一眼,有点无措,暗忖自己是哪里得罪了她吗?

可再仔细看,她又将头垂了下去,彷佛方才只是自己眼花。

「阿昙,我与你说的听到了没有?」苏皇后瞋了一眼,有些不满弟弟的分心,她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了眼,又道:「别瞧了,她正难过着。」

苏翊昙远远又盯了少女一眼,神色有些古怪,感觉方才那一眼倒真没瞧出难过,反而有些怨恨在里头。

这念头才起,苏翊昙便摇摇头,自我否决。他与陆夕眠是邻居,如同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她是很喜欢他的,不然为何每次见面都对着他笑呢。

苏翊昙回过神,「长姊,我在听,你叫我送陆姑娘回去。」

苏皇后点头,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地叮嘱,「她受了伤,正需要人陪伴,你好好表现。」

苏翊昙抿了下唇,犹豫道:「长姊,可父亲他——」

「父亲做事也要看陛下的意思,」苏皇后打断道:「镇南大将军是栋梁,驻守南楚这两年,功劳不可谓不大。虽然父亲在政见上与陆家一向不合,但大将军手中握着军中的势力,这是我们需要的。

「他不日即将大胜回京,陛下的意思是能拉拢尽量拉拢,不管从前关系如何,今後要以交好为先。如今陆姑娘在本宫的宴上出了事,本宫难辞其咎,眼下只能靠你多往陆家跑一跑,叫大将军别太生气才好……陆家若是能站在我们苏家这边,於辞儿可是一大助力。」

两人交谈时声音压得极低,保证没有旁人能听到,但陆夕眠却不需要听,她只要看了看,瞧清楚苏皇后的口形,心里便什麽都明了了。

她前世受伤以後整个人像是被扔进了地狱一般,所见皆是黑暗,她花了很长的时间接受自己「残疾」的事实,等她再重回人间,首先看到的便是对她不离不弃的苏翊昙。

先入为主下,自然对苏翊昙产生了依赖之情,她曾以为苏翊昙会是自己後半生的依靠,可惜一朝沦为阶下囚,家破人亡。

一直到死时,中间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想不明白这人究竟是何时变坏的。

现在一切分明,不是人变坏,而是这本就是一场圈套,一次算计,一个阴谋。

重来一回,她要警惕苏家人,要替家人报仇,至於苏翊昙的示好……

陆夕眠撇了撇嘴,让他哪边凉快哪边待着去吧!

只不过一切还要从长计议,她可不能再像以前那般傻乎乎的,旁人说什麽她就信什麽,尤其是苏家人,更是要格外小心。

她又看了一会便收回视线,手撑在床榻边想要下去,苏皇后还想再说点什麽,余光瞧见她下了榻,立即走了过来。

目光打量着少女苍白的脸庞,苏皇后关切问道:「怎麽下来了?时辰还早,再多歇息一会吧。」

苏皇后怕陆夕眠是要回陈妃宫里去,毕竟她这趟进宫来,几日时间都是住在陈妃宫里的。

陆夕眠耳朵还疼着,她看清楚了苏皇后的话,可不太想理会,於是装聋作哑道:「小女子听不太清,请娘娘恕罪。」

话音才响起,落在她身上的那道男子目光变得更怜惜了。

「可怜的孩子,你放心,此事本宫定会给你一个交代的。」苏皇后叹了口气,又顺势道:「叫阿昙送你回家吧,阿昙为人可靠,有他在本宫也放心些。」

陆夕眠一个「不」字脱口而出,苏家姊弟皆惊诧地看向她。

陆家与苏家是十几年的邻居,他们也算是看着陆夕眠长大,知道这小姑娘对着与自己交好的人或是主动向她示好的陌生人时,性子就像一团棉似的柔软。

她很孩子气,爱恨分明,且一向不会遮掩自己的情绪,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所以此刻她的拒绝在姊弟俩眼里尤为突兀,毕竟以前陆夕眠在面对他们时,不是这般态度。

