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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დ资讯] 福希《特聘小推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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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5-11 12:16:3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福希《特聘小推官》

{出版日期}2023/05/03

{内容简介}

大理寺左少卿自掏腰包聘推官?
这是知她断案本领一流,还是想近水楼台捞娇妻?
少卿大人曰:都有都有……

算命的瞎姑婆才道:「水鬼闹妖,必出人命。」
清晨船只往来的运河,便有女屍飘飘荡荡……
大理寺左少卿赵瑞一大早来敲谢吉祥家门,
不知道的还以为她犯事,料不到人家是请她去查案,
虽说她家学渊源,从小跟着推官爹爹学破案,
但在爹爹遭人陷害,背上罪名後,
她只想卖卖花露,跟奶娘过幽静日子,
要不是被害人是隔壁阮家的婶子,人家女儿来拜托,
赵瑞这个青梅竹马还出钱请她,她才不会蹚这浑水!
只是没想到这案子乍看简单,实际上复杂得很,
不仅这案子最大的嫌疑人死了,就连她和赵瑞也遇到刺客……

祝大少爷暴毙,其小妾冻死路边,
深深竹林中还有人声呜咽,尽显阴暗诡谲的秘密……
谢吉祥知道,赵瑞跟他父王和继母关系不睦,
连带着哪怕王府有山珍海味,他也吃不香,
可这照三餐上她家蹭饭未免过分了,
瞧他如今的食量,可说是青梅竹马变成了青梅竹猪!
为免被某人吃垮,这当推官的俸禄必须要赚,案也必须要破,
在让人汗流浃背的天气,祝家小妾却是被冻死,
顺着线索查到祝家,发现祝大少爷的暴毙也有内情,
为了找到真相,祝大少爷的屍体是必须要看的,可该怎麽看呢?
等等,瑞哥哥,你大半夜的带我进灵堂开棺,太吓人了!

军器司文监正的夫人经常施粥赠药,人说贤淑温柔,
可一朝失踪才知家中人人恨她,各个都想要她命……
送邻居乔迁贺礼,见到的却是顶头上司,谢吉祥实在无言,
赵瑞放着宽阔舒适的王府不住,偏搬进一进小院,
这其中蕴含的心思可谓路人皆知了吧?
不过她也不得不承认,她喜欢他的陪伴,
尤其他带来重查她父亲旧案的消息,还邀她到庄子上玩,
两人一起破解他早逝娘亲的谜题,回味童年糗事都很温馨,
只是先王妃留信关怀儿子就罢,怎麽还催他俩成亲……
咳,她现在哪有这些心思,瞧瞧命案好像又来了,
攸关燕京安防的军器司文监正的夫人失踪,已叫人觉得不单纯,
偏偏他们刚到文家,就见一场大火冲天而起,留下一具焦屍……

一等仵作说:「死者骨骼绽放出一朵艳丽的花,看过终生难忘。」
可是此种死者不是唯一,现今仍持续增加中……

赵瑞带谢吉祥偷偷回被封禁的谢家老宅一趟,
置身熟悉的环境中,她终於想起母亲遗言,
两人因此找到她父亲当年留下的线索──一个人名!
准确来说是此人写的游记,描述百年前燕京和附近的风土美食,
乍看没什麽,她反覆细读却发现某间铺子生意快速起落有古怪,
且他们近来接触的案件与十二年前旧案的死者身上都有「牡丹图」,
仵作说这并非中毒而是中了不知名的药,她做出大胆推测,
赵瑞也顺势联想到皇家旧事,真相似乎正在渐渐浮出水面,
但是让他同时也放在心上的,还有她母亲遗言中提到,
关於他们俩的婚事……

纵使身为天潢贵胄,欠下的债仍然要还,
被害得家破人亡的人,用二十年来复仇……
凭藉着能够看到死者记忆的特殊能力,
谢吉祥终於掌握了连环杀手的容貌,
只是她一点都不开心,反倒要被赵瑞急死!
他早知野心勃勃想夺位的大皇子会趁中秋发难,
却刻意让她带队进山抓人,还让心腹留她在城外过夜!
他担心她,她难道就不担心吗?
若非看到他全须全尾的出了宫,她实在没办法松口气……
可她倒是没想到,他不仅成功阻止了叛乱,还备了两份大礼,
一是她被流放的亲哥回来啦,二是……赐婚圣旨?

第一章 请她帮忙破案

燕京刚落一场雨。

雨打梧桐,淅淅沥沥,声声慢慢。

清晨日出,青梅巷的青石板路上还有深浅不一的水渍,一个个的水洼迎着日光,昭示着昨夜的大雨。

谢吉祥从家出来,立即就皱起眉头,一股若有似无的海草腥味扑面而来,让鼻子灵敏的她一下子难受起来。

寻常的巷子里怎麽会有如此气味?

谢吉祥用袖子略微掩住口鼻,目光在巷子里认真梭巡而过,最後还是出了门。

从青梅巷出来,绕过巷口的大梧桐木,抬头就是热闹的梧桐巷。

早晨阳光微曦,风儿一吹,湿漉漉的水汽扑面而来,轻轻一嗅,就是梧桐花清泠泠的馨香,谢吉祥微微松了口气。

梧桐巷口有一家叫「糕儿张」的老字号铺子,是附近百姓常来的早点铺,售卖的婶子长脸细眉,见人先是三分笑,一口京话说得极好,寻常都听不出是外地人。

「哟,吉祥今日可早。」赵婶娘笑咪咪招呼。

谢吉祥也同她相熟,轻快道:「婶娘早,劳您辛苦,今日还是两个红豆炸糕并半斤黑芝麻元宵。」

赵婶娘手脚麻利地帮她放到食盒里,抬头在她脸上轻轻看去。

谢吉祥长了张福气脸,她十七、八的年纪,脸蛋儿如同新下的枣子圆滚滚,眉毛弯弯,一双漂亮的眼儿如同嫩黄的杏子,水亮明媚,鼻头尖俏,唇儿粉红,嘴角总是挂着笑意,让那张圆圆脸更显可爱,是个讨喜的女娃娃。

「吉祥哦,你别嫌婶娘事多。」赵婶娘脸色微白,神色看起来极为慎重,「近日里晚上可别到处乱跑,一定要闭户不出。」

谢吉祥疑惑地问:「这是为何?」

赵婶娘看她身後人不多便低声道:「最近是雨季,接连几场雨可是颇凶,巷尾的瞎姑婆道是夏来犯煞,要闹水鬼。」

「婶娘可知内情?」谢吉祥心中一凛,想起自家巷口不同寻常的腥味。

赵婶娘叫她凑近,低声道:「咱们家清晨起得早,约莫寅时刚过,便听到巷子里有人拖脚行过,啪嗒啪嗒,好不吓人。」

话音刚落,就听边上一道阴森森的低哑嗓子响起——    

「可别当老太婆胡言乱语,水鬼闹妖,必出人命。」

谢吉祥低头,就看到瞎姑婆站在身边,用她那双吓人的白瞳盯着自己。

瞎姑婆突然出现,梧桐巷里平白凉爽起来,排队买炸糕的食客不由自主哆嗦一下,有那胆大的就嚷嚷道:「姑婆休要吓人。」

瞎姑婆冷哼一声,又盯着谢吉祥看了一眼,这才如履平地一般回家去也。

赵婶娘忙打圆场,「好了,吉祥回家去吧。」

谢吉祥压下心中怪异,待买过朝食,转身回家。

她家就住青梅巷十八号,是个一进的小宅院,比之旁边的邻里院墙要更高一些,遮挡了院中的美景。

谢吉祥刚在自家门口站定,临近的十七号就打开了门,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低着头,拎着竹篮匆匆而出。

