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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დ资讯] 寒露《首辅的小娇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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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0-11 10:43: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寒露《首辅的小娇妹》
{出版日期}2023/10/04
{内容简介}

被下了连心蛊的失散多年 伪兄妹,哥哥把她当成命来护——巨爆甜!

一条连心蛊,让她生他亦生,她死他亦死,
她是冷血首辅谢昶的弱点、是软肋,亦是挚爱。

若说在琼园被当瘦马培养的八年是掉进苦水,
那阿朝觉得跟当首辅的哥哥重逢便是入福窝,
她被梁王世子鞭打,叫天天不应时,是哥哥将她救回家,
不仅帮她改换身分,还砍了世子的手再流放,
她跟同窗踏青却遭梁王派刺客报复,也是他及时现身,
这样好的哥哥,谁舍得跟他分开?
偏偏太后戳穿他不是她亲哥,她只是个恩人之女……
哥哥表明心迹,希望她继续跟他当家人,
还送了养满可爱动物的园子给她,对她加倍宠爱,
是令她安了心,但也生了妄念,竟在梦里吻了哥哥,
听说他有心仪之人,她心酸得如同喝了醋,
看他跟官员聚会,有清倌为他斟酒,她也气恼不已,
不禁拿未来嫂嫂当藉口骂人,他却一个吻堵了她的嘴,
还说他不当哥哥了,又问她明不明白……


第一章 扬州瘦马玉芊眠

凉风萧瑟,江面泛灩,秋雨淅沥。

船舱内,阿朝静静地倚在窗边,葱指将窗扇抬开一道缝隙,微凉的风携着雨丝扑面而来,将她柔软的鬓发吹拂到耳後,露出雪白细腻的前额。

阿朝正盯着水面浮头的鱼群出神,倏地门板打开,一道急切的声音传进来。

「姑娘怎的开了窗,当心着凉!」

春娘放下托盘,将药碗案上一搁,瞧见她连鞋袜都未穿就更是气恼,「越往後越冷,姑娘身子本就吃不消,这症状若是到了京城还不见好,一脸病气惹了贵人嫌弃,大好的前程岂不成了云烟!」

两个月前,阿朝被江南盐商豪掷十万两白银买下,作为六十大寿的贺礼,献给京中那位权势滔天的梁王做侍妾,算算时日,还有三五日便到京城了。

「春娘,我有些闷。」阿朝苍白着脸颊,轻轻启唇,病中的嗓音格外细软娇糯,不见沙哑,反倒格外惹人怜惜。

扬州到京畿这一段水路,竟是从夏末走到了秋初,江上寒凉,加上水土不服,阿朝一直病恹恹的不见好转。

见她乖乖挪过来喝药,春娘这才松口气,语气却仍旧严厉,「芊眠你记着,你这具身子关乎琼园和苏老板的富贵,可不是你自己能够任意糟践的。」

「玉芊眠」是阿朝在琼园的名字。

琼园是扬州城最大的瘦马教养之所,姑娘们都随掌柜玉姑姓玉,而阿朝的身分,便是大晏男子口中津津乐道的扬州瘦马。

十几贯钱买来的贫苦人家女孩,在琼园习得琴棋书画、百般淫巧,待出落得亭亭玉立、妩媚勾人之时,便可以上千倍的高价卖给那些盐商巨贾或达官贵族做侍妾。

能入琼园的姑娘,无不是天生丽质,而阿朝的容貌又是琼园这些年来最为出挑的那个。

眼前这张脸,春娘瞧了这麽多年,竟半点不曾烦腻,每每瞥一眼都只觉得惊艳异常。

少女捧起药碗,至唇边轻轻吹了吹,药汤升起的水雾下,精致的面庞越发显出一种氤氲朦胧的美。

眉若远山,双瞳清澈,琼鼻秀挺,红唇欲滴,瓷白娇嫩的小脸仅仅巴掌大,那一截纤细雪颈下横悬两道莹白精致的锁骨,天水青的纱裙包裹住酥融饱满的胸脯,薄纱下胸口一枚艳色逼人的月牙胎记隐约可见,盈盈不足一握的柳腰当真是天然的春色,足以令天下男子为之神魂颠倒,只求巫山一会。

她生得太美,不像是活生生的人物,倒像是一件巧夺天工的作品,轮廓、色泽、尺寸,完美得挑不出半点差错。

只是老天爷到底不会偏心太过,旁的姑娘不是琴艺精湛便是舞姿倾城,再不济,书画、棋艺、女红,哪怕是厨艺也总要精通一样,相比之下,阿朝在这些方面总是不尽如人意。

春娘还记得她刚入琼园的时候,还是个胖嘟嘟、粉嫩嫩的小团子,唯有五官看得出是个难得的美人胚子,一口绵净幼嫩的嗓音更是将人心都软化了。

开始那两年,阿朝总是哭着闹着找爹娘、找哥哥,又因学艺不精挨了不少打,有一回打得狠了,夜里高烧不退,足足病了数月。

没想到这一病,小小的姑娘竟一夕之间脱胎换骨,面上的婴儿肥褪去,身姿也渐渐穠纤合度,从漂亮的年画娃娃出落成工笔画中的仕女,忽然便叫人移不开眼了。

可也是这场病,让她忘记从前,再也不吵着要找家里人,就连性子也越发温软乖顺。

琼园的姑姑们哪里舍得再打,唯恐伤了这具千娇百媚的美人皮骨,学习技艺上的迟钝也慢慢酿成她独有的娇憨。

这两年,整个扬州城都知道琼园掌柜玉姑手中藏着朵倾国倾城的娇花,虽未至及笄之龄,可从应天府的高官到江南贡院的才子,再到富甲天下的商贾,无一不想得见佳人容颜。

玉姑挑人的眼光从不出错,阿朝分明长了张媚色惑人的脸,一双剪水眼眸却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妩媚和纯净在她身上难得达到一种惊人的融洽。

她不需要什麽奇技淫巧,单凭这张脸,便能轻易激起男人所有的野心和爱慾。

娇养这麽多年的美人,岂能便宜这些员外乡绅?

玉姑轻易不肯放人,直到苏老板开出十万白银的高价,欲将阿朝献予那地位显赫的梁王,这才松了口。

这些年,江南盐商为稳固生意和地位,年年都向朝廷捐献银钱千万,漕运码头那一关,少不得处处疏通,层层打点。

阿朝便是苏老板拿来孝敬梁王的心意,梁王总督天下漕运,非但富贵荣宠,还有从龙之功,是京中唯一未曾就藩的亲王,连皇帝也要让三分。

早年玉姑找大师算过,阿朝是顶顶贵重的命格,将来是有大造化的,怕是就应验在了这里。

为免她行差踏错,冲撞了贵人,玉姑特意拨了得力的嬷嬷春娘耳提面命,并崖香、银帘这两个自幼照看她的丫鬟随行,足见重视。

阿朝细眉微蹙,捧着药碗喝到见底。

春娘见她面上仍没什麽血色,不由得又皱起眉头,「再有几日便到京城了,你好生养着,别再出岔子,京中不比扬州,倘若惹得梁王不高兴,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阿朝轻轻应了声,提着裙摆在床边坐下,春娘接过碗转身要走,阿朝在身後喊住了她。

「春娘,你说……给梁王做妾,真有那麽好吗?」

「当然好。」春娘回头,「那可是皇帝的叔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阿朝脸色发白,抿了抿唇小声道:「可我听闻他妻妾众多,孙子都与我一般大了……」

长到十四岁这一年,阿朝都没有出过琼园,扬州距离盛京千里之遥,梁王的消息也只能从旁人口中听得一耳,但大抵绕不开这些描述。

阿朝知道,她自幼在琼园长大,玉姑抚养她长大,是她的恩人,她合该什麽都听玉姑的,可那梁王……便是她此生的归宿吗?

