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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დ资讯] 叶昙《满级大佬被逼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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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2-11 10:24: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叶昙《满级大佬被逼婚》
{出版日期}2023/12/13
{内容简介}

将军夫人事业脑,将军大人恋爱脑,
他喜欢夫人在商场上大展拳脚,甘心守在她後方,只是……
夫人啊,可别忘记成婚的日子要到了!

「我的聘礼之中,别的都可以没有,但一定要有一份折州榷场的凭证。」
在未婚妻薛盈被毁容的他吓得病倒後,宫啸其实很内疚很想退亲,
只是怎麽也没想到,病了一场她反而变得胆大聪明起来,
跟他谈条件好坐稳家主之位,保住亡父留下的产业,
更有胆量为他缝合伤口做治疗……而她身上让人惊奇的事不仅如此,
她得知山民拥有铁矿没有强取豪夺,而是改善他们的生活来交换,
她计画在云州开办展售会,号召草原部族和南方商贾做交易,
不只自己要赚钱,还要让整个西北发展蒸蒸日上,
他无法不赞叹她的才华,包括谈恋爱这方面……
不管是她藉着晕车提出要他上车说故事给她听,趁机逗弄,
还是扭了脚,被他看到脚时害羞的可爱样子,
又或者他从驻地赶去陪她过除夕,被她藏在香闺朝夕相对三天,
甚至她听说他与宫家的纠葛和仇恨,非但没有拿孝道逼他放下,
反倒二话不说要放弃展售会的成绩,只为帮他报仇……
她总是令他心动又心痒,真想撕毁三年後才成亲的诺言早早娶了她……

第一章 虎狼环伺的薛家

薛盈是被哭声吵醒的。

那哭声又轻又细,断断续续却绵长哀婉,像一根线在她的耳朵里不断拉长拉远,绵延不绝,直钻到人身体里,让她的情绪逐渐躁动起来,很难继续安睡。

究竟是什麽人在扰人清梦?

忍无可忍,薛盈气冲冲地睁开眼睛,想要与对方理论。

然而视线对上的,是堆云叠纱的大红色帐子,那帐顶上还用金线绣着明晃晃的富贵牡丹图,晃得她眼花。

这实在是前所未见、绝对陌生的场景,薛盈一惊便要撑着坐起来。

这一动,她才发现自己的身体软弱无力,才稍微抬起一点就又倒了回去。

床铺十分柔软,这动静几近於无,但耳畔如泣如诉的哭声却戛然而止,下一刻,一道尖锐的童音响了起来。

「姊姊醒了?」

但喊了这一声之後,小孩却没有过来看她,而是蹬蹬蹬跑出去叫人了,倒是她被这声音一刺心口突突地跳了起来,脑袋也开始隐隐作痛,刚意识到这一点,许多的资讯便一股脑儿地涌进来,撑得她头昏脑胀,险些晕死过去。

好一会儿,那种脑袋彷佛要爆炸的感觉才逐渐退去,薛盈出了一身的虚汗,脸色苍白地躺在床上,眼神一片呆滞。

虽然这个场景十分眼熟,像是在许多的穿越小说里看过,可是真的从记忆里发现自己穿越到了古代,薛盈一时还是非常难以接受。

空调、wifi、手机、电脑,作为现代人,离了这些怎麽生存?

可是这件事根本没有给她选择的余地,已经穿了,又不能死回去,如之奈何?

就在这时,刚刚跑出去的人又回来了,是个女童,头发梳到顶上紮成两个总角,一双大眼睛里盈满了泪水,只是不等她开口,门外便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七八个人一边说话一边拥进了这间不大的卧室,把女童挤到後面去了。

这些人挨个凑到床前来看薛盈,七嘴八舌地说着各种问候的话,薛盈耳边顿时充斥着大片杂乱的噪音,震得她又开始头疼了。

所幸她是个病人,也没人指望她给出任何反应,一群人吵嚷片刻,大夫被请来了,便又都散开,让一位头发胡子都花白的老大夫上前来替她诊治,也总算是让薛盈得了片刻的清净。

一番望闻问切,老大夫捋着胡须留下「忧劳成疾、需好生将养」几个字,就被人送出去开方子了,但其他人却没有走,又是一轮七嘴八舌的宽慰劝解。

就在薛盈觉得难以忍受,想要发飙时,终於有一个威严的男声压过了所有嘈杂,「好了,吵吵嚷嚷的像什麽样子?大姑娘现在是病人,需静养,都安静些。」

屋子里立刻就静了下来。

薛盈却微微蹙起眉头,抬眼看去便见一位身着锦袍、留着美髯的中年男子站在众人前面正俯看着她,脸上带着几分敷衍的关切。

对上薛盈的视线,他立刻开口道:「盈儿你如今这般还不知要休养到什麽时候,家里的生意还是先交出来吧,等你养好了身子再接手不迟。」

这生意要是交出去,怎麽可能还有拿回来的一天?