这是隔壁的阮莲儿,谢吉祥很是相熟。

谢吉祥问她,「莲儿早,怎麽今日是你买早膳?」

然话音落下,却见阮莲儿如同受了惊的兔子,低头往边上躲了躲。

谢吉祥心中一顿,皱眉上前低声道:「你爹又打你了?」

阮莲儿低着头,拢了拢落在颊侧的发丝挡住了脸上的斑驳,她没回应谢吉祥的问题,只说:「今日是文殊菩萨圣诞,我娘昨日就赶着去金顶寺上香,家中只得我来操持。」

她不提,谢吉祥还不记得日子,如此一说,才想起转眼又是佛节。

不过谢吉祥惯是不怎麽痴信神佛,闻言只安慰阮莲儿说:「一会儿你回来去我家里上些药。」

阮莲儿沉默片刻,最後轻轻点点头,「谢谢姊姊。」

「去吧,去忙吧。」

谢吉祥看着她消瘦的背影微微叹了口气,低头正要开门,门扉却从里面开了。

一瞬光阴如旧影,门里门外,喧嚣热闹都不见。

这个一进的宅院,好似停留在旧日的烟云之中,只墙角的那一株杏花树才有些盎然生机。

一个高瘦的中年妇人立在门内,她身上穿着靛蓝的衫裙,头发梳成规规矩矩的牡丹髻,用一根枣木钗固定,显得整个人极为俐落。

「小姐,回来怎麽不进门?」

谢吉祥瞧见她,明媚的春光重又回到脸上,眯着杏眼,笑得一脸欢欣,「刚到家,奶娘,今日的包子是萝卜馅的,你最爱吃。」

主仆两个用了一顿简单的朝食,把剩下的饭食用笸箩扣好,谢吉祥就回堂屋换了一双厚底雨靴。

何嫚娘见她又要出门,不免有些担忧,「一会儿怕是还要落雨。」

谢吉祥倒是洒脱,「奶娘放心,我不走远,就於运河边上买条鱼,再去找秀姑采买茉莉,这几日咱们便不出门了。」

何嫚娘松了口气,只道:「小姐且带上油纸伞,早些回来便是。」

谢吉祥笑着点头,轻轻巧巧出了门。

当年大齐定都於燕京时,便着手开始修葺运河河道,至今国祚已绵延百年,运河码头令整个京郊南城富裕。

从青梅巷出来,绕过梧桐巷和长干里,大约不过一刻便能来到运河长街。

此时正是清晨时节,初夏的风儿和煦,欢叫的雀儿活泼,人们三五成群走在薰风里,热闹了整个长街。

伴随着风而来的,还有沿街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从长干里至南郊码头这一段是这一带清早最热闹的地方。

青菜萝卜、地瓜芋头、蘑菇乾菜抑或猪肉活鸡样样俱全,因着临河,每日的鱼货也很新鲜,河虾亦很鲜美,今日谢吉祥来就是为了买条青鱼回家做酸汤鱼片来吃。

此刻正是鱼货摊最繁忙的时候,谢吉祥略等了一会儿才排到她选鱼。

摊主热情道:「姑娘,今日有新打的青鱼和蚬子,新鲜得很,都买些回家去吧。」

谢吉祥踮脚往他船上看,见盆中的几尾青鱼硕大肥美,摇曳多姿,确实很是鲜活,便笑着说:「劳烦大哥,选个四斤上下的便是,且要帮我杀好。」

摊主吆喝一声,「好咧,青鱼一条!」

随着摊主的吆喝声,谢吉祥听到不远处传来一阵惊呼,「那是什麽,快看!」

谢吉祥本能地抬头望过去,就看繁忙的河道上有个青绿的身影漂荡其中,载浮载沉,一只浑身漆黑的乌鸦正立在那身影上,朝着岸边的人扬了扬翅膀「嘎嘎」叫了两声。

不知怎麽的,谢吉祥突然想到刚刚瞎姑婆的话——    水鬼闹妖,必出人命。

此刻船影如梭,水流略有些湍急,那漂荡的身影彷佛眨眼的功夫便漂到了岸边,岸边一下子嘈杂起来。

「啊,死人了!死人了!」

「是不是水鬼?怎麽有乌鸦?」

「这人怎麽死在河里的?啊!是个女人!」

随着此起彼落的尖叫声,四周都骚动起来,胆子小的都往後躲,那些个胆子大的倒是一窝蜂往码头上跑。

一句惊呼声便如同柴火入灶,一瞬烧水至鼎沸,那乌鸦被人群惊扰,扑腾两下便一飞冲天,转瞬不见踪影。

谢吉祥刚好在河岸边,离那飘来的「水鬼」很近,她眯着眼睛仔细看去。

这人脸上裹着层层面纱,一头长发如同水草一般漂散在水中,她身着一身青绿衫裙,脚上一双满是污泥的绣花鞋,却让谢吉祥心头一紧。

真的是个女人?

此刻谢吉祥身边的人跑的跑,叫的叫,皆十分惊恐,唯独谢吉祥镇定站在岸边,一双杏眼仔细盯着水中的人瞧。

相熟的卖花姑娘苏秀姑凑到谢吉祥身边,用手拉她胳膊,「吉祥姊姊,你不怕吗?赶紧走吧!」

谢吉祥却拍了拍她的手,声音异常平和,「死人没得好怕。」

就在此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道明亮的嗓音——    

「官差临场,众人回避。」

因着清晨的长街热闹非凡,因此燕京护城司的官差一直有巡逻,刚这死者漂在河面上时,官差应当已经上报,此刻来的不是护城司就是刑部之人。

谢吉祥对刑狱之事颇为明白,略一推敲便知事态发展,因此她脸色略沉,转身就想退离码头,然而随着一阵锣鼓声响,几个青色皂衣的衙役围着一个高大的蔚蓝身影迅速出现在了码头边。

官差一到场,百姓就要避让,因着死者的死相不太雅观,官差立即搭起帐篷,阻碍了百姓的视线。

而隔着重重人影,谢吉祥的目光一下子落在那中间人的身上。

似乎感受到了吉祥的目光,来者抬头望来,那双平静无波的狭长眸子轻轻瞥来,似有无数寒光涌现。

谢吉祥挑眉回望,倒是有些意外,竟是他来?

此刻,谢吉祥待要离开已经不及,那高大的蓝袍官爷两步来到她面前,用他异常清冷的嗓音道:「谢小姐,这边有请。」

岸边此刻人也不算少,有那胆子大的一直没走,正四处张望,可那官爷却偏偏来到这年轻的姑娘面前,定定看着她。

谢吉祥抿了抿嘴唇,冷淡回绝,「不敢打扰大人当差。」

她说罢,扯着苏秀姑转身就走。

苏秀姑不由得回头张望,就见那官爷英俊异常的脸上如同挂上一层寒冰,却丝毫不夺其气韵。

「真是俊俏得很呐。」



谢吉祥头也不回跟苏秀姑走了。

到了苏秀姑的花摊上,谢吉祥道:「秀姑,记得给我留几盆馥郁品的茉莉,我准备要用。」

苏秀姑大抵还沉浸在刚才码头的命案中,神情有些恍惚。

「秀姑?」谢吉祥唤她。

苏秀姑抿了抿嘴唇,「吉祥姊姊,她……是死在码头上的吗?」

她整日里都在码头出摊,若是有这等凶案,明日就不敢来了。

谢吉祥微微一顿,却坚定道:「不怕,她不是死在这里的,应当是顺开阳河流入运河中。」

别看谢吉祥年纪轻轻又是个姑娘家,可她行为办事总有着说不清的俐落和稳妥,因此她如此一开口,苏秀姑心中一阵踏实。

「好,姊姊说不是,我就安心了。」

谢吉祥捏了捏她的手,「莫怕,看刚刚赶来的官差除了护城司的,还有一位应当是仪鸾司的大人,上头重视,运河沿岸就会加强巡逻。」

苏秀姑认真点头,从摊子上捧起一把芍药,「这几日落雨,花也存不住,姊姊拿回去随便把玩吧。」

谢吉祥笑笑,倒是没推辞。

她一手拎着活鱼青菜,一手捧着一大束绽放的正红芍药,一路往家里走去。

一阵烟云聚拢而来,风儿一吹,天色突然由晴转暗,眨眼工夫,风雨将至,谢吉祥小跑几步,迅速往青梅巷行去,待拐入青梅巷口,抬头就看到个瘦弱苍白的少年郎在那徘徊,脚步似有些蹒跚。

「桂哥儿,你怎地没去上学?今日不是休沐日吧?」

那消瘦的少年郎听到谢吉祥的嗓音看了过来,异常规矩地行过礼,「吉祥姊安好,娘亲还未归,家姊喊我来等。」顿了顿,他又苦笑道:「昨日里摔了一跤,且又想念娘亲姊姊,这才回来。」