春娘生怕她动什麽歪脑筋,声音一低,警告道:「琼园出去的姑娘,能伺候梁王那样的人,已是天大的造化。别说梁王,就说扬州城这些地头蛇,脑满肠肥、妻妾成群的也不在少数,玉姑可舍不得让你嫁给那样的人。」

舍不得?阿朝苦笑。

春娘看出她的心思,语气尽量柔和下来,「芊眠,别想这麽多,说到底,咱们生来就是伺候人的命,来日做了梁王的宠妾,这辈子富贵荣华享用不尽……」

外面倏忽传来人声,由远及近,想来是苏老板与人在船舱谈事。

阿朝弯了弯嘴角,朝她笑了笑,「春娘,我懂的。」

少女瞳孔剔透,犹如山泉里洗净的琥珀,声色又是天生的柔软撩人,一开口,彷佛江南春色近在眼前。

春娘这才恢复了笑意,「咱们几个千里迢迢进京,可还指望着沾你的光,过上好日子呢。」她想到什麽,笑容透出几分阴冷的味道,「你向来乖顺,也知玉姑喜欢听话的姑娘,若惹恼了她,想想流莺和云棠的下场。」

话音落下,阿朝面上的笑容一僵,连着脸色也跟着苍白几分。

春娘微凉的手掌覆上她的手背拍了拍,「好坏你自己掂量。」

说罢,春娘端着托盘出了舱门。

阿朝慢慢闭上眼睛,指尖一寸寸陷进锦褥里。

她还记得,比她大两岁的云棠,因不愿嫁给年老体衰的杜员外冲喜,家中刚上学堂的幼弟被玉姑手底的人斩去三根手指;父母双亡、流落风尘的流莺,因在出嫁途中逃跑,被抓回来一顿毒打,扔到最下等的窑子任人糟践。

琼园里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人,即便是看似对她万般疼爱的玉姑,也会毫不留情地将她献给年老又残暴的梁王。

她好像……根本无法反抗。

药汤有安眠的效用,阿朝喝完不多时倦意就涌上眉眼,破碎的梦境在此时纷至沓来。

纵横交错的十字河,青瓦白墙的房屋,爹爹是个郎中,在前院经营一座医馆,淡淡的药香传遍整座屋子。

娘亲放下手中的书,去瞧埋在木樨下的青梅酒,而她从树上跳下来,小小的身子落入一个清瘦微冷的怀抱……

那头爹爹声音急切道:「阿朝别胡闹,快下来,你哥哥手伤还没好呢!」

她拿脑袋蹭哥哥的胸口,环抱她的少年薄唇微抿,沉哑的嗓音透着浅淡的笑意说:「无妨。」

画面一转,是满目的人仰马翻,血流漂杵,她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紧握着,四处奔逃,却在混乱的街头走散。

她满大街哭着跑着,喊哥哥的名字,可是再也没有人回应……

混混沌沌间,又回到幼时在琼园的场景。

身旁都是同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哆哆嗦嗦跪在一旁听训,她不想学琴,不想念诗,可是不学琴不念书,玉姑就会高高举起戒尺,直往她身上落。

戒尺打在身上好疼啊,可无论她哭成什麽样,玉姑都不肯饶了她……

睡梦中的阿朝紧紧蹙着眉,眼皮子似有千斤重,过往那些疼痛的记忆犹如潮水般将她整个人淹没。

冷雨拍打着摇摇晃晃的船身,夜风的凉气透过木制的船窗,丝丝缕缕地渗进来。

盛京之夜,苍穹如墨。

一辆墨蓝锦篷四驾马车在御街疾行,黑夜中数十名带刀护卫紧密跟随,皂靴踩在路面洼地铿锵凛然,低沉的兵器摩擦声在秋夜里透出难言的凛然之气。

马车内,谢昶眉心微皱,感应到某种情绪,心口隐隐泛着痛。

微弱的烛火描摹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天生有种上位者的威压。

他闭上眼,沉沉吁出一口气,手中紧握的檀木夔龙珠串在昏暗的油灯下闪动着冷润的光泽。

不多时,车速渐缓,阴冷的夜雨中,牌匾上的「诏狱」两字显得格外森然肃杀。

守门的侍卫看到来人的排场与马车上的徽记,立即躬身拱手相迎,「不知首辅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凉夜尚有微雨,身边的长随抬高伞柄,亦步亦趋地将其迎进衙门。

谢昶负手迈入廊下,一身宽大的玄色袍服没入幽黄烛火之中,暗绣的麒麟纹腾空而起,叱吒风云。

大晏朝的规矩,一品文官衣袍绣鹤纹,一品武职方为麒麟,常服虽不拘小节却也无人敢乱用纹饰。

但谢昶平日这麽穿,永定帝不说什麽,旁人更不敢置喙。

诏狱常年遍布血腥,刑架上的人早已面目全非,手筋脚筋尽断,血水顺着地面裂纹蜿蜒开来,只有一双遍布血丝的浑浊双目死死瞪着来人。

谢昶看都未看,便将手中密信扔进一旁的火堆,然後漫不经心地抬眼,「挣扎无用,将军不如趁早招认。」

他的嗓音很沉,带着三分低哑,在阴冷的牢房中有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阴郁。

刑架上铁链剧烈摇晃,那人口中吐出一口鲜血,咬牙切齿道:「我要见陛下……让我见陛下!」

他喉咙亦被刑具烫伤,发出的声音犹如困兽嘶吼。

这样的声音,谢昶再熟悉不过。

他一抬手,屏退狱中众人,自己则慢条斯理地在那张布满刑具的案前挑了一把锋利的银色短刀。

幽暗的烛火下,银光划过眼眸,谢昶面色平静无澜,冷漠的视线掠过那人鲜血淋漓的手腕,然後牵唇笑了下,「通敌卖国,证据确凿,将军以为,陛下愿意见你吗?」

「谢昶!」那人一口牙几乎咬碎,「你铲除异己,草菅人命,你不得好死!我张阔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谢昶置若罔闻,眉眼微挑,手中刀尖抚过那人手筋挑断之处,一寸寸往下按压,刑房登时响彻撕心裂肺的嚎叫。

刑架上的人昔日何等傲慢神气,如今却丧家之犬般,浑身不受控制地痉挛。

「这世上想要我命的人多了,将军且早日下去排着吧。我萧濯,悉数奉陪。」

最後那几个字咬得微重,刑架上的人闻言猛然抬头,对上那双凉薄的眼眸。

萧濯……谢昶竟然是萧濯!

不、不可能……他早就该死了!

张阔目光不由得下移,看向谢昶的手腕,满眼的不可置信,可惜狱中烛火昏暗,看不真切对方的手腕是否有旧伤。

多年前,他亦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了一名罪臣之子,分筋断骨,践踏折辱,折磨得仅剩一口气。

七岁的孩子罢了,能有多强大的意志力?

张阔根本没想过他还能全须全尾地活在这世上!

谢昶当然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手里的银刀每没入血肉一分,便是一阵穿云裂石的哀嚎。

牢狱之外,便是见惯生死的锦衣卫也不由得绷紧了背脊,寒意从脚底直蹿而上。

下一刻,张阔已经浑身僵直,一双染着血色的眸子直直瞪着前方,竟是活活地疼死了!