薛盈嘲讽地扯了扯唇角,上辈子父母意外去世,她刚刚接手公司的时候也是饿狼环伺,这样的人她见得多了。

她敷衍道:「我今日精神不济,头脑昏沉,做起事情来难免疏漏。诸位要商讨此事,不如等明日我精神好些再来?」

这话一说,薛长淞身後那些人便也都蠢蠢欲动。

薛长靖去世後,整个薛家其实没有一个能服众的人,薛盈仗着是他的长女,这才勉强接手,结果不到一个月就病倒了。

薛盈若把掌事的大权交出来,自然是人人都有机会,薛长淞可压制不了他们,於是不等他开口,众人便七嘴八舌地应下,迅速告辞。

既然要争,自然得先回去盘一下自己手里的优势,琢磨一下到时候该怎麽做,留在这里也只是浪费时间。

薛长淞见她面色惨白、语气虚弱,倒不像是为了拖延时间,便哼了一声道:「那我就明日再来。」薛盈现在这个样子,纵然她想继续掌权,其他人也绝不会同意,就是再拖一日又如何?

等最後一个离开的薛长淞走出去,之前被挤到後面的女童连忙跑上前来,站在床头眼巴巴地看着薛盈,泪水啪嗒啪嗒地往下落,时不时地抽泣一声。

薛盈最不会对付小孩子,假装没看到对方的眼泪吩咐道:「去叫管家过来。」

这府里的人也真够懈怠的,屋子里一个照看的人都没有,只留下这麽个小女孩,刚才那群人也是说进来就进来了,半点没有阻拦。

由此可见整个薛家已是人心散乱,原主更是半点儿镇不住下头的人。

趁着小姑娘去叫人的功夫,薛盈闭上眼睛,开始梳理自己刚才得到的记忆。

原主跟她同名,是大梁朝云州薛家的长女。

薛家虽然是行商出身,但经过几代经营如今已经是云州豪族,手里有自己的商队,每年将西北特产贩售到京城,再将京城的时兴货物运送到当地出售,生意十分兴隆。

原主的父亲薛长靖是这一代薛家的族长和话事人,掌管着家里所有的生意,作为大小姐的薛盈自然也风光无限。

然而这一切都在一个多月之前戛然而止。

一个多月前,薛长靖带领的薛家商队在路上遇到了山匪,不但所有的货物全都被劫掠一空,商队上下三十几口人也被尽数杀死。

消息传回来,整个薛家顿时陷入风雨飘摇之中。无论是精明强干的族长薛长靖、经验丰富的商队成员,还是突然出现陌生山匪的商路,全都是薛家损失不起的存在,这一遭几乎消灭了薛家的所有中坚力量。

可是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破船也还有三斤钉,薛家几代人积累起来的财富却也不可小觑,不说外面的竞争对手和合作夥伴正等着从薛家这里沾点儿便宜,就是薛家自己内部,回过神来之後也有不少人起了心思,想要趁机夺取管家大权。

薛家的精锐大半都在商队里,留下来的都是些不上不下的平庸之辈,没什麽远见更不会顾全大局,完全不会去考虑现在薛家的处境只想为自己谋利。

认定薛家要是完了,他们手掌大权也能捞到更多好处,要是能稳住局面继续经营,那身为掌权者自然更是好处多多。

所幸各怀心思的人太多了,反而互相掣肘起来,谁都没法轻举妄动,倒是形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於是身为薛长靖遗孤的原主就被推了出来,暂时接手了掌家大权。

原主虽然是个女孩,但因为薛长靖直到三年前才生出一个庶子,所以过去这些年,他对长女十分看重,经常带在身边亲自教导,生意上的事也从不避着她,所以她多少还是懂一点经营的。