谢吉祥点点头,瞥了一眼乌云密布的天,对阮桂道:「且先家去吧,马上就要落雨,淋湿了要得病。」

阮桂思考片刻,还是没有点头,「谢谢吉祥姊,我且再等一会儿,怕娘亲一会儿回家看不清路。」

「桂哥儿真是孝顺。」

阮桂听了这话,腼腆地笑了笑,看起来分外安静和顺。

刚一入门,大雨即至,雷阵雨总是这样急躁,雷声阵阵里雨打梧桐叶。

何嫚娘捏着鼻子去处置青鱼,谢吉祥坐在堂屋里,喝着甜豆浆赏雨。

何嫚娘出来瞧她一脸凝重,疑惑地问:「小姐,可是有事?」

谢吉祥叹了口气,「今晨去买鱼,却偏巧瞧见了凶杀案子,也不知这太平盛世为何会有如此祸端。」

一说起凶杀案,何嫚娘脸色骤变,她小心翼翼看了看谢吉祥,但见她面色平和,这才犹豫道:「小姐莫怕,护城司如今已经加了巡防,应当不会有凶徒乱世。」

她们两个孤身女儿家,若是凶徒乱行,确实有些不妥。

谢吉祥倒是没怎麽害怕,只道:「嗯,我省得的。」

何嫚娘突然想起件事来,「小姐出去那一会儿,清水斋的李掌柜亲自来了一趟,道是最近有贵人订了一批货,光是玉妆台就要三十瓶,请小姐务必十日出货,若是能出,他每瓶额外添一贯钱。」

这一听就是大生意。

「倒是没听说谁家有喜事,不过……」何嫚娘细细看了谢吉祥一眼,「我仔细打听了几句,李掌柜起先不肯说,後来才松了口,说是他猜主顾是赵王妃。」

说起赵王府,谢吉祥的思绪一下子就回到了那个带着潮湿水汽的岸边。

薰风吹起,运河水一浪盖过一浪,澎湃的浪涛声中,是如玉的陌上君子翩然而立,便是站在那一群高大官差中,那君子也鹤立鸡群,让人一眼不肯错开。

不过那些官差也应当不是普通衙役,而是护城司的校尉。

何嫚娘说着说着发现谢吉祥在走神,便轻轻把刚泡的茉莉花茶放到她手边,轻声道:「赵王府的事,来来去去不过那些,寻常百姓也能得知,小姐倒不必如此忧心。」

谢吉祥难得有些别扭,「我哪里忧心了。」

何嫚娘但笑不语。

谢吉祥有点难为情,没话找话地说:「应是赵王妃的手笔吧?眼看初夏时节,城外的庄子皆是百花争艳,倒是可以宴请玩赏一番,她家中许多侄女,这时候可都要拉出来亮相。」

赵王妃什麽德行,早成了街头巷尾的谈资,倒也不怪谢吉祥无礼。

何嫚娘叹了口气,意有所指,「人都想做金枝玉叶,可这金枝玉叶的日子,怕也是不好过。」

「是啊。」谢吉祥目光一闪,斟酌片刻还是道:「奶娘,刚我在码头瞧见……」

她话音还没落下,就听外面传来一道极为规律的敲门声。

咚、咚、咚三下便停,间隔停顿分毫不差。

谢吉祥张了张嘴,刚要再说一句就看何嫚娘欢欢喜喜迎到门边,异常慈和地问:「可是世子到了?」

「婶娘,是我。」一道清冷的声音响起,给略显炎热的初夏清晨增添了几分凉爽。

谢吉祥抬头望了望天,不知何时外面已经乌云散去,此刻倒是雨过天晴,云淡风轻。

何嫚娘回头看了一眼谢吉祥,见她点头,才开了门。

木门应声而开,一个高大的蔚蓝身影就站在门外,巷中青梅树影稀稀落落,在来人的身上印下一片片迷离光影。

就着这斑驳光影,瞧不清他的面容,却能清晰看到他的浅淡薄唇,那唇角依旧轻轻抿着,可恍惚间带了些许暖意,似笑非笑。

谢吉祥仰头望去,注视半晌才看清对方那一张清冷出尘的英俊容颜。

他轻轻半阖着狭长的凤目,神态安然,面对着门内的何嫚娘,身上好似又多了几分乖巧,同刚刚在码头上满脸冰冷的官差形象迥然不同。

「婶娘,许久不见,近来可好?」他如此说着。

何嫚娘见他颇欢喜,笑吟吟道:「好着呢,世子快里面请,我刚巧泡了茉莉花茶,世子也好品一品。」

赵王世子赵瑞一步踏入小院中,目光在谢吉祥脸上轻轻扫过,最终对着何嫚娘道:「劳烦婶娘了。」

何嫚娘请他在院中落坐,然後来到谢吉祥身边,从白瓷壶里重新倒了一碗茶水,谢吉祥抿嘴瞥了她一眼,轻轻哼了一声。

何嫚娘好笑地看着绷着脸的小姐,也不去哄她,只来到院中给赵瑞上茶。

「世子怎麽瞧着又消瘦几分?最近可是公务繁忙?」她担忧问。

赵瑞端起茶盏,闻着熟悉的茉莉香味,心中的烦闷一瞬散去,客气道:「忙倒是忙的,日子也不甚好过,只能将就着来。」

不料,打他来就一直没吭声的谢吉祥冷声开口,「世子大人的日子哪里会不好过?」

赵瑞正在品茶,宽大的官服袖子挡住了他的脸,在阴影中,他嘴唇浅浅勾起一个让人不易察觉的弧度。

「唉,谢妹妹还同我生气呢?此事我也确实是迫不得已,还请妹妹多多见谅。」

听这声音,好似多了几分委屈,谢吉祥撇嘴冷笑,委屈什麽呢?

见谢吉祥并不理自己,赵瑞也不怎麽装乖卖委屈,话锋一转说起早间的事来。

「早上在码头,谢妹妹应当也瞧见那一桩命案,我此番前来,就是请妹妹鼎力相助。」

谢吉祥转身凝眸,认真看向赵瑞。

她长得喜庆,性子又可爱讨喜,可如此板着脸竟也叫谁都惹不起的赵王世子心慌胆颤。

谢吉祥盯着他看,朱唇轻启,「不去。」

赵瑞大抵也知道她为何会拒绝,倒也不如何劝,只说:「那妹妹是否能说说,早晨那一瞥都瞧见什麽细节,也好让我有些头绪。」

如果只是说说的话,谢吉祥倒是没那麽抗拒,她先问:「本案由世子大人负责?」

赵瑞一直在仪鸾司当差,官拜从四品燕京镇抚使,算是这些个勳贵儿郎中相当有出息的一个,不过从没听说仪鸾司也要越界管护城司和刑部清吏司的差事。

赵瑞听到谢吉祥的问题,只道:「原是不用管,即日起便要操心了。」

谢吉祥没多问下去,抿了抿微红的樱桃唇,垂下眼眸说:「我是看在淑婶娘的面子,才指点你几句。」

淑婶娘便是赵瑞的母亲。

赵瑞一脸认真,拱手道:「还请谢先生点拨,小生受教。」

谢吉祥没同他打趣,倒是颇为认真地开口,「死者约莫三十至四十许,身高五尺,家境普通,大约生活在京南一带。她不是死於码头边,应当是顺着金顶山的开阳河流入运河,乃是昨夜落雨之前死亡,而且……而且她应当是死後才入水中,远观之腹中平平,未曾有胀气。」

那麽一眼,就叫她看到这诸多细节,分析出许多线索。

谢吉祥一口气说了这麽多,才发现赵瑞那双乌黑的眼眸正专注凝视着自己。

他眼中有着旁人难以察觉的赞赏和开怀,却让从小一起长大的谢吉祥一眼看穿,她一下子就扭捏起来,「怎麽这般看我?难道我说错了?」

赵瑞收回目光,轻叹一声,「吉祥所言皆对,无一差错。我想再问吉祥一句,可否同我一起破案?」

谢吉祥沉默了,她心中好似火烧,理智告诉她不要点头,可面对着送到眼前的案子她却分外动摇。

若说想不想破案,她确实是想的,可是……

赵瑞看出谢吉祥的挣扎,待要再说什麽,家中忘记关紧的门扉却突然被外人推开,一道纤细的身影扑身而入,扑通一声跪在院中的水洼上。

「吉祥姊姊,求你给我娘讨个公道吧!」

第二章 不忍心出马查案

谢吉祥没想到,自己同赵瑞的对话会被隔壁的邻居听见了,对方还说出这一句话来。

她略有些不解,却还是把阮莲儿搀扶起来,关心地问:「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就牵扯到了福婶?」

