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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დ资讯] 木樨香《睡了太子不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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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6-29 15:50:5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木樨香《睡了太子不谈情》

出版日期:2023/06/28

内容简介

周凌:孤宠她,是图她美,还爱孤。
唐韵:我进东宫,是图他俊,但也图他有权有势……
假白花心机美人VS.恋爱脑太子,从互相利用到真心相许。

周凌总算明白何谓美色误人,何谓心思不正,
幼时,唐大姑娘的生母隐瞒她性别,把她当男儿教养,
而他也只把她当弟弟,等真相暴露就断了联系,
如今知道她因为唐家通敌的事情走投无路,
顾念那点微薄的兄弟情,与她见上一面,
偏偏她无助落泪,扯他衣袖说往後听他的,令人心软,
明知这女人是个大麻烦,也还是带进东宫;
偏偏她一口一个喜欢他,还在寺庙里为他亲妹挡了一刀,
让他一再把她留下,甚至还想让两人的关系过明路,
只是唐家的罪名,他还有办法大事化小,
她那些想吸她骨髓的亲人,他也有法子对付,
他那爱慕她的表弟还有他的婚事,却不那麽容易处理……

唐韵:不,不用,等我外祖家东山再起,我就要走了,
   我可没想过真的当妃嫔,殿下您别忙!




第一章 盘算过的出路

时序入秋,高风萧飒,呜鸣从耳畔刮过,半息後才打在人身上,一阵肆虐的狂呼,又从脚底下溜出,裹起了前方吹散的落叶,直打着旋儿。

唐韵候在书铺前,一手攥住书稿,一手握住门上的铜环,细嫩的手指被风吹得泛红,襦裙薄薄几层紧贴腰侧,一段婀娜身姿尽显。

「吱呀——」

门扇从里开了一条缝,书铺的老板探出个脑袋来,唐韵赶紧移步上前,递出了手里的书稿,「东家过过眼,可满意?」

侯府高院里养出来的姑娘,说话温婉,却又不失清透,极为悦耳。

书铺老板接过书稿并未查看。

唐家侯府本就是书香门第,这位唐家大姑娘,还曾被自己的母亲瞒住身分,当成世子养了十年,琴棋书画,骑马射箭,样样精通。

六年前身分揭露之後,才恢复了姑娘身,一手好字,自是没得说。

书铺的老板回头从铺子里数出了一吊铜钱拿给唐韵,天边的风似乎吹得更大,老板使了些力才勉强稳住门板。

冷风灌入门缝,唐韵白皙的面容,也被吹出了一层浅粉,嘴角一抹笑容,如芙蕖初开,明艳又透出了几丝脆弱。

任谁瞧了,都忍不住怜惜。

门扇一关,书铺的老板摇头直叹,「可惜了……」

几日前,唐家的大姑娘还是江陵的一朵高门娇花,一朝抄家,跌入尘泥,竟以抄书为生,说来也是个苦命的。

当年唐家大姑娘的女儿身被揭露,先夫人宁氏悬梁自尽,丧期一过,唐侯爷便带回养在别院的外室吴氏,续弦成了新夫人。

吴氏跟前养了九年的公子,倒是如假包换。

只可惜这位公子并不争气,平日里总仗着顺昌侯府的名义,四处招摇,这回更是将唐家送上了绝路——为了一万两银票,他偷出自己亲爹的印章给人做出了一张通关文书,谁知出城的竟是敌国俘虏。

事发後,圣上震怒,唐家被抄家夺爵,唐家父子俩如今还在牢狱里蹲着等待发落,侯府往日风光再无。

昔日的贵女,也成了人人可摘的娇花。

偏生这节骨眼上,吴氏又带着自己的两个闺女没了踪影,剩下唐家大姑娘一人,应付外面一群豺狼虎豹,也不知该如何收场。


唐韵收好铜钱,落下帷帽上的白纱,从书铺出来,脚步匆匆进了身後小巷,刚入拐角,便见一位管家并着两位小厮立在了院门口。

自唐韵搬入此处,每日都有人上门,无论是世家公子,还是纨裤流氓,碍於阮嬷嬷的一张利嘴,都未敢逾越半分,可终究烦不胜烦。

今日唐韵为换铜钱特意起了个早,没料到还是被人堵了门。

「老姊姊还是传达给大姑娘一声,如今江陵城里,能护住你家姑娘的可没几个,唐家男丁犯的是诛九族的死罪,待明儿圣上的旨意一落下来,大姑娘即便不死,也会被充作营妓,王爷心疼大姑娘一身细皮嫩肉,禁不起折腾,这便生了怜悯之心,许诺大姑娘今日只要入了康王府,定能护住姑娘周全……」

来人是康王身边的亲信,刘元庆。

此人曾在宫里当过差,一张巧嘴,善拿捏人心。

唐家被抄家夺爵,大不了归为平民百姓,以唐家大姑娘的姿色,并非就能饿死,然而唐家通敌的罪名一旦成立,可就不是抄家夺爵那般简单,按律法得诛九族,圣上开恩,给了个流刑。

男子流放,女子充妓,届时一个都跑不掉。

昔日高贵不可亵玩的官家大小姐,一朝沦为人人可欺的官妓,对唐韵来说,那才是彻底的毁灭。

一路过来被寒风吹得久了,唐韵的手脚也渐渐地有些发凉,後背轻轻抵上房舍外墙,十指拢於袖中,不知不觉已捏得发白。

「如此也劳烦刘管家回去同王爷说一声,我家姑娘是死是活,全由圣上判决,不敢给王爷添麻烦。」阮嬷嬷一只脚堵在门前,硬是没让半分,「但在此之前,我家姑娘仍是清白之身,朝纲在上,还请王爷莫要逾越。」

「老姊姊,莫不是忠言逆耳……」

刘元庆一句话没说完,「啪」地一声,门板直直朝着他脸砸了过来,险些碰到鼻子,刘元庆慌忙退後一步,忍不住啐了一口,「这婆娘,太不识好歹。」

骂完,他又朝里头扯着嗓子嚷道:「大姑娘得想好了,今夜过後,可就晚了。」

阮嬷嬷关上门,方才知道害怕,一双腿止不住地发抖。

康王爷虽荒淫成性,却终究是宗室,消息定不会有错,圣上这是要定罪了……

可康王府是个什麽样,她又岂能不知?一府上下,关系极为混乱,一个女人伺候了老子又伺候儿子,进了那,同入青楼又有何区别。

阮嬷嬷止不住红了眼睛,「姑娘的女儿身暴露之时,侯爷口口声声说是咱丢了唐家的脸,如今又该拿什麽脸去见先夫人……」

他一心想要个带把儿的,如今好了,一府邸的人,全都要死在这带把儿的人手上。

唐韵进院时,阮嬷嬷还在抹泪。

见人完好无损地回来了,阮嬷嬷憋了一肚子的话一句都没说出来,只握住了唐韵的手,声音颤抖地道:「姑娘,咱逃吧。」

吴氏都能没了踪影,她们怎就逃不得了?横竖都是死,何不博一把。

唐韵刚进来,一双手冰凉,阮嬷嬷握在手里被冻得一缩,心中的念头越发强烈,「顾三公子已经来过几回了,就等姑娘点头。」

顾三公子出身国公府,对唐韵的心意,全江陵无人不知,这些年唐家的墙都快被他爬烂了。

若唐家没出这档子事,两家就该议亲,唐家出事後,顾三公子也早有了要将唐韵送出江陵的想法,只是唐韵在等,阮嬷嬷也在等,等着万一有转机呢……

一旦她出了江陵,这世上再无唐韵此人,有的只是顾三公子养在城外的外室。

好好的正室夫人,成了没名没姓的外室,万不得已,阮嬷嬷也不会让唐韵择了这条路,可今日康王府的人已经登了门,两人所盼着的那点侥幸也随之破灭,再不走,当真是来不及了。

屋内一时安静无声,唯有耳边狂风撼动旧院门板的「砰砰」声响,唐韵眸子里的惊慌早已在进门之前,尽数敛去。

沉默片刻,唐韵终是点了头,「我写封信。」

小半炷香的功夫,唐韵将纸张吹乾,折成了个豆腐块儿,拿给阮嬷嬷,细声吩咐道:「嬷嬷别急着去顾家,先去一趟万福钱庄。」


辰时一过,天色亮开,秋风消了不少。

阮嬷嬷走後,唐韵端坐在屋内的香妃凳上,院门外陆续又有吵闹声不断传入耳中。

「唐姑娘,在下是真心相求,若唐姑娘愿意,在下定将全部身家相托,这辈子也仅唐姑娘一人。」

那人的话音一落,身旁便是一阵哄笑。

一男子带着讽刺道:「全部身家?先说说你家能拿出几两银子?真是癞虾蟆想吃天鹅肉,白白折了唐姑娘的身价,凭唐姑娘的姿色,没个千金,你也好意思搂入被窝?唐姑娘今儿只要出来给本公子看一眼,本公子便出五两银子。」