走出诏狱的时候,谢昶周身的气息依旧冷得骇人。

一旁的锦衣卫指挥使早已是他的人,见状有些迟疑,「陛下那边……」

「通敌卖国的罪名还不够他死上千回?」

石架上的灯花在他面上投落一片阴影,衬得那双漆黑眼瞳越发阴戾纵横。

谢昶仍是那般游刃有余的模样,只是在擦拭指缝中的血浆时,忽然皱了皱眉。

胃里翻江倒海,还有突如其来的、类似於心慌的情绪,令他面色几乎在一瞬间煞白,甚至额头都渗出一层薄汗。

他闭目凝了凝神,克制住那股想吐的慾望,随手将棉巾扔给手底的长随,转身出了诏狱。

底下人瞧见他的脸色,都吓得冷汗直流。

他们这位首辅大人虽是文臣,可向来杀伐决断,手腕狠辣,谈笑间断人生死,诏狱里手起刀落连眉头都不皱一下,从未有过今日这样的反应。

与此同时,江上客船。

阿朝从噩梦中惊醒,一张小脸惨白得几近透明,额间浮出细汗,手掌无力地撑着床榻,吐得昏天黑地。

连日多雨,天色阴沉,浅淡的光线掩埋在浓厚的云翳之後,搅得人心沉闷压抑。

凉风携来淡淡的水产腥气,嘈杂喧闹的叫卖声混杂着卸货工人的号子声,白日的京东漕运码头熙来攘往皆为利益,澹澹江面倒映万家辛苦,拼凑成通都大邑一道繁华热闹的剪影。

阿朝被崖香搀扶起身,从船舱里走出来时,周遭鼎沸的空气恍如凝滞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牵引过来。

女郎头戴帷帽,一身清雅的雾青色锦裙,腰间垂挂镂空浮雕玉叶禁步,清风徐来,环佩玎璫,乳白烟缎的攒珠绣鞋徐徐踏上甲板。

一袭薄绡掩盖住绝色的姿容,却掩不住窈窕玲珑的身段。

正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天子脚下朴拙庄严的气派与江南水乡含蓄雅致的韵味有着鲜明的对照。

码头的商贩见惯了南来北往的客商,从这姑娘举手投足间,一眼便能看出她独属於江南女子的柔弱婉约。

下码头时,苏老板不着痕迹瞥了眼身侧,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去接,这一微顿,到底晚了一步,人儿已垂眸提着裙摆上了岸,只是那一截皓若霜雪般的手腕却尽收眼底。

这麽精致的人儿,若是能自己享用……苏老板喉结一滚,忽想起此行目的,不得不掐灭了这个念头。

他笑问:「芊眠姑娘今日可好些了?」

阿朝下了甲板站定,帷帽遮掩住微红的面颊,她纤长的眼睫不安地轻颤了下,「多谢苏老板关心,芊眠……」

「已经好多了!」春娘及时上前抢过话头,赔了个笑,「只是姑娘方在京城落脚,难免有水土不服之症,为免伺候不周,扫了贵人的兴致,苏老板可否宽限几日,为姑娘请个郎中仔细瞧瞧?」

眼下这情形是春娘最不愿看到的。

喝了一路的药,阿朝的症状却半点未见好转,昨夜醒来用了些小吊梨汤,竟吐了大半。

十万两买下来献宝的人,这麽病恹恹的如何是好?

春娘生怕惹得苏老板不豫,今日下码头前特意为阿朝好生装扮一番,免得叫人瞧出了病气。

苏老板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阿朝身上,自上而下地打量,似在斟酌这话的真伪。

江上风大,掩面的帷帽被吹荡起来,露出脖颈一截凝脂般的雪肌,单单这一抹莹白,就足以让人目眩神迷。

苏老板眯了眯眼。

阿朝有些局促,越发垂了头,衣袖下的手指一寸寸地捏紧。

苏老板的目光从那惊鸿一瞥的玉颈缓慢收回,语气平和道:「也好,离梁王寿辰还有几日,姑娘可先到客栈安置,在下必为姑娘寻来京城最好的郎中,还请姑娘尽快调养。」他凝视着那帷帽之後的面容,提醒道:「最晚八月初十,姑娘可就要进府了。」

日子越来越近,彷佛无常索命的链条一般将她越拷越紧。

春娘忙保证,「姑娘定能趁这几日养好身子,为您尽心。」

「好说好说。」苏老板笑了笑,「芊眠姑娘仙姿玉色,我见犹怜,定能深得王爷喜爱。」

春娘见他不恼,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棋盘街车马喧阗,往来人流如潮。

苏老板前往醉仙楼谈生意,阿朝几人则由车夫带路,前往客栈安置。

阿朝坐在一辆翠帷朱缨马车内,指尖挑起帷幔一角,望向车窗外。

盛京城民康物富,人烟稠密,相比扬州的繁华富庶,更添几分庄严厚重的王者之气,棋盘街两边商铺林立,往来贵族马车不计其数,路边的小摊围着不少孩童,师傅手里的糖人香甜诱人。

一旁两个丫鬟也从未见过盛京繁华,心中无比雀跃,却又忌惮春娘威严不敢东张西望。

阿朝看了许久都不舍得移开目光,「春娘,横竖还剩下几日,我们到处走走可好?」

入了梁王府,前路难料,再要想看看这般繁华盛景可就难了。

春娘却拉下脸,「想出门还不容易,梁王好美色,你若能哄得他忘乎所以,何愁日後不能出门?芊眠,当下最要紧的这一关,跨过去就是终身的富贵,一会到了客栈,你就乖乖诊治,乖乖喝药,听到没有?」

她一抬手,阿朝眼前便是一黑,视线从琳琅满目的小食摊换成沉闷刻板的车帷。

阿朝抿了抿唇,眼里闪动着细碎的光,轻轻地说了声「好」。

春娘得意地一笑,亦向车窗外看去,心道来日芊眠成了梁王的姬妾,她便是梁王爱妾的娘家人,即便是在这寸土寸金的京城也照样呼风唤雨。

少顷,行车声、马蹄的急踏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天子脚下,一砖头能砸中几个穿朱戴紫的,想来又是某位大人物出行。

车夫坐在驾辕上,见街口一队持剑的精兵拥护着一辆四驾马车迎面而来,马车之後,上百名黑衣带刀护卫乌泱泱地驱开四散的人潮,赶忙拉紧缰绳,避让到路边,车内四人没留神,身体齐齐往前一倾。

崖香眼明手快地将阿朝护在自己身边,两人勉强稳住身形。

春娘一把抓住身边的扶手,眉头拧紧,见阿朝无碍,这才朝外嗔道:「当心些!姑娘若是磕着碰着,你们担待得起吗!」

车夫偏过头低声解释,「嬷嬷恕罪,当朝首辅车驾在前,寻常百姓皆需避让,劳烦嬷嬷和姑娘稍候片刻。」

话落,两个丫鬟都吓傻了,没想到她们来到盛京的第一日,就遇上了首辅的车驾,那可是当朝一品大员!

春娘纵是气焰再盛,听到车夫这话也不由得屏息噤声。

马车擦身而过的瞬间,阿朝心口忽然一紧,久违的牵连和某种莫名的期许促使她再次抬起头,目光似被拉扯般,透过帷幔的缝隙往窗外探去。

黑漆锦帘的马车从眼前驶过,四角悬挂的铜铃响声一声声地刮蹭耳膜,宝蓝色绣瑞兽纹的锦帷随着车身晃动的节奏掀起一角。

周遭的一切都静了下来。

阿朝眸光定在眼前一晃而过的马车内,男人清晰冷毅的下颔线,无声的威压扑面而来,令她不由得屏住了呼吸,彷佛车内逼仄了起来。

脑海中思绪纷纷,她彷佛能从那仅仅窥见一瞥的下颔,勾勒出一张模糊的面部轮廓。

长眉,深眸,高鼻,紧抿的薄唇,她未曾见到过的一切一切,却又难以将男人的面容拼凑完全。

第二章 梁王府是座火坑

一刹那的失神过後,车轮辘辘声已然远去,街市来往如常。

阿朝放下帷幔,收回目光,才觉自己有种莫名的心悸。

陌生,又熟悉,让人想起檐下的冰,松间的雪。

怔愣半晌,阿朝慢慢呼出一口气。

她是尘泥一般的人,怎配与当朝首辅一见如故,更何况,她不过是瞧见了那人的下颔,连正脸都未能一观,谈何似曾相识?