陆夕眠懊恼地咬住唇,在心里暗道一声本性难改,闭了下眼睛,索性就随了心去说话做事。

再睁开时,她没遮掩自己的抗拒,清澈的眸子直视着苏皇后,坦言道:「娘娘,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她说得坦荡直白,符合一贯的性子,反倒叫人生不出怀疑,苏家姊弟对视一眼,都在脑中替她的行为做了解释——

高高兴兴来赴宴,却没想到飞来横祸,右耳往後能不能再听到声音都不好说,或许这一辈子都摆脱不掉「残缺」二字,这事放在谁身上都不好受。

苏皇后见她好看的眉都皱在一起,又见裹着伤处的那团布被血染得红透,知她定是疼痛难忍的,因此并未计较她否决自己的提议。

「那你莫要走太远,待会本宫派人送你回家。」这次她的声音大了许多,且对着她的左耳,陆夕眠没法再装作听不到,於是敷衍地点点头,头也不回地走出去。

苏皇后特意叫来贴身伺候的宫女,她一向体贴入微,叮嘱宫人莫要凑到陆姑娘面前去惹人厌烦。

既然陆夕眠想静一静,便放任她一个人待着,只要人还在她的华春宫里,便不许人上前叨扰。

苏皇后看着陆夕眠出了门,便也来到廊下,继续嘱咐弟弟几句话。

第三章 能保护陆家的人

陆夕眠出去後并未走远,她知道皇后铁了心要苏翊昙送她回去,这是躲不开的。

耳朵疼着,心里想着一会要单独面对那个心怀不轨的男子,心口便堵得慌。

站在海棠树下,陆夕眠望着花已渐渐凋落的枝桠正在出神,有个小太监拢着两手,踏着碎步快步行至大宫女面前。

「陛下听说……」

声音自是听不清的,陆夕眠偏头看去,正好见到小太监似是在回大宫女的问话,这次她读清了小太监的唇语——

「宣王殿下正在金宁宫查探情况,殿下说,若娘娘这边方便,他等会过来。」

「宣王」二字她瞧得清楚,眼前顿时一亮,那一瞬间连耳朵的疼痛都忘了。

陆夕眠目光灼灼盯在大宫女身上,看着她走到苏皇后面前如实禀报。

苏皇后皱了下眉,「宣王怎麽来了?」

「陛下在前朝宴请大臣,走不开,便叫殿下来问问金宁宫走水的事。」

苏翊昙见苏皇后脸色难看,心中亦惴惴不安。

「今日不是为他接风洗尘吗?怎的提前离席了?」苏翊昙急忙道:「长姊,今日之事到底是何人所为?你可知晓内情?」

「事发突然,本宫还未来得及详查。」苏皇后拧着眉摇头,她下意识想寻找陆夕眠的身影,一下便撞进了少女直勾勾的目光里。

那眼神十分坦荡,丝毫不避讳什麽,

即便知道陆夕眠听不到他们的交谈,苏皇后还是压低了声音,「去传话吧,就说本宫这里有客,暂时脱不开身,劳烦他半个时辰後再来。」

苏皇后心里没底,若是皇上亲自来问倒还好糊弄,偏偏是这个宣王。

「不论此事是因何而起,本宫管理後宫不严的罪名难逃,只盼着此事莫要牵连太广才好……」苏皇后嗟叹道。

陆夕眠假装在宫中随意漫步,苏家姊弟低声说话,并未注意到她在不知不觉间,人已经晃到了宫殿门口。

陆夕眠一只脚迈出院子,小心翼翼地回头望了眼,见无人注意,便拎着裙角,迅速闪身溜了出去。

她在宫里住了不短的时间,对里头的路十分熟悉,从皇后的宫殿走到金宁宫,要经过办赏花宴的年喜宫,那儿应当还有不少人没走,自己得避开。

陆夕眠脑海中有一张皇宫各小路的舆图,那是她前世同好友在宫中玩蒙目相捉时拓印在脑海里的,但凡是她曾走过的路,都会记在脑子里,即便过了一世,那些道路的印痕也不曾淡去。

找到宣王以後说什麽呢?陆夕眠没想那麽多,只打算先见到人再说!