「我出十两。」

「十两!」

「二十两……」

一道一道的叫价声,恍如在争抢着青楼里的头牌,哄哄闹闹,越来越乱。

唐韵心口突突一阵跳,呼吸越来越紧,彷佛又听到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声音——

「她是你的女儿啊!」

「是儿是女,脱了一看便知。」

「唐文轩,你就是个畜生。」母亲紧紧地将她护在怀里,一把刀子挡在她身前,痛声质问:「是我非得喜欢儿子的吗,怀在肚子里时,你们个个便唤她为少爷,要她为唐家争光……」

刀子插进喉咙前,母亲一双手颤颤地摸上她的头,笑着道:「韵儿啊,母亲好像错了,好在如今还来得及……」

母亲当真是悬梁自尽的吗?

不,她都明白,唐文轩其实早就知道她的身分,有好处的时候就不提,没了好处便拿这事逼死了母亲,悬梁自尽不过是粉饰的说法。

从五进的侯府大院到如今勉强能容身的狭小旧院,从世家大小姐到落魄的罪臣之女,唐韵一直未曾掉过一滴泪,此时眼眶里的一滴泪珠子却无声地溢出,「啪嗒」落入了她已掐得泛白的手指缝里。



昏暗的云雾遮住了日头,偶尔漏下一点光线,又慢慢地隐入了云层,直到天边彻底没了一丝光亮,阮嬷嬷才回来。

屋内已经亮了灯,星点灯火投在墙上,映出了一道窈窕身影。

阮嬷嬷推门而入,匆匆同唐韵禀报,「奴婢照着姑娘的吩咐,先去了万福钱庄,掌柜的反应倒是同姑娘说的一样,单凭一把钥匙取不出东西,还得要名儿。」阮嬷嬷继续道,「从钱庄出来,奴婢特意绕到了街口,再去康王府的巷子,天擦黑时,才约了顾三公子。」

说起顾三公子,阮嬷嬷心头终於放松了一些,凑近唐韵耳边,「顾三公子让姑娘放心,亥时一刻,他在西街的胭脂铺子前等着姑娘,余下的事姑娘就莫要管了,他来做安排。」

唐韵点了头,「成。」

夜色渐深,明月从屋顶洒下,落入窗棂,屋内主仆一坐一立,彷佛屏了呼吸,谁也没说话。

阮嬷嬷攥住怀里的包袱,目光一直盯着沙漏。

这般硬生生地熬到了戌时两刻,阮嬷嬷的心因紧张已经跳到了嗓子眼上,「姑娘,该走了。」

唐韵却纹丝不动,轻声道:「再等等。」

眼见到了戌时三刻,唐韵还是没有离开的打算,阮嬷嬷心头一急,「大姑娘,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顾三公子……」

阮嬷嬷的话音刚落,院外的木板门,突地传来了「咚咚」两道叩门声,随後院门竟是「吱呀」一声被推开。

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阮嬷嬷险些一头栽在地上,唐韵紧攥在袖筒里的双手,却是一下松开,起身拉住已捞起门後木棍的嬷嬷,抬步走到了门槛处。

对面夜色里的一盏羊角灯,赛过了唐韵屋内灯油的光亮,盖过月光,勾出了一道长长的身影。

黑色衣袍与夜色相融,能瞧见的,唯有他身上错综复杂的金丝龙纹。

唐韵彻底地松了心弦。

十年的侯府世子身分,让她不同於旁的姑娘临难之时只会哭哭啼啼,可她到底又只是个姑娘,也会害怕,也会有自己的小心思。

唐韵抬手,轻轻拢了拢鬓边的青丝。

对面的人影渐近,立在离她最近的圆柱前,灯罩落下的一瞬,光亮划过了他手里的漆木匣子。

唐韵认得,那是当年两人一同存在万福钱庄的一张银票。

六年未见,那张脸还是一如既往的清隽高贵,个头却窜出了好高一截,足足高出了她一颗头。

对方漆黑的瞳仁,先是淡漠地落在自己身上,顿了两息,似乎才终於找到了六年前的一丝影子,眸色一柔,缓缓弯起了唇角。

「唐弟。」

大周人皆知,当朝太子周凌,华胄高贵,温良仁义,尤其是笑起来的模样,如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但只有唐韵知道,今儿要他来这一趟,有多不容易。

相比起太子的迟疑,唐韵一眼便认出了他。

脚下的羊角灯,照进她眸子内,映出了两簇灼灼火光,眼底的惊喜来不及掩饰一瞬掠过眼底,继而才回神,匆匆弯身道:「殿下。」

闻得这一声,身後阮嬷嬷手里的木棍顿时软了下来。

唐韵租来的院子破旧,门框也低,周凌上前一步,正欲将手里的木匣子递过去,立在门槛处的唐韵却先後退了两步,为他让出了路。

旧院本就狭小,周凌一进来,屋子更显拥挤。

一张书桌,两张高凳,一个香妃凳,乾净倒是挺乾净,可与之前她侯府的院子相比,乃天壤之别,周凌纵然知道她如今的处境艰难,亲眼见到,还是有些落差。

当年唐韵还是侯府世子时,自己曾无数次造访过她的院子。

不说大小,单是屋内的布置,说一句奢靡华贵一点都不为过,再看一眼身旁褪了色的木凳,确实艰难……

周凌的目光刚从木凳上抬起,便瞥见了唐韵躲闪的目光,想起她之前的体面,终是落坐温声问道:「今日听人说,你去了万福钱庄。」

唐韵提起桌上的茶壶,正备着茶水,闻言手突地一抖,忙搁了茶壶致歉道:「实属无奈之举,才动了同殿下的……」

「无妨。」周凌没想到会吓着她,更没料到,才六年不见,她就变得如此胆小,小脸都白了。他温柔地伸出手,轻轻碰了她的胳膊,视线往上抬了抬,笑着道:「本就该是你的东西。」

六年前,唐韵最後一次跟着太子参加了宫中的狩猎,全场只放了一只猎物,两人一个射中了兔子的头,一个射中了心脏。

谁也分不出头筹来,事後又相互谦让,还是唐韵想出了个点子,将奖励得来的一百两银票存在了万福钱庄,以太子的名头存,钥匙唐韵保管。

区区一百两银子,於那时的两人来说不足挂齿,不过就是图个乐子。

六年过去,周凌依然还是太子,仍旧看不起这一百两银子,但唐韵不一样了,唐家被抄,她身无分文,一百两银子能救命。

周凌黄昏时才听到消息,旁的事情他许是帮不上,这一百两银子,他还是能给。

他将木匣子搁在了书案上,又想自己既然已经来了,就唐韵眼下的处境,他身为太子和她几年的兄弟,不说些什麽也实在说不过去,便道:「唐弟也无需着急,银子不够,差人同孤说一声。」