但是这一点也很有限,因为薛长靖为女儿规划的未来从来没有继承家业这一项,而是希望她能嫁到京城去,为薛家结一门有力的姻亲,教她这些只是为了将来能帮上忙。

所以原主的处境非常糟糕:她比那些狼子野心的长辈们更能够看清楚薛家此刻的危机,却根本无力解决它。

最终她想出来的破局办法是用自己做筹码,跟当地的另一个豪族联姻。

虽然那些人把她推出来,只是想让她做个傀儡,原主却想抓住这个机会——有婆家的支持,她就能坐稳家主的位置,收拢薛家的生意慢慢经营发展。

即便不能像父亲那样将薛家的生意发展壮大,至少能避免更多的损失。

等弟弟长大成人,她就可以把这副担子交出去了。

想法很好,她也很快选中了自己联姻的对象——从四品宣威将军宫啸。

薛家虽然有钱,可毕竟是商人,那种真正的书香世族是构不上的,事实上就连宫家也是看不上薛家的,虽然他家发迹的时间比薛家短,可是朝中有人出仕,未来就与薛家这种地方豪族不同。

不过宫啸只是个不受重视的旁支弟子,而且没有考科举,反倒自己跑去参了军,与宫家嫡支的关系十分微妙,他的亲事便有些不上不下,以至於拖到二十二岁依旧未曾娶妻,如此与原主倒也还算匹配。

薛盈对他也很满意,武将手里有兵权,既可以震慑住内外隐藏的敌人们,又能够在将来重新开辟商路的时候出力。

另外,原主还希望对方能够帮忙剿灭那夥杀死她父亲的山匪,若是能将货物拿回来的话,说不定薛家立刻就能恢复元气。

然而世事无常,这门亲事刚刚定下不久宫啸就在战场上毁了容貌,原主倒是很坚毅地要继续这门亲事,奈何从小娇养长大的姑娘连杀鸡的场面都没见过,头回见面看到宫啸脸上尚未癒合的狰狞伤疤,惊悸之下大病一场竟然死了。

现在芯子换成了来自其他时空的薛盈,她面对眼前这堆烂摊子一时也想不到什麽更好的办法。如果提前几天过来她或许还有时间慢慢周旋,但原主这一病,那些蠢蠢欲动的人早就按捺不住了,根本不会让她继续拖延。

思虑良久,薛盈也只能对薛管家吩咐,「去请宫将军,就说我有事要与他商议。」

宫啸来得很快。

薛盈听到汇报,不由精神一振,从床上坐了起来,「快请。」

然而薛管家离开之後却没有立刻将宫啸请进来,而是先来了两个低眉顺目的婢女,手里捧着衣服钗环等物,要替她更衣。

古代人的礼节真是太麻烦了,这要真是个重病的病人,但凡有人来看望就这麽折腾一次,估计死得更快。

心里虽然嘀咕,但入乡随俗,她也不好表现得太过出格便同意了。

换完了衣服,她又让人请宫啸进来,薛管家和婢女还是不同意,又是要放帐子,又是要抬屏风。

薛盈这回没有理会他们,直接拒绝道:「我和宫将军马上就是一家人了,何必拘泥那些礼数?」

几人闻言面面相觑,但最後还是退下了。

原主之前见到宫啸时的反应太明显了,显然就是无法接受的意思,所以她醒来这麽长时间没有人提过婚事,都以为她必然是要退掉的。

先前薛盈让人请宫啸过来,还有人在心里感叹她糊涂,那些想独揽薛家产业的人都已经逼到病床前来了,她心里却只想着退婚的事。

但原主昏睡不醒的这一天多里,她这个院子里人心浮动,个个都在找下个去处,对她这位主子自然也不怎麽上心便也没人劝她,如今听她话里的意思,竟是还要继续结这一门亲事,自是吃惊不已。

就像原主之前想的那样,虽然武将的地位比文官低很多,常常受人鄙夷,可是对平民百姓而言手里有兵就是一重有力的保障,一旦薛盈和宫啸成亲,薛家旁人就要有所顾忌了,他们急着将这个消息传出去,於是不再拦阻。

