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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დ资讯] 慕绯《本官不好哄》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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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4-13 21:17:2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慕绯《本官不好哄》全2册

{出版日期}2023/04/21

{内容简介}

京城闻名的骄纵千金踢到铁板啦,
且看刚正不阿的大理寺正如何矫正这朵缠人的霸王花!

蓝海E135901 《本官不好哄》上
见识过真心错付万劫不复的下场,
秦皎皎一重生便远离渣男,转而对大理寺正锺伯行猛献殷勤,
原因无他,她想揪出幕後凶手,而前世坚信她家清白的锺伯行则是好帮手,
可这友谊的桥梁真不好搭,她替他解了堂弟的恶意刁难,他冷淡道谢;
她看天候不佳特意去大理寺送伞,他同僚说他不在……
她气得大白天买醉,却发现自己误会大了,他是真不在,也并非不在意她,
看!她和好友伴驾游猎被登徒子纠缠,就是他出手相救!
如今如愿和锺伯行亲近起来,可这关系也让她深陷险境,
他奉命追查塔楼倒塌案,受害者喊冤不成竟选择绑架她用以威胁,
好在她也不是坐以待毙的性子,多方刺探下,
发觉这桩案子可能与前世害自己家破人亡有间接关系……

蓝海E135902 《本官不好哄》下
世间罪恶千千万,秦皎皎却从未想过有人能疯狂成这般,
工部尚书痛失爱子,竟设局强把她塞进儿子棺木中逼成亲,
纵然锺伯行及时搭救,对方却依然不放过,派出死士追杀,
害他俩被逼得跳崖,若非他知崖下有脱困之法,他们真的要完蛋啦!
然而骇人的事件可不只这一桩,
他带她去别院泡温泉,谁知愉快的旅程却变成一场惊魂记──
她见到了毕生梦魇,那个前世绞杀她的男人。
为免悲剧再次发生,他调动一切可用人力追查此人身分,
怎知这一查却牵扯出一连串的大事件……



第一章 含冤重生

秦皎皎足下踉跄,被身後的狱卒一把推进牢中,披在身上的靛青云纹长袍顺势滑落,露出她一身鲜红嫁衣及腕间镣铐。

铁镣沉而笨重,石块似的死死坠着她的手脚,昔日安都城内的骄纵千金风光不再,秦皎皎面色惨白,简单的起身动作也做得颇为吃力。

身後传来熟悉的脚步声,秦皎皎咬紧牙关,强撑着虚软的身躯挺直了脊梁。

曲天明就站在牢门之外,穿着与她相衬的婚袍,面上一派波澜不惊,只是在看清她细白手腕上被镣铐磨出的血色淤痕时,那双平静无波的暗色眸子里才极快地闪过一丝意味不明的隐匿情绪。

「皎皎。」曲天明轻声道:「你可怪我?」

秦皎皎嗤笑,「曲大人觉得呢?你陷害我父亲,踩着我秦家上位,我难不成还要谢你?」

新晋的工部侍郎曲天明,众臣口中资质卓越的栋梁之才,亦是户部尚书秦沐唯一的得意门生,与其女秦皎皎相伴数载的青梅竹马。

旁人都知秦家千金锺情曲天明多年,为博其青睐,上可投其所好当街送重礼,下可罔顾身分洗手做羹汤,此番终能得偿所愿,与曲大人喜结连理,亲上加亲,两人又是郎才女貌,极为相配,怎麽着都该是段佳话。

只是眼见好事已近,不久前才与秦家千金许下百年之约的曲天明曲大人竟一改故辙,借由原州断桥一案,亲手将恩师兼准岳丈一家尽数送进了大牢。

「我父亲呢?」秦皎皎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牢门栏杆,「你们将他如何了?」

原州位处西南,地势西高东低又两面环湖,自今年入夏起便暴雨不断,洪涝招致粮食收成欠佳,饿殍遍地。

朝廷前些日子特地派了官员前去赈灾,岂料还未赶得上放赈,成车的粮食和两个派送粮饷的朝廷命官就先折在了被暴雨冲垮的桥梁之上。

皇帝大怒,下令刑部彻查原州断桥一案。

曲天明所在的工部奉命协查,抽丝剥茧近一月,最後竟将矛头直直指向了两年前批银子盖桥的秦沐秦尚书。

他将这事瞒得滴水不漏,秦皎皎与他日日商议嫁娶事宜,竟也没察觉出半分异常。

直到成亲当日,她一身凤冠霞帔,满心欢喜地候在府中,不仅等来了自己的夫君,还等来了盖章加印的缉拿文书。

曲天明与她对视,眉目间是惯常的疏离平和,彷佛那致使秦沐因贪污修葺款项之罪入狱的关键性证据,并非由他从秦府书房搜出并向上呈交。

「这案子事关重大,目前已交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堂会审。老师连同工部尚书、户部左右侍郎、工水部郎中,及其余涉案官员已经全部被移交到了大理寺。」

曲天明目光下移,几不可察地瞥了一眼地上那件不属於秦皎皎的男式外袍。

「皎皎,我知你心性单纯,应当是同我一般,对老师的所作所为毫不知情。」

他将话说得冠冕堂皇又过於无情,且不论最後秦沐的罪名是否成立,三言两语间就已先一步将自家从恩师曾经的庇荫之中乾乾净净地择了出来。

秦皎皎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眸,却又听得他继续道:「你我二人今日虽未礼成,但总归着还有年少相伴的情分在。皎皎,你若不嫌弃,我会说服祖母,让你……」他顿了顿,「让你先做着我的外室,待我想些法子救你出去後,你也暂且能有个容身之所。」

「轰隆——」一声,外间惊雷乍响,曲天明话中那两个字却依旧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外室?」

秦皎皎目光微闪,极其轻柔又缓重地将那二字重复了一遍。

曲天明沉默片刻後才哑声辩解道:「你眼下还是罪臣之女,总不好以正妻的身分入我曲家。皎皎,你该理解我的难处。」

是啊,她眼下是罪臣之女,不配嫁给他曲天明做正妻,可若不是曲天明故意构陷,她又怎会变成罪臣之女?

秦皎皎轻笑起来,眨去眸中水气,双手抬起,徐徐为他鼓了鼓掌。

「曲大人这般会审时度势,将来必定能官运亨通,飞黄腾达。」

说罢,她双手移至腰间,解下那寓意着成双成对的碧色同心环坠。

「事已至此,外室什麽的也不必了。还有这传家玉坠,大人拿回去吧。」

秦皎皎卷起长袖,费力地隔着铁栏伸出一手,将环坠递了过去。

那手一看就是娇养出来的,手掌细嫩指腹粉红,指尖涂着艳丽蔻丹,越发衬得五指纤纤如笋,合着窄白的腕子,如同被揉碎了根茎的纤弱花枝,满眼的苍白羸弱。

也正是这只手,前几日还玩闹似的捏过曲天明的下巴,蹭过他的侧颊,抚过他眉心褶皱,手的主人娇声又颐指气使地窝在他怀中,让他认真听她讲话,不准总是皱眉……

曲天明神色微动,半晌之後,终究敛敛衣袖,作势要将那玉坠接过。

可他指尖刚触及玉坠流苏,秦皎皎便蓦地松了手。

「啪」的一声,环坠落地,顿时摔得四分五裂。

「曲天明,滚吧。」秦皎皎牵动嘴角,面上哪里还有方才的脆弱之感,反倒尽显轻蔑,看向他的目光满含讥诮之色,「别再在我面前碍眼。」


直到那挺拔身姿再瞧不见,秦皎皎才卸下伪装,整个人瘫软在地。

与曲天明的对峙耗光了她所有的力气,她双手环膝,强忍的泪水直至此刻才终於落下。

她思绪杂乱,一时念着秦沐月初才染风寒,身体本就未曾痊癒,此刻骤然被提到大理寺,还不知要吃多少苦;一时又恨自己识人不慧,不仅一腔爱恋喂了狗,还将家族连累至此。

直到牢门之外传来细微响动,秦皎皎才慌忙抬手抹了把脸。

来人是送饭的狱卒,个子不矮,头上帽子压得极低,将整张面容盖住了大半。

那狱卒蹲身至她眼前,从食盒之中端出一碗熬煮得极其软烂的莲子甜汤,话说出口语调沉沉,像是刻意压抑过。

「秦小姐,先喝碗汤吧。」

秦皎皎手忙脚乱地扯下耳上玉坠塞进他手里,「这位小哥,你可知秦尚书眼下处境如何?」

狱卒托着耳坠打量一番,发现成色极好後便自然地揣入怀中,他愈加垂头低颈,对於秦皎皎的问题避而不答,反倒将瓷碗略显蛮横地往她眼前递了递,「先喝汤!」

再次的催促之中,强迫意味已然明显,秦皎皎止住哽咽,迟疑片刻後缓缓伸手,将汤碗接了过去。

「这汤不错,是韩家小姐让你送来的?」

狱卒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

秦皎皎不甚自然地扯了扯嘴角,「好在她还惦记着我。」

她边说边凑近碗沿,双唇微启,是个要张口喝汤的架势,只是端着瓷碗的纤纤手腕还扣着一副沉重的镣铐,她乏力似的将碗放下,伸手指了指不远处,「能否麻烦小哥将汤匙递给我?就在那里。」