这话听着好听,但并不实际。

能差什麽人?她一个罪臣之女,哪里能递消息进宫,今日若非动了钱庄木匣子的念头,钱庄的人也不可能会寻到他那儿。

唐韵倒是一脸感动,道了一声「多谢殿下」,垂目将手里的竹制茶杯小心翼翼递到了他跟前。

周凌扫了一眼茶杯没动。

目光落在了推过来的那双手上,修长的十指白皙细嫩,如同剥了壳的鸡蛋,伸手时桃粉袖口下露出的一截手腕更是莹白如玉。

是了,她是个姑娘。

周凌见她一直立在跟前,并未落坐,指甲都快将自个儿的掌心掐破了,到底起了几分怜香惜玉之心,轻声道:「唐大人的案子有些棘手。」

不料这一句落下,对面的人便落起了金豆子。

变了……周凌不禁感慨,从唐韵跌跌撞撞学走路起,他就从未见她哭过,哪怕从马背上摔下来,膝盖血肉模糊,也没见她哭过一回。

六年真的能改变一个人,尤其还是从小男孩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姑娘。

「此事事关社稷,圣上发怒,孤试探了几回,也插不进手……」周凌显出了一丝爱莫能助的惋惜,声音尽量放得很轻,生怕吓着了她。

即便如此,对面那个人眼里的金豆子,还是在无声地往下坠。

周凌及时将那句流刑收了回去,继而安慰道:「也并非没有转机,若出城的俘虏被找到,洗清唐大人的清白,圣上自然会还唐家一个公道。」

这话同他适才说的那句,去宫里找他,不就一个意思?怎可能呢,俘虏都出城了,上哪儿去找。

「殿下……」唐韵抬起头来,眼睛泪雾蒙蒙,眼角已晕出了一团浅红,像极了春绽的桃花瓣儿。

这番模样,倒是同他屋里的小顺子一个样,不过小顺子是自个儿用胭脂偷偷抹的,她这个似乎是天生的。

但他今日前来,只为送这一百两银子,别无他意。

周凌歉意地一笑,「唐弟莫要过於忧心,早些歇息,待有了消息,孤再派人前来知会唐弟。」

康王爷都知道唐家要判流刑了,周凌身为一国太子,岂能不知。

看出了唐韵眼里的不信,也知道自己态度敷衍,可事到如今,有些事也不必说破,他目光一转,极为自然地挪动了脚步,这一转,却好巧不巧见到了阮嬷嬷怀里的包袱。

这时候,主仆两人收拾好包袱,还能干麽?

周凌的脚步微微一顿,明白自己今夜多半来的不是时候。

不过,当也来得及离开。

他正欲转身视而不见,阮嬷嬷却似是被他那一眼瞧得害怕了,「扑通」一下跪了下来,颤声道:「殿下,不关姑娘的事,都是奴婢,是奴婢怕死……」

偏僻的旧院,夜深人静,嬷嬷的话音一落,屋子里更是安静得落针可闻。

他的脚步定在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半晌才转过头看向了唐韵,不得不以他太子的身分开口询问,「唐弟是要去哪?」

虽是质问,语气并无半分严厉,嘴角甚至还挂了一道浅淡的笑容。

周凌认为无论是自己的脸色,还是说话的语气,都已经极为温和了,是个聪明的人,都知道他有意要揭过,也知道该怎麽回答。

对面的唐韵,却迟迟没有开口。

他不知她到底是如何想的,自己该做的能做的,这不都已经做了?正疑惑,唐韵突地往他跟前走了两步,伸手抓住了他的衣袖。

宽大的墨色袖口,随着她的动作,微微一紧。

周凌盯着袖下那只白嫩得有些过分的小手,突然弯唇一笑,觉得她可能误会了自己的意思,通敌之罪,岂是他能左右。

「孤……」

「凌兄。」

他单名一个「凌」,字宇安。

唐韵五岁那年,他八岁,为了彰显自己大哥的风范,他拍着胸脯对她说:「你唤孤一声凌兄,往後孤罩着你。」

但现在捡起这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儿来说,以为还能改变什麽?

周凌但笑不语地掀起了眼皮子,又对上了一双楚楚生怜的眼睛。

眼圈的殷红艳如杜鹃,双唇粉嫩,紧紧抿住,金豆子挂在光洁的下颚处,徐徐滚落……

他的眉目几不可察往上一挑,确实可怜,但他爱莫能助啊。

周凌这副温润如玉的表皮之下,藏着的是一颗清冷凉薄之心,自来没什麽同情心。

别开目光,他轻拽了一下自己的衣袖,结果没拽动,「唐……」

「往後,我都听凌哥哥的。」

轻如猫儿的声音,又软又糯,毫无防备地挠了一下他的耳朵,有那麽一瞬,他的心跳是慢了一些。

周凌沉默了,这要他如何是好呢。

第二章 姑娘是麻烦

一直守在门外的太监明庆德,半天没见人出来,甚是疑惑。

适才进去时,殿下只说递个东西便出来,这都过了小半个时辰了,人还是没出来,是怎麽了?

正着急得伸长脖子往里看,院子里终於有了动静。

不只是他主子出来了,後面还带了个姑娘,姑娘身後还跟了个婆子。

明庆德精神猛地一抖,「殿下……」这可是唐家的大姑娘,主子确定没带错人……

「上车。」

周凌发话,做奴才的自然不敢再问,几人先後上车。

车毂辘滚动,离开了院门好长一段距离,唐韵的心才总算安稳下来。

白日里让阮嬷嬷跑那麽一趟,她并没有太大的把握。

唐家犯的是通敌之罪,而她又是罪臣之女,就算昔日两人有过那麽一段交情在,作为一国储君,周凌也未必就会出手相助,且两人已有六年未见。

好不容易盼星星盼月亮地把人盼来了,她又怎可能让他就那般轻易地走了,想起自己适才的行为,唐韵的耳根子一阵阵发烫。

她从未如此豁出去脸面,主动牵过一个男人的衣袖,纵使那人昔日同自己是「兄弟」。

一路上,唐韵的目光忍不住偷偷往身侧瞧了几回。

两人六年未见,如今又有了男女之别,早已没了从前的话题,上车後不久,周凌便对她说了一声「孤眯会儿」,便自个儿坐在一旁打起了盹。

宽敞的空间内,多了一个人,周凌不太习惯。

脑袋偏来偏去,总觉鼻尖有股陌生的幽香萦绕,扰得他不得安宁,睡也没睡踏实。

等到了东宫,马车停稳,他睁开眼睛,脸色已有几丝疲惫,却也没忘嘱咐唐韵,「早些歇息。」

但没说如何安置她。

唐韵也没问,今夜能到东宫,已经是她的造化。

最後还是明庆德一路小跑追了上去询问,得到的答覆是——

「孤乏了,你看着办。」

无言以对的明庆德只得将人暂时安置在了隔壁的西暖阁内,远的地儿,他不敢带人过去,大半夜闹出动静,让人瞧见,明儿朝中必定会引起轰动。

但明日天亮之後,唐家姑娘何去何从,他便完全不知。

明庆德生怕自己会错主子的意思,往後办错了事,安置好唐韵回来,赶紧进去大着胆子请示了一回,「殿下对唐姑娘是何打算?」

唐姑娘都被带到了宫中,那唐家的案子不结了?

伺候殿下这麽些年,自己还从未见过殿下因美色误过事,往日圣上也给他赏赐过美人,贵妃娘娘也曾给他安排过世家贵女,殿下如同修行的和尚,从不沾身。

拿他的话说就是「女人太麻烦」。

殿下自律的名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明庆德实在想不明白,今日他怎就犯了糊涂,将唐韵带回来了,唐家的案子,如今可是在他手上。

这不搬石头砸自己脚吗?