不到一刻後,薛盈就见到了宫啸。

让她有些惊讶的是,这一回他脸上戴了一个金属面具,遮去了大半张脸,没有让半点伤口露出来,但面具本身乌沉沉的,又是另外一种吓人。

薛盈仔细打量那面具便皱起眉,毫不犹豫地道:「将军快摘了那面具!」

她虽然不知道这个面具是哪里来的,但是怎麽看都不像是金银做的,那就只有铜铁了。这两样都是会生锈的,而且以这个时代的冶炼技术,也很难将矿石里的杂质彻底除去。

在原主的记忆中,宫啸脸上的伤根本没有好,伤口外露、狰狞可怕,还有些发炎红肿的徵兆,再戴这样的面具,情况只会越发恶化。

宫啸闻言微微一愣,不由抬眼看去。

薛盈穿着浅粉色的衣衫,无力地靠坐在床头,满面病容却更显得她娇怯婀娜,宫啸只一扫就不敢再看,移开视线盯着旁边挂帐子的玉钩,抬手覆上面具,有些迟疑地道:「我脸上的伤处有些狰狞,怕吓着小姐,还是戴着面具的好。」

对於这门亲事宫啸并不十分期待,却也没有多少排斥,他已经这个年纪,总要娶妻生子,家里挑挑拣拣定下的这门亲事并不算差,但上次原主看到他脸上的伤口之後便直接晕倒还是让他有些尴尬。

不过回去之後他反覆思量,又觉得她这样的反应也是人之常情,而这也让他开始反思,他究竟应不应该成亲?不说战场上刀箭无眼,不知什麽时候就回不来了,只单说边疆的生活艰苦,恐怕就不是这位娇女能忍受的,可如果让她继续住在云州,这亲成与不成又有什麽分别?

所以他虽然已经猜到了薛盈今日要退亲,但还是来了。

薛盈不知道他心中千回百转,摇头道:「将军若是只为不吓着我,还是摘了吧。我听人说,铁锈之类的东西更容易使伤口恶化,若真有个万一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原来如此,我竟不知。」宫啸不知道也就罢了,一知道这面具确实就戴不住了,他犹豫了一下,转过身背对着薛盈,这才抬手取下面具,口中道:「薛小姐,失礼了。」

很有礼貌嘛,薛盈忍不住想。

说实话,如果她是宫啸,被人这麽明晃晃地嫌弃,恐怕早就气死了,绝不可能这麽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话。

原本对於要不要继续维系这门婚约,薛盈是有些犹豫的。她很清楚,即便是在现代,想要一生一世一双人也几乎不可能,更何况是在这个对女性压迫十分深重的古代,就不要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望了。

但也正因如此,她不可能像在现代那样,三十多岁还不结婚,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放到事业上。

既然肯定要结婚,薛盈当然更倾向於找一个自己能够完全掌握控制的对象,这样婚後她的自由度将大大提升。

若非为了自己的自由,她根本不需要接手原主所面对的这些烂摊子——她想要脱身是很简单的,只要将权力拱手相让就可以了。但她一个弱女子,离开薛家之後该如何存身,将是一个最大的问题。

就像原主不甘心做个傀儡,想要趁机掌控权力一样,薛盈也可以借助当下的处境,为自己谋取一份事业,免去将来被困在内宅相夫教子的命运。

所以原本薛盈是想跟宫啸合作,用利益将两个人乃至两个家族绑在一起,如此即便不联姻,她也可以拥有一份助力。

不过现在见到宫啸本人,薛盈觉得,倒也不是不能考虑结婚。

不管是戴着面具来见她,还是在摘面具的时候背过身去,都说明宫啸在考虑她的感受,或许这只是他的个人修养使然,但薛盈还是因此对他抱有好感。

她之前的考虑固然很周详,但是历史的教训告诉她,凤凰男这种生物,并不是那麽容易控制的,很有可能会被反噬;反倒是各方面条件比较匹配的对象,不需要谋划她手里的那点东西,更容易建立起一段长久而平稳的关系。

当然了……薛盈的视线不着痕迹地从宫啸的腰背扫过,主要还是因为面前这位男性的条件确实不错。

从原主的记忆来看,这个陌生的大梁朝,跟中国古代没什麽分别,重文轻武、以病弱为美,崇尚的是瘦如青竹、挺拔如松、秀美如玉的长相,至於敷粉簪花,也都只是寻常。

但相较於那样的文弱书生,上一世独掌大权、行事果决,闲暇的时候喜欢户外活动,对於冒险怀抱梦想的薛盈,更欣赏宫啸这种强健之美。

这是实实在在从战场上锻炼出来的身材,猿臂蜂腰长腿,每一处都充满了力量感,就连宫啸脸上的那道伤,或许在别人看来是非常吓人的,看多了夜里会作噩梦,但也不是不能治疗啊,就算留下疤痕,薛盈也觉得它会增添对方身上的硬汉气质,几乎是满足她的喜好。

既然如此,试试又何妨?