可阮莲儿却只顾着哭,根本没回答谢吉祥的话。

谢吉祥有点焦急,催促道:「你倒是说啊!你娘怎了麽?要讨什麽公道?」

阮莲儿颤颤巍巍起身哭喊起来,「吉祥姊姊,我娘死了,我娘死了啊!」

因着她经常挨打,平日里都是畏畏缩缩的,不敢大声同人争执,如此声嘶力竭的情况,倒是谢吉祥第一次见。

她见阮莲儿几乎崩溃,说话也颠三倒四,便抬头看向赵瑞,虽没说话,但眼中的询问却叫赵瑞一眼就明了。

赵瑞轻轻点了点头,对谢吉祥道:「经查今晨於南郊码头出现的屍首是青梅巷一十七号阮林氏。」

谢吉祥心头一震,若死者是福婶,那麽她刚刚的推论就全都说对。

她刚要说些什麽,却听身边搀扶的阮莲儿发出一声悲鸣,那瘦小的身子不停抖着,好似整个人坠入冰窖中,冰冷不堪。

「那是我娘,我娘死了,我没有娘了呜呜呜!」阮莲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谢吉祥微微叹了口气,叫了何嫚娘过来搀着阮莲儿坐在藤椅上,这才取了帕子给阮莲儿擦脸,「你别急,待我问一问再说。」

若是旁人,谢吉祥一定不会再过问刑狱之事,但阮莲儿不是旁人,林福姐也不是旁人。

赵瑞同她一起长大,见她微微垂下眉眼,手中轻轻抚摸着腰间的牡丹戏蝶荷包,便知她心中动摇。

如此甚好——    赵瑞低头品茶,掩饰自己唇边的笑意,再抬头时面上重新恢复冷清。

「倒也不必谢小姐再问,今日本官前来,便是请谢小姐至大理寺一观,协助本官查案。」他指了指阮莲儿,「死者便是这位阮姑娘的母亲阮林氏,此番也要请至大理寺认人。」

阮莲儿刚经丧母,母亲又死於非命,哪里有心神去推敲其中古怪?只想着既然世子爷会亲自来请吉祥姊姊,那吉祥姊姊一定能为她母亲查明冤屈,立即又跪了下去。

「吉祥姊姊,求求你了,求求你帮帮我吧。」

十五、六岁的少女,哭得如同凋零的花,让人无端伤心。

谢吉祥心绪一时之间百转千回。

她知道自己不应该心软,可对上阮莲儿红肿的眼睛,她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赵瑞不给她任何犹豫的机会,当机立断道:「不如先去大理寺察看一番如何?仵作还等在殓房,未曾动手查验,就等本官领亲属一同前去。」

谢吉祥一听到查验两个字,心中便更是动摇。

这时,何嫚娘轻轻推了她一把,「早去早回。」

这一下,就把她整个人推出了心门之外。

谢吉祥这才下了决心,她叹了口气,低头看了看几乎崩溃的阮莲儿,柔声道:「莲儿,今日世子前来,定也不是专为我的事,大齐律规定,若有命案悬案,须得家属到场认人,此番也需你家有人同我们一同前去。」

阮莲儿哭得什麽都不知,根本没注意赵瑞说了什麽,却对谢吉祥的话上了心,她用袖子胡乱擦乾眼泪,对谢吉祥道:「吉祥姊姊,容我家里商议一番。」

谢吉祥知道她父亲整日不在家,家中只有弟弟在,但阮桂也算是读书人,在青梅巷中都是有名的聪明娃,阮莲儿倒是可以同他商议一番。

她点点头,「去吧,一刻之後在巷子口见。」

待阮莲儿出了门,脚步声由近至远,谢吉祥才看向赵瑞问:「世子大人何时去了大理寺,又为何要去大理寺任职?」

赵瑞捏着摺扇,淡淡道:「谢妹妹先去更衣,一会儿再说不迟。」

要去殓房,自然要换一身不太亮堂的旧衣。

谢吉祥回房找了一身已经有一两年光景的青竹衫裙,袖口做得是窄袖,裙摆也没那麽多褶子,穿在身上分外俐落。

她在妆镜前看了看,见自己头上戴着奶娘新给做的山茶绒花,便也取了下来换了一根祥云桃木钗。

这麽一打扮完,谢吉祥才起身出了房门,那双最是圆润温和的杏眼却直勾勾看向赵瑞。

赵瑞淡然自若,起身抚平衣摆的褶皱,这才对谢吉祥道:「我家中情况你是知道的。我父王是什麽样的脑子,我那个继母又是什麽样的秉性,你也都知情。」

赵王府那些乱糟糟的事,满燕京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非赵瑞是个冰冷性子,又从小作为伴读陪伴皇子们长大,那些流言蜚语都能戳断他的脊梁骨。

他如此一说,谢吉祥便点头,「嗯。」

赵瑞垂下眼眸,嘴角也微微下压,看起来竟是有几分可怜之相,「父王……父王总觉仪鸾司的名声不好听,便求了圣上,给我在大理寺寻了个不大不小的官职,也好不辱没赵家的名声。」

这话听起来是真漂亮,可实际上仪鸾司才是这帮天潢贵胄的好去处,上达天听,内训昭昭,威风凛凛——    赵瑞如此说不过是为了全赵王的脸面,不说赵王打压嫡子。

谢吉祥听到他这般云淡风轻,心里便好似有火烧,勉强忍了忍怒火,劝道:「大理寺也是极好的。」

难得听到她劝慰自己,赵瑞微微一愣,他低头笑了笑,但那笑却并未达眼底,「是啊,大理寺也是极好的,最起码不会被人骂作彩衣狗。」

两人如此说了一番话,时间便差不多了,谢吉祥深吸口气,跟着赵瑞出了门。

一步踏出去,衣袂飘飘,枝叶摇摇,正是四月好时节,但赵瑞的面容却迅速笼上一层寒冰,但凡有人被他那冰冷的眉眼轻轻扫过,都觉得浑身冰冷。

小院外面守着的是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身上穿着干练的窄袖长衫,腰间一条软皮带,上挂一把青云剑,浑身皆是肃杀之气。

见了赵瑞出来,那人先行礼,「世子。」然後才对谢吉祥拱手道:「谢小姐,车已备好,请小姐车上坐。」

此人是赵瑞身边的贴身侍卫,名叫赵和泽,从小陪伴赵瑞长大,最是忠心不过。

谢吉祥点点头同他见礼,却未直接上马车,反而等在了阮家门口。

青梅巷里,街坊都是寻常人家,阮家同谢家一样是枣木门扉,隔开了巷子和院中,因着刚刚下过雨,因此巷中安安静静,也听不见院墙之内半点风声。

赵瑞陪在谢吉祥身侧,看她垂眸静立,便轻声问:「你猜谁去?」

谢吉祥微微抬眸,往阮家院中的枣树上瞥了一眼,开口道:「莲儿。」

果然,随着她话音刚落,阮家门扉应声而开,阮氏姊弟前後而出,阮莲儿直接来到谢吉祥身前。

「吉祥姊姊,我去……认认母亲,桂哥儿去寻了父亲回来。」

谢吉祥看了看哭红了眼睛的少年郎,叹了口气,「也好,咱们这就走吧。」

两人迅速上了马车。

因着阮莲儿一心都是母亲,无暇顾及自己,谢吉祥这才看清她脸上的伤痕,从右脸颊到嘴唇皆是淤青一片,可见打得不轻。

她青白着脸,眼睛通红,嘴唇惨白,那双一向明亮的眸子里,只有无边的苦闷和疼痛。

谢吉祥垂下眼眸,心里叹了口气。

她轻轻伸出手,握住了阮莲儿冰冷的手指,「莲儿别怕,有我在的。」

阮莲儿抬头看她,眼中却依旧没有神采,「吉祥姊姊,我娘那麽好的人,谁会害她?」

是啊,谁会害她呢?