周凌刚从浴池出来,身上披了一件单薄的外袍。

黑漆的深眸,盯在明庆德身上,直盯得他额头冒汗了,才无趣地移开,十指的指腹从眼上抹过,再松开,眼底便多了一丝不可置信。

他还真将唐韵带进来了……不是梦。

周凌烦躁的抬眼,扫了一圈自己的屋子,琉璃为瓦,金砖铺地,兽皮铺地,金足樽、翡翠盘……再想起适才那破屋子里褪了色的木凳,竹制水杯……

两道浓密的剑眉轻轻一蹙,他褪下身上的外袍抛给了跟前的明庆德,余下一身里衣松松垮垮的挂在身上,面上此时虽也挂着笑,却是一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漠,绝不同於适才那副温润如玉的模样。

明庆德不敢再多问,正欲退下,便听主子自顾自地轻声喃道:「你今儿是没见到那院子。」

明庆德忙打起精神听着。

「太破了。」

周凌说了这句就没了下文,过了好半晌,明庆德才隐约咀嚼出了他这话的意思,合着殿下今夜带了唐姑娘回来,只是嫌弃她住的地儿?

明日唐家的流刑一下来,唐姑娘去的就不是那院子了,而是青楼,以唐姑娘的骨气,多半会香消玉殒。

这些殿下早就知道。

住的地方,能比要她一条命还重要?

周凌看出了他眼里的疑惑,不由一斥,「整日就知道打打杀杀,成何体统,今日刘大人前来讲学,还夸了孤一句,殿下贤明,其心甚善。」

明庆德嘴角忍不住的犯了抽。

是,主子心底宽厚,是他自个儿心眼太坏,明庆德连忙跪地请示道:「奴才明儿该收拾後院哪处给唐姑娘。」

周凌人已经坐上了榻,一只脚都盖进被窝了,动作硬生生地顿住,偏过头来质问:「後院?」

「不,不是後院,那是……」

对……周凌才又想起来,她是个姑娘,来了东宫,不住後宫,莫不成还得像从前那般,同他住在前殿?

跑了这大半晚上,周凌是真累了,极为不耐烦地道:「随便。」

明庆德的脑子彻底地疼上了,怎麽个随便法?

正绞尽脑汁,头顶上又甩来了一句——

「去查一下抄家之後她的行踪,去过哪儿,见过哪些人,破院子留不得了,掀了吧,还有,别让她出来。」

明庆德彻底沉默了。


见隔壁房内的灯火彻底暗了下来,唐韵才坐上了床榻。

琉璃为瓦,金砖为地,月色如洗,洒在糊了窗纱的雕花漆木窗外,耳边一片安静,再也听不到门板被风声撼动的「砰砰」声响。

久违的安稳,让身体里累积到极致的疲惫涌上,她眼皮子合起来,便再也睁不开。

阮嬷嬷打水拧了一把帕子,正准备让她擦擦脸,转过身,便见其歪在了床榻上,闭着眼也是皱着眉的,纤细的身躯,紧紧地缩成一团。

阮嬷嬷想起姑娘这几日受的罪,心头蓦然一酸,走过去,拉了被褥轻轻地盖在她身上。

起初她还曾疑惑姑娘为何要让她去一趟钱庄,直到见到太子的那一瞬,便什麽都明白了,姑娘早就给自己寻了一条路。

同顾家三公子出城,不过是最後一个选择。

可东宫这条路,又谈何容易?

阮嬷嬷看着熟睡中的脸,心疼地道:「姑娘好好睡吧,奴婢早就说过,姑娘这一生,不该止於此。」



翌日天边刚翻出鱼肚白,明庆德便到了西暖阁。

刘太傅,每日辰时固定会前来东宫为太子讲学,且这两日,一日比一日早,明庆德生怕被撞上,急急忙忙上了门。

听见「咚咚」两道敲门声,唐韵猛地惊醒,翻身坐了起来,刚刚才闭上眼睛的阮嬷嬷也是一惊,赶紧起身开了门。

微亮的天色,让门外明庆德的脸一团模糊,他咧出一口白牙来,笑着问道:「唐姑娘可醒了?」

唐韵哪里还有睡意,蹭了床边的鞋,匆匆走到门前。

明庆德见了人,半点不敢磨蹭,催促道:「殿下已为唐姑娘分派了住处,奴才这就带姑娘过去。」

她们昨夜过来,也就一个包袱,阮嬷嬷转身去提,唐韵紧跟上明庆德的脚步。

时辰太早,路都看不清,明庆德又像是做贼似的,带着两人专走偏僻的地儿,从主殿到後院,硬是没惊动一人,顺顺利利地将人领到了後院最靠里的一处宫殿。

静安殿,不出来见人,住这儿就最合适。

明庆德看着唐韵进去,不忘转达主子的吩咐,「唐姑娘先且住着,待会儿奴才给您寻个婢女来,姑娘有什麽需求,交代婢女去办,东宫路复杂,姑娘万不可乱闯。」

这个时辰出来,还一路急赶,表示如今的她还见不得人。

唐韵清楚自己的身分,也明白明庆德话里的意思,点头应道:「多谢公公,请殿下放心。」

「那唐姑娘好生歇息。」

他说完,转身回去覆命。

此时天色尚未亮开,明庆德回到东暖阁,见里头已是人来人往,心头一阵疑惑,殿下今儿怎起这般早。

进屋时,太监小顺子正在伺候太子更衣,待他替太子扣上了腰间的玉带,明庆德才走近,打算禀报唐姑娘的事。

「殿下……」

周凌面上明显带着疲倦,连一贯的和悦都没了,揉着太阳穴,掐断了他後面要禀报的话,「让孤安静会儿。」

明庆德不知缘故,望了一眼身旁的小顺子,小顺子才低声说:「刘大人来了。」

他转过头,望了一眼屋内的沙漏。

卯时二刻,太傅还真是一日比一日早。

见周凌已经抬步去往书房,明庆德极有眼力地从屋内的木几上拿起了刘太傅昨日讲学的《史记》,三步并做两步,赶紧追了出去。

不过一瞬,东宫的书房内,一片灯火通明。

那头刘太傅的脚步刚入东宫,便瞧见了书房方向的灯光,心头不由「咯噔」一沉。

今日,莫不是又晚了……

明庆德守在书房外,见到刘太傅来了,忙迎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笑着招呼道:「刘大人,今儿怎这般早。」

这话听进刘太傅耳里,却是讽刺,作为臣子,岂能日日让太子候着他?

「殿下勤学,竟比我这个当先生的还起得早,下官汗颜啊。」

明庆德心道,这还不是被你逼的吗,你要是晚点来,殿下犯得着早起?但嘴上的话又是另外一个样,「刘大人言重了,殿下这是多年养成的习惯……」


卯时二刻进书房,辰时末,太子才从里出来。

昨儿折腾到半夜才睡,今日刘太傅也不知道受了什麽刺激,孜孜不倦地讲了近两个时辰的学,周凌一双眼睛硬生生地熬出了几条血丝,一进暖阁便歪在了软榻上,闭目养起了神。

迷迷糊糊之际,听明庆德问:「殿下,唐家的案子……」

辰时一过,圣上就得定罪了。

他也是怕误了事,毕竟殿下昨夜都将唐姑娘带回来了。

周凌不耐烦地道:「该怎麽判就怎麽判。」卷宗都交给了刑部,他能有什麽法子?唐家通敌之罪,无力回天。

明庆德不敢再多问一句,赶紧出去布膳。

膳食端上来,周凌才睁眼移步,拿起碗里的瓷勺,刚舀了一口甜粥,还未送到嘴里,屋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殿下……」

还让不让人清净了!