反正她只要捏着薛家的生意站稳了脚跟,就算最後发现宫啸不合适,也可以再选择分开,她可没有古代女性从一而终的思想。

这样想着,薛盈便开口问:「宫将军,不知您对我们的婚事有什麽想法?」

宫啸又是一愣,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觉得或许是姑娘家面皮薄,不好意思提退婚的话,想让他来说,於是沉声道:「我现在这个样子不敢耽误薛姑娘的青春,不如婚事就此作罢,你也好再觅良缘。」

薛盈也很吃惊,宫啸能猜到原主想退婚并不奇怪,可是他居然这麽体贴,主动开了这个口,就很令人意外了。

这让她更觉得他是个合适的人选。

她苦笑一声,「我们薛家的事想来将军已经知道了,您觉得眼下这样的情形,我真的还有机会再觅良缘吗?」

宫啸沉默,这世上总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如果他和薛盈的婚事作罢,她以後再找,多半只会是条件比他更糟糕的。

如果是平时那也没什麽关系,即便家世差一些,但至少是个齐全人,更不用担心对方的生死。可现在薛家正处於风雨飘摇之中,有的是人等着踩上一脚、咬上一口,她确实……未必有机会了。

这时宫啸终於有点儿反应过来,他觉得不可思议但还是忍不住问:「那……薛姑娘的意思呢?」

「如果宫将军愿意,婚约可以继续。」薛盈立刻道。

「……姑娘三思。」宫啸深吸了一口气,反过来开口劝她,「我虽然有个官职在身,但都是战场上拿命拚来的,不知道哪一日就……就算不提这个,折州地处偏远、条件艰苦,恐怕也远非姑娘可以承受,更何况我这张脸,姑娘以後朝夕相对只怕难以接受。」

他顿了顿又说:「若姑娘只是担忧薛家的事,我可以帮你……无须婚约。」

「将军人品贵重,薛盈感激不尽。」听完他这一番话,薛盈更加坚定了自己的选择,「若将军说的这些我都不在意,您是否就会同意?」

「你不在意?」宫啸不信。

「将军若是不信,可以回过头来。」薛盈说。

宫啸沉默了一会儿,果真慢慢转过身来。

他的动作很慢,似乎随时准备好了等薛盈一反悔就立刻停下来,但她始终没有开口,於是他那张夜叉罗刹般的脸终究是出现在了她眼前。

第二章 婚事落定

说实话,这张脸确实是有点吓人的。

宫啸脸上的伤口很长,从左边的额角到眉骨、鼻梁以及右边的颧骨,这道疤痕过於醒目,直接占据了一整张脸,导致原本立体的五官都不太明显了。

尤其现在伤口才刚刚开始结痂,紫红色的痂壳混合着血肉,像是一条寄生怪物匍匐在他的脸上,边缘处发炎红肿、细看还隐隐有化脓的迹象,让伤口的狰狞程度增加了何止十倍?难怪原主直接被吓晕,甚至惊悸而死。

好在薛盈也算是见多识广,网路时代什麽奇怪的东西都看过,宫啸这个伤当成特效妆来看很快也就平复心情了。

然而宫啸十分敏锐,即使是一瞬的迟疑他也看出来了,又迅速回过身去。

他并没有因此觉得薛盈有什麽问题,这张脸有时候自己在模糊的铜镜中看见都会吓一跳,而且自从他回来之後,家中那群人更是只在第一日时露面,後来都躲得远远的。

至亲之人都是如此,何况是她?薛盈开口要求他回头,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和诚意,只是强装出来的不在意又能坚持多久呢?