狱卒顺着她手指的方向偏过头去,秦皎皎看准时机,用尽全力将碗掷了出去。

韩容清根本不在安都,这狱卒在撒谎。

「救——」

她高声呼喊,只是一声求救尚未完全出口,就被反应过来的狱卒用一根柔韧细丝死死勒住了脖颈。

「放……救……救命……」

颈项脆弱,须臾间便冒了红,血腥四散,转眼间又被牢中霉气掩盖。

秦皎皎徒劳地挣动手脚,指甲断在肉里,耳垂也磨得生疼,泪水淌了满脸,她却连哭声都发不出来。

被所恋之人背叛,父亲的安危尚且不知,自己还於大婚之日不明不白的死在牢中,这让她怎能甘心……

秦皎皎眼前发黑,气息越来越弱,若能重来一世……



屋外闷雷乍响,秦皎皎霍地睁开了双眼,失去意识前的窒息感全数褪去,她慌忙抬手摸向脖颈,触及却只有一片光滑。

目之所见是绣着盛放海棠的层叠帷帐,帐外矮桌摆着个精巧的雕花香炉,炉中燃着她常用的苏合香。外间虽暴雨如注,房内气味却清新雅致,和牢房之中萦绕鼻腔的潮腥之味完全不同。

这是她秦家府邸,是她的闺房。

秦皎皎怔然,一时有些回不过神,自己这是……得救了?那父亲呢?

她慌忙起身,连鞋都顾不得穿,随意披了件罩衫就要往外跑,行至门前时恰好撞到了菘蓝。

菘蓝忙不迭地抬手扶了她一把,惊讶道:「小姐您怎麽了?怎的这样着急?」她见秦皎皎面色慌乱,再算算眼下时辰,反应片刻後才了然开口道:「这麽大的雨,小姐还要亲自去接曲公子吗?让小顺去不就得了。」

秦皎皎一愣,「接曲天明?」

「是啊。」菘蓝放下手中食盒,扶着她坐在里间的贵妃榻上,「今日曲公子从合州办公差归来,您昨日不是说了,要去城门外接曲公子呢。」

她边说边伺候秦皎皎穿鞋,「您一早吩咐炖给曲公子的汤已经好了,正在小厨房里用文火温着呢,待会儿小顺出门便能带着一起走。今日天气冷,奴婢给您也端来了一碗甜汤,小姐先喝些吧。」

秦皎皎不语,半晌之後才迟疑道:「曲天明他……他还住在府里?」

「小姐忘了?曲公子前日才为新宅子添置了一批什物家俱,您说新器具味道大,闻多了对身体不好,便安排公子一家全部住到客栈之中,空着无人的新宅子开窗散味,等上十天半月後再住进去。至於曲公子,他的东西都还放在咱们府里没搬走,索性就继续在竹院住着了。」

曲家一脉算是名门氏族,虽自成安年间开始走向落没,可根基到底还在,曲天明担着振兴氏族的重担,於舞勺之年千里迢迢入了安都,初入国子监当日,就凭着一篇行文工整,意向宏达的《民意论》博得了满堂喝彩。

秦沐也正是通过这篇文章,看出曲天明年纪虽小胸怀却大,又怜他独自一人孤苦无依,在国子监中颇受那些官家子弟的欺凌,这才动了恻隐之心,将他接回尚书府中,当成半个子嗣,悉心养在了竹院里。

秦皎皎垂下眼眸,脑中细细过了一遍菘蓝的话。

合州办公差归来、新宅子……

若她没记错,曲天明於成安十年出仕,不过短短两年就从笔帖式一路做到了工部郎中的位置。

也正是在这一年,秦沐知晓了自己对曲天明的心意,为此还特地为曲天明出钱购置了新的宅院,让他能够在外自立门户,顺带着将家中亲人一并接到安都侍养。

「眼下,是成安十二年?」

断桥一案发生在成安十六年,她竟是回到了四年前?秦皎皎难以置信地呢喃一句,抓过菘蓝的手放在自己的右臂上,「菘蓝,你掐我一把。」

「小姐,您怎麽了?」菘蓝诧异,看着秦皎皎面色忽青忽白,又担忧道:「小姐不舒服吗?我去请个大夫来瞧瞧吧。」

她说完就要走,秦皎皎却拉住了她的衣袖,只吩咐让她倒杯茶来。

原州大桥始建於成安十四年,换言之,只要她能在这之前阻止秦沐蹚入这浑水,那她秦家满门便可摆脱那场牢狱之灾。

菘蓝端来热茶递到她手边,触及她寒凉的五指,又忍不住劝了一句,「小姐,您自己都手脚冰凉了,眼下外面雨这样大,您若是再贸贸然出府,淋了雨,染了风寒就不好了。」

秦皎皎没说话,端起茶盏默默抿了一口。

她还记得前世时,自己就在这暴雨之日去城门外接曲天明,不料马车归程时却被落石意外砸穿了车顶,没了遮风挡雨的顶棚,曲天明便顺势将她带至一座破庙避雨。

他们二人那日虽清清白白,可庙中却有些嘴碎之人,暗地里将他们那日的独处多加渲染後宣扬了出去。

安都城内一时风言风语满天飞,秦沐为着她的名声,只能问她愿不愿意下嫁曲天明。

她那时本就对曲天明颇有好感,又为了压下流言,就索性与曲天明定了亲。

也正是因为这次结亲,秦沐完全将曲天明视作自家人,不仅在官场上对他颇为照顾,平日里办公谈事从不避讳着他,这才给了曲天明可乘之机,让他能藉着此等便利悄然进出秦沐的书房,伪造了秦沐贪污公饷的证据。

「小姐,小姐?」菘蓝见她愣神,又出声唤了她一句,劝道:「您别出去了吧。」

这时雷声又起,秦皎皎偏头看向窗外的连绵雨幕,轻轻放下手中茶盏。

「好,我不出去。」她突然笑起来,唇边漾出个小小梨涡,看上去明艳又乖巧,说道:「不仅我不出去,你去告诉小顺,让他也不用去了。」

「小顺也不用去了?」菘蓝诧异,「可是驿站的马车只能将人送至城门口,您前几日又给曲公子送了信,让他无须提前雇迎接的马车,眼下这样大的雨,咱们若是不去接,曲公子怕是要一个人冒雨走回来了。」

「他曲天明堂堂一个大男人,淋着雨走些路怕什麽?」说着,秦皎皎自顾自地端起甜汤,「好了,别罗嗦了,去备些热水,小姐要沐浴了。」


热水送来,秦皎皎屏退众人,独自进入了浴房。

湿气氤氲,她踏入浴桶,只留眉眼鼻尖露在水面,细细思索起重生前的那场变故。

朝廷不论打仗治河还是修桥造路,每一笔款项都要经手户部下拨,原州造桥时,工部尚书吕大人提报了八十万两的银子预算,户部当时也是如数批款,可曲天明却在两年之後,从秦沐的书房中搜出一本足以给秦沐定上贪污之罪的阴阳帐目。

据说那帐目上详细记录着,户部当年出库八十万两纹银,原州却只收到了五十万两。

拨下来的银子不够,上头又要求大桥如期完工,工人数量不能少,下边的人便只能从造桥的材料上做文章。

也因着这个缘由,这偷工减料的原州大桥建成不过一年,就被几场暴雨生生冲垮了,不仅折了两个朝廷命官,还造成数百名百姓的伤亡。

当下这大桥虽未修建,却总要修建,既然要动工,必然绕不过秦沐所在的户部。

重生这事实属离奇,她也不确定若是将自己前世的记忆告知秦沐,秦沐是否会相信,眼下唯一可行的,便是在事发之前先找出与这案子相关的人,提醒秦沐小心避过。

只是前世那场变故发生得太过突然,她连帐簿都尚未来得及亲眼瞧见,更遑论能清楚知晓这案子背後究竟牵扯了什麽旁的人?

思及此,秦皎皎头疼地皱起眉头。

看来若想躲过这场灾祸,仅靠她一人之力还是不够,她该尽早找个盟友才是。

可她平日里相处的都是些大家小姐,对於朝堂之事了解甚少,此刻突然让她寻个盟友又谈何容易?