周凌往後一仰,手里的瓷勺突地掷了出来,「匡当」几声,在桌上直打着转儿,明庆德忙上前,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了,方才幸免落地。

刚进来的小太监被这突如其来的盛怒吓到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一阵死寂般的安静,小太监的身子都抖上了,太子的态度才转变了回来,温声问那小太监,「何事?」

可适才那一幕,已经在小太监心头有了阴影,说话也磕磕绊绊了起来,「皇、皇后娘娘宣,殿下去一趟凤栖殿。」

当今皇后娘娘,太子的生母。

太子想不起来,今日母后有何宴会,抬头看向那小太监,「可有说何事?」

小太监额头抵地,「娘娘倒,倒是没说,不过奴才见到了顾家夫人。」

成,早膳不用吃了。



当今皇后膝下育有一子一女,儿子是当今太子,女儿是万千娇宠的安阳公主。

纵然皇上身边的美人再多,仗着有这一对儿女,皇后的脸上终日带着笑,平日里同人闲聊,嘴边提的最多的也是一双儿女。

「昨日宁安殿那位,徒手猎了一头大虫,再瞧瞧咱们太子那身秀气架子,本宫这心头总是七上八下的,前儿也不知怎麽了,还闹起了吃素,倒让本宫想了起来,儿时他连杀只兔子都不……」

话还未说完,对面一排桂花树底下,便走来了两道身影,一个身形挺拔走路带风,一个弓腰跟着直追。

眼见就要进来了,不知怎的,前头那黑色身影突地一顿,又走回去了。

身旁的顾夫人也瞧见了,忙问了一声皇后,「可是太子殿下来了。」

皇后怎能瞧不见,眼皮子一跳,同身旁的苏嬷嬷使了个眼色,苏嬷嬷心下了然,脚步急急下了台阶,一面追一面唤道:「太子殿下……」

这一声唤来,立在桂树底下,正赏着桂花的一位姑娘蓦然回过了头。

鹅蛋脸,一对柳叶眉,秋水剪瞳,自带一股子含情脉脉。

许是不知身後早来了人,这番一转身,目光与周凌的好巧碰了个正着,姑娘的脸色霎时红了个透,忙低头蹲身行礼,「民女拜见殿下。」

「免礼。」本来发现异状,就想避开的周凌避无可避,只好温和地回了一声,从她身旁走过,到了皇后和顾夫人跟前,含笑道,「儿臣见母后同舅母聊得畅怀,不忍打扰。」

皇后知他是什麽心思,并未揭穿。

这麽些年了,一见到姑娘,就是这个德行,莫非姑娘家有那大虫厉害,能将他吃了。

顾夫人赶紧起身行礼,「殿下。」

「都是自家人,不必讲究虚礼。」周凌坐到皇后身边,客气地问了一声,「舅母的腿风湿可好了些?」

顾夫人万没料到太子竟然记得这一桩,颇有些受宠若惊,又行了礼,感激地道:「多谢殿下惦记,都是老毛病,没什麽大碍。」

周凌温和道:「还是仔细些好。」

这一问一答,顾夫人看着跟前相貌堂堂的周凌,想着他出身高贵,却对她这个妇人都能体贴入微,再想想自己那不争气的儿子,脸上的愁容盖都盖不住。

偏生皇后又问了一句,「渊哥儿也有好些日子没进宫了,要是闲下来,让他到东宫,找他表哥切磋切磋武艺。」

顾家三公子顾景渊,小太子一岁,从小就爱耍刀弄枪,四书五经背不了几篇,倒是单挑了几个武将。

正好,这段日子让他进宫来带带太子。

太子什麽都好,就是心太善,身板又瘦削,再不学点防身的功夫,哪天要是同宁安殿的那位猎大虫的皇子遇上,岂不吃亏。

顾夫人也没瞒着了,满脸愁容地道:「昨夜也不知道发了哪门子疯,跑到城门口,吹了一宿的冷风,凌晨就烧上了,这会子还躺着呢……」

皇后神色一诧,「怎麽还烧上了。」问完又连忙转头看向太子,「待会儿你派个太医过去瞧瞧,风寒可不是小事。」

小时候周凌得了一场风寒,险些把她吓死,所以每回看着他,皇后都觉他身子骨弱。

「母后放心。」太子说完当下转头唤了一声,「明庆德。」

「奴才这就去办。」明庆德领命,脚步匆匆出了凤栖殿。

顾夫人今日进宫来,断也不是为了这事,见话说得差不多了,皇后便同还立在桂花树下的姑娘招了招手,「你过来。」

少女的脸颊又生了红,埋头迈着碎步到了跟前,乖巧地唤了一声,「娘娘。」

「多标致的姑娘。」皇后先是笑着夸了一声,後才看着太子介绍道:「这是你舅母娘家的侄女,姓王,她父亲王治,殿下也认识,去年才升为了户部侍郎,按辈分,也算是你的表妹,前儿刚来江陵,本宫瞧着小姑娘乖巧,便想留在宫中,陪本宫几日,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皇后一面说着,一面察看周凌的脸色。

这孩子过了年便弱冠了,却未曾听他说过有中意的女子,再如此下去,等到皇上指婚的地步,便不是他们母子能左右得了的。

为了一个太子妃,这些年她相过不少世家姑娘,能想到的都给他带到跟前过了眼,奈何始终没让他满意。

今日这王家姑娘,多水灵,家世也清白,她实在不希望再希望落空。

「母后喜欢便好。」

见他依旧是这副态度,皇后索性挑明,「本宫记得东宫的静安殿,种了一片腊梅,太子今儿正好来了,替本宫带王姑娘去瞧瞧?」

周凌一笑,「母后怕是糊涂了,腊梅开在腊月,时下不过八月。」

皇后懊恼自己一时嘴快,竟忘了时节。

但话都说到了这分上,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皇后直截了当地道:「腊梅瞧不成,本宫这园子里的桂花倒开得正好,殿下陪王姑娘赏会儿花。」

要撮合两人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这回周凌倒是爽快地应了下来,「好。」随後起身走到了王姑娘跟前,礼貌地招呼道:「王姑娘,请。」

高贵之人的谦和,最为致命。

王姑娘哪里受过这番待遇,低头垂目,紧张得脚步都不知道该如何迈,周凌往前走了好几步了,王姑娘才回过神,忙忙追上。

昨日刮了一日的风,桂花满地都是。

密密麻麻的花瓣,细小如针,镶在金砖缝儿里,脚一踩,全成了一团烂泥,甚至还沾了些在鞋面上,甩都甩不掉。

周凌不明白,这东西有何好赏的。

入了桂花林,没走几步,太子便受不了满脚的碎花,脚步停了下来,转头看向了身後。

皇后和顾夫人,果然没了身影。

正准备收回目光,眼角却意外瞥见跟前的姑娘,眉目半垂,一脸含春,彷佛自己对她做了什麽出格的事一般,臊得一对眼睫毛上下直颤。

周凌越发觉得无趣,淡淡道:「喜欢?」

适才他那一转头,王姑娘便觉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羞得不敢抬目,如今被他这番一问,理所当然地理解为问的是他本人。

王姑娘尽管羞涩,还是鼓足勇气,点了头。

「喜欢,就多赏会儿。」他不喜欢。

王姑娘还未从他这话反应过来,周凌已抬步从她身旁走过,头也不回地出了桂花林,待王姑娘明白过来,是误会了意思,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周凌出来後,脚步如风,下了凤栖殿外的踏跺,脚步才慢下来,垂目瞧了一眼自己的鞋面,两道眉轻蹙。

今儿才刚换上的新靴,污了。

他脚底踩在凹凸不平的砖面上,使劲儿一蹭,刮出了一片桂花残瓣,方才觉轻松了些。

明庆德被他支去太医院请人,如今身边便没人再跟着,他一人走在凤栖殿门前的那条甬道上,也就只清净一会儿,迎面便撞上了一人。

京兆府的高大人。

见到太子时,高府尹恍如见到救星一般,两人中间还隔五步之远,硬是「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殿下……」

适才眉间那抹不耐的神色,彷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周凌抬手虚扶了一把,「高大人,出了何事,起来说话。」

高府尹一个着急,乱了语序,「殿下不知,唐家大姑娘失踪了。」

周凌不太明白,一个罪臣之女,失踪就失踪,至於急成这样?