谢吉祥顿了顿,认真对阮莲儿说:「莲儿,此番我前来,就是为福婶一事,若你信我,可否把家中事同我讲一讲?」

阮莲儿用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哽咽道:「我自然是相信姊姊的。」说罢,她便颇为认真地回忆起来,「昨日我娘早上依旧起来卖豆腐,姊姊也知道,做豆腐的人家赚的都是辛苦钱,每日清晨,我同我娘早早便要起来磨豆腐点豆腐,没两个时辰歇不下来,豆腐做好之後,我娘就要挑着扁担出去售卖。」

福婶的豆腐做得很细致,软嫩细腻,没有那许多豆腥味,兼之又能送上门来,附近街坊都很爱买,因此每日两担豆腐很快就能卖光。

阮莲儿顿了顿道:「昨日同往常没什麽不同,只是我娘回来後说今日是菩萨诞辰,要去上香给我弟弟祈福,收拾了几张烙饼便走了。」

谢吉祥问:「什麽时候走的?」

「当时天气极好,头顶阳光灿灿,应当过了巳时正。」

谢吉祥若有所思点点头。

从青梅巷去金顶山上的金顶寺,步行至少要两个时辰,但若是乘城中马车行至金顶山脚下,则只须一个时辰。这种马车只需三文钱,倒是不算太贵,福婶因笃信佛法,经常要去上香,也不会特地去省这点铜钱。

福婶死亡的时间,大约是抵达金顶山上到夜半落雨前,差不多就是昨日的下午和晚上。

谢吉祥想到这里,突然问:「那阮叔呢?昨夜可在家?」

听到谢吉祥问起父亲,阮莲儿脸色骤变,「他……他不在家。」

不在家?

「一夜都不在?」

阮莲儿沉默片刻,最终开口,「夜夜都不在。」

谢吉祥正待说些什麽,马车却突然停了下来,只听外面赵和泽的声音响起——    

「谢小姐,阮小姐,皋陶司到了。」

皋陶司?

谢吉祥没来得及疑惑,便直接跳下马车,抬头才发现他们一行人竟是直接进了大理寺一处偏院。

白墙青瓦,竹叶飒飒,门廊之上,皋陶司三个大字闪着银辉,好似有千言万语,话尽人间悲喜。

谢吉祥微微一愣,她从不知大理寺还有皋陶司。

此刻赵瑞立於门下,面容清俊,修长挺拔,一身蔚蓝官服生生穿出几分飘逸,让人见之不忘。

他凝视谢吉祥,唇角微勾,似笑非笑,「谢小姐,皋陶司请。」

谢吉祥垂下眼眸,立即便知此处应是大理寺新设,皋陶此人传说为舜的臣子,为人正直,掌管刑狱,制定法律,当是因此才取做「皋陶司」,所为何事倒是不便揣摩。

赵瑞颇为淡然,引了几人从古朴的门廊下行入,叫了门口的官差过来给几个外人登记。

谢吉祥见那官差虽穿着普通的青灰官服,身上也无特殊花纹,可整个人十分冷峻,身上皆是肃杀之气。

谢吉祥心中一下有了猜测,领着阮莲儿在门口的偏房处写了姓甚名谁家住何处,这才跟着赵瑞往皋陶司行入。

越往里行,越能知其中别有洞天,只是前堂後院都来不及查看,只那几个威武的官差也吓得阮莲儿浑身发抖,缩在谢吉祥身後不敢吭声。

赵瑞便直接对赵和泽点了点头,对阮莲儿道:「阮姑娘,从回廊处往後便是殓房,此番还未徵得家属同意,因此未做屍检之事,还请你多做权衡。」

在家时他不说,偏偏到了皋陶司中,让阮莲儿见了这严肃衙门才开口。

阮莲儿心中惊慌,也确实对母亲的死有些不解,便哆哆嗦嗦问谢吉祥,「吉祥姊姊,你说……该当如何?」

谢吉祥回头看她,见她虽然害怕,可却还是坚持着没走,便低声道:「你若想查清福婶为何而死,谁人所害,还是应当答应屍检。」

阮莲儿轻轻「嗯」了一声,低头未曾多言。

隔壁这一家子,母亲泼辣勤快,靠着一手点豆腐的绝活撑起一家营生,女儿乖巧懂事,儿子勤奋好学,当是异常幸福的。

只可惜……没有摊上个好父亲。

福婶的丈夫阮大整日里在外闲逛从不在家,便是回来也只管要钱,要不到动辄打骂,除了儿子的脸他不打,妻女的死活从不顾及。

如今福婶枉死,他也不见人影,只得年幼的女儿出来替母亲申冤,着实是可恨又薄情。

不过阮莲儿虽然心里害怕,对母亲的枉死却一点都不能放下,只权衡片刻便道:「我答应。」

一说定,赵瑞轻轻摆手,便有个年轻的女官差跟上来,直接跟在了阮莲儿的身侧。

一行人顺左侧回廊往偏房行去,路上竹林密布,挡去光阴,让人瞧不清前程与归途。

约莫半炷香的工夫,一处位置异常冷僻的罩房出现在眼前,连罩房上都没有挂牌匾,只草草挂了两个白灯笼。

他们刚一到,便看赵和泽从排房里请了个高高瘦瘦的中年男人出来,瞧着似刚睡醒。

「怎麽才来?真是有够磨蹭的。」来人耷拉着眼皮,扫了一眼赵瑞。

赵瑞对外人一贯没什麽好脾气,若有人胆大包天惹到他面前,大多是直接就让亲卫处置,但对此人,赵瑞却难得解释一句,「丈夫不在家,只得请了年幼的女儿来,已经同意屍检。」

中年男人冷哼一声,拢了拢夹袄,弯腰把脚上趿拉的短靴穿好,这才吆喝一声,「殷小六,验屍格目取来,跟家属讲讲。」

一道明亮的嗓音回道:「师父,就来。」

随着话音落下,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从罩房跑出来,他面容清秀,唇红齿白,竟有几分女相。

殷小六手里捧着验屍格目,先对赵瑞和赵和泽行礼,然後准确地看向阮莲儿说:「阮姑娘,您请这里签字,若是不会写字按手印也是可以的,有什麽疑问都可问我。」

阮桂平日里在青山书院读书,回了家来也会教导姊姊,因此阮莲儿是识字的。

她接过那验屍格目,简略看了看,越看脸色越白,最後整个人都抖起来,「上头写的都要做?要把人剖……剖开?」?

「姑娘不用怕,若是不做得细致妥贴,咱们也查不出夫人死因不是?如此做还是为了还死者一个公道。」殷小六看起来年轻,倒是极会安慰人。

阮莲儿签验屍格目的空档,谢吉祥同那中年人见礼。

赵瑞亲自为两人介绍,「谢小姐,这位是咱们皋陶司的一等仵作,邢九年邢大人,这位是本官特地请来的推案高手,谢吉祥谢小姐。」

谢吉祥自不敢当什麽推案高手,赶紧对邢九年拱手道:「邢大人好,邢大人叫我吉祥便是。」

邢九年那耷拉着的三角眼看都没看谢吉祥,只说:「年纪轻轻,倒是个老行家了。」

谢吉祥微微一愣,转眼便笑了,「谢邢大人夸赞。」

看那边死者家属同意验屍,邢九年便取了腰上的钥匙,去殓房里面准备。

赵瑞在谢吉祥耳边低声道:「此人是大理寺最厉害的仵作,被圣上亲自指派而来,很有些手段。」

谢吉祥点头表示听懂了。

另一边的验屍格目刚好签完,赵瑞便道:「阮姑娘见过令慈之後,便在客间等下,这位大人会陪同你一起。」

这边都安排好,就听邢九年在殓房里面喊,「进来吧。」

谢吉祥明显感受到阮莲儿浑身剧颤,毕竟知道是一回事,亲眼所见是另一回事,谢吉祥一把握住她的手,给她鼻子底下抹了些清凉油。

阮莲儿就这麽木讷地被她搀扶进了殓房,刚一进去,扑面而来便是一阵阴冷的风。

殓房里面很宽敞,不过摆放了三张木床,左右两处角落都放着冰鉴,用来给室内降温,因着四面都是竹林,此处恰好是个凉爽地,用来做殓房最是适合不过。

最靠边的那张木床,阮林氏正安置於上。

她面色青白,人也略有些浮肿,更可怕的是脸蛋上划了好长一道伤口,此时看起来更是殷红刺目,一头长发简单盘在头顶,依旧湿漉漉,夹杂了不少河中泥沙,看起来脏兮兮的。

邢九年突然张口,「姑娘近些看,这可是你母亲阮林氏?」

阮莲儿一下子哭出声来,她挣扎着要往阮林氏那扑去,「娘啊,娘!」

那女官差一把拽住她,不让她向前一步。

「娘!」阮莲儿挣脱不开,只能伸手去抓,「是我,娘、娘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啊!娘啊!」