这样想着,宫啸听见身後的人发出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不知怎的,之前薛盈当着他的面直接晕倒,宫啸都没有放在心上,听见这一声叹心中却莫名揪紧了。

也许……是因为终究还抱着期望,期望这世上有一个人,能真的不在意这伤口,不因它而畏惧、疏远他。

然後他听见薛盈问:「宫将军,您这伤是谁治的?」

宫啸一怔,没想到她会突然这样问,迟疑了片刻,才答道:「是军医。」

「怎麽治的?」薛盈又问。

宫啸大致说了一下。

在这个时代,好大夫基本被皇室和权贵搜罗去了,偶有几个在民间的也基本都是在搜集病例、钻研药方,不会跑到军队里去,所以军医虽然名为医,但多半都只懂得一点皮毛。

而这时的外科手术约等於无,所谓的治疗也只是在伤处抹点止血的药,包紮一下,之後就听天由命了——其实一般来讲,为了止血和减少感染,还会用烧红的烙铁在伤口烧一下,但因为宫啸伤在脸上,虽然已经注定要毁容,但用了烙铁肯定会更糟糕,这一步就被省下了。

薛盈听得倒抽一口冷气。虽然早就猜测这个时代医疗水准低落,但她没有想到,这麽严重的伤口也只能依靠身体的自癒能力来恢复,根本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

她暂时也顾不上什麽婚约不婚约了,有些着急地问:「没请别的大夫来看?」

「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别的大夫来看也是一样的。」宫啸说。

薛盈皱眉,只能直说了,「这麽大的伤口,怎麽能任由它乱长?难道大夫不能将伤口缝合起来帮助恢复吗?」

「将……伤口缝合起来?」宫啸大吃一惊,甚至忘记要背对着薛盈了,他倏地转过身诧异问:「这怎麽可能?这是人的皮肉,岂能像布料那般缝合?」

「为什麽不能?」薛盈直视着他反问。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碰到,这一次宫啸没有避开。

他顺着薛盈的话想下去,突然发现确实不是不能,作为一个将军,杀人的行家,他很清楚人皮的韧性比大多数布料要好得多,既然如此为什麽不能缝合?让伤口就这样翻着乱长,和缝合之後顺着固定的方向长到一起,只要想想就知道,虽然一样是留疤,後者必然会好看得多。

不过这麽一想,他倒是明白为什麽军医们不去缝合了——大多数人的伤口都是在身上,难不难看影响不大,缝合这种精细活儿费时费力,只为了「好看」,显然是不值得的。

可是他不一样,他的伤是在脸上,但凡有办法能稍微改善一下,宫啸都愿意去尝试。

他不由抬手在伤口上摸了摸,不太确定地问:「我的伤口已经开始结痂了,现在缝合应该也晚了吧?」

确实有点晚了,但是薛盈端详了一下他脸上的伤处,忍不住摇头,「你这伤口还没有完全癒合,好几处看起来像是化脓了,恐怕要重新清理,将脓水挤出来,除去腐肉。若能趁此机会缝合,怎麽也比现在这样好。」

宫啸明知道她并不懂医术,可听着这笃定的语气,却还是不由自主地想要去相信,而且聊了这麽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薛盈一直在打量他的伤口!

伤口这麽丑,但她看了许久,面上并未露出一丝一毫的嫌弃、厌恶之色——这个念头一在脑海里出现,宫啸顿时感觉伤口处似乎传来了密密麻麻的痒意,让他一时有些难耐。

但这也让他冷静了一些,不着痕迹地侧过身避开对方的视线,这才沉声道:「我回去就找大夫问问。」

「那……婚还退吗?」也许是因为刚才的对话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薛盈没怎麽思考就对他开了个玩笑。

宫啸闻言,不由微微一顿。

其实见面的第一眼,他就觉得两人不太合适。薛小姐十分美貌,身体又颇为柔弱,是在绮罗中娇养长大的姑娘,身上一件衣服、一样首饰的价格,就抵得上他的月俸了,嫁给他这样粗人,本就是委屈了她。

经过刚才那番话之後,他对薛盈更加倾慕,也觉得两人更加不匹配了。

以她的容貌、品性,如果不是处在困厄之中,该能寻到一门更好的亲事。对方必定样貌无缺、性情温厚,可以与她品诗论花、下棋弹琴……那才是她应该过的日子。

可是他也无比清晰地知道,如果拒绝了她,他这辈子都不可能再遇到这样一个姑娘了。

沉默或许也是一种回答,意识到他对自己应该并不排斥,薛盈才开口道:「将军方才说自己有种种不足,希望我能另觅良缘,却不知我也有种种难处。」

「薛家的事,我可以助你。」这一次,宫啸说得毫不犹豫,「薛家的商队被山匪所劫,我身为朝廷命官本就不能坐视不理。这里虽然不是折州,但要剿灭那一夥山匪也并不难,待我回去设法很快就有消息。至於别的事,姑娘但有差遣,宫啸也必当尽心竭力。」