高府尹已经急出了一身汗,单是这事,倒也好办,失踪了,找人便是,偏偏……

「顾家三公子今早敲了京兆府门前的鼓,一口咬定是康王爷劫了人,说、说属下不去康王府捉人,京兆府门前的鼓便会一直敲下去。」

顾三公子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子,也是太子的亲表弟,惹了事,不寻皇后不寻太子,还能寻谁。

周凌的神色这才有了些波动。

顾景渊,昨夜在城门口喝了一夜的风……莫非是等着要接唐韵?

不流露半点思绪,高府尹离开後,周凌并未着急,回东宫先让小顺子寻了一双乾净的靴,才套了一只脚,乾武殿的魏公公便来了。

「太子殿下,皇上有召。」

唐家通敌案今日定案,顾三公子一敲鼓,皇上怎能不知道。

太子出了东宫,刚上轿,明庆德也回来了。

他跟在轿边,一双腿将袍摆荡得「扑扑」响,压低了声音挨着太子禀报道:「殿下,康王爷进了宫,似是为了唐姑娘。」

适才他到太医院请完太医,人还没走出甬道,迎面便遇上了康王爷。

康王爷嚷嚷着抱怨,「还击鼓鸣冤?本王活了这麽大岁数,何曾受过如此冤枉,本王想要女人,用得着去劫?唐家如今是什麽样?通敌的叛徒!唐家姑娘即便有天仙的姿容,本王也不会行如此愚蠢之事,今日本王非得让兄长评评理……」

明庆德一听,便知是怎麽回事。

唐姑娘莫名「失踪」,迟早会爆出来,他早知道会有这麽一天,不过,昨儿唐姑娘进宫之前,殿下必定也想好了对策。

「康王爷已经去了御书房见皇上,唐姑娘先前住的那院子,奴才倒是照着……」

明庆德的话还没说完,便见太子从轿上探出个头来,笑得格外温和,「唐家姑娘莫名失踪,国公府顾三公子,康王府康王爷,不惜闹到了公堂上,一个斩钉截铁地说人被劫持了,一个矢口否认,怎麽,你好似知道唐姑娘此时人在哪?」

明庆德脚下一个没跟上,差点绊了个跟头,抬起头神色呆愣地望着太子渐渐前行的轿,半晌才回过神。

什麽脸面,什麽王法公道……他们殿下是不放在眼里啊,他活的岁数还是太短了。

第三章 不忍赶走她

乾武殿内,皇上坐在上位,一面吃着吴贵嫔剥来的葡萄,一面听康王诉苦。

「顾家那小崽子,就是被顾长风娇惯坏了,失了规矩,想当初本王膝下那几个儿子,哪个不是被管教得服服帖帖,谁敢这番胡闹?乱击鸣冤鼓,可是要掉脑袋的……」

皇上听了这大半天,终於坐直了身子,看了一眼满腔怒气的康王,胸口先是几个震动,後才笑出了声,「掉脑袋,倒也不至於。」

康王别过头,一脸愤愤不平,到底是消了声。

皇上慢悠悠地接过吴贵嫔递过来的绢帕,拭了拭嘴角,「你啊,难得进宫来一趟,怎还是之前那个急脾气,人没在你那儿,他顾家三公子要告就告,你怕什麽。」

康王一愣,「腾」地一下站了起来,「兄长……」

他话还未说完,殿外魏公公便弯着腰走了进来。

皇上的目光立即从康王身上挪开,落在了魏公公身上,魏公公也没让他失望,上前禀报了一句,「皇上,太子来了。」

皇上眉宇间的烦躁明显缓了下来,「宣。」

当年他在几个儿子中,为何挑了太子为储君,除了立嫡立长之外,便是这点,太子总是能在他最烦躁的时候,及时为他化解麻烦。

屁大的事,也能闹进宫里?为了一个唐家姑娘,一个击鼓,一个喊冤,敢情他这儿还成了平冤的府衙了。

周凌今儿依旧是一身金绣黑袍,身形不似三皇子那般弱不禁风,也不似二皇子那般魁梧,个头却比两人要高一截,人一进来,便带了一股年轻的朝气,唇边的一道微笑,更是让殿内瞬间敞亮了不少。

「父皇,王叔。」他一一问了好,包括皇上身边的新宠吴贵嫔,也问候了一声,大方的态度,既没失他太子的身分,还给人一种温润懂礼大度的印象。

皇上尤其喜欢他身上这股子自己没有的儒雅,招手指了身旁的座儿,「来的正好,你王叔受了欺负,你过来给他断个公道。」

康王见皇上竟当着小辈的面这麽说,半点面子都不给,不由老脸一红,埋怨了一句,「兄长……」

周凌先了然地看了一眼皇上,再笑着同康王道:「王叔当年曾陪父皇四处征战,才有了我大周今日的国土归一,如此劳苦功高,岂能蒙受冤屈。」

周凌的话,简直说到了康王的心坎里。

可不是,当年他打仗之时,顾家那黄毛小子还没影呢……如今竟敢骑到他头上了。

康王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正要接着数落顾家的桩桩罪恶,又听周凌缓缓道:「孤还记得儿时,父王曾掌灯修补过大周律,王叔还有几位当朝老臣,个个挑灯相伴,熬红了眼睛,无一不骂前朝天子治国不力,朝纲混乱如斯,以至君不君臣不臣,朝野一片腐败,贪污受贿,荒淫成性,最後才落了个失民心,百姓齐诛的下场。」

周凌说话时,不疾不徐,吐词极为清晰,面色虽带着笑,说出来的一字一句,却能让人不觉绷直了脊背。

诚然康王这回是真遭了冤枉,但这些年,舒服日子过习惯了,谁又能保持初心,没干些违纪朝纲的事儿,他最近两年的名声,确实不太好。

康王刚冒生出来的得意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也渐渐地变了颜色。

周凌便也点到为止,没再继续往下说,回头看向皇上,「儿臣适才已经听高府尹说了此事,源头皆因唐家姑娘而起,顾三公子击鼓,诉的是民女失踪,按律法,该由京兆府备案追查,在案件查清之前,无证无据随意污蔑诽谤,我朝皆有律法治其罪行,父皇放心,儿臣定会给王叔一个公道。」