马车继续前往驿馆,银帘在一旁小声地感慨,「盛京果然不同於江南,内阁首辅竟有这麽大的排场,知道的是首辅出行,不知道的还以为官府拿人呢。」

方才屏息凝神的车夫悄悄松了口气,朝车内笑道:「姑娘不知,咱们这位首辅大人,十五、六岁时便是天子近臣,弱冠之年入内阁,如今已是当朝第一人!年轻气盛,难免讲个排场,有句话怎麽说来着,『锦衣不夜行』,我若有飞黄腾达的一日,村口的猫狗少不得都得知会一声。」

崖香与银帘两人掩面而笑。

这回连春娘都愕然睁大双眼,「我当内阁都是些白发长须、德高望重的老爷子呢,竟然如此年轻。」

车夫道可不是。

他是苏老板在京城的亲信,也分管一些小生意,京中大小事不说了若指掌,多少比寻常人留心几分,尤其盐酒茶税与官府密切相关,一有风向便要往扬州传信,绝不能慢人一步。

因而这些年在京城,他对这位年轻的首辅早有耳闻,若问这几年皇城三台八座中何人顶顶位高权重,无论朝野还是民间,议论最多的还是这一位。

车夫兴致勃勃地把首辅介绍一番,好像同在京城,也有种与有荣焉的自豪。

听闻里头那戴帷帽的姑娘是要送给梁王的美姬,车夫不由想起梁王素日残暴行径,心下一叹,又忍不住多嘴两句,「这位谢阁老与梁王父子不大对盘,姑娘日後在梁王身边可要仔细这一桩。」

春娘微讶,心下斟酌片刻,随即一改方才的态度,「多谢您提点。」

待下了马车,春娘又往那车夫手里塞了一包银子,颇有讨好的意思。

「咱们初来京城,人生地不熟的,诚如您方才所说,姑娘日後若言语冲撞了贵人,定是个万劫不复的下场,这点心意您留着喝茶,可否替姑娘多打听一些梁王的喜恶,我们也好早做准备。」

车夫掂量掂量手里的荷包,拍拍胸脯,「您等我的好信儿!」

春娘是个仔细人,这些事不必阿朝来操心,操心就能解决的,春娘都能替她打点妥当;操心不了的,谁来都不顶用。

有备无患,来日不至於手忙脚乱,至於如何伺候,琼园自有一套齐全的章程。

姑娘们在还不懂男女大防的年纪,就已经将「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云云背得滚瓜烂熟,从低眉敛目、烟视媚行,到宽衣解带、鸳鸯交颈,里头都大有学问。

费心调教多年的人,自比寻常女子多些手段,阿朝也不例外。

尽管不成才,可这些年耳濡目染也学了个七七八八,光如何媚眼如丝地瞧人,如何梨花带雨地哭,一日都要练上百遍,又依着独一份的外貌天赋,也能将这七七八八补得八九不离十,千娇百媚的风韵早就揉进了骨血里,只是她自己未必知道罢了。

後半晌瞧了郎中、喝了药,阿朝脑中昏昏沉沉,一觉睡到天黑。

醒来时,阿朝身上仍不舒坦,胃口也不大好,迎着崖香忧心忡忡的眼神,到底勉强自己吃了两口。

车夫果然办事麻利,酉时还未过半就带来了消息。

以往为了生意场上的打点疏通,也会打听这些高官的喜好,不外乎喝什麽茶,饮什麽酒,环肥还是燕瘦,可今日从那青楼鸨儿处一打听,竟让他听到些了不得的事情。

屋门关紧,车夫先是拱了拱手,然後压低了声音,慢慢说道:「梁王好狩猎,好肉食,尤好鹿肉鹿血,每食必荤……好细腰美臀,尤以穠纤合度为美,好……外物助兴……」

听到这里,阿朝身子一晃,透粉的指甲一点点嵌进手心的软肉,指尖捏得发白。

屋内主仆几人面面相觑,春娘的面色很快恢复寻常。

琼园出来的人,对男人的手段再熟悉不过,梁王毕竟年事已高,难免心有余而力不足,难免依靠外物,关上门来取乐罢了,这都无伤大雅。

车夫顿了顿,又露出难言的神色,越发压低了声,「梁王夜夜都需美人作陪,晨起时以美人为盂……」

春娘皱眉,「何谓美人为盂?」

阿朝面上早已血色全无,也颤颤地抬眼瞧过来。

车夫对上那双哀戚的眼眸,实在是难以启齿,良久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梁王有多痰之症,喜以美人檀口为盂……」

话音落下,阿朝心口登时涌上说不出的恶心,忍不住冲到几上的铜水盂前吐了起来。

原本身子就不爽利,勉强吃的那几口点心全都堵在喉咙口,这会全吐了出来,腹中空空,酸水直往上泛,额头出了层细汗,浑身脱了力,只能死死撑着桌沿。

崖香也觉得恶心至极,不停地拍着阿朝的後背安抚,银帘赶忙倒了茶来,喂她漱口。

春娘暗暗咬牙,面色也不大好看,还是给那车夫塞了一锭银子,将人送出去。

阿朝像西风苦雨里的残荷,身子几乎虚脱了。

是不是就这麽吐死了,把五脏六腑全吐出来,就不用去梁王府了?

浑身的筋骨都阵阵地发痛,心口一片荒芜,阿朝沿着桌角缓慢地瘫坐下去,在那片昏黄凄恻的光影里不住地摇头,眼泪从熬红的眼眶滑落下来,流淌成了河……

谢府,书房。

谢昶靠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眉眼染了冰霜,烛火在他面庞覆上一层阴郁的光影。

他揉了揉眉心,取过案上的冷茶一饮而尽,可属於另一具身体的不适感依旧没有半点好转。

屋内极静,贴身护卫宿郦战战兢兢立在一旁候着,直到谢昶凤眸微抬。

「还有事?」

宿郦迟疑道:「大人脸色不好,可要请个大夫来瞧一眼?」

谢昶眉心微皱,阖上眼,「不必,你下去吧。」

他拱手应是,正要转身离开,谢昶突然问道:「还没有姑娘的消息?」

宿郦硬着头皮道没有,「照大人的指示,这一月以来属下派人暗中搜遍整个盛京,也找不出一个名唤谢绾颜或者阿朝的姑娘,您确定……姑娘眼下就在京城?这麽多年,也许早就……改名换姓也说不准。」

谢昶没再说话,靠在椅背上按了按太阳穴,清瘦修长的手指冷白如玉,骨节分明,脉络清晰。

隔得越久越难寻到,唯一能让他确定的,便是那一颗温热柔软的心脏,多年如一日的跳动。

他有一种预感,阿朝离他越来越近了。

她所有的冷热、痛痒、悲喜,谢昶都能感受得到,就如今日在街上,他坐在马车内,心脏就那麽毫无预兆地猛地颤动起来,可他掀帘放眼望去,还是那条车水马龙的棋盘街,与往日没有半点分别。

人也许就在他身边……

宿郦等了半天不见主子发话,屋内陷入一种可怕的寂静。

谢昶沉默的时候,天生有种冷戾慑人的威压,眸光犹如刀锋浸了雪,令人不敢直视。

宿郦跟在他身边多年,从未在他身上看出半点年轻人的风发意气,彷佛天生就是冷血凉薄的政客,动动手指就是腥风血雨,手段凌厉得不像个文臣。

坐到这个位置上,已经没什麽人或事能触动他,更不必像普通官员那般圆滑世故,可就是这样生杀予夺的人,竟然也有放不下的牵挂。

八年前就杳无音信的谢家小姐,成了主子的心结,从未有一日停止过寻找。

八年了,主子从一介白身,一步步走上这权倾天下的位置。

家破人亡,亲友凋零,数不清的风云变幻,当年湖州大乱时走丢的小女孩,到如今哪还能活在世上啊?