她这一路走得胆战心惊,心口像是揣着只小兔子,心脏咚咚咚地撞击着胸腔,紧张到无以复加。

一只耳朵刚受了伤,听力大大有损,她只能靠着眼睛四处搜寻。

皇后很快便会发现她不见,届时发动宫人寻她,费不了多少功夫就能抓到自己,所以她腿脚得快些!

这般想着,脚下健步如飞,竟是从未跑得这麽快过。

事情发生变故时她是昏迷着的,待她清醒过来,人已经躺在皇后的寝宫了,是以她并未亲眼见到走水後的金宁宫殿。

陆夕眠一路跑到宫殿前时,被眼前的景象吓到,金宁宫虽说已经有好几年无人长住,但因距离举办後宫私宴的年喜宫很近,所以时常供赴宴之人小憩用。

比如她今日因为不胜酒力,便来金宁宫小睡了会,这里虽不比一般后妃的宫殿那般富丽堂皇,倒也还算乾净美观,可眼下……

陆夕眠驻足,放眼望去,就见金宁宫的小厨房烧成一片废墟,夷为了平地,破砖烂瓦散落一地,与之相连的两间房也坍塌大半,再瞧不出房子样儿。

主殿和西偏殿还好好的,只东侧的偏殿——陆夕眠小憩的那间,房子依旧矗立,只是木门木窗皆破损严重,窗框也被熏得焦黑。

她呆滞地望着眼前的惨烈,一时间被震撼得说不出话来,这是她两世加在一起,第一回直接面对这场意外,就这样看着最後一具焦屍被蒙上白布,由几个小太监抬了出来。

「我还真是福大命大啊……」陆夕眠心脏不住地颤抖,有些失神地喃喃。

传话的小太监随在送屍队後面走了出来,她闪身躲到旁边的树後,待人走远,才拎着裙摆探头探脑钻了出来。

金宁宫里已不剩几个人,四周一片寂静,陆夕眠收拾好心情,又往院中张望。

青砖石板路从脚下延伸出去,视线顺着小径远投,一下便望到了尽头。

废墟前,一场大火将青砖路生生拦截,废墟中碎片狼藉,满目疮痍。

身着清贵华服的年轻男子正屈身半跪在地上,他一只手搭在膝上,一只手不嫌脏的在那堆黑黢黢的瓦片残骸里拨弄翻找,既耐心又专注。

陆夕眠看到那个不算陌生的身影,心里顿时酸软,眼眶一下便红了。

或许是因为前世那些糟糕的一幕幕仍在眼前,她对男子无端生出滔滔不绝的依赖,哪怕只是一个背影。

那是个好人,是於她有恩的人,她终於找到他了!


稍早薛执前脚刚赶到金宁宫,卫惩便领着几个幸存的宫人来到他面前。

「殿下,」卫惩说:「出事时便是他们几个在这周围。」

卫惩身後站着两个太监和一个宫女,他随手揪住一小太监的後领,把人拽到近前。

小太监被脚下的东西绊了一跤,扑通一声摔跪在废墟上,身子抖如筛糠,豆大的冷汗由额头滑落,「宣、宣王殿——」

「问安就免了。」薛执打断道:「说说情况。」

他清润的声音徐缓温柔地扫过众人耳朵,如清风般和暖。

男人抬起头,含着鼓励意味的柔和目光落下,在意识到对方的胆怯时,又继续安抚道:「若与你无关,不治你罪。」

小太监松了口气,不安的心神稳了稳,心道宣王殿下果然如旁人所说那般斯文和善,再开口时便多了几分诚恳,「奴才是花房的,今日去给静熙宫送芍药时,在金宁宫东侧的宫门处看到了椿喜,他从金宁宫里匆忙跑出,鬼鬼祟祟的……」

卫惩问:「椿喜是何人?」

「椿喜是三皇子的近侍,平日寸步不离三皇子的。」小太监嘀咕道:「奴才觉得他奇怪,是因为三皇子住的含灵宫离这里有一炷香的脚程,他跑这麽远作甚……」

更可疑的,是他捧着花才走到静熙宫门口,便听身後传来一声巨响,而发声地便是金宁宫,怎麽会这麽巧呢?