皇上登基前,不过是前朝皇室的一支偏远旁系,生下来便没识过几个大字,後来天子失德,才被朝中忠臣拥护夺了皇位。

挥兵收复疆土,行军打仗他再行,要他咬文嚼字说出这番话,就算是豁出他这条命,也未必能做到。

但他的儿,太子能说出来,也是同样的道理。

一大早就堵在殿里吃葡萄的郁闷,瞬间一扫而光,皇上整个人都舒坦了,抬目笑着问康王,「太子所言,王爷可觉得满意?」

来时康王没行跪礼,这会子倒是跪上了,磕头感激地道:「圣上英明,太子殿下自来贤明公道,臣安心等着圣上明断。」

康王一走,皇上再也坐不住了,从龙椅上起身活动了一下筋骨,转身对周凌夸赞道:「看来刘太傅没少花功夫。」

「刘太傅才识渊博,儿臣受益匪浅。」

「见如今的模样,也不愧朕当年颇费周折地将你母后抢进了宫。」自己一介泥腿子,想要站稳这江山,就得找个高贵的世家小姐,以求生下优秀的後代。

想当年皇后连骂人的话都不会,气急了就一个字「你」,可不就是他最好的人选?果不其然,生出来的儿子随了她,雍容高贵,温润儒雅。

纵然这些年他有了无数的新欢,在他心头,能坐上皇后之位的,也就只有顾氏。

皇上对周凌很满意,朝政之事大多都交给了他,自己就闲得慌,盘算着打仗。

「今日既然你来了,朕有件事正好同你商议,朕上回收复蜀地之时,见北边西戎地貌辽阔……」说到一半,见吴贵嫔还在,皇上一顿,立即赶了人,「你先出去。」

待吴贵嫔一走,皇上蠢蠢欲动的野心便按捺不住了,直接同儿子道:「朕想开春就出兵。」

「西戎?据儿臣所知,大多都是羌人,且有不少匈奴人来往,人口极为混杂,父皇若要出兵,儿臣倒是有一计……」


周凌花费了一个时辰,说服一心想要征战的皇上,从乾武殿出来,眼里的血丝都熬没了,日头一晒,眼花撩乱。

明庆德跟在身後,见周凌坐上了轿辇,及时提醒了一句,「顾夫人适才在皇后娘娘那里,哭晕过去了。」

他回过头,极力挤出了一抹微笑来,问道:「什麽时辰了?」

明庆德一愣,回头看了一眼大殿上摆着的大白玉日晷。

午时三刻,该用午膳了,不对,殿下连早膳都没……明庆德一个激灵,头皮都麻了,再也不敢看周凌一眼,只催着底下的人,「还愣着干什麽,升,升辇。」

一行人匆匆回了东宫。

周凌从早上卯时二刻起来,到午时末,才吃到今儿的第一口饭菜。

用完午膳,玉箸一落,东宫门口便陆陆续续来了官员,一份又一份的奏摺摆在周凌跟前,他坐在书房的太师椅上,面色和悦,丝毫不见半丝倦怠。

刑部张尚书最後一个进来,拿着手里唐家的案卷,「今日本该定案,奈何唐大姑娘失踪,顾三公子一口咬定,定案之前,唐家姑娘乃是清白之身,京兆府有责任先寻人,再定案。」

来东宫之前,张尚书已经去过了陛下的乾武殿,才禀报了一半,陛下便撂下一句——

「唐家的案子,朕已经交给了太子,有不明白的,你找太子去。」

顾家是皇后的娘家,要真十全十美了,皇上才该担忧,如今出了个冒失的顾三公子,皇上倒是觉得放心了不少。

再想想自己品貌端正的太子。

啧,顾家子压根及不上,他怕些什麽?

至於俘虏逃跑的事情,说到底,也不过就一个没了半条命的南蛮俘虏,跑了他还能捉回成百上千,他并不心急。

但太子说得对,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杀鸡儆猴也挺好。

张尚书没能从陛下那儿得到准话,这才来了东宫,禀报完又轻轻地加了一句,「顾三公子还在击鼓……」

周凌略略思忖後,说了几句,张尚书便离开了,而周凌继续忙碌。

最近两天本就天色阴暗,到了黄昏更是昏暗无光。

待明庆德进来燃了灯,周凌才起身,说了一句,「走吧,去看顾三告状。」

明庆德心里暗暗说:这都一日了,亏他还记得这桩。



京兆府上下被顾景渊一闹,个个都留在了府衙内,不仅回不了家,一道道鼓声,震破耳膜,能将人肺管子都敲炸。

高府尹也从最初的六神无主,熬到了麻木,瘫坐在椅子上,听天由命,心头不得不佩服顾家三公子的体力。

一日了,他胳膊不酸?

这念头刚从脑子里拂过,耳边的鼓声,突然就停了下来。

今日因顾景渊要敲鼓,衙门外点了不少灯盏,门前一片灯火通明,明庆德手里的灯盏也没必要用,便灭了搁在了一旁。

而周凌的脚步停在顾景渊身旁好一阵子,他才察觉出来。

手里的动作一顿,彻底虚脱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昔日那位鲜衣怒马,神采飞扬的少年郎,此时已是唇色发白,一双胳膊直打颤。

周凌弯身,缓缓地拾起了鼓棒,朝着他一笑,「都说顾三公子重情重义,倒是不虚。」

顾景渊这才喘了一口气,从地上艰难地爬了起来,强撑着弯了弯身,行礼道:「殿下。」

周凌转身将手里鼓棒递给了明庆德,体贴地伸手去扶他,「还能鸣冤吗?」

「下官,无碍。」

「嗯。」即便如此,周凌还是让明庆德架起了他的胳膊,将人扶进了门内。

击鼓声一消停,屋内的高府尹便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刚到门口,便遇上了周凌,一个激动,再次跪了下来,「参见太子殿下。」

「免礼。」

明庆德扶着顾景渊落坐,府衙的人又倒了一盏热茶给他,待他的唇色缓过来了一些,周凌才缓缓地开口,「是何冤屈,竟让顾三公子舍命敲鼓?」

昨夜顾景渊等了唐韵一夜,今日又敲了一日的鼓,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扶进来时已经去了半条命。

听闻周凌这话,他却是能站起来诉说:「唐姑娘不过一介弱女子,手无寸铁,康王爷乘人之危,竟在朗朗乾坤之下,明目张胆地劫了人。」

声音虽虚弱,但听得出很愤然。

周凌没让高府尹升堂,主动揽了审问的活儿,抬头看向顾景渊,「有何证据?」

「一、昨日康王爷身边的一名管家,曾去过唐姑娘的院子,此事街坊可以作证;二、唐姑娘身边的嬷嬷,昨日黄昏也曾在康王府外的巷子口徘徊过,王府附近几处店铺的商家可以作证;三、唐姑娘的院子并未收拾,人却不见踪影。」顾景渊的神色越发激动,依旧一口咬定,「如今江陵城内,能干得出此事的人,只有康王爷。」

周凌的神色平静,接着问道:「为何?」

顾景渊的脸色,突地一阵别扭,犹豫了一会儿,眼神躲闪地道:「唐、唐姑娘,容颜绝色,江陵城无人不知,康王爷这是见色起意……」

周凌脑子里自然地想起了昨夜见到的那张脸,确实有几分姿色……但见色起意,倒也不至於。

「君子爱色,取之有道,康王爷此番霸行,便是枉视朝纲……」

「也不一定。」

顾景渊一句话没说完,忽然被太子打断,神色微微一愣,疑惑地抬头。

周凌又问:「你怎知唐姑娘不是自己逃了?」

「不可能。」顾景渊脱口而出,昨日阮嬷嬷都和自己约好了,若非出了意外,唐姑娘怎可能不来?只是这话不能说,便只道:「唐家被抄,唐姑娘身无分文,她一个姑娘,姿色又惹人,不是被康王爷藏了起来,还能上哪儿去。」

明庆德低着头,一声都不敢吭,生怕自个儿一抬头,脸色便漏了馅儿。

「倒也有些道理。」周凌看着他,眼角又露出了浅淡的笑容,「顾三公子可有亲眼见到康王府的人前去劫持唐姑娘?」

「下官并非亲眼所见,可……」

「京兆府每日都有案子要破,积压在库房里的,更是有成百上千份案卷,顾三公子既然是想要公道,那便按规矩耐心等待。」周凌的声音不大,甚至称得上温和,「你要是嫌京兆府办案太慢,大可以自己去寻人,待三公子寻到了人,孤再来替你主持公道,如何?」