脑海之中骤然闪过一个伟岸身影,秦皎皎缓缓睁开了双眼。

大理寺卿锺伯行,虽生得卓逸不群,为人却极为孤高冷傲,甚至还因为杀伐果断,手腕铁血,被外界冠以了「玉面阎罗」的名号。

秦皎皎对锺伯行所知甚少,秦锺两家也并无往来,可是外人口中向来生人勿近的锺寺卿,却是入狱当时唯一出手帮过她的人。

记忆之中依稀存有一些似真似幻的景象,那害她性命的狱卒离开不过半个时辰,锺伯行便提了个油纸小包独自来了狱中,他骤然瞧见地上的屍首,一向锐利的眼眸登时便失了神采,手中的油纸小包也散落在地,露出其中色泽诱人的梨膏糖。

那是秦皎皎最爱吃的梨膏糖。

秦皎皎不知他为何会知晓此事,但显然锺伯行已然默默注意了她许久。

「咚咚咚。」

门扉自外扣响,秦皎皎回神,是菘蓝取了乾布巾要为她绞头发。

秦皎皎呼出一口气,她摇了摇头,撇去繁杂思绪,扬声道了句「进来」。



雨下了一整夜,直到凌晨才停歇。

秦皎皎难得睡了个好觉,她起身梳洗,装扮完毕後便要拉着菘蓝一同出门去。

主仆二人有说有笑地行至院门,走在後面的菘蓝却突然敛了笑容,「小姐,曲公子来了。」

秦皎皎扬眸,果然瞧见曲天明正从院门的另一侧缓步走来。

她不知这人是何时回府的,但瞧他脸色苍白,面上也有擦伤,右腿行走时略有些跛,想也知道他昨日的归程该是不甚顺畅。

思绪至此,秦皎皎心情颇佳地勾起个笑容,待曲天明走近,她便先发制人地开口道:「我这几日身心疲累,竟是连你归程的日子都记错了,这事是我疏忽了,你别在意。」

曲天明扬眸看了她一眼,缓缓摇了摇头。

他今日穿了一身天青外衫,面容较之秦皎皎记忆中的更为稚嫩,身量却已经长成,标致眉目一如幽静远山般清心淡然。

秦皎皎从前最爱他那副清雅俊逸的模样,如今却只想兜头赏他一巴掌。

「我昨日刚回来……」曲天明轻声开口,视线扫过她今日颇为明艳的穿着,而後停在了乌黑发间那支色泽浓郁的绢花发钗上。

这发钗原本是秦皎皎颇为喜爱的饰物,他却觉得略显张扬,秦皎皎偶然一次得知了他的想法,便再没将这钗拿出来戴过。

曲天明沉下眼眸,缓缓地讲完了後半句,「所以想着来看看你。」

秦皎皎不甚在意地点点头,「眼下你既是看过了,就快些回去休息吧,我今日还有事,便不奉陪了。」

她说完就要走,半点没有平日里的那股黏人劲,彷佛面前的曲天明只是个来她秦府拜访的寻常客人,而非她一直心悦牵挂的青梅竹马。

苏合香的气味随着秦皎皎离开的举动扫过他的鼻尖,曲天明眉头微拧,隐隐察觉出些许不对劲。

旁的暂且不论,自己一向醉心公务,一日里总有大半日要待在书房之中,秦皎皎往日里对此虽颇为不满,却也不会强行要求他抛下正事陪她玩乐,便只能抓着那空闲的半日,几乎寸步不离地要同他待在一处,可今日他难得主动找上门来,秦皎皎却破天荒地表现出避之唯恐不及的意味……

眼见着秦皎皎就要走出小院,曲天明骤然回神,赶忙出声唤住了她,「皎皎。」他看向她,道:「我明日陪你一起用午膳可好?」

背对着曲天明的秦皎皎脚下步伐一顿,下意识地皱了皱眉,厌烦之色几乎登时便从面上显露出来。

她实在是不想再看到曲天明,可是这人心思深沉,她若表现得太过反常,难保这人不会怀疑什麽。

思绪至此,秦皎皎缓缓呼出了一口气,「好啊。」她转过身来,漆黑眼眸之中浅浅露出些狡黠之色,「只是明日我想吃十里街街尾那家铺子的小馄饨,你买过之後一并带来吧。」


日头更高了些,小顺套好马车,带着秦皎皎与菘蓝一路驶向正阳大街,最终停在街口旁的小巷里。

秦皎皎提着裙摆跳下车,从街口左侧的第一家铺子开始买起。

她买的大多都是些吃食,也有些小巧精致的配饰摆件,菘蓝跟着她身後,大包小包的抱了满怀,直到进了家茶楼歇脚,才终於瞅着机会哀嚎一句,「小姐,咱们给曲公子买这麽多点心笔墨,他用得完吗?」

秦皎皎端起茶盏小抿一口,不悦地道:「谁说是买给他的?」

前世的她满心满眼地扑在曲天明身上,不仅为他备齐吃穿用度,就连他家中那个贪婪嫂子的开销都一并担了去,每每出街,买回来的十件什物中有八件都与曲家相关,反倒忽略了自己的父亲。

「我这是买给爹爹的。你不是爱吃这家茶铺的松子糖吗?今日一并买了。」

这丫头比她还要小上一岁,本就是个娇憨又胆小的,可前世见她被上了镣铐,竟不顾出鞘的晃晃刀刃,直接哭喊着扑上去阻拦。

菘蓝的眉眼跃上喜色,大声道了句「谢谢小姐」。

她下楼寻了夥计秤糖,才接过包好的糖果,方才还端坐在二楼喝茶的秦皎皎就打头出了铺子。

街尾似是起了些骚动,乱糟糟地围了一群人,秦皎皎所处的位置略高,一眼就瞧见了那被众人围在中心的冷面男子,竟是锺伯行。

秦皎皎一阵恍惚,前世入狱时的画面重又浮现在脑海。

她从未陷入过那般窘困无援的境地,明明是一席娇艳红装,衣襟袖口却被拉扯得不成样子,手脚坠着沉重的枷锁,以一副风鬟雨鬓之姿被人推搡着,自正阳大街一路行至牢狱门前。

「那不是秦尚书家的女儿吗?」

「真是造孽唷,从前那麽体面的官家小姐竟会落得如此下场。」

「你还心疼她呀?她爹贪的那些银子里,说不准就有我们辛苦上缴的地丁银,还是先心疼心疼自己吧!」

沿途都是百姓的指点议论,道道围观目光有如实质,一层层破开她曾经的骄傲,她面色惨白,即将迈过牢狱门槛时,却因脚下无力,整个人猛然向前扑倒。

这时有人接住了她,触及到她簌簌颤抖的冰凉双手,又俐落地脱下外袍,兜头遮住她满身的狼狈。

「你放心。」眉眼冷峻的男人眸色幽深,扶她起身的间隙里低声给予了那日唯一的安抚与保证,「我定会查明事实真相,还你全家清白。」

「小姐,小姐?」菘蓝抱着糖跑出来,顺着她目视的方向望了过去,「咦?那不是锺寺正吗?」

原来锺伯行眼下刚坐到大理寺正的职位。

秦皎皎回过神来,「你过去打听打听,看看发生了何事?」

菘蓝应了一声,不消片刻又小跑着返了回来。

「该是一夥泼皮无赖,其中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非说锺寺正撞倒他,同行的几个年轻人什麽赔偿都不要,正不依不饶地要求锺大人给那老人当街下跪道歉呢。」

「不要赔偿?」秦皎皎颦眉,「还要锺大人下跪道歉?」

这哪里是意外,分明就是预谋着要当街给锺伯行难堪。

秦皎皎转身喊出茶楼掌柜,让掌柜派个夥计速速去衙门报官。

掌柜放下手中算盘跑出门来,只瞧了一眼便摇头道:「秦小姐还是头一次遇见这事吧?报官没用的,等衙门的人兴师动众的来了,人家早就跑了,更何况啊……」

他突然压低声音,凑近秦皎皎耳边说了几句话,而後又退回来,啧啧感叹道:「也没办法,谁让锺大人摊上这麽个兄弟呢?您且安心吧,这事也不是第一回发生了,按照以往的经验,再闹一会儿就该散了。」

秦皎皎眉头皱得更深,她又往前走了走,瞧见那被撞老人仰躺在地,口中虽呻吟哀嚎不断,面上却半点痛色也无,显然就是装出来的。

而那几个年轻人则对锺伯行拿出的钱袋视而不见,反倒扯着他的袖子,嘴上喋喋不休地骂些粗鄙之语,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前世杀伐果断的锺寺卿,此时也不过是个弱冠的少年,虽已做了朝廷命官,骨子里却仍是个克己复礼的谦谦君子。

君子遇上小人,打也不能打,骂又骂不过,走还走不掉,锺伯行一时之间进退两难,只能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听着那些人对他藉故咒骂。

秦皎皎冷哼一声,脚下步调一转,疾步走向了马车停靠的小巷。

第二章 锺家的污糟事

街尾闹剧仍未停歇,众人正围做一圈窃窃私语,身後却骤然响起马匹嘶鸣之声。

秦家马车不知何时驶至眼前,小顺勒了一把缰绳,扬声呵斥道:「何人在此挡路,还不赶快让开?」

躺地老人见着有人捧场,口中呻吟之声顿时更大了几分。

一灰衣男子挽着衣袖上前几步,蛮横道:「这人撞了我们家老爷子,咱们兄弟几个正在和他讨说法。」他瞧这马车颇为豪华,想了想又将语气放缓了些,「我劝贵人还是换条路走,别给自己惹麻烦。」