「殿、殿下,椿喜不会是故意纵火吧?」

薛执垂眸听着,没有言语。

卫惩又点了第二个人出来。

第二人是个年纪稍大些的老太监,毕竟是宫里的老人,见宣王时显然比小太监镇定许多。

「老奴是金宁宫的,事发前发现小厨房的宫女随意丢弃了未熄妥的炭盆在房後,先是训斥了她几句,又叫她把炭盆拿回来。谁知……」老太监摇了摇头。

卫惩闻言皱了下眉,「炭火未熄?这麽说那些炮竹是沾了炭盆里残余的火星,才烧起来的?」

老太监点点头,又叹道:「那小宫女也死在了大火里,没有回来。」

若是他能早些发现这个纰漏,或许这场大火就不会发生。

「那你可知晓这些炮竹是谁的私藏?」

老太监又摇头,「不知是谁放在那里的,老奴以前从未见过。」

薛执静静听着,他手里捏着一截燃後的炮竹,这是小厨房爆炸後残留在现场的东西。初次清查时,有人发现了这个,判断是宫人私藏的炮竹不小心沾到未熄的炭盆火星才导致起火。

炭盆是意外,至於炮竹是谁私藏,目前尚无人认领,需再进行调查。

第二人说完,薛执仍低着头,捏着那截小小的炮竹在手中仔细端详。

直到第三个小宫女战战兢兢道:「起火时,奴婢正要去静熙宫取衣裳,才走到殿外,就听到背後一声巨响。」

卫惩问:「取什麽衣裳?」

小宫女答,「陆姑娘小憩後,汗水弄脏了衣裳,当时皇后娘娘要召见她,所以奴婢就去取一件新的。」

「陆姑娘——镇南大将军的女儿?」卫惩皱眉,「她受伤了吗?」

小宫女眼眶红了,声音颤了颤,「是,陆姑娘受伤了,还是、是我把她背出来的……都、都是血,半张脸都红了……」

卫惩拧着眉,抬手挥了挥示意这三人离开。

「殿下,陆将军的女儿受伤了,此事恐怕——」

薛执将那一截炮竹握在掌心,挑着眉问道:「你觉得这些炮竹,能造成这麽大的动静吗?」

卫惩哑声。

爆炸发出巨响时薛执正在前朝宴饮,从承文宫到此处少说要走上一刻钟,当时他们可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那股威力,毁了半座宫殿、死了几个宫人,这可不是几个炮竹能做到的。