可「妹妹」这两个字,好像天生就是柔软温情的字眼,要让人疼惜的。

宿郦不忍他独自伤神,岔开了话题,「八月初十梁王寿辰,王府管家今日送来了请帖。」

谢昶唇角不着痕迹地一牵,冷哂,「他这是在向我示威。」

宿郦面色愤然,「梁王总督漕运,这些年大肆搜刮民脂民膏,他那个好儿子补了工部的缺,利用职权大兴土木,为着一个六十大寿扩府建园,半条兴隆巷都被他挪为己用。老百姓怨声载道,陛下就这麽纵着他这个皇叔?」

硕鼠难灭,何况梁王的势力根深蒂固,又深得皇帝宠信。

思忖间,谢昶只觉胸口窒闷,头脑也越发昏沉,钝钝的疼痛如同潮水般强势地涌上来,几乎达到一个顶峰。

今夜她如此难受,究竟发生了什麽?

他脑海中浮现出青梅树下那个绵绵软软的小团子。

她自小娇惯,从没吃过苦,养得胖嘟嘟的,漂亮极了,总喜欢往他怀里钻,这麽多年离了爹娘、离了他,小姑娘不知是怎麽过来的……

灯下,谢昶撑着额,长吁一口气。

宿郦眼见主子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拳头握紧,额头隐有青筋凸起,一双凤眸如同浸了血,心中越发担忧。

只有宿郦等几个心腹知晓,主子其实身体不大好。

自小被仇家挑断手筋,即便早已恢复得与寻常人无异,但无论对谁来说,断手都如断命,文官要靠这双手指点江山,武将要靠这双手破军杀将,主子自幼受此磨难,能披荆斩棘走到今日,这份心性就远非常人能及。

况且主子身上还有宿疾,每个月总有几日病发,偏偏还不肯看大夫。

谢昶坐在一片明昧交错的光影里,衬得面色有种诡谲的狠戾,良久才将盘桓心口的不适驱散。

「去找……就算把整个大晏翻过来,也要将人给我带回来!」

宿郦赶忙领了命。

谢昶饮了口冷茶,寒声吩咐,「告知梁王,八月初十,本官必如约而至。」

梁王的寿辰一日日逼近。

阿朝整个人都是恍惚的,提线木偶一般,每日往里灌药,人却消瘦了一圈儿,只能靠参汤一点点地将精神调起来。

清醒的时候她就拉着崖香的手,眼泪流不尽似的,反反覆覆就是那几句,「崖香姊姊,我怎麽办……」

外伤能癒,心病无医,看着长大的姑娘,漂漂亮亮地来,如今却落得这般田地,崖香心里也难受,却又无计可施。

她们这一行,尽管身为下贱,却也有个高低之分。

姑娘们自小接受比外人严格百倍的栽培,琴棋书画的造诣未必不如那些高门贵女,伺候的也都是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运气好,来日抬为平妻贵妾也是有的。

本以为此来京城能挣个令人艳羡的前程,却没想到那位主远比她们想像的更加暴虐无道,姑娘到底是她看着长大的,怎忍心她受那样的凌虐?

可是能怎麽办呢,这就是她们的命,从那十万两银进了玉姑囊中,姑娘就已是梁王的人了。

身上再不舒坦,容貌的底子到底在这里,期间苏老板来瞧过两回,竟在她病态的苍白里瞧出几分比从前更加楚楚动人的韵味。

春娘想称病拖延几日,苏老板却说不成,人已经在梁王跟前递了名,八月初十一早,王府就会派人来接,就安置在扩府新建的西苑澜月堂。

阿朝早知躲不过去,可这话一出,全身的血液几欲凉透,支撑着她的最後一根弦也彻底绷断了。

眼见着人就要撑不住,春娘眼疾手快地唤崖香将人扶进去,自己去送苏老板出门。

两个丫鬟将她扶上了床,泪眼汪汪地陪守在床边。

「姑娘,天无绝人之路,兴许梁王看中姑娘的美貌,比旁人多几分疼惜呢。」

「是啊姑娘,您得想开点,养好自己的身子比什麽都强。」

阿朝面容没有半点血色,衬得眼瞳像漆黑的深海,寂灭而空洞。

春娘将苏老板送走,又遇到了上次那名车夫,车夫将她喊到一边,悄悄给她传了个信儿。

春娘一双丹凤眼瞬间亮了起来,打定主意,转头便进了阿朝的屋子。

床上的姑娘像枯萎的花,往日娟媚旖旎的一张脸,像是被一点点抽走了生机。

春娘在她床边坐下来,「芊眠,你若不愿伺候梁王,眼下还有一个办法。」

阿朝手脚冰凉,身子甚至是微微震颤,良久才反应过来,迷惘地抬起头。

春娘低声道:「王府西苑是由梁王世子亲自督办,今夏才竣工的,里里外外都是世子在操持,我听说,这梁王世子英俊潇洒,性子骄奢,喜好声色。」

却只字未提车夫那一句「世子酒後性情粗暴,床帷间好使鞭,尤喜破瓜之乐」。

阿朝听到这话,原本死寂的杏眸恍如照进来一抹光亮,心里燃起来一簇火苗,怔怔地看向春娘。

春娘索性一口气说了,「你既不愿伺候梁王,若能讨得梁王世子的欢心,倒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梁王生辰当日,世子殷重玉定要在场主持大局,尽管这对父子皆不是好东西,但世子英俊风流,比起那一只脚踏进棺材又爱折腾人的老梁王定然好上太多。

银帘欢喜道:「这麽说,姑娘便不用去伺候梁王了?」

崖香却有些担心,「姑娘是苏老板送给梁王的美人,若是同世子牵扯不清,只怕梁王不会善罢甘休……」

听到这话,阿朝眼里那点光又黯淡了下去。

是啊,进了王府的瘦马不安分,才进门就勾搭上了世子,梁王生性残暴,还不知赐她个什麽死法呢。

春娘让她不必担心,「那车夫说,他父子两人时常互赠美人,你若有幸得了世子的青睐,叫他爱不释手,梁王未必不肯放人。横竖人也进了梁王府,归他父子俩所有,不必担心苏老板的利益受损,如何抉择就看姑娘自己。」

阿朝泛白的嘴唇开阖,连日波澜不兴的眼眸微泛着光,像溺水濒死之人抓到一根浮木。

春娘看出她的心思微笑道:「想好了吗?想好了,便只管养好身子,等着迎接世子,其他的我来安排。」

听春娘的描述,那位世子亦非良人,未必就能让她就此转危为安,但……只要不是梁王,那就还有希望。

阿朝眼里闪动着希冀的光,心头的波动难以抑制,良久才启唇说:「好。」

春娘暗暗松口气,抬头吩咐两个丫鬟,「还不过来伺候姑娘梳洗,整日这般憔悴像什麽样子。」

姑娘有了好去处,两个丫鬟也跟着高兴,干起活来面上都带着笑。

对於春娘来说,重要的并不是阿朝伺候梁王父子当中的哪一位,重要的是暂且宽她的心,将人全须全尾地哄进王府再说。

玉姑既派了她们跟随,便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她们的身家性命和荣华富贵早已绑在了一起,阿朝若能得贵人宠爱,她们也跟着得脸;若不得宠爱,做下人的也不会有什麽好下场。

春娘想,芊眠委身世子也好,伺候梁王也罢,只要踏进梁王府的门,木已成舟,还怕人跑了不成?