「名不正则言不顺,这个道理宫将军应该明白。」薛盈摇头,「如今我们有婚约在身,您站在我这边帮助我自然合情合理;若是婚约取消,您依旧这样帮我,别人会信我们毫无关系吗?」

宫啸微微皱眉。

她又说:「再说,我说的难处,并不是这些。」

听到这句话,宫啸不由转过头来看着她。

薛盈说:「我弟弟薛俭今年才三岁,在他长大之前,我都必须要撑起薛家。宫将军知道,这意味着什麽吗?」

「意味着……这些年你将面对许多的刁难和困境。」宫啸说。他虽然不懂经商,可是人类在面对利益的时候表现都差不多,薛家偌大的家业放在这里,里里外外有多少人在觊觎?这些都是她必须要面对的。

薛盈闻言表情更加柔和了,看着他微笑道:「不,这意味着……我就算成亲了,也依旧会在外面抛头露面。」

宫啸毕竟是个男子,即便已经很为薛盈着想也想不到这上面去,此刻听她提起才恍然大悟。

只有小门小户,为了维持生计才需要女人也在外面劳碌。高门大户之中,有几家能接受嫁进来的媳妇成天抛头露面,为娘家的事情奔忙?何况做的还是经商这种许多世家大族看不上的事,他们只会觉得她俗不可耐。

他希望她能找到更好的姻缘,可是对方的条件越好,就越是不能在这方面纵容她。

但是他可以!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是燎原的野火,一发不可收拾。

他跟家族的关系非常糟糕平时几乎没有什麽往来,如果薛盈嫁给他,不需要应酬大家族里那些乱七八糟的人际关系,那些人也管不到她的头上来。而他自己要练兵、要出征,本来就不可能时时待在家里,薛盈正好可以去忙娘家的生意。

如此想着,宫啸眼中的光渐渐亮了起来。

薛盈就在这时加上了最後一根稻草,「何况有一件事,是除了宫将军之外,其他人都不可能做到的。」

「什麽事?」宫啸立刻追问。

薛盈靠坐在床头,原主是真的病倒了,她的身体也是真的虚弱,说了这麽半天的话,已经感觉精力不济,甚至身体在一阵阵地出冷汗,脸上的血色也褪了一些。

这让她显得更加柔弱,像是一朵风中的花,楚楚动人,然而她说话的语气却是沉静的、理所当然的,似乎丝毫不觉得自己所说的话有什麽惊世骇俗之处。

「我的聘礼之中,别的都可以没有,但一定要有一份折州榷场的凭证。」她说。

宫啸的眼神在一瞬间变得锐利了起来,他紧盯着薛盈心头大为震动。

薛盈能说出这句话,实在大大地出乎他的预料之外。

虽然他认为薛盈是个各方面都没有瑕疵的好妻子人选,但依旧只是将她看作普通的闺阁女子,顶多是胆量与见识比旁人更出色一些,考虑到她如今失了怙恃,只能自己支撑门户,便也不太令人意外。

之前薛盈说要继续掌管薛家的生意,这已经算是很出格的行为,不过他完全能够理解,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权势必须要掌握在自己手里才是有意义的。

但他还是预设薛盈会需要自己的帮助,各个方面都是如此。

却不料薛盈的眼界和野心要比他所想的宽广得多,眼前的危机尚未解决,她就已经开始考虑起未来的事了,而她的目的竟然是榷场。

所谓榷场是朝廷在边境设置,与草原上的少数民族进行通商贸易的场地,这是本朝才有的政策,建立起来也不过三年时间,就连那些豪商巨贾大多尚在谨慎观望之中,并不急着入场,但是负责掌管榷场的宫啸非常清楚这其中搅动着的巨大利益。

历朝历代,中原王朝跟草原异族的关系都很微妙。

这是由於草原的环境所决定的,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自然就不像是农耕民族那样安稳,一旦出现天灾,草原上出产不足,为了活命就只能入侵中原,劫掠物资人口,但是草原地广人稀,就算全民皆兵,也很难敌得过中原王朝的大军,所以他们都是抢一把就跑,仗着骑兵之利来去如风,令人头疼。