「意外、巧合,的确啊。」薛执随意抬手,将手里的东西扬了出去,他拍拍掌心,撑着膝站了起来,但嘴上这般说,面上却不是全然信了的样子。

是意外不假,又或许不止如此。

卫惩道:「属下再派人好好翻翻这里?」

薛执沉思片刻,摆了摆手,「不必再找了。」

若是往常,卫惩会全心全意听从任何指令,但今日——

「殿下,大将军不日便会回朝,此事若不彻查,怕是不好交代。」

薛执含笑的目光徐缓扫过卫惩的脸,可只看着他,并不说话。

卫惩被看得头皮发麻,「殿下,属下一时情急,失言了。」

「这麽在意陆家的事?」薛执轻声问。

他目光平静,若有似无地在卫惩脸上扫了一圈便淡淡收回,垂下长而密的眼睫,情绪全然遮掩,分毫不露。

卫惩单膝跪地,神情认真道:「您知道的,我很崇拜陆将军,不希望陆家也被人——」

「好了,」薛执伸手把人扶了起来,笑着打断道:「本王没说什麽啊,何必吓成这样。」

卫惩哪里敢让他亲自扶,衣裳袖口没等被碰到,便赶紧自己站了起来。

抬起头那一刻,卫惩好像看到了一个身影,他眼睛飞快往远处又瞥了一下,收回目光时,便见宣王似笑非笑地睨着他。

卫惩咳了声,脸色古怪,压低声音道:「殿下,那边站着的好像是陆姑娘。」

薛执没有回头,微扬眉梢,「谁?」

「那位被大火波及,受了伤的陆姑娘。」

一提受伤,薛执不说话了。

卫惩道:「殿下,可要我……」

「把她赶走」四个字还没说出口,便听薛执道:「你回避。」

卫惩愣了,「回、回避?」

薛执低下头,似在专心研究地上那堆乱七八糟的东西,嘴上催促,「走。」

卫惩:「……哦。」

他犹疑地又瞥了一眼院子门口,挠了挠头,转身避开。

卫惩前脚才离开院子,陆夕眠便做好了心理准备,提着裙子飞奔起来,越奔跑越靠近,大脑便越空白。

她眼睛里只有那个背对着她站在那儿的男人,紧张和激动的情绪扰得她心神不宁,慌乱中她没看清路,黄色绣花鞋踢到一堆断裂的碎木板上,人被狠狠绊了一跤。

这里才刚绊倒过一个小太监,此刻倒楣的变成了她。

「哎——」

薛执最开始听到背後的脚步声时,并未打算理会,毕竟他也没料到会有女子这般莽撞,直接往人身上撞。

女孩的呼喊声出口时,他突觉不妙。未等转身,背後便被人大力撞了上来。

「唔。」一声闷哼从男人唇角逸出,俊秀的眉微蹙。

呜呜呜,好痛哦……陆夕眠脚背被卡在木板与木板之间,额头磕在男人背上,大抵是因为再次禁受冲击,伤口又破裂,包紮厚实的右耳传来了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感。

尖锐的疼痛迅速冲上头顶,就像有人在用铁钉去钻她的头皮。

眼眶和鼻子立即涌上一阵呛人的酸意,泪花顷刻盈满了双眸,疼得她瞬间眼前发黑。

可即便滚烫的泪珠抑制不住地滑落脸颊,她仍死咬着下唇,一声哽咽都没出。

薛执很快转身,有力的手掌隔着衣袖抓了下她的手腕,将她稳稳扶起,拉着她站好便松开手,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可看清对方样貌後,不由得怔住。

这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穿着一身活泼娇俏、充满朝气的颜色,衣裙繁复,花纹精致,十分的讲究。

明明是最爱美的年纪,可此刻衣裳却染上了斑斑血迹,十分突兀的脏污破坏了她原本的美丽,看起来狼狈又糟糕。

右手臂的袖子破了一道长长的口子,隐约还能看到胳膊上裹着一层止血布。

小姑娘的右耳包裹着厚实的纱布,血已经将白色布条浸透,看起来红得吓人。而她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只红着眼睛,呆呆地望着自己。