阮莲儿痛哭失声,谢吉祥也紧紧搂着她,无声给她安慰。

赵瑞看了一眼女官差,女官差便立即扶着阮莲儿往後退。

谢吉祥便道:「莲儿,你出去等等,好让几位大人仔细查验,不会让福婶死得不明不白。」

阮莲儿满脸泪痕,眼中满满都是绝望,她茫然地点头,就这麽被拉扯出了殓房。

待人一走,邢九年立即道:「干活吧。」

此时殓房中一共五人,都是老手,便也无所顾忌。

邢九年领着殷小六穿好罩衫,谢吉祥也取出自己的罩衫套在身上,她在头上戴好帽子,口鼻处戴好面罩,便算准备妥当。

她这一番打扮,跟邢九年似乎没什麽不同。

邢九年满意地看她一眼,对站得不远不近的赵瑞道:「这位吉祥姑娘可比你老练,也没你那麽瞎讲究。」

谢吉祥看了一眼赵瑞,见他在口鼻处捂得严严实实,颇为无奈地说:「世子您要不出去等。」

赵瑞有些洁癖,对各种混杂的气味更是敏感,根本不肯往前凑,闻言却摇了摇头,「不用,开始吧。」

无论按察使司还是刑部,也无论大理寺还是仪鸾司,屍检皆有规矩。

邢九年主检,他便领着徒弟一起给死者上香,待在案头点上两根白蜡,才对殷小六说:「永丰四年四月初八,阮林氏案格目。」

他说一句,殷小六就迅速写一句。

谢吉祥不是仵作,她只站在另一侧,一边仔细查看阮林氏身上的伤痕,一边在心中反覆推敲。

邢九年先指了脸上,「左侧面部有划伤,长约一寸半,非刀枪斧钺,应为山石。」

他既然是一等仵作,眼力和经验可见一斑,这些外伤一眼便知。

仔细看完脸上的伤,邢九年又查验四肢。

阮林氏身上有多处划伤,因伤口中有细小碎石,便是在河道里泡过,也依稀有存留,倒是并不难确定。

他斟酌片刻,对殷小六道:「四肢伤共十八处,皆为尖锐山石刮蹭,应当为高处坠落所致。」

这些都看完,他才开始仔细查验阮林氏的面部,可这一看他却微微皱起眉头。

只见淅淅沥沥的血水从阮林氏的鼻腔内缓缓流出,她怒张着眼,那血水彷佛血泪一般,让人心中惊颤。

第三章 阮家的悲剧

有道是枉死不甘,遗恨绵绵,那血水如同血泪一般,宛如在诉说着逝者的怨愤。

这场景看着很骇人,不过对於经验老道的一等仵作来说都是小事情。

就看邢九年连眼睛都没眨一下,甚至用小木盒把她鼻腔内的血水收集起来,凑在蜡烛下查看。

说是血水,其实血色并不浓,其中夹杂着细碎的泥沙和小石子,也并不十分显眼。

邢九年办事很讲究,他特地让谢吉祥也看了看,问:「丫头怎麽看?」

谢吉祥示意邢九年按压阮林氏的腹部,见未有肿胀,斟酌地道:「若是生前溺水而亡,最明显的一点便是腹部肿胀,若是意外落水,则腹部也会略有肿胀,但阮林氏两种状态都无,应当是死後落入水中。但是……」她又有些迟疑地说:「但死後落水者,口鼻处不见水沫,同阮林氏痕迹不符。」

她如此娓娓道来,一看便知是熟读过《洗冤集录》的,并非毫无见地之辈。

邢九年点头,「丫头不错,你说的是溺死篇,但不要忘了後面还有压塞口鼻死。」

谢吉祥恍然大悟,「多谢邢大人,受教了。」

《洗冤集录》中有纪录,压塞口鼻致死,死者口鼻会流出清血水。

这个时候,赵瑞突然开口,「也就是说,阮林氏是被人捂住口鼻致死之後扔下山崖?因昨日燕京暴雨,开阳河水流湍急,这才把阮林氏冲入运河南码头?」

赵瑞并非刑狱高手,甚至不是按察使司出身,但他这个突如其来的总结,偏偏全部说中,听得邢九年也忍不住点了点头。

「少卿所言极是。」

谢吉祥抬头向赵瑞看去,少卿?

然众人还未来得及再做补充,就听殓房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下一刻,只听「啪嗒」一声,殓房那上了门闩的木门就被人一脚踹开,飞溅的木屑四散而出,差点砸到站在床脚的谢吉祥身上。

赵瑞一步上前,手腕一转,拉着谢吉祥转了个身,把她严严实实遮挡在身後。

谢吉祥的心,跟随他的动作猛地跳了一下。

赵瑞的手修长有力,牢牢攥住她的手腕,暖暖妥帖人心,她只觉得脸上一热,她深吸口气,强迫自己把目光投到来者身上。

还不等赵瑞开口,这胆大包天的凶徒便大剌剌嚷嚷起来,「哟,左少卿大人,怎麽有了案子不叫在下?您怕不是贵人多忘事,不记得这大理寺的一等推官是谁?」

大齐官制颇为不同,并非只有科举出仕一途,对於未曾科举但有专才的能人志士等也会给予与之才能相对的官职与等级。

比如有关刑狱的仵作、推官、录文等专才,皆分一二三等,一等为最高,品级从七品到正六品皆有,是正正经经的官爷。

以邢九年为例,他是刑部总衙门的一等仵作,正六品的官职,虽然在堂官多如牛的燕京不起眼,但在整个三法司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这个闯入的一等推官,张口如此狂妄,不仅官职颇高,在三法司里肯定也很有名号,毕竟赵瑞这个新上任的大理寺左少卿可是正四品,比他不只高出一星半点。

赵瑞是谁?

是哪怕他亲爹也耐他不得的赵王世子,虽然平日里都是冷冰冰的,可若有人不懂事打到他脸上,他绝对不会当个软包子。

果然,谢吉祥就感到赵瑞捏着她的手略紧了紧,那道熟悉的低沉嗓音缓缓响起。

「傅大人,可不是本官没有请你。」他把请字咬得极重,「早晨案发时本官就派人去请你到案发现场,你未曾出现,本官便只好亲自前去。等到家属前来认人,本官第二次派人请你一同验屍,你也一样未曾到场。」

赵瑞语气逐渐冰冷,「若是傅大人当不好这个第一推官的差事,本官手底下有的是能人,就不劳傅大人费心了。」

他两句话直接把这位傅推官呛了回去,谢吉祥不禁微微探头,好奇地往门边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正立在门扉斑驳的殓房门前,身上穿着深青色的官服,长脸小眼,看起来很不好惹。

谢吉祥这麽一动作,却叫眼力极为出色的傅推官看了个正着,突然嗤笑出声,「切,就看你找的这小娘皮,能做什麽事?怕不是见了死人要哭到你怀里哦。」

赵瑞脸色不变,「来不来本官怀里,那是本官和谢推官的事。」

谢吉祥脸上更红了,她伸出手,悄悄在赵瑞腰上掐了一下。

赵瑞差点没绷住,同她说了那麽多次,掐人不能掐腰,怪痒痒的。

傅推官一听这话,就知赵瑞铁了心不肯用他,顿时挑眉怪笑,眉目里满满都是恶意,「你们这些天潢贵胄真是恶心人,一来就顶了别人十几年的辛苦,难怪人人都骂彩衣狗,只要能当一条好狗,就能高官厚禄,锦衣加身。我倒要看看,这小娘皮能破什麽案!」

这话听得人特别不舒服,就连还在生赵瑞气的谢吉祥都要忍不住出来为他辩驳几句,但赵瑞依旧没有松手,稳稳当当把她遮挡在身後。

「傅大人要为李大人伸冤,也要去问问李大人如今是什麽前程,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诋毁朝廷命官,揣测上意,实在不是一个正六品的一等推官该有的行事作风。」

傅推官脸色一变,张了张嘴,也听出来赵瑞话中有话,见无人给他下台阶,只得骂骂咧咧走了。

待他一走,门口守着的官差便迅速取来门板压在殓房门框上。

赵瑞转身,轻轻松开手,推了推谢吉祥,「去忙吧。」

谢吉祥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目光平和,甚至还带着些戏谑,一下子就想到刚才他的话。

谁要扑到你怀里!