秦皎皎笑出声来,抬手撩起车帘,「竟是连我秦府的马车都不识得?这正阳大街之上,从来都只有别人给我秦皎皎让路的分,我还从未让过谁。」她瞥一眼地上老翁,问道:「这位老伯,您还能动吗?」

「动不了喽……」老翁连连摆手,「我年纪大了,被这人撞一下,怕是坏了骨头,药石都枉然了。」

秦皎皎拉长音调,意味不明地「哦」了一声。

「既然动不了,那便直接压过去吧。」她神色淡淡地坐回车内,声音倒还能清晰地传出来,「压断双腿後直接抬去秦府,能治便治,若是治不了,活着我养他後半辈子,死了我给他买个风水好墓,埋了便是。」

小顺应了一声,一抖缰绳,马车又缓缓行进起来。

红棕的高头大马喷着鼻息,转瞬便至老翁身前,骏马前蹄高高腾起,眼瞅着就要重重落下——

老翁「哎哟」一声,极为果断迅速地滚到了一旁。

「吁——」

马车再度停下,秦皎皎自车内探出头来。

「这不是没事吗?」她嗤笑一声,「没事还不快滚?等我亲自送你们啊!」

几个闹事之人愤愤看她一眼,扶起地上老翁,灰溜溜地跑远了。

秦皎皎又「啧」了一声,不耐烦地道:「还有你们这些看热闹的,没生意做……」

她话音未落,原本里三圈外三圈的人群已经乌泱泱地散开,喧闹的街尾顿时只剩下始终立在原地的锺伯行。

他微微抬眸,看着方才还一副颐指气使之姿的秦皎皎双颊微红,跳下马车,款步走至他身边。

「锺大人。」秦皎皎冲他笑笑,小小梨涡凹陷,配上发梢华丽发簪,在这朗朗日光之下,真如盛放牡丹,娇艳明媚,美得动人心魄。

她问道:「不知锺大人来此处要买些什麽?」

锺伯行抿了抿嘴,半晌之後才道:「想来这里为祖母买些芸豆糕。」

秦皎皎笑容更盛,「芸豆糕啊,我也喜欢吃。」她指指自己的马车,「不如你我一同去买,买过之後,我送锺大人回府如何?」

她直觉锺伯行不会拒绝,谁知那人闻言,却是半点不带犹豫地摇了摇头,「不劳烦秦小姐了。」又微微颔首,「今日之事,多谢秦小姐解围,锺某先行告辞了。」

他说完就走,脚下步伐毫不停顿,不消片刻便与秦皎皎拉开了距离。

菘蓝始终站在秦皎皎身後,此刻才冒出头来,小小声地问了一句,「小姐,要我上去拦住锺大人吗?」

秦皎皎摇头,搭着菘蓝的肩膀坐回了马车上,她半敛着眉眼,细细思索着目前的情况。

毋庸置疑,若说要寻个盟友,眼下最好的选择便是锺伯行。

於公而言,她虽对四年後的原州断桥一案毫无头绪,可但凡有涉及朝廷官员的重大案子,左右都绕不开大理寺这道关卡,而锺伯行日後将是大理寺之首,她若能一早就与这位锺大人结为盟友,往後数年不论发生何事,靠着这层盟友关系,总能先一步探到些风吹草动。

退一步讲,就算来日她秦家真的遭了那场横殃飞祸,看在他们相处多年的分上,锺大人再不济也会给她个辩白喊冤的机会。

於私来讲,这人前世既愿意帮她,还对她的喜好知道得一清二楚,理应与她秦家有些自己不知道的渊源,可就今日锺伯行那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冷淡态度来看,个中缘由似乎又不若她所猜想……

秦皎皎思绪流转,又想起了不久前茶楼掌柜同她的耳语——

「听说啊,那夥地痞是锺大人的弟弟专门找来的。」

「也不是头一次发生了,大夥儿都司空见惯了。」

「秦小姐,这事说白了算是人家的家事,锺家另外两位大人也不是什麽好惹的主,您还是别搅进去掺和了。」

安都锺家满门重臣,前世时,锺伯行又是年纪轻轻便坐上大理寺卿的位置,秦皎皎本以为,他的经历该是十分称心顺遂的,可是……

那张受了难听辱骂却仍隐忍的面容重又浮现於眼前,秦皎皎无意识地绞紧手中帕子,直到马车驶入秦府大门,眉心间的褶皱都未散开。

她沉着一张脸推开房门,却不期然地与端坐於她房中悠哉饮茶的韩容清撞上了视线。

「你怎麽来了?」秦皎皎讶然出声,面上这才露出些笑意,「我还正想着午膳後去找你。」

韩容清其人,貌如其名,生得娴静淡雅,从头到脚都是一副出尘脱俗的谪仙之姿。两人自幼便是闺中密友,外人只叹这清丽兰花与那妍艳牡丹日日相伴,定是要受不少气,却不知秦皎皎生平仅有的几次吃瘪,始作俑者几乎都是眼前这位韩小姐。

韩容清饮尽盏中清茶,待看清她手中提着的长方墨条时,一双秀气眉头顿时不悦地颦了起来。

「又去给你那青梅竹马买东西了?怎麽,堂堂曲大人没有买宅子的银钱也就算了,现在连买个墨条的钱都拿不出来了吗?」

秦皎皎失笑,将墨条放在窗边矮桌上,「不是买给曲天明的,是买给我爹爹的。」

她撩了袖子在铜盆中净手,擦乾双手後坐到韩容清身边。

「清清,我想向你打听件事。」她提壶将韩容清手中茶盏续满,「大理寺正锺伯行,他家中之事你知晓多少?」

韩容清诧异地道:「锺伯行?你怎的突然关心起他了?」

秦皎皎将今日正阳大街一事细细同她讲了,末了感叹一句,「兄弟几个的关系差到如此地步,每日还要共处同一屋檐下,光是想想都觉得尴尬。」

韩容清摇头,「锺伯行早就不住在锺家大宅了。」她抿一口茶水,道:「锺伯行是庶出一脉,他的祖母杜氏原本是锺老夫人家养的陪嫁丫鬟,在老夫人嫁入锺家的第三年,成为锺老将军唯一的爱妾。老夫人虽说不忍此举,但她为着体面,三个人的日子倒也平静无波地如常过下去。

「又过几年,听闻因为杜氏克死了老夫人的么女,锺老夫人便将杜氏连同其子媳,以及当时还是孩提的锺伯行一同赶出了锺府。

「锺伯行的生身父母在此不久之後便卒於意外,他小小年纪只能与祖母相依为命,虽出身锺家,却因为祖辈之间的恩怨没个依靠,即便眼下入了官场,也时常要受锺家那两个嫡系孙的欺压。」

秦皎皎皱眉,「锺家的两个嫡系孙,锺承修和锺承泽?」

韩容清颔首,「锺承修在兵部,年纪稍长又是个稳重的性子,平日里甚少与锺伯行打交道,明面上倒是没怎麽给锺伯行下过绊子。锺承泽可就不一样了,他任职於都察院,大小事宜,只要他想都能掺上一脚,加之他年龄比锺伯行还要小上一岁,为人又张扬不羁,今日这事不就是锺承泽的杰作吗?」

她瞧一眼秦皎皎始终不豫的面色,口中一顿,半晌之後又似是猜到什麽一般,语调一转,话带揶揄地道:「怎麽,你瞧上锺伯行了?」

说着,她拍拍秦皎皎的肩膀,眉眼间毫不掩饰地显出些欣慰之色,「锺伯行这人不错,论起身姿样貌,算是数一数二,论起才能,也不输於你那青梅竹马。曲天明出身没落氏族,锺伯行是备受欺压的高门庶子,秦大小姐若是一日不助人便闲得难受,倒不如舍了曲天明,直接去助锺伯行吧。」

秦皎皎无奈地看她一眼,「什麽瞧上不瞧上的,你这话说得我好像个藉着地位强抢民女的无良狗官。」

韩容清被她的形容逗得轻笑出声来,「总之我先同你讲好,你若非要在锺伯行和曲天明之间强抢一个,我建议你抢锺伯行。」

秦皎皎推着她站起身来,「好好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两人走出里间,菘蓝已经带着几个丫鬟布好了午膳,秦皎皎兴致勃勃地要菘蓝再拿一小壶甜酒来,韩容清却摆了摆手,说自己午後还有事,此刻便要回家去。

秦皎皎撇嘴,「今日既是有事,你又何必匆忙赶来?」

韩容清道:「我昨夜……」她欲言又止,「也没什麽,就是想来看看你,瞧着你平安无事我便安心了。」

她言毕便要离开,秦皎皎也起身揽住她的臂弯,要将她送至大门前。

眼见着韩容清踏上马车,秦皎皎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她撩起那才落下的车帘,「一月前吕圣江便递了拜帖,约了後日的少华山踏青,你要去吗?我出发时绕到你家接你,我们一同上山去?」