薛执微怔,与她四目相对。

陆夕眠觉得自己重生了一次总该有些长进,首先便是要学会忍耐,不能再像前世那样没心没肺大剌剌的,不该再那般软弱,必须要更坚强。

於是从睁开眼再次面对大火时起,她就一直在忍——

在皇后宫里看到仇人时隐忍怒火,看到昔日好友时强忍着倾诉慾,至於躲着众人偷偷跑出来这件事,更是她两辈子加在来做过的最有勇气的事。

原本她觉得自己已经能像爹娘一样,像那些大人一样,可以顺利地藏住自己的心思不被人看出来,可以游刃有余地处理眼前的困境。

可直到此刻,她忍住了满腹委屈,忍到眼眶通红,忍了一路,却在见到上一世对她和她家恩情最大的这个人面前,还是没能忍住。

面前正在看着她的人是她可以确定能保护陆家的人,他就象徵着安全感,勾起她心里好不容易按下去的委屈又冒了头。

「呜……」低低逸出的呜咽声听在人耳中,如有只小爪子在抓挠着心脏般痒。

少女神情懵懂,目光里有这个年纪才有的坦荡与天真,还有些叫人读不懂的执拗,薛执不知这些「固执」从何而来。

许是疼得厉害,却又强忍着不想在陌生人面前哭,所以一直忍着眼泪,忍到了鼻尖眼眶通红,脆弱又坚强,看起来惹人怜爱。

「你还好吗?」他突然温柔地问。

陆夕眠目光有些呆滞地望着他,没有注意到他的问话。

年轻男人的眉眼精致俊秀,眸光明澈柔和,一双天然带笑的狐狸眼十分漂亮,原本该带着几分攻击性,却又因他唇边挂着浅笑,几分凌厉便淡化在他周身斯斯文文、温润恬淡的气质里。

陆夕眠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她紧走两步靠近,抬起左手一下揪住了男人的袖子,带着哭腔哽咽说:「不能走,我好疼呜呜……」

话音响起,薛执轻挑了下眉。这是赖上他了?

目光淡淡落在她的伤处,看到伤口裂开後有血流下,透出了包紮的缝隙,顺着脸颊晕染了白肤。

他温和地笑了笑,缓声道:「可要替你宣召太医?本王去叫人。」

说罢便要抽出袖子,绕过她离去。

原本存着试探这位陆姑娘的打算,但经这一番折腾,此刻也没了那个心思。

未等他动作,少女手上便用了力气,玉葱般的纤纤细指死死揪着他的袖角,用力到指尖毫无血色,像是倾尽了全身之力。

一双灵动澄澈的小鹿瞳忐忑地望着他,生怕他离开似的,揪着他的衣角还往她的方向拽了拽。

薛执低头看了眼,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倒是从未有人这般大胆,敢一再的对他失礼。

陆夕眠见他真的不动了,满是试探和心虚的眸中闪过一丝惊喜,她自以为将窃喜与庆幸藏得很好,可惜在薛执眼中,只需看上一眼,这些心思便一览无余。

薛执从未遇到过这样的女孩,久违的新奇感让他兴致忽起,嘴角又噙着笑意,放缓了嗓音,慢条斯理道:「舍不得本王走?」

若仔细听,便能发觉这句早已不复方才那般温柔客气,甚至有些故意引诱的意味,与方才所表现出来的温文尔雅大不相同,就像是突然换了个人。

可惜陆夕眠自从见到他以後,思绪便乱糟糟的一团,她的注意力一直在男人那双带笑又好看的眼睛上,没发现他的异样,也没注意盯着他的唇。

他声音不大,陆夕眠自然就没听清,「什麽?」

她的表情太迷茫,薛执很快意识到自己故意为之的挑逗并未引起她的任何反应。

她听不到。

这个意识浮现在薛执脑中,他眼睫轻轻颤了下,突然沉默了下来。

沉寂片刻後,他忽然往前迈了半步,两人的距离顿时拉近。

「听不到了吗?」似是在感叹,喃喃细语低到人几乎听不到,表情有些遗憾。

陆夕眠瞧清了他的唇语,呆呆地点了下头,小声承认,「这边听不到了。」

一边说着,一边毫不避讳地交代了自己的伤情,侧了下脸,手指着右边的耳朵。「但是用左边仔细听还是可以的。」

因她乱动,直往下流的血迹顿了顿,转了个轨迹後,才继续往下淌。

眼见着血就要滴落到她的衣领,薛执忽然轻轻笑了声,唇角弯起,但眼里没有丝毫笑意。

「害你受伤,」他抬手捏住女孩的下颔,拇指轻轻抹去腮边血迹,嗓音微哑道:「本王负责,如何?」

动作着实轻佻放荡,略微上扬的语调亦显轻浮。

男人的拇指上有薄茧,应是练过骑射、拉过弓箭的缘故,他用指腹擦过女孩细嫩的脸颊,替她抹去上头的一片血迹。

陆夕眠没被人这麽碰过,浑身不自然地颤栗了下,缩了缩脖子,但却没躲开。

她瞪圆了眼睛,傻傻地盯着他的唇,自然看清了他的话。可就因为看清,才难以置信地呆愣在原处,失去了反应的能力。

她慢慢眨了下眼睛,怀疑自己的眼睛也出了问题。

薛执慢慢收敛起调笑的神色,在她失神时,又退回到该有的分寸中。先是後撤半步拉开距离,又从袖中取出一条白色丝帕,低着头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满是鲜血的手掌。