八月初十转瞬即至。

一顶锦幔小轿抬进了王府西苑的角门,行了大约百步的距离,停在澜月堂外的垂花门。

时近中秋,新建的府苑内一派橙黄橘绿的盛景,丹枫万叶,黄菊千点,满眼繁花嘉树,耳边流水淙淙。

府里早已安排了指引,主仆四人跟着两名长随,沿着逶迤长廊一路向内。

寿宴就设在西苑拓建的扶风水榭,梁王世子殷重玉一早便过来安排,今日宾客云集,可他没想到连那眼高於顶、懒於应酬的当朝首辅也要来。

这几年,他父子两人与内阁关系紧张,多少也是拜这位首辅大人所赐。

可那又如何?父王早年便有勤王之功,在皇帝即位後甚至主动上交兵权,而後又在继统继嗣之争中力排众议,让皇帝生母以太后之礼入京,从此深得皇帝信任,成为唯一手握权柄还能留京的皇叔。

梁王府的地位,岂是外人能够撼动的?即便是他谢昶也不行。

可不论如何,来者不善。

殷重玉偏头吩咐身边的侍从,「传令下去,今日父王大寿,梁王府上下务必严加把守,防备任何可疑人等进出,谢昶无事不登三宝殿,别让他搅……」

话音未落,目光像是被什麽抓了一把,一抹蔻梢绿的身影在瞳孔深处绽开,不觉间心跳竟漏了半拍。

那女子着一身嫩绿纱裙,身姿婀娜,腰若约素,莲步款款。

走近了再看,细长的黛眉下是一双清澈的杏眸,缀珠流苏金链的面帘衬得半遮半掩的肌肤凝脂般雪白细腻,娇靥如花,纤尘不染。

「这是何人?」殷重玉看得呆了,嗓音里透着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兴奋。

身旁的侍从低声回禀,「听说是扬州盐商送来孝敬王爷的瘦马。」

「扬州瘦马……」殷重玉口中喃喃咀嚼着这几个字,不禁想到,若能在那纤细窈窕的妙人身上肆意驰骋,不知是何等销魂滋味。

那厢长随引着主仆四人步入庭院,却没想到与世子迎面撞上,赶忙躬身行礼。

阿朝本有此预料,也跟着朝殷重玉施了一礼。

殷重玉的目光在她身上黏缠许久,只觉得秋日萧萧苦雨霎时间凄恻尽退,取而代之的是江南烟雨般的清丽缠绵,便是那看不真切的小小樱唇,都有一种缭乱心扉的蛊惑。

头顶沉默许久,阿朝勉力保持着面上的平静。

春娘庆幸她想开了,否则照几日前的病症,这会人恐怕已经形销骨立,如今虽未完全恢复成在扬州的模样,但也足以惑乱人心——看梁王世子的反应就知道了。

目光下移,春娘不由得眸光一滞。

那梁王世子腰间果然缠着一根掺金线的皮质软鞭,想来是随身之物。

因着先前未曾透露,阿朝等人对这处细节都毫无察觉,而春娘不着痕迹地移开目光,跟着那两名长随继续往澜月堂的方向去。

一行人离开,殷重玉仍恋恋不舍地望着那妙人的背影,直到侍从提醒,这才回过神来。

侍从试探着笑问:「世子爷可是瞧上这姑娘了?」

殷重玉眯眼摸了摸下巴,心里已然有了主意。

第三章 连系两人的法术

临近午宴,梁王府陆续来人。

殷重玉在扶风水榭内布置,梁王的几位庶子与王府管家在门庭内外迎来送往。

梁王则坐於正堂一把太师椅上,红光满面地接受堂下宾客的庆贺,宽大的吉服绣五爪九蟒,是当朝最尊贵的亲王才有的特权。

几名官员说完准备好的寿辰贺词,三五成群地站到一旁寒暄或说笑,正堂进进出出,一时好不热闹。

慢慢地人都约莫来齐了,宾客们也已做好前往水榭的准备,这时堂外倏忽静默了一瞬。

人群中不知是谁率先说了一句「谢阁老有礼」,上首的梁王眼皮一抽,便见一道挺拔的身影缓缓步入廊下。

众人面面相觑,眼底尽是诧异,这两位在朝堂明争暗斗,且这位内阁首辅几乎从不与人交际,今日这葫芦里不知卖什麽药。

还有些在朝中保持中立的官员,并不愿意被当朝首辅发现自己与梁王府交集颇深,他们是见过谢昶的手段的,怎敢在此时冒头,因而都不动声色地躲到人群之後,随着众人一同躬身行礼。

谢昶身量颀长,跨进厅堂内的那一刻竟让这富丽堂皇的王府正堂显得逼仄起来。

他视线淡扫一圈,「诸位大人免礼。」

不似年轻人该有的张扬清越,他的嗓音冷静低沉,不带任何的情绪,刺进耳膜的一瞬如有寒霜般的凛冽,人群中有几名中低阶官员甚至打了个寒颤。

梁王起身,目光落在面前这位年轻的新任首辅身上。

尽管日日在太和殿抬头不见低头见,梁王却似乎还从未从这个角度看过他。

谢昶今日着一身佛头青暗绣瑞兽纹的宽袖长袍,薄薄的日光覆上锋芒毕露的眉眼,薄唇微抿,下颔线条凌厉,腰间革带掐出劲窄腰身,举手投足间有种孤松独立的淡漠冷冽。

梁王历经三朝,头一回从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眉宇间看出一股睥睨天下的威慑力。

不过也是,人家现在贵为内阁首辅,可谓权倾朝野,早就不是几年前那个清瘦文弱的少年了。

但不得不说,少年成长速度之快,几乎是震古铄今。

梁王收敛起眸中的异色,换回先前雍容含笑的态度,在听到谢昶那句不咸不淡的贺寿词後也面不改色,「谢阁老日理万机,今日拨冗而至,真叫本王府邸蓬荜生辉啊。」

谢昶不过淡笑一声,「本官即便不来,梁王府也照样蓬荜生辉,高朋满座。」

梁王也不恼,今日请他来,就是想让这毛头小子瞧瞧皇帝对他这个叔父是如何纵容,也让他知道,梁王府在这京中地位是如何稳固,任何人想要侵犯梁王府的利益,都是以卵击石。

然而梁王却忘了,他位高权重,自然不惧,可那些附庸梁王的官员就未必了。

这位新上任的首辅大人面上就写着不好相与,前往扶风水榭的一路上,每每无意间碰上那淡睨而来的视线,众人都心虚惶恐地垂头躲闪,生怕惹其注目。

谢昶倒不是刻意针对谁,朝中谁为梁王做事,他心里都有一笔帐,今日来是另有要事。

他抬眼观了观天色,宿郦的差事也该办完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首辅亲临,水榭内推杯换盏显得格外拘谨,直到凤管鸾笙吹响,轻歌曼舞的姑娘们穿着薄纱彩裙上来,足踏盘鼓,水袖临风,席间这才热闹起来。

殷重玉率先向梁王敬了一杯酒,随後梁王的几名庶子和席间宾客也陆续上前敬酒。

几杯酒下肚,醉意和热意在胸臆间交织蔓延,殷重玉脑海中挥之不去的都是那明晃晃的雪肤、不盈一握的细腰!