吕圣江是工部尚书吕大人的独子,还是曲天明在国子监时的同窗,秦皎皎对此人颇为厌烦,本不打算赴约,可她经历了前世之事,便想趁此机会,看看能不能从吕圣江口中打听出什麽线索。

韩容清柔柔一笑,「我不去,奉劝你也不要去,同吕圣江那傻子一起玩,是绝对不会有什麽好事发生的。」

看着韩容清的马车驶离秦府,秦皎皎才又回了自己的院子。

她款步走过回廊,脑中不断思索着韩容清的那句「直接去助锺伯行」,恍然发现,其实也不是不行。

当还他前世披袍之情也好,当今生想与他交好刻意为之也罢,锺伯行眼下既是不顺,那她便尽可能地助力於他。

思及此,秦皎皎顿时心情大好。她回了房间,挑出几包才买的点心,连饭都顾不得吃,便急匆匆地叫了家丁进来,将这几包点心送去锺伯行的住处。

眼下非年非节,也不是什麽特殊日子,她若贸贸然地给锺伯行送去些贵重礼物,以他连一辆马车都不愿与她同乘的避嫌风格,这礼物他必然不会收。

但点心就不一样了,虽不值几个钱,却能极好地表达她的亲近之意,锺伯行能心无芥蒂地收下,两个人的关系还能因此拉近些。

秦皎皎美滋滋地提箸用着午膳,已经想好几日之後要再给锺伯行买些什麽送过去。

家丁领了命,麻利地提着东西出了秦府,不等秦皎皎用完午膳,又麻利地提着东西返了回来。

「小姐,锺大人说……锺大人说他不需要,让您自己留着吃。」

将那包裹完好的四方小纸包放在桌上,家丁瞧一眼自家小姐脸上气急败坏的神色,躬着身子战战兢兢地退了出去。

菘蓝走上前来,小心翼翼地给秦皎皎布膳,「小姐,咱们……」

「罢了。」秦皎皎深吸一口气,举着筷子的手在空中停顿半晌,终於愤愤地「啪」一声拍在桌上,「爱要不要,我自己留着吃。」



少华山地处安都城南,山势雄伟却不陡峭,加之与安都城距离不远,是个官家公子小姐们都衷情的游玩之地。

南边的气温较之城内要高些,山上的花自然也开得早,马车顺着盘旋山路蜿蜒向上,沿路都可见淡粉的桃花簇簇团於枝头。

秦皎皎掀开车帘向外瞧了一眼,觉得山风凉爽,便撑着下巴半歪着身体,整个人都靠在小窗边上。晨起时有些冷,她穿得厚了些,眼下出了太阳,那薄棉的夹袄便像个密不透风的蒸笼,闷得她又热又烦躁。

夹裹着花香的凉风吹进车内,曲天明顺着风来的方向看过去,一眼就瞧清了秦皎皎正不耐翻着领口的白嫩双手。

「皎皎。」尚未来得及思考是否僭越,一句疑问已经脱口而出,「你剪了指甲?」

秦皎皎十指本就纤长,再蓄上指甲加以保养,一双手执着书卷,翻动书页间便颇具美感。

曲天明喜静,总是嫌她性子闹腾,唯独见到她这般安静读书时,面上才会露出几分惊艳赞赏之色。

也因着这个缘故,即使秦皎皎不喜蓄甲,指甲也一直都留着。

秦皎皎回过头来,她发丝上沾了些花瓣,整个人显得越发艳丽,一双狭长媚眼半睁半闭,语调绵软,轻轻地嗯了一声。

她不欲解释,曲天明便也没再追问,他垂下眼眸,目光重又专注於手中书卷,只是一盏茶的功夫过去了,他竟是半个字都没看进去。

昨日晌午的情景重又浮现於眼前,他提着大老远买来的馄饨去了秦皎皎的小院,依约要陪她一起用午膳,谁知饭没吃成,却破天荒地吃到了闭门羹。

对於他的来到一向格外欢喜的秦皎皎连面都懒得露,只有菘蓝小跑着出来告诉他,小姐身子不适,眼下正在休息,午膳便不吃了。

桂花凉糕气息香甜,即使隔着一层门板也能清晰闻到,曲天明沉默片刻,头一次执拗地上前一步,「皎皎现在还睡着吗?我进去看看她。」

菘蓝反应迅速地撑住门框将他拦住,讪笑着回绝,「小姐睡着呢,曲公子还是先回去吧,打扰到小姐休息就不好了。」

山风吹起书页一角,纤薄纸张欲翻不翻,彷佛也在嘲笑这读书之人惺惺作态,心思早就离了手中书卷。

曲天明薄唇微抿,蓦地起身离了座位。

秦皎皎犹在闭目养神,凉风吹散了闷热,心情也因此好了许多,她弯着红唇,忽觉头顶多了片阴影,她睁开双眼疑惑抬头,曲天明已经撩起衣袍坐到了她身边。

勾着的唇角还没来得及放下,原本舒展的眉头先一步皱了起来,秦皎皎身形一顿,片刻之後才又重新浅笑起来,「你怎的突然坐过来了?」她自顾自地寻了个话头,「咱们还有多久才到?」

她边说边搭着左侧菘蓝的手臂直起身体,脚下挪动,是要离开座位的意思。

曲天明却难得强硬地伸手拦了她一把,将她重又按回到座位上。

「皎皎。」曲天明一手按住秦皎皎的小臂,另一手抬起,作势要抚上她的头顶。

「你做什麽?」秦皎皎深皱起眉,毫不迟疑地偏头躲过他的触碰。

抬起的手就这麽停在半空中,曲天明僵硬片刻後才道:「你头上有花瓣,我想替你拿下来。」

一旁的菘蓝忙不迭地站起身,「我来拿我来拿,这点小事哪里要劳烦曲公子亲自动手。」说着,她插进曲天明与秦皎皎中间,顺势隔断两人之间异样又尴尬的对视。

车夫适时「吁」了一声,马车渐停,吕圣江的大嗓门隔着车帘传了进来。

「哟哟哟,这不是秦大小姐的马车吗?」

曲天明收回手,敛起沉沉面色,先一步撩开车帘下了马车,他才站稳脚步,只见原本隔了老远距离的吕圣江已经颠颠地跑了过来,撩起衣袖,殷勤地抬起了自己的右臂。

「早知秦大小姐今日会来,我该提前备上几坛上好甜酒才是。」

吕圣江对秦皎皎的那点小心思,在他们那夥公子哥里不算个秘密,他好美色,又尤为偏爱明媚昳丽的女子,恰巧秦皎皎就是这款,且相貌风姿还居翘楚。

有了这层因果,即便秦皎皎对吕圣江向来都没什麽好脸色,也不妨碍吕圣江逮着机会就使劲地给秦皎皎献殷勤。

曲天明冷眼站在一旁,他本以为秦皎皎会同往日一般直接无视上赶着的吕圣江,谁知这次她却伸出右手,虚虚地搭在了吕圣江高举的手臂上。

秦皎皎笑起来,眉眼间是罕见的和颜悦色,「吕少爷,好久不见呀。」


日头更向当空移了移,秦皎皎仰头望天,长长叹出一口气。

来之前所设想的探秘套话全数作废,她怎麽就给忘了,吕圣江这厮的脑子本就不好,一个傻子能知道些什麽隐秘之事!

在吕圣江第十次醉醺醺地举着酒壶靠过来,不依不饶地要给秦皎皎显摆他前几日重金购得的汉白玉佩时,早已不耐烦的秦皎皎终於卸下和煦表象,黑着一张脸将他一把推出老远。

她心中烦闷,看一眼在不远处桃树下正与王家公子谈经论道的曲天明,又看一眼跑向马车方向去替她取水的菘蓝,索性站起身来,独自一人走向了林间小道。

小道幽静,参天灌木郁郁葱葱,热烈日光被树冠层层遮挡,只能零星投射下几缕光亮,如阶梯一般向着密林深处延伸进去。

秦皎皎顿时玩心大起,她提着裙摆,踩着地面的光点越走越远,直到四周愈加静谧,她才愕然回神,转过头去,身後哪里还看得见来时之路。

「菘蓝?菘蓝!」秦皎皎扬声喊了几句,周遭却只闻蝉鸣不见人踪,四周俱是低矮小坡,她无法,随意择了一个便顺着下方走了过去。

她自幼时起便极为不擅长辨位识途,故而平日里出行多靠马车,菘蓝也总是伴她左右,眼下骤然迷了路,她面上强撑镇定,心里却早已经慌成一片。

她一面屏息听着周遭动静,一面小心翼翼地顺着陡峭坡道缓缓下移,可那坡道平日里无人走过,不仅杂草丛生,还盖着一层大小不一的碎石子。

秦皎皎一时不察,脚下一滑,整个人向下栽倒过去,她慌忙矮下重心,整个人猛地向前扑了去……

「哎哟——」

林中飞鸟受到惊吓,纷纷扑搧着翅膀飞腾而起,秦皎皎揉着脚腕,颇为狼狈地坐在地上。

自己真该一开始就听韩容清的话,遇上吕家这傻子果然没什麽好事!