谢吉祥瞪他一眼,立即回到邢九年身边,看他检查阮林氏身上的伤痕。

刚刚傅推官大闹殓房的时候,邢九年全程都没理他,依旧慢条斯理做屍检,他做屍检是相当有经验的,虽然验屍格目上有开胸验屍这一项,也会提前跟家属说明,但阮林氏的死因特别清晰明了,因此也不用再做开胸。

此刻邢九年已经结束了第一次整体检查,起身用帕子擦乾净手,叫了众人来到床边,「丫头看这里,她死前应该紧紧抓住过什麽,导致手上不仅有淤青血痕,指甲缝里也有血迹,不是她自己的就是凶手的。」

谢吉祥低头看去,只见福婶的一双手上伤痕累累。

她是做吃食生意的,不留指甲,平日里总是乾乾净净,然而此刻,她坑洼的指甲缝里却被污泥和血痕充盈,看起来颇为可怜。

「咦?」谢吉祥指着林福姐的指腹,「邢大人,您看这里。」

邢九年低头看过来,「她手上这里受伤严重,屍斑明显,看不太出来原本的颜色。」

谢吉祥看着那些斑痕的颜色,觉得有些眼熟,但一时之间又想不起来。

但邢九年已经进入下一个阶段了,继续说:「阮林氏没有中毒,死因应当就是为大人所言,捂住口鼻窒息致死之後被冲入开阳河,她昨日有出城去金顶山,这个有护城司的记录,应当是死在金顶山上後被人扔下山崖。」

谢吉祥补充道:「我同阮家恰好是邻居,也认识阮莲儿,刚刚我问过她,经她回忆,昨日阮林氏大约午时到金顶山脚下,要步行上山,再去金顶寺烧香礼佛,怎麽也要一个时辰。」

邢九年已经做了二十几年的仵作,年轻的时候跟着师父,出师之後自己单打独斗,他合作过那麽多推官,什麽样的人都有,可唯独没有像这小丫头这般,笑嘻嘻就把细节都推敲清楚的。

虽说她认识受害者家属,也知道阮家的内情,可她能够如此不声不响就挑出有用的线索将之串联,找出了大概内情,也是有本事。

邢九年接着她的话道:「如此,那阮林氏的死亡时间就可定在昨日午时至夜里落雨前。」

之所以定在落雨前,一是因昨夜雷阵雨颇大,而且一下就是一整夜。

金顶山上除了赫赫闻名的金顶寺,就再无其他的村户,且落雨恰好在宵禁前,便是要在雨夜行凶也无法在宵禁前赶回城中,也无处躲雨。

而在这样瓢泼大雨中待在野外林中颇为危险,林福姐不会从金顶寺外出,凶嫌不可能行凶之後再湿漉漉回金顶寺,林中也无处躲藏,雨夜行凶的机率并不大。

二则是死者已经出现大面积屍僵,虽在河里泡了一夜也未曾缓解。

根据邢九年的经验,屍僵一般会在死後一刻至三个时辰左右出现,然後再过两至三个时辰扩散至全身,以阮林氏的状况来看,她大约是死在昨夜落日时分。

但凡事总有意外,所以邢九年给了个大概的范围。

赵瑞点点头,却是道:「也不能就此定论,山上还有寺庙,寺中僧人众多,阮林氏本就要在山上吃斋拜佛,若是在寺中出事再被人扔落山崖也并不奇怪。」

邢九年看上去吊儿郎当,却是个颇为细致的人,他点点头,领着殷小六回到床前,帮阮林氏仔仔细细穿好衣裳,又给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圆髻,才算屍检结束。

一行人从殓房出来,谢吉祥才把身上的那身罩衫脱下,放在随身带着的布袋中。

赵瑞对邢九年道:「此番有劳邢大人,阮林氏的验屍格目需得立即抄写两份,一会儿送去前堂。」

邢九年明白他这是要讯问阮莲儿,随意摆摆手,「不用操心,快去忙吧。」

说罢,他就带着殷小六回了罩房。

谢吉祥看了一眼赵瑞,「阮莲儿从小挨打到大,颇为怕生,是个很柔弱的小姑娘,一会儿还是我来问吧。」

赵瑞不置可否,却难得勾了勾唇角,「是谁先前说不去的?」

谢吉祥轻轻咬了咬嘴唇,颇为光棍地说:「我说的,怎麽样?左少卿大人不满意吗?」

赵瑞无奈,「……好了,去前堂吧,我是说不过你。」

谢吉祥挑眉笑了。

前面的正堂便是皋陶司的前衙,大凡衙门所有之陈设,此处皆有,不过里里外外皆是新造,而前衙是五间的制式,除大堂之外,左侧为客厅并雅间,右侧则是书房,若要见外人,大抵都在此处。

阮莲儿此刻便被先前带她出去的女官差陪着,坐在雅室里吃茶,但她一脸心如死灰,那茶杯只是握在手中,一口都没喝进嘴里。

谢吉祥刚进去,那轻轻的脚步声也把她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望过来。

「吉祥姊姊……」见到谢吉祥,她又想哭了。

谢吉祥两三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手,「莲儿别怕,那边已经结束了,福婶整整齐齐的,没有做开胸查验。」

但阮莲儿的思绪并不在此事上,她结结巴巴问:「我娘、我娘是怎麽死的?」

谢吉祥叹了口气,「福婶为人所害。」

阮莲儿脸上的血色一瞬褪去,她後退两步,一下子跌坐在椅子里。

从她游移不定的视线里,谢吉祥看到了深重的怀疑。

赵瑞自然也看到了,开口问:「阮姑娘,你母亲可有什麽仇人?」

阮莲儿双手一抖,刚刚握着的茶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在素色地毯上滚了一圈,只氤氲出一片斑驳的花纹。

「我不知道。」阮莲儿低头呢喃。

赵瑞冷冷道:「不,你知道。」

被赵瑞这一嗓子吓得,阮莲儿几乎都忘记哭泣。

谢吉祥轻轻拍着她的後背,声音异常轻柔地说:「莲儿,你得说实话,这样赵大人才能迅速查明福婶的死因,你不希望福婶一直躺在冰冷冷的殓房中,无法收殓下葬吧?」

她的话语轻柔,却字字砸在阮莲儿心房上,阮莲儿毕竟没应付过这样的场面,上有冷酷的大人,身边是冷漠严肃的官差,谢吉祥如此哄劝,她一下子就崩溃了。

「我爹……我爹他……」阮莲儿哭得说不出话来。

亲生母亲突然被人杀害,死在了冰冷的河水中,而她心里最怀疑的人却是她的亲生父亲,对於一个少女来说,这不啻於双重打击。

阮莲儿话音落下,雅室里陡然一静。

谢吉祥轻轻拍着阮莲儿的後背,抬头看了一眼赵瑞,她从未见过赵瑞当差时的模样,此刻认真端详,才发现他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

只看赵瑞沉思片刻,对赵和泽说了几句,赵和泽便转身退了出去。

谢吉祥回过头来,见阮莲儿已经略缓过神来,才继续说道:「虽然阮叔确实不怎麽顾家,但也毕竟同福婶是少年夫妻,情分还是在的,你如何会这麽说?」

阮莲儿白着脸摇了摇头,「我爹对我娘哪里有什麽情分?若说情分,也单指我娘对他而已。」

赵瑞注意到,阮莲儿每次提到爹、父亲这类的词,话语总是突然停顿一下,彷佛这个词光是从嘴里说出来都是那麽的艰难。

他跟谢吉祥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点了点头,显然两人都很清楚阮家的旧事。

谢吉祥想,自己会知道是因为一年多的邻里相处,而赵瑞肯定是因为阮林氏刚一被认出,立即就开始调查其背景——    可见这个皋陶司里确实能人辈出。

阮家的事说白了并不少见,却也让人唏嘘。

早年阮大的父母在梧桐巷经营一家豆腐坊,因着阮母点豆腐的手艺极好,阮父又是个热心肠,生意一直非常不错。

他们在梧桐巷拚搏将近十年光阴,终於在临近的青梅巷里买了个一进的宅院,阮母身体不是很好,一直没孩子,待落户到青梅巷却突然有了喜讯,可谓是双喜临门。

这孩子就是阮大,父母等了他将近十年,自此以後也不可能再有其他骨肉,因此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简而言之就是宠溺至极。