周凌平时为人谦和,但此时的谦和,谁都能看出来有些不妥了——彷佛堂堂太子都为了他顾景渊鞍前马後了。

顾景渊固然再会闹腾,此时也知道理亏,这个时辰周凌能来这,到底是为何,他心里很清楚,只得将心头的怨愤憋回去,跪下行礼道:「下官不敢。」

周凌没再说话,从椅子上起身,回头客气地吩咐了高府尹,「劳烦大人,送顾三公子一程。」但愿顾夫人明儿别再进宫找母后哭诉。



从府衙出来,外面又是漫天星辰。

「什麽时辰了?」

被主子一问,明庆德看了一眼月色,大约估摸出了一个时辰,「亥、亥时了吧。」

殿下的晚膳还没用呢……

明庆德低垂着头,不敢往上瞧,要他说,谁摊上这些事儿,心里都不会痛快,可说到底还是殿下自找的,要不是昨儿将唐姑娘带回来,哪里会有今儿夜里这一遭。

马车到了宫门,因为下了钥,明庆德拿着东宫的腰牌,找当值的侍卫开了门,黑漆漆的甬道,被一盏盏昏黄的灯火勉强照出了一方光亮。

东宫门口,小顺子提着一盏羊角灯,已经候了好一阵,见马车一停,他赶紧上前,举高灯盏,「殿下回来了,奴才这就让人去备晚膳……」

周凌没应,脚步跨入门槛却没往前殿走,而是直直地去往了後院的方向。

吃什麽呢,早饿过了。

明庆德和小顺子紧紧跟着身後,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眼前的路一片漆黑,只余了两人手里的灯火,方才察觉出不对。

殿下去的是後院——自殿下三岁被封为太子,五岁住进东宫,除了陪着皇后娘娘去赏过几次腊梅,从未独自到过後院,今儿去了,为的是什麽,他们都知道。

後院里,如今只住了个唐姑娘。

两人高举灯罩,一个在前照着,一个在後照着,三人从後宫门口绕到了最里面,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不见半点光亮。

若不是前头的明庆德脚步一顿,将灯罩举到了头顶,照出了对面殿门上的三个大字「静安殿」,太子压根儿就不知道该寻到哪儿去。

「殿下,到了。」

周凌脚步未动,盯着牌匾,轻声问:「你安排的?」

明庆德心头一跳,忙道:「殿、殿下不是说不让唐姑娘见人?这不,静安殿最靠里,进出都不便……」

行,他累了,懒得听。

见周凌不说话,明庆德赶紧上前叫门,谁知殿门竟没关,「吱呀」一声打开,门内的婢女站在黑漆漆的夜色中,被灯盏一照,一张脸冷不防地冒了出来,明庆德只觉一口气没吸上来,「哎哟」一声,脚一软,身子蹭着门边儿坐在了地上。

身後的小顺子,眼明手快地护在了周凌身前。

气氛正紧张,却听那婢女惊慌失措地唤了一声,「殿下。」

合着是人吓人,吓死人。

明庆德听出婢女的声音,这才缓回了神,又摸着门板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心头正纳闷,这殿内怎连个灯都没。

身後的周凌倒是先问了,「怎麽没燃灯?」

婢女蹲身低头回道:「今日天擦黑,姑娘便歇息了,特意嘱咐了奴婢,屋子里不能燃灯。」

「为何?」

「姑娘说怕给殿下添麻烦,今日一日连屋子都没出过。」

瞧,多乖,多懂事,连他撵人的理由都不留。

因为一连串的麻烦,周凌心中略略讥讽地想,他偏过头,目光正好落在身边的小顺子脸上,那眼角的一道胭脂,抹得殷红。

灯火一照,朦朦胧胧,恍若哭过。

周凌眉头微锁,近日这江陵,怎就风靡这样的妆容……好看吗?

想是这麽想,脑海却不期然浮现昨晚少女哭泣的样子。

他的脚步停顿在门前,目光又穿过夜色,盯着跟前寂静无声的宫殿,沉默了几息,无奈地扭过了头。

行吧……周凌没再进去,转过身,终究还是原路折回了前殿。


屋内,唐韵躺在被窝里,一双手紧紧地攥住了锦被。

外面有动静传来,她便睁开了眼睛,虽身在深宫,不知外面发生了何事,但也能想到,今日不会太平。

她一整日都没有打听半句关於唐家的案子,毕竟如今的自己就是个麻烦,她不能再讨嫌,太子能带她进东宫,也能赶她出东宫。

所以她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了最低,一日都待在了屋子内,没发出过半点声响,彷佛这殿内压根儿就没住进人。

经历过大起大落,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何为人情世故,太子昨夜不过是一时没反应过来,待那麻烦事一件一件地接踵而至,必然会生悔。

果然,太子一日没来,到了晚上终究还是来了。

门口的动静声传来时,她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上,一双手捏得太紧,手心已有了湿意,可半晌过去,门外的人并没进来。

唐韵疑惑地翻开了身上的被褥,趿了榻边的鞋,摸索着到了门边,一旁的窗棂撑开了一条缝,她俯身小心翼翼地窥探。

殿内亮起的星点灯火,已没了踪影。

唐韵轻轻地吐出一口气,门外响起了婢女的脚步声。

「姑娘?」

婢女唤了两声没见其答应,便没再出声。



翌日东暖阁,卯时一刻便亮了灯。

刘太傅雷打不动地赶来了东宫,来时见书房已经亮起灯火,险些一头栽下去,到底是年纪摆在了那儿,受了刺激,心有余可力不足,讲学讲到了一半,脸色便不对了。

待头上的帽子都湿了一半,刘太傅才死死地抱住书案的边缘,倒了下去。

周凌打开门,招来了明庆德,赶紧将人送去了太医院。

没了太傅讲学,周凌也没偷懒,继续在书房读书,皇上听了魏公公的禀报,心头甚觉安慰。

别说听学,只要一见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他的头就犯晕,这辈子是不太可能做个读书人了,只能指望自己的儿子。

二皇子虽勤奋,但性子过於急躁,跟着自己出去打打杀杀还行,绝非读书的那块料,三皇子倒也有几分才学,奈何身子又太弱,旁的皇子太小,还看不出是不是读书苗子。

放眼望去,跟前也就只有一个太子能让指望一二。

「听说皇后昨儿又带了个姑娘进宫,是哪家的?」太子旁的事,皇后怎麽做主都行,唯独未来的太子妃,他必须把关。

想他当年的眼光,再看如今的太子,绝不会差。

魏公公回话,「回陛下,是户部侍郎王大人家的二姑娘。」

皇上听完,不觉笑出了声,「但凡跟顾家沾上点亲的,都被她寻进了宫,在朕那後宫的事儿上,她一向看得很开,怎到了自己儿子身上,这眼界就放不开了?」

大周那麽多好姑娘,就偏生要吊死在她顾家不成?

魏公公垂目不敢发话。

皇上吩咐,「你去张罗张罗,来年开春选秀,给太子挑几个貌美端庄的世家姑娘送去东宫,他那後院,再不住人,怕是要长草了……」


几日後,皇上要替太子选秀的消息,才传进皇后的耳里。

那日王姑娘被周凌丢在桂花林子里,一个人待了半个时辰才回来,皇后得知後,生了一日的闷气,再加上顾景渊闹出来的那档子事,皇后正愁着呢,皇上又搞出了这番动静。

选秀?届时就不只是为周凌选妃,二皇子、三皇子均未成亲……皇子一旦成家,就该封王了。

皇后脑子里顿时浮现了皇帝後宫那一群花枝招展的身影,一想起那些叽叽喳喳,阴阳怪气的声音,皇后头都炸了。

尤其是宁安殿内的那位云贵妃,最为难缠,平日里为了一匹绢子,都能闹到皇上那里去,要选儿媳妇还得了。

「太子真没看上王姑娘?」皇后有些不甘心,太子是自个儿生的,她想要将来的太子妃出自顾家,也在情理之中,偏生太子一个都瞧不上。

苏嬷嬷劝解道:「殿下眼光高,是好事。」

「本宫看他不是瞧不上,他是不想瞧。」皇后算是明白了,什麽眼光高,自己这儿子八成是没开窍,要是知道了这姑娘家的好处,这麽久了,断不会一个都瞧不上。

「他那後院都长草了,本宫替他收拾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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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7-7 10:21:37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楼主分享好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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