秦皎皎拽着无辜杂草好一顿揪扯,又将吕圣江咒骂了一百遍,待到心头那口怨气散去,才扶住膝盖勉强站起身来。

右侧脚腕甫一受到压力,钻心疼痛便立刻席卷上来,秦皎皎咬着下唇,先缓缓迈出左脚,走出一步後,再拖拉着受伤的右脚贴着地面挪动过去。

从摔倒处到树下不过短短几步距离,她就已经走得满头大汗,待到一手扶上树梢之下的平坦石块,她才终於松了牙关,如同被人抽去气力一般瘫坐在地,大口喘着气。

靠自己走回去是绝不可能的了,别说她不认路,就算认得,按照她目前的行进速度,三五日都不一定能回到安都城内。

眼下只能寄望於菘蓝会来寻她,可她又不曾给菘蓝留下任何记号,这少华山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试图在茫茫山林中寻到一个人,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秦皎皎从怀中掏出帕子,擦拭着额间细汗,越擦越觉心中凄凉。

自己好不容易重生一次,竟会因为一次贪玩迷路,便极大可能无声无息地饿死在这荒无人烟的鬼地方……

阵阵委屈泛上心尖,鼻头也隐隐有些发酸,秦皎皎颓然地向後靠在树干上,眸中渐渐起一层薄薄水雾,水雾含在眼眶之中,如同为双目蒙了层细纱,以至於目之所见都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

恍惚间似乎有人走到她身前,秦皎皎呆怔仰头,泪眼蒙胧间瞧见了锺伯行的深邃眉眼。

她不敢相信,下意识地眨了眨眼,豆大泪珠也随之滚落眼眶。

锺伯行被她这副可怜兮兮的悲惨模样惹得呼吸一紧,他蹲下身来,右手柔柔地按上了秦皎皎受伤的脚腕。

「很疼?」

秦皎皎不语,挂着两道泪痕,愣愣地盯着他瞧。

锺伯行担忧皱眉,二指极具技巧性地捏了捏她的脚腕,「万幸没伤到骨头,还能走吗?」他松开手,「你身边的小丫鬟呢?你待在此处,我去寻她来接……」

余下之言没能道出口来,习惯了面无表情的锺大人瞳孔震动,当场愣在了原地。

他没想到秦皎皎会突然抱过来。

娇气的大小姐双手揽住他的脖颈,整个人埋进他怀中,抽抽噎噎地小声喊着他的名字。

「锺伯行?」

牢狱门前为她披上外袍的锺寺卿与眼前为她诊察脚腕的锺寺正渐渐重合,秦皎皎收紧手臂,又呜咽着叫了他一声。

「锺伯行……」

四下寂寥,唯有长风吹过,带来一片清雅淡香,也不知过了多久,那记忆中的低沉嗓音才又响在她耳边。

「嗯,是我。」

独自一人候在原地是绝对不可能的,秦皎皎後知後觉地回过神来,草草抹乾眼泪,一双手虽然离了锺伯行的脖颈,却牢牢拉住了人家的衣角。

她仰着头,好面子的不肯与锺伯行对视,偏偏眼眶还泛着红,双颊微微鼓起,柔软的唇瓣抿成一条线,像个不好意思又带着些无赖的撒娇孩童,就差把「反正我绝对不松手」八个大字写在脸上。

锺伯行用了些力气从她手中拽出自己的衣衫,余光瞥见她登即委屈地撇起了嘴,鼻子一抽,大有二次落泪的架势,那张不露形色的俊俏面容才终於显出些浅浅的无奈。

「我不是要自己走。」向来鄙於解释的锺大人叹出一口气,道:「你总要先放开我,我才能为你处理手上的伤口,再将你背回去。」

说罢,他蹲下身,一手托住秦皎皎的手背,另一手轻而细致地挑着她斑驳掌心中的碎石子,待到伤口清理得差不多,又从怀中掏出个青玉的小瓷瓶,拔开塞子,往秦皎皎的伤处撒了一些淡黄粉末。

「嘶——」

秦皎皎疼得缩手,臂弯向後挪动三分,很快又被毫不留情地拉了回来。

「别动。」锺伯行动作极快地将药粉涂匀,「马上就好了。」

他将秦皎皎的双手掌心都上了药,又扯裂一条帕子做了简单包紮,之後才转身弓背,低声道:「上来,我背你回去。」

隔着一层薄薄衣衫,锺伯行很快就感觉到一团温热的重量实实地压了上来。

秦皎皎半点不带犹豫地趴到他背上,还无比自觉地探臂绕过他的脖颈,一双手相互交叠,自然地垂落在他胸口处。

锺伯行顾及着礼数,只用双手虚虚地勾住她的两道腿弯,只是这姿势避嫌有余,用力却不足,随着他缓缓直起脊背的动作,秦皎皎不可避免地向下坠了坠。

「哎呀。」秦皎皎小小地惊呼一声,手臂勒紧,愈加往锺伯行的身上贴了贴,「你背好我呀。」

她自小使唤旁人习惯了,此刻也不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什麽不妥,锺伯行依言将她向上掂了掂,待到将她牢牢固定在自己背上後才开口问她,「你是从什麽方向来的?」

秦皎皎弱弱地道:「从……从树少的方向。」

「……我知道了。」他停顿半晌後才提步,却又不似胡乱向前,反倒沿着一个确切的方向,走得平稳而笃定。

秦皎皎好奇起来,「你怎麽知道沿着这个方向就能回去?」

锺伯行道:「我不知你的马车停在何处,但我知道吕圣江今日约了人来此处踏青,你同他们该是一道的。」

秦皎皎惊讶,「吕圣江也给你递了拜帖吗?他居然能请得动你?」

锺伯行摇头,「我来此处是有旁的事要办。」

「什麽事呀?」

「你不该瞎打听的事。」

「……」秦大小姐撇了撇嘴,却也没再刨根问底,乖乖地趴回他背上不再言语。

两人之间一时静默,唯有阵阵蝉鸣响彻林间。

蝉声聒噪,秦皎皎听进耳中却昏昏欲睡,她方才精神紧张,又哭了好一通,体力本就耗费不少,眼下骤然松懈,再被暖暖的夏风拂面吹着,上下眼皮便止不住地打起架来。

她无意识地蹭了蹭身前之人的光裸後颈,小小打了个哈欠,睡意浓重的开口喊他——

「锺伯行……」

「嗯。」

「你凭什麽……不收我送去的点心……」

她意识昏沉,想到什麽便问什麽,也不知是真心介怀,抑或只是梦中的胡乱呓语。

锺伯行不答话,只是微偏过头露出颈窝,恰巧给她留出一个搁置下巴的位置。

他脚下不疾不徐,在行至下一个岔路口时,还面色如常地选了一条距离稍远却地势平坦的路。

「锺伯行,你怎麽……不理我……」她继续絮语,只是声音越低,口中呢喃也越来越模糊不清,「我喜……你……外袍。」

锺伯行脚下一顿,「你说什麽?」

然而他没能得到回答,背上的秦皎皎便沉沉睡了过去。

第三章 骄纵再现

秦皎皎这一觉睡的颇为安稳,尽管脚腕处时不时传来一阵钝痛,可由於锺伯行带给她的安全感实在太过强烈,以至於她虽在恍惚间意识到自己离开了那道温暖脊背,却也只是不悦地嘤咛一声,在周身被盖上一层轻薄衣袍後,又放心地沉入了梦乡。