阮大从小就颇为顽皮,可因为父母从不斥责,他便变本加厉,书院读了几天就打了好几个同窗,最後也不再读书,整日里游手好闲。

待到他十来岁的时候,竟是同人跑去了赌坊,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阮父阮母为了他简直操碎了心,不学无术也就罢了,染上赌这一家子就完了,夫妻俩也不知是如何盘算的,最後竟是买了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回来,说要给自家儿子做媳妇。

这媳妇就是林福姐,她父母双亡,被叔叔卖了。

阮父阮母两个在豆腐坊起早贪黑,自然看不住阮大,家里突然多了个能干的媳妇,倒是能管一管。

大抵也是觉得这媳妇很新鲜,也可能是林福姐跟得太紧,渐渐地,阮大竟然真的不去赌坊了,甚至跟着林福姐一起在豆腐坊帮忙,那一段岁月是阮家最幸福的时光。

阮大十五岁那年,林福姐有了身孕,先生下阮莲儿,之後又生了阮桂,就在人人都以为阮家会继续幸福下去之时,阮父意外摔伤,没几日就撒手人寰,而阮母也跟着病倒,没几天就跟着夫君去了。

这时阮莲儿才三岁,阮桂还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就在人人都以为阮大能重新振作照顾妻女时,却是林福姐担起了豆腐坊,为了一家人的生计辛苦操持。

若是如此,日子也能过,偏偏阮大重新踏入赌坊,从此幸福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就连那个赖以生存的豆腐坊也被卖出去抵债,阮家便流落成如今的模样。

阮大整日不在家,林福姐只能在家里做了豆腐担着卖,靠着不断的辛劳养活一家人,然後因为儿子聪慧,她还勉力送了儿子去读书。

虽然青山书院只要能考上就能减免束修,可笔墨纸张都要不少花销,为了儿子,林福姐更是起早贪黑的忙碌,可是因着她长相艳丽,在暗淡的梧桐巷里彷佛娇艳的牡丹,便渐渐有些地痞无赖纠缠她,有些人喜欢说三道四,便有了不好的传闻。

如此一看,阮大倒也有杀林福的可能,毕竟一个名声不好,又疑似给他戴绿帽子的女人,他没必要留着继续让人嘲笑他。

但事实真的如此吗?案情真的如此简单明了?

谢吉祥的目光慢慢垂落到阮莲儿的脸上,一刹那便否决了这个丈夫因为妻子的传闻而下杀手的可能性。

不,不是的。

阮大确实可能厌恶林福姐,或许也想杀她,但他自己不事生产,每每银钱用完都是回家去讨,勤劳干活的林福姐就是他的钱袋子,阮大杀了林福姐,以後又如何赌博买酒?

谢吉祥能察觉到的问题,赵瑞自然也能想到。

不过转瞬间,两个人就把今日见到阮莲儿後的细枝末节全部回忆起来,谢吉祥看着阮莲儿轻蹙着眉,一脸哀婉,忽然叹了口气。

「莲儿,你为何要如此说呢?」谢吉祥问。

阮莲儿迷茫地看着她,「吉祥姊姊,你说什麽?」

谢吉祥叹了口气,那张总是挂着笑的圆脸上却是没了笑意,就连说话的嗓音也带了些许低沉,不如平日里轻盈明朗。

她认真看着阮莲儿,盯着她额头上的伤痕看了看,然後便从怀中取出金疮药,轻轻给她上药,问出的话却是刺耳,「我知道阮大每每回家会打你,你额头上的伤前日还未曾有,可是昨日阮大回了家?」

只是,若阮大昨日有回家,那刚刚在马车上阮莲儿为何一口咬定阮大好久不曾归家?

为了让阮莲儿说出实话,谢吉祥又道:「若是阮大一直没回家,那是谁打了你,昨日突然归家的阮桂?」

阮莲儿一瞬闭上了嘴,她眼睛微凸,脖子上的血管鼓动,彷佛被掐着嗓子的鸡,呆滞又惊慌。

谢吉祥平日里清甜的嗓音此刻如同一把刀,直直插入她的胸膛里。

阮莲儿张了张嘴,一张苍白的脸憋得通红,最後才抽抽噎噎哭出声来,「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撒谎……我只是、我只是害怕……」

她从小跟着母亲长大,看惯了母亲为了家辛苦劳累,忍气吞声,对於自私冷漠的父亲心里总是怨恨的,可却也有深刻的恐惧。

如今母亲死了,父亲又嗜赌成性,她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家,会面对怎样的命运?

谢吉祥想着,轻轻地叹息,这声叹息声里彷佛包裹着数不清的怜惜,让阮莲儿脸上的泪流得更凶。

「我……我爹说要卖了我,一个月前他突然回来,说我大了,留在家里也是拖累,还不如卖出去换些银钱,也好让父母的日子好过一些。还好、还好我娘没答应,说他要敢卖了我,以後再也不给他钱。」

阮莲儿哽咽道,她有满心的怨恨和委屈,那一个爹字几乎要从喉咙里带着血肉喷出来,悲愤得让人浑身打颤。

她爹对她没有骨肉亲情,唯一能庇佑她的娘也已经死了,若是她爹不是真凶,办完丧事她很可能就被卖了。

谢吉祥一下子便明白,或许对於阮莲儿来说,父亲是杀害母亲的真凶会是最好的结果。

她没有紧迫地盯着阮莲儿看,反而轻轻拍抚她的後背,「我明白,我都明白了,你慢慢说。」

莲儿一开始撒谎,原因倒也可以理解,但现在她不能再继续骗人了。

阮莲儿情绪缓和下来,声音也渐渐平稳,「我娘……我娘昨日是上午走的,她带了乾粮,也说晚上不归家,我没在意。下午我一直在洗黄豆,姊姊也知道,家里那麽多豆腐要做,我不能闲着……黄豆若不清洗乾净是不行的,我得把坏的都挑出来,就怕旁人吃了坏肚子,因此这活得做仔细。

「我一做就是一下午,等把黄豆洗净,再用清水泡好,我就准备煮些面条,将就对付晚食。一个人在家其实挺好的,这麽大的院子只有我一个人,想做什麽做什麽。」阮莲儿抬头看向谢吉祥,唇角微微上扬,「偶尔叫了吉祥姊姊在门口说说话,也特别开心。」

因为有个只会要钱的父亲和要读书的弟弟,阮莲儿的日子过得很清苦。

可是能跟娘亲和弟弟在一起,总是比分崩离析要好过的,阮莲儿对於自己的付出从来没有怨言,只除了对父亲,父亲长年不在家,对她来说反而是好事。

这个单薄的、得如同秋日里乾枯落叶的少女,人生里唯一的乐趣,也就是独自坐在家中的院子里,抬头看着日复一日的天。

「可是他回来了。」阮莲儿语气忽然沉了下去,「我爹突然回家来,先问我我娘去了哪里,我说我娘去上香,然後他就嗤笑出声,说我娘怕不是出去会情郎。我听不惯他如此诋毁娘,心里头憋气,便同他吵了几句,他就生气了……吉祥姊姊也看见了,他一生气我就如此,早就习惯了。」

看着她脸上的大片伤痕,谢吉祥目光沉了沉。

说起父亲,阮莲儿声音里有着难以言说的仇恨,「不过他急着从家里拿钱,也没打我几下,把我推开就要走,我不让他拿了钱走,要不然桂哥儿下个月的束修就没了着落,可他硬是不理。」

阮莲儿忽地抬起头来,对谢吉祥道:「吉祥姊姊,你猜我爹要去做什麽?」

谢吉祥认真看着她,轻轻摇了摇头。

阮莲儿突然笑了,笑得很开怀,可眼角的泪却又潸然而下,「他说,他的红枣儿要出城看戏,他必须要陪她,晚了红枣就不等他了。」

红枣儿?

谢吉祥眉头一动,还来不及同赵瑞对视,就听门外传来一道洪亮的嗓音——    

「苏红枣,香芹巷里的红人,有名的粉灯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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