他整个人燥热起来,哪还待得住,匆匆找了个藉口离席。

梁王左拥右抱的也顾不上他,便让人下去了。

酒酣之际,梁王余光扫见席间的首辅大人在歌舞面前不为所动,一副冷清无慾的模样,心思一动,信手点了身边最漂亮的姑娘上前伺候。

美人一见要伺候的是那位年轻英俊的内阁首辅,自然乐意之至,端着壶酒,扭着水蛇般的嫋嫋细腰便要攀上去。

谢昶黑眸低敛,屈起的指节叩在几上,目光垂落在缓缓移至近前的留仙裙摆,浓郁的胭脂香逼面而来。

面前的男人蓦地笑了下,美人微微一怔,心弦亦随着这一笑微微地颤动,直到那人眼眸微抬,方才那抹清浅的笑意犹在唇角未散,深浓的戾色却在漆黑的瞳仁里氤氲开来,有种让人无处遁形的威压。

那美人当即喉咙一紧,不免想起京中官员私下对这位首辅的议论,那些她眼中堪称天潢贵胄的大人物,提及他时都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

今日是她头一回离他这麽近,才明白那些官员为何敬畏他。

可是,他的长相极度的俊美,比她见过的所有男人都要好看,何况他这样年轻便已身居高位……

她不死心,又抬起头,与那双阴鸷犀利的黑眸对上,男人却已经敛了笑意,眸光就如冰冷的利刃般,一寸寸地划过她的肌肤。

浑身的血液彷佛在瞬间凝固,她眼皮急跳了下,立刻乱了阵脚,甚至连手里的酒壶都没拿稳,「劈啪」一声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席间静默了一瞬,梁王恨铁不成钢地挥了挥手,「笨手笨脚,扫人兴致,还不给本王拖出去!」

这几年,他千方百计找寻谢昶的弱点,哪怕只是一样,也足以让他吃点教训,恨只恨这人几乎是个无懈可击,根本寻不到把柄。

梁王心情转瞬就不好了,酒也喝得凶,很快添了醉意。

谢昶面上没什麽情绪,将面前的酒液用扳指内藏的银针验过,没有问题,他慢慢喝了两杯,等到第三杯酒下肚,体内却起了异样的反应。

一种分明不属於他的恐慌、惊悸以及不明的战栗冲破筑堤,在他的身体里疯狂蔓延开来。

谢昶的面色在一瞬间沉下,手中的青瓷茶盏重重磕在几上,杯底赫然一道裂痕。

澜月堂只是王府西苑的其中一处内院,在主仆四人眼中却是比很多大户人家的大院都要宽敞气派。

这也越发令春娘想要长久留在梁王府邸的心思坚定。

银帘入院後负责整顿行李,连脚步都是轻快的,「那位梁王世子可真是风流俊朗,将咱们扬州那些公子哥儿全都比下去,我就说姑娘定是有福气的!」

春娘替阿朝解下带着珠帘的花冠,露出满意的微笑,「姑娘今日表现得很好。」

可不是好,方才那世子爷瞧她时的眼神都直了!

阿朝坐在妆奁前,闻言抿了抿唇,一双杏眸清澈温柔。

几上摆着些桂花糖糕,趁着春娘来梳头,阿朝慢慢用了几块。

扶风水榭的方向还喧闹着,偶尔传来几句戏词和谈笑声,寿宴不知何时结束,澜月堂这边已经准备起来了。

繁琐的高髻拆解下来,满头青丝乌亮如缎,滑落在少女纤薄的背脊。

春娘也不禁暗暗感叹美貌,为阿朝重新梳洗一番,梳上大晏女子闺中时兴的垂髻,再换上一身轻薄浅淡的纱裙,露出胸前一小片饱满滑腻的雪肤,整个人看上去气质柔和温婉,又不失鲜妍妩媚。

春娘无比确定的是,无论今夜来的是梁王还是世子,只要姑娘将人伺候满意了,将来可不止这样的造化。

想到那梁王好以美人为盂,梁王世子手段又十分残虐,春娘拍了拍阿朝的肩膀,又忍不住叮嘱两句。

「男人都喜欢乖巧顺从的姑娘,你的心性恰是如此,放聪明些,万莫忤逆主子的意愿,只管将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真有不情愿的地方,也莫要显现在脸上,忍得一时,贵人定会加倍疼爱你。」

这些话来时玉姑都提点过她,阿朝自幼所受的教导也是如此,故一一点头答应。

春娘见她如此温顺,不禁想到今後,「梁王妃早年病故,王府没有主母,你若能……」

话未说完,急促而微乱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

「世子爷,这是献给王爷的美人……世子爷!」

「都给我下去!到院外守着!」

「砰」的一声,屋门大开,凉风伴着酒气裹挟而入。

阿朝一转头,便见晨时见过的那位世子爷酡红着脸闯了进来。

春娘暗暗一惊,只知这位爷惦记上了芊眠,却不想来得如此之快,好在她们早有准备。

视线往下,春娘又不由得心中一紧,那根皮质软鞭原封不动地悬挂在男人的腰侧,再见他脸色泛红,顿时想起车夫的话——

世子酒後性情粗暴,床帷间好使鞭,尤喜破瓜之乐。

春娘忍不住吸了口凉气。

两个丫鬟都有些猝不及防,正要俯身施礼,殷重玉大手一抬,吩咐道:「这里不用人伺候,你们几个都下去,爷不传召,谁都不许进来!」

看来是要办事了。

春娘攥紧手掌,应了声是,又朝阿朝点点头,便领着两个丫鬟行礼退下,顺道带上了门。

殷重玉一步步走向妆奁前的小女人,不、不对,她小小年纪,眉眼间还有些青涩,听闻还未及笄,不过是个小丫头罢了。

阿朝咽了咽唾沫,心知讨好了面前这位,便无须再应付那梁王,内心再紧张也任由男人握住自己的手。

葱指纤纤,触手滑腻温凉,殷重玉只觉从指尖一路酥软到了心口,呼吸都乱了几分。

而阿朝从未碰触男子,因着害怕身体异常的敏感,尤其是这种陌生又带着侵略性的接触让她本能地轻微颤抖着,却不知这般楚楚可怜的模样对男人来说无疑是强烈的引诱。

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酒气,阿朝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世子爷醉了,妾身为您煮些醒酒汤来可好?」

四目相对,殷重玉这才发现小姑娘一双眼清澈纯粹,但眼尾薄红,微微上挑时竟掺着一丝摄人心魄的妩媚,嗓音又是这般甜净绵软,一字一句都落在了他的心上。

而那细长脆弱的脖颈下,薄纱衣襟半遮半掩像无声的邀约,胸前那一枚艳色的月牙痕迹点燃了他体内的烈火,让他浑身血脉贲张,迫不及待想要攫取一切。

阿朝才要起身,身体就毫无防备地跌进他烙铁般滚烫的怀抱,他擒住那截纤细皓腕,黑沉的眼底迸出疯狂。

扶风水榭内,谢昶的起身立刻惊动了梁王府的府卫。

这些人都得了吩咐,这位内阁首辅来者不善,身边还带着高手,不得不防,是以今日王府上下都加强了戒备,唯恐生乱。

可首辅大人要解酒,尤其见他面色不豫,一双眼阴沉得厉害,底下人哪还敢拦着,只得派了几人暗中盯紧。

谢昶传来近身的暗卫吩咐几句,那暗卫当即领命离开。

脸色越来越冷,他闭上眼,双拳攥紧,眉宇间的戾气聚如山峦。

身体中那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和恐惧越演越烈,几乎烧穿了他的心脏。

谢昶自十五岁起,便有一个秘密藏於心底无人知晓。

他与一名女子同感识,共生死,而那女子,正是他失踪多年的妹妹阿朝。

先帝隆丰八年,南浔书院涉嫌一桩文字狱案惨遭灭顶之灾,所有参与史籍编纂、检修、刻印、买卖者一律斩首示众。

此案牵连甚广,也殃及到无辜受累的南浔书院山长之子、谢昶的养父谢敬安。

官兵上门前夕,养母得知难逃此劫,不知从何处寻来一名游历四海的方士,请其做法,令他兄妹两人感识相通、命脉相连。

那时的谢夫人是这麽说的——

「阿昶,你并非我之亲子,大难当前,去留随君,你本就不必与我们一同赴死。我知你志不在南浔这方寸之地,也知你性情坚韧不易磨折,能从阎王爷手里夺下性命,来日定能青云万里。当日救你之时,你爹爹从未想过让你报答什麽,我们抚养你这些年,也从未过问你出身何处、仇家为谁,只盼你顾念当日救命之恩与这八年养育之恩,护佑阿朝一世安稳。

「牵连进这桩案子,我与你爹爹势必要与南浔书院同生共死,可阿朝还小,稚子无辜啊……你就让娘亲再自私狠心一回……」

就算爹娘不说,他也不会弃阿朝於不顾。

说到底,娘亲从未真正信任过他。

也是,谁会将幼女的性命交付给一个冷血阴鸷、身负血仇的怪物呢?