再度醒来时,她已经回到了秦府,菘蓝正眼眶通红地守在她床边,瞧见她醒来,才慌忙抬手抹了一把眼泪,一叠声地叫嚷起来。

「小姐,您可真的是吓死我了!」

秦皎皎张了张口,一句话没说出来,反倒先咳嗽了两声。

菘蓝赶忙倒了热茶捧至床边,秦皎皎半坐起身,就着菘蓝的手饮了两大杯,这才终於恢复了些气力。

「锺伯行呢?」她刚苏醒,视物还不是特别清楚,隐隐看到屏风之後有个男性身影,便以为是锺伯行,便道:「怎麽把锺大人一个人留在外间?」

「锺大人没来咱们府里,外间那是……」

曲天明走进内室,「是我。」他看一眼秦皎皎裹着厚实纱布的右脚踝,面上隐隐有些不悦,「你去哪里了?怎的会受伤?」

秦皎皎向後靠在床头,「我瞧着吕圣江心烦,想往远处走走避开他,谁知却迷路了。」说着,突然又心虚地压低声音,「爹爹还没回家吧?」

几日前她重生醒来,正巧赶上户部核查的黄册出了问题,秦沐为着这事忙得不可开交,一连数日都不曾归家。

「老师还没回来,你既不想让老师担忧,自己就该多加注意。」

无意间听得了秦皎皎对吕圣江态度依旧,曲天明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

他搬来张圆凳放在床边,撩了袍子稳稳坐下,「这事也怨我,我该多留心你一些的。」

秦皎皎闻言,扬眸看了他一眼。

前世时这样的情况时有发生,每当数人相伴出游时,随行之中但凡有曲天明曾经的同窗,秦皎皎便会成为被忽略的那个。

她虽性子闹腾,却不甚喜欢这样的场合,曲天明却总说为官为臣不该只知埋头苦干,人际交往同样重要。

秦皎皎知他内心抱负,又不愿被他说教成孩子气,每每便只能委屈自己,久而久之便也习惯了,她没将曲天明此次的忽视放在心上,同样也没想过今日竟能收到这人略带歉意的自省。

转头别开视线,她意外瞧见窗边矮桌上放着一件草草叠起的黑色外袍,最上方的衣袖处露出两朵天水碧色的流云,这图案陌生又熟悉,虽不存在於她秦府之中任何男丁的衣袍之上,却是不久前才见过的样式。

「那袍子是……」

菘蓝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道:「哦,那是锺大人的外袍。锺大人背着小姐回来时,您虽然已经睡熟了,却始终拽着锺大人的衣领系带不肯撒手,锺大人说您今日受了惊吓,不让我叫醒您,自己主动脱了外袍,盖在小姐身上後才离开的。」

她在秦皎皎的示意下将那袍子拿过来,「小姐,咱们要派人给锺大人送回去吗?」

曲天明坐在外侧,「给我吧,我明日点卯後会去一趟大理寺,正好还回去。」

他作势要接,秦皎皎却先他一步伸出手去,「不必了,改日我亲自送过去。」

她眉眼带了些笑,於心底美滋滋地打了一把自己的小算盘。

上次锺伯行的回避原本让她失了不少信心,可就今日这事来看,锺伯行不仅愿意帮她,还极为迁就地将自己的外袍留了下来。

这足以说明锺伯行并不抗拒与她秦家往来,只要他不抗拒,那将锺伯行变成「自己人」,就只是时间早晚和结交次数的问题了。

思绪至此,秦皎皎将那袍子宝贝似的抱在怀里,再开口时,语调也连带着轻快了不少。

「菘蓝,给我再倒杯茶来。」

她半点没注意到曲天明瞬间深沉的眸色,只是颇为欢喜的勾着红唇,将那叠着的衣袍又重新展开。

破天荒要自己亲自动手叠衣的秦皎皎认认真真地抚过那袖口皱褶,又仔仔细细地沿着裁线边缘叠上一叠,她将衣袍翻了个面,正打算压平衣领时,突然於侧领口处瞧见了一小滩化开的胭脂痕迹。

那印子很新,一看就是才沾上去的。

锺伯行还未成婚,他一个大男人自是不会使这些姑娘家的玩意儿,更妄论还将胭脂弄在如此显眼的位置上,那这滩胭脂便只能有一个来历了。

秦皎皎呼吸忽地一滞,这八成是她在人家背上睡着後蹭上去的。

她想像不出锺伯行第一眼见到哭花妆的自己时,心里是什麽感受,更想像不出冰雕一样不爱与人来往的锺伯行,不过出於好心地背她回去,却反被睡着的她像占便宜一般不停地蹭来蹭去时,心里又是什麽感受……

从头到脚都尴尬、羞耻到无以复加的秦皎皎扶了扶额,觉得自己的脸颊有些发烫。

菘蓝恰好倒了茶回来,她是秦家的家生丫头,自小便跟在秦皎皎身边,秦皎皎为人虽娇惯了些,却从没打骂苛责过她,她没受过委屈,胆子自然也大些。

眼下瞧见自家小姐这副双颊泛红的羞臊模样,她便想也不想便开口打趣道:「小姐怎麽还抱着锺大人的衣服呢?之前在马车上也是这样,要不咱们别还回去了。」

「菘蓝!」秦皎皎羞愤,「你再乱说!」

她抬起右手,佯装要去敲这口无遮拦的臭丫头的脑袋,只是手腕却在半空中被曲天明一把握住了。

曲天明觉得不对劲,秦皎皎有几个朋友、平日里又爱与谁玩在一起,这事若深究起来,他自认比秦沐知道得更为清楚。

他早就知晓吕圣江对秦皎皎的企图,但自己在官场上或多或少还要仰仗人家的父亲,加之明白吕圣江那个草包对秦皎皎不具备任何的吸引力,故而从未将吕圣江放在眼里。

吕圣江既想见秦皎皎,他曲天明又能从这「想见」中得到些益处,那他便让吕圣江见,总归着秦皎皎吃不了亏,又向来会迁就他。

可这突然冒出的锺伯行却是个例外。

秦皎皎那因羞愧而泛起的薄红,在曲天明眼中被解读成了少女怀春的浅绯,他捏着秦皎皎的手腕,眸色深沉地看了她一眼,接着又扭转视线,直直地望向菘蓝。

他生了一张温和有礼的脸,就连此时此刻,面上都未显出什麽过激之色,可菘蓝被他这般一瞧,心中却是瞬间生了惧意。

小丫头後退两步,当即止住了口中嬉笑。

室内顿时鸦雀无声,秦皎皎皱眉,动了动自己被限制住的手腕,「你做什麽?」

曲天明未答,半晌之後才松了对秦皎皎的桎梏。

「你手上还有伤,当心些。」

他似是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找补一句後便主动起身,从菘蓝手中接过茶盏递至秦皎皎唇边,「总之今日之事是我的疏忽,皎皎,你别生我的气。」

只是秦皎皎却不领他的情,她本就不是个能受气的性子,更遑论此刻火气上头,直接抬起一手,重重地推了一把曲天明端着茶盏的臂弯,才刚离火的清澈茶汤登时震荡而出,一小半洒在床脚,其余的则全数泼在执盏之人的手背上。

「啪」的一声,描金瓷盏摔得粉碎,曲天明的手当即红了大片。

「菘蓝,送曲公子回竹院上药!」

秦皎皎语气不善,甩下一句逐客令後便扯了被子蒙住脑袋,侧转身躯,只留给曲天明一个满是怒意的背影。

锦被单薄,鲜明地勾勒出榻上之人的脊背形状,凸起肩胛如振翅蝴蝶,彷佛正欲待从他身边飞离。

曲天明难以置信地立在原地。

秦皎皎之前从未同他发过脾气,虽然他始终都知她性子骄纵,但她在他面前,向来都是极为收敛克制的……

他一声不响地沉默了许久,直到菘蓝弱弱地喊了他一声,他才恍惚回过神来。

「皎皎,那我便先回去了。」曲天明沉声道:「你好好休息。」


曲天明没回竹院,而是直接去了安都城内最大的客栈泰和居。

曲天明的祖母、嫂子和小妹於月初来到安都,一直住在秦皎皎早就备好的天字号客房中,他到达泰和居时,正巧碰到外出的曲竹静抓药归来。

曲竹静一眼便瞧见了自家哥哥,面上顿时露出个惊喜的笑,「哥哥怎的来了?」

她三步并做两步地小跑着过去,将提着的药包全数挪到左手,空出来的右手自然地去拉曲天明的腕子。

曲天明皱了皱眉,下意识地躲了一把。

曲竹静一愣,「兄长怎麽了?」她撩开曲天明的袖口查看,待看清那受热物灼伤的红肿手背时,两道柳眉当即便不悦地皱了起来,问道:「兄长这是如何伤的?是秦家那大小姐的杰作?」

曲天明没否认,默默放下袖口,轻声道了句无妨。

曲竹静气急,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麽,可大街上人来人往,保不齐就有那闲散之人躲在暗处胡乱说闲话看热闹。

曲天明显然也想到了这点,他拍了拍曲竹静的肩膀以示安抚,由着自家小妹拉着衣袖,风风火火地上了楼。

天字号客房就在楼梯拐角的第二间,曲竹静推门而入,连招呼都没打,绷着一张脸径直进了里间,从自己的小箱子里翻找治疗烧伤的擦药。

郑氏一直站在门口,她方才险些被门板撞到,脸上的惊愕之色还没来得及收回,转头瞧见曲天明,就又如同变戏法一般瞬间换了副神情,笑着迎了上来。

「我还当是谁呢,原来是小叔来了啊。」

郑氏虽得曲家兄妹一声「嫂嫂」称呼,但她丈夫是曲家庶出,身分地位本就比不上这两个嫡出兄妹,且还是个毫无建树又短命的。郑氏双十年华便守了寡,她没有子嗣,娘家又卑微胆小,若不是曲老夫人念她多年伺候得当,将她一起带来了安都,凭她的身分地位留在老家,怕是早就饿死了。