他看着自己的手,一边擦,一边轻笑着开口,「说笑罢了。」

「我当真了!」几乎是踩着他的话音,陆夕眠赶忙叫了出来,像是生怕他反悔般。

薛执擦手的动作一顿,微微皱了下眉,但很快又松开,他掀起眼睑,审视地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有些锋利,藏有怀疑和警惕的暗光一闪而过,随即又被他很好地压了下去,十分自然地藏进了那双天生多情的笑眼里。

还没等薛执开口,陆夕眠又怯生生却坚决地朝他伸出手。

袖口处再度传来下坠的力道,他瞥去一眼,「嗯?」

陆夕眠不好意思地咬了下唇,窘迫道:「能不能……」

薛执等着她的下文,只见她犹豫片刻,最终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孤注一掷道:「殿下能不能送我出宫?」

回答她的是一阵沉默。

「殿下方才说要负责的,难道这便要说话不算数了吗?」她咬咬牙,「我当真了!」

薛执低低笑了一声,他没有开口答应,只似笑非笑地睨着她,明明笑眼温和,却无端叫人有种害怕的感觉。

陆夕眠原本积攒的一腔勇气,顷刻间尽数泄去。

他看着小姑娘羞窘无措地把脑袋越垂越低,心底的兴味越发浓厚,她那双澄澈的眼睛,叫人很难不生出些恶劣的捉弄心思。

「姑娘贵姓?」

陆夕眠微怔,下意识道:「陆……」

对了,他不认识她。意识到这点後,再看向自己正死死揪着对方袖角的手……她脸又红了几分。

被一个不认识的女子强行拉住衣袖,大概不会有什麽好印象吧?陆夕眠挫败地想,宣王还对她这麽和颜悦色,这人的修养真好。

正要松手道歉,身後便传来几个人的脚步声,陆夕眠一激灵,顿时绷紧精神,也不敢回头确认,就担心是来找她的。

她的手紧张地微微颤抖,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般用力,眼神哀求地看着薛执,「帮……」

他垂眸扫过袖角,嘴角噙着冷淡的笑意,毫不犹豫、乾脆俐落地撤回袖子。

陆夕眠剩下的声音都硬生生卡在喉咙里,心猛地沉了下去,眼里的光瞬间黯淡。

薛执视若无睹,绕过她往外走去。

没希望了,她想。正垂头丧气,便听男人的声音传来。

他就站在身後左侧,离她很近的地方,好像在说给她的左耳听。

「去宣太医来。」

好不容易寻到人的华春宫小宫女看了一眼被男人挡在身後的女孩,神色犹豫道:「殿下,皇后娘娘在找陆姑娘,奴婢把人领回去再宣太医吧?」

薛执温和地笑了笑,缓声道:「本王是不该阻你将人领回,毕竟皇后之命不可违,你的难处本王知晓,只是听闻这位姑娘事发时就在现场,目睹了些情况,本王实在在意。陛下要彻查此事,本王必定尽心竭力,方能不负皇恩,这点不得已,相信皇后娘娘可以理解。」

小宫女受宠若惊,她向来都是按照主子吩咐行事,对方不配合时故意刁难都是常事,何时听过主子们的解释?这些位於高位的皇亲贵戚更是没有必要多费口舌向她这个小小宫女做说明。

她忙不迭应道:「殿下言重了,自然是案子为重,只是陆姑娘她——」

薛执抬手打断,笑道:「皇后娘娘那里本王会亲自去解释,你回去就说是本王执意把人留下,有些细节要问一问陆姑娘,之後本王再派人送她回府,让娘娘莫要记挂。」

小宫女闻言松了口气,领命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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