他当然也可以一走了之,与他报仇将要沾染的无数鲜血和人命相比,区区忘恩负义又算得了什麽。

可他最终还是答应了娘亲的请求,把自己的性命与一个六岁的小姑娘捆绑在一起。

他带着阿朝连夜逃离南浔,不料不久後皇帝病重,正逢多地藩王北上,浙江十一府大乱,他与阿朝在人仰马翻的街头走散。

兵荒马乱的时期,一个六岁的孤女如何生存?他本以为命不过朝夕,却没想到老天爷冥冥之中善待了他一回,那个小小的、娇气的、日日吵着要吃糖糕的孩子,竟然在乱世之中活了下来。

也幸好因着感识相通,他能感受到她日复一日的成长,磕磕绊绊,大病小灾,甚至有一次险些丢了性命。

只是这秘密深埋心底,就连心腹下属也不曾透露半分。

紫禁城杀机重重,他一步步走到如今这权倾天下的位置,得罪的人不知凡几,无论是为他还是为阿朝的安危考虑,都不能将自己的命脉暴露於人前,也正因此,寻人的难度大大增加。

整整八年,他感受着她从孩童到少女初初长成,算算时日,这孩子年底就该及笄了。

风平浪静了这麽多年,今夏以来他却感受到她身体的急剧变化,一开始不轻不重,倒是折磨人,那种莫名的眩晕恶心甚至让他以为她已有孕在身,後来才发现不是。

这几日,他亲身体会到她陷入从未有过的伤痛与绝望中难以自抑,短暂的放松之後,今日这种剧烈的恐慌又再度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直到将她整个人吞噬。

蓦地,手臂一阵尖锐的疼痛袭来,谢昶猛然睁开眼睛,额角青筋直跳,拂起袖子看向自己的小臂,那里分明毫发无损。

他当然知道这种疼痛意味着什麽。

手臂上的那股剧痛还未消散,紧接而来的,又是一连串毫无章法、皮开肉绽的痛楚,脖颈,胸口,後背,腰侧……以及被扼住脖颈的窒息感都无比的清晰。

她在挨打,她在害怕,她在……哭。

谢昶彷佛能够听到她的哭声,向来平静从容游刃有余的他,此刻呼吸都有些沉乱。

理智让他冷静下来,就算急也没用,可身上每多增一分疼痛,谢昶眼底隐藏的疯狂便多增一分,彷佛蛰伏太久的凶兽,下一刻就要从瞳孔中挣脱。

直觉告诉他,阿朝就在这里,就在他的身边——这种感觉无比的强烈。

「你可有听见女子的哭声?」

身旁的凌砚亦是他心腹,方才见他面色阴沉如墨,便一直屏息凝神地侍立在侧,冷不防听到这一问,当即汗滴如雨,只能硬着头皮摇头,「属下……未曾听到。」

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凌砚都未能听到,想必是他听错了吧。

扶风水榭外是一条蜿蜒的复廊,光漏花窗的图案便有百般变化,对应的景色也各有千秋,可见处处都是动了心思的。

可谢昶此刻没有赏景的心思。

漏窗外不知何时起了风,院内一棵鲜绿油润的芭蕉树在冷风中摇动不止。

那哭声一直在脑海中回荡,似乎还越来越近了。

谢昶的脚步似被什麽牵引着,沿着复廊一直往里。

「大人,前头是王府女眷的住所,怕是不能……」话音未落,凌砚眉头倏忽一紧,「大人!的确有女子的哭声!」

谢昶亦已经听到了,面色几乎冷到极致,便也毫无顾忌地加快了脚步。

疼痛随着那哭声一阵阵地传来,喜怒两种情绪在体内剧烈地交锋,还有三分压抑不住的、想要摧毁一切的慾望。

他现在脑海中甚至没办法思考其他。

出了回廊,沿着後院一间间寻找,沿路几名王府护卫阻拦不住身手高强的凌砚,很快又增派了前院的府卫前来,凌砚旋即一声哨响,几名暗卫飞身入院,西苑之内一时陷入混战。

王府护卫不知道首辅大人究竟想要做什麽,护卫统领只能立刻派人前往水榭请梁王定夺。

澜月堂外。

屋内鞭声、器物破碎声此起彼伏,崖香听着里头一声声的哭求,脸色都白了几分,她紧紧抓住春娘的手说:「您快想想办法,再这麽打下去,姑娘会被他打死的!」

「住口!」春娘斥了一声,瞧一眼殷世子的两名侍从,他们从来时便如门神一般挡在院门外,无论里头什麽动静,这两位连眉头都不皱一下,想来是见得多了。

崖香看了眼银帘,见她躲在春娘身後不敢说话,自己又说不动春娘,心一横,便欲撞开那两名小厮闯进去。

春娘赶忙将人拦住了,低声训斥道:「世子爷自有分寸,又岂会当真伤到她?爷让在外头等着,咱们等着便是!」

崖香急得落泪,「可是姑娘……」

那名青衫的小厮闻言笑道:「这位嬷嬷倒是个聪明人,咱们世子爷也就这麽点癖好,您放心,出不了人命,事後该给姑娘的好处那是半分不少。」

另一名胖些着灰布衫的小厮也笑道:「是啊,世子爷风流美名在外,从来没有亏待过谁,不知多少姑娘想进咱们王唔……」

话音未落,这灰布衫小厮胸口便重重挨了一脚,未完的话卡在喉咙口,一口鲜血当即喷涌而出。

另外几人还未看清情况,便见一道高大挺拔的暗色身影抬脚跨入院门。

等到那青衫小厮反应过来,谢昶已经踢开屋门闯了进去。

屋内一片狼藉,满地的碎瓷和衣裙的碎片,那个脆弱的姑娘躲在角落里瑟瑟发颤,贝齿在唇上咬出了血,她狼狈不堪地护着自己身上仅有的寸缕,雪白肤色上绽开一抹抹刺眼的鲜红。

或许是那血色太过刺目,映得谢昶的眼底也是一片猩红,心脏犹如被人狠狠攥了一把,攥紧的手掌甚至是微微颤抖的,不知是因为她,还是因为他自己。

然而稀薄残余的理智在对上那双泪雾弥漫的眼眸时,尽数回笼,谢昶很快便完全平静下来了。

「阿朝……」

他听见自己带着颤抖的低唤。

不必特意确认胸前那一枚月牙胎记,他也足够肯定,面前的姑娘就是她,是他多年寻而不得之人。

他从榻边箱笼内抽出一件披风,包裹住少女孱弱单薄的身体,然後俯身将人打横抱起。

殷重玉手里握着鞭柄,面上还有酒醉微醺与意犹未尽的潮红,见到谢昶此举先是怔愣了一瞬,随即嘴角一扯,讽刺道:「我当是谁呢,素日听闻当朝首辅不近女色,不想竟好这一口,谢大人若喜欢这丫头,本世子送你便是,这当面夺人爱妾恐怕不妥吧?」

这话说完,便迎上那人犀利如刀的逼视,殷重玉骨头都有些发凉,不由自主地舔了舔嘴唇,却还要逞口舌之快。

「怎麽,你这就要带她走?」

谢昶蓦地笑了下,目光落在那犹自滴血的长鞭,眼底的凉意在这一刹那皆化成了腾腾的杀意。

凌砚提着剑进门,看到满室狼藉与自家主子怀里抱着的人,还有什麽不明白。

谢昶的眸光从那鞭身移开,跨步出门向外,只冷冷从唇齿间吐出一个字——

「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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