曲天明拱手行礼,先恭敬地道了句「祖母」,继而才淡淡回了郑氏一声「嫂嫂」。

郑氏热络地应了一声,她搬来凳子放在曲天明身前,又取来乾净茶盏要为他斟茶,言语动作间都颇有些谄媚讨好之色。

「小叔是独自一人来的?秦家小姐没跟着吗?」

说话间曲竹静已经从里间走了出来,毫不留情地顶了她一嘴,「不跟着我兄长都要脱层皮了,若是始终跟着,兄长岂不是连骨头都要被那大小姐给作没了?」

她将药摆在桌上,一面替曲天明处理手上烧伤,一面向曲老夫人告状道:「祖母,您看啊,那秦皎皎都把兄长欺负成什麽样了?」

曲老夫人瞪了曲竹静一眼,「阿静,说话要注意分寸。」

郑氏上前帮腔,「祖母说得是,咱们现在吃着人家的、住着人家的,怎麽还能在背後说人家不好呢。」

一屋子的人没有一个与她同仇敌忾,曲竹静一时语噎,半晌之後才一甩衣袖,愤愤不平地回了里间。

曲老夫人摇头,「这丫头,越发让我惯得无法无天了。」她走到曲天明身边,看一眼他的手背,「秦家小姐怎的会突然伤你至此?明儿,你莫不是惹人家了吧?」

曲天明道:「皎皎并非故意,是我递茶给她,她没接住罢了。」

曲老夫人叹气,「如此便好。明儿,你需记得,你虽已在朝堂崭露头角,但到底还是无法与那些自小长在安都,受祖家庇荫的官家少爷们一较高下。眼下你能倚仗的唯有秦尚书,秦家小姐既心悦於你,你便耐心对她,受些委屈也无妨,待来日飞黄腾达,门楣高於她秦家,那时便可不再受这窝囊气了。」

曲天明欲言又止,「祖母,我不是……」他顿了顿,将原本要说的话咽了下去,「孙儿知道了。」

曲老夫人疼惜地拍拍他的肩膀,「我明儿是个聪慧孩子,一点即通,有些话祖母不便说得太过直白,你明白就好。」她见着曲天明起身要离去,便一路将他送到门口,「姑娘都喜爱些小玩意儿,你稍後从街上买些首饰点心,也不必太破费,带回去哄哄秦家小姐,将她哄好了,这事也就过去了。」

曲天明一一应下,提步跨过脚下门槛。

郑氏得了曲老夫人在暗处使给她的眼色,便心领神会地紧跟在曲天明身後,只道祖母腿脚不便,这送小叔的差事交由她便好。

直到两人下了楼,走到人少的角落里,曲天明才停下脚步,直接了当地道:「嫂嫂有什麽话就在此处说了吧,不必再与我同行了。」

郑氏这才讪笑着从袖中掏出两大张纸,「这是这些日子以来,祖母与小妹在外买东西记了帐的店铺名号,掌柜们从前日起便陆续派人来催结了。小叔今日既然来了,不如直接带回去,交给秦家的帐房先生,好叫他们速速将帐结了,省得那些生意人每日都来叨扰祖母。」

纸张轻薄,他们又站在亮处,那薄纸被太阳一照,清清楚楚地透出最末处的结款数额,不是什麽惊天的大数目,却也着实不小。

曲天明虽已入朝为官,但他平日里交际应酬花销不少,又没什麽家底兜着,这帐他结不了,只能带回去拿给秦皎皎。

郑氏见曲天明渐皱起眉,又立马补充道:「没买什麽旁的可有可无的东西,安都这地方天热得早,祖母和小妹总要裁制几身新的夏衣。祖母又上了年纪,从老家一路奔波至此,身体一直不适,也要抓几服药好好补补;小妹正值妙龄,爱买些珠钗首饰、胭脂水粉的打扮打扮,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说着,她习惯性地摸了摸自己耳垂上那对新得的上好白玉坠子,「除此之外,还有些……」

「够了。」曲天明打断她。

他冷着眼,从头到脚扫了一遍郑氏鲜亮的衣履打扮,又想了想自家小妹一身齐整却再简单不过的穿着,沉沉黑眸登时愈加凛冽。

「嫂嫂,安都城不比老家,想在这里过活,首先要懂规矩。」他轻声道:「我今日先教你一条,那便是做人当知趣,更当认清自己的身分。」

他语气平缓,话中贬低讥讽之意却十足,郑氏连连颔首,原本脸上还带着笑,听了他最後那句话,满面笑容便直接僵在了脸上。

「我知祖母年纪大了,在老家时都是由你一人伺候着汤药,多年来早已习惯了嫂嫂的近身服侍。但安都城这麽大,买个勤快又识时务的使唤丫头,再调教成祖母喜欢的模样,也不是什麽难事。」他将那两张薄纸接过,草草揉了塞进袖子里,「这东西我只带一次,若是还有第二次,我便亲自派人送嫂嫂回老家。」



另一边,秦皎皎发过脾气後便一直蒙在被子里,直到暮色四合,菘蓝带了几个婢女布好晚膳,才又劝又哄地将自家小姐从床榻上请下来。

秦皎皎饮过小半碗白粥,面上仍未显出什麽好脸色。

菘蓝站在一旁为她布菜,见状便小小声地道了一句,「我都许久未见过小姐生这麽大的气了,您待曲公子一向和善,今日这是怎麽了?」

秦皎皎放下汤匙,迟疑道:「我今日是不是很反常?」

菘蓝摇头又点头,「与旁人相处倒是还好,对待曲公子简直就像变了个人似的,不只今日,这几日都是如此。」

秦皎皎皱起眉头,自言自语道:「我没直接将他赶出秦府就已经算是厚待他了。」

菘蓝没听清自家小姐说了什麽,她瞧秦皎皎面露忧虑,便以为她是因为伤了曲天明而心生愧疚,赶忙劝慰她。

「小姐其实也不必担心,奴婢说句不该说的,小姐这样的样貌地位,平日里对待曲公子也是过於好了,这份好若是给了旁人,必定会心怀感激地念着小姐的优待,哪像曲公子似的,几年来一直不冷不热的,还和咱们端着架子。」

秦皎皎笑了起来,「你这话说的可不对,我愿意待人家好是我的事,人家领不领情是人家的事,不能混为一……」

她突然顿了顿,想到前世时,曲天明若是一开始便拒绝她的示好,以她的个性,大抵也不会死缠烂打地纠缠不休。

可事实却是,那人与她暧昧不清地纠缠多年,吃尽了她秦家的好处,等她表明心意後,又摆出个不拒绝、不主动的态度,从未与她言及过真切情爱。

秦皎皎那时还以为他是性子内敛,不善说些挚情之语,现在回想起来,只怕曲天明对她该是半点儿女之情也无,从头到尾都将她视为自己向上的踏板罢了……

她神色微黯,垂首半敛着眉目,缓缓叹出口气,继而又抬起头来,冲着菘蓝招了招手。

「菘蓝,你过来。」

看着小丫头不明所以地低下头,秦皎皎直接伸出二指捏住了那圆润的脸颊。

「这麽大的怨气?你以往既然都将这些看在眼里,这话为何不早说?」

菘蓝捂着脸颊傻笑一声,「奴婢哪有什麽怨气啊,这都是随口瞎说的,小姐只当个热闹,听过就算了。」

说着,她忽然想起曲天明离去前的那个眼神,赶忙又补了一句,「小姐,您可千万别在曲公子面前说奴婢讲了他的坏话,曲公子今日可真骇人,他看奴婢那一眼,都快把奴婢吓死了!」

一句话说得秦皎皎神色又呆滞,她拢上粥碗,若有所思地摩挲着温热碗壁。

在她前世的记忆中,这时的曲天明还不该如此,原州断桥一案发生之前,他一直小心又谨慎地收着自己狰狞的野心,只浅浅地露出些光明正大的努力和上进,不仅骗过了她,还骗过了为官多年的秦沐。

尽管那人对她不甚热络,但在她面前,却始终维持着温和有礼的表象,可今日的曲天明……

秦皎皎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自午後那事发生已经过去了几个时辰,手腕处紧挨脉搏的位置依旧可见淡淡的指痕……

菘蓝说得对,自她重生之後,不仅是她,连曲天明都有些反常,但不论这反常是不是个好兆头,她都该加快动作,尽快笼络到锺伯行才是。

思及此,秦皎皎抬起头来,「锺大人的袍子洗净了吗?」

菘蓝点头,「洗净了,晚膳前就已经叠好放起来,小姐打算何时拿去还给锺大人?」她瞧见秦皎皎腕处伤势,「小姐这脚怕是几日都不能走路了,不如奴婢代小姐送过去?」

秦皎皎摇头,「不急,这袍子我要亲自去还才行,不过我倒是真有件事要你去做。明日你去韩府一趟,让韩家小姐帮我查查锺伯行。」

秦皎皎郑重其事地道:「和她说,上到身世背景下到消遣喜好,我都要知道,越详细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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