他们的生命力就像是杂草般顽强,朝廷就算出兵击溃了草原大军,他们也可以逃到更深远的地方去,等到休养生息之後再卷土重来。

打起来费时费力,又不能斩草除根并不划算,所以中原朝廷对於草原异族的态度,都是一手拉一手打——先在边境陈以重兵,然後再从草原内部进行分化,拉拢一批亲善的,打压那些仇视中原的。

如此,边境虽然年年都不太平,但都是局部的小冲突,很难爆发大的战争。

不过安宁永远都是短暂的,两个种族的人强行融合在一起,总会爆发大大小小的冲突,再加上官员残暴、税收太重之类的导火线,这些依附的部族随时都有可能反叛,最近的一次战事是在八年前。

战争是残忍的人祸,但是对一部分人而言却是千载难逢的机遇,宫啸就是後者。

八年前,才刚满十四岁的他从家里逃出来,仗着身材高大,顺利混进了边境军队之中。

当时正值几个部落联合反叛,密谋夺取折州城,宫啸便在这次战役之中崭露头角,成为正八品宣节校尉,名字上达天听,从此开启了自己的青云之路。

等这场持续了四五年的战争彻底结束时,宫啸已经是一位独当一面的年轻将军,大军凯旋之日皇帝亲自召见他,称赞他「有冠军侯之勇」,宠信非常。

可惜这样一个人却是一匹孤狼,不但拒绝了所有的示好和拉拢,就连对自己的家族长辈也没有任何敬意。

这种桀骜不驯的人才当然很不受欢迎,於是不到半年时间,他就从京城被赶回了折州,结果刚到折州,他就上了一道奏摺,请求朝廷在此开设榷场,负责与草原各族交易事宜。

而皇宫里的帝王,则是迫不及待地给出了许可的旨意。

众人这才明白他始终是皇帝的心腹,就连被赶回折州恐怕也在计画之内,但是这时候他们再想插手折州和榷场的事却已经没有机会了。

所以虽然经过了三年的尝试,朝中人人都知道这其中隐藏着巨大的利益,可是榷场却始终被牢牢掌控在折州军手中,没有给任何人染指的机会。

不过朝堂上的事,民间知道得不多,对於榷场这样的新东西很多人都持保留态度,所以听到薛盈指名说聘礼之中要有一张榷场的凭证,宫啸心里怎麽可能不受到震动?

虽然这样说起来好像薛盈的目的不纯,选择跟他订婚就是为了要这张凭证、只是想利用他,但宫啸并不会因此就觉得生气。

在他看来,在两人连面都没见过的情况下,薛盈从实际情况出发,选择对自己更有利的婚姻对象是理所当然的事。

而她能够看中榷场,既是对他这个倡议者和管理者的肯定,又证明了她确实拥有远超这世上大多数人的见识。

无论哪一种,都让宫啸心情激荡,十分快活。

他定了定神,勉强收敛起外露的情绪问薛盈,「你看好榷场?」

「不单是我看好,我父亲也十分看好,他老人家一直想找机会到榷场去看看,可惜……」

虽然榷场不被一部分人看好,但毕竟是官方设立的交易场所,像薛家这样的商户,生意做得不算小,却连入场的机会都没有。

薛长靖这次去京城,除了做生意之外,也是想找找门路,蹭别人的关系进入榷场。

宫啸听说连岳父大人也看好榷场,对这个要求更是没有不答应的。反正凭证发放的权力就掌握在他手中,之所以要对外限制,也只是待价而沽,如今给薛盈一张并不会影响大局。

连聘礼都谈好了也就意味着两人的婚约会继续,意识到这一点,两人顿时都有些不自在,房间里的气氛似乎也变得黏稠起来,一种奇异的氛围在其中浮动,拉扯着两人的情绪。

这沉默令人心慌,於是没一会儿,宫啸就站不住了,匆匆开口告辞。

他本来还想跟薛盈谈一谈眼下的这些困境该怎麽应对,但是听薛盈提起榷场,宫啸就改主意了。

她既然已经为薛家的未来做好了打算,眼下这些事自然更难不倒她,无须他来帮忙了。

其实,有了榷场的入场凭证,薛盈也就不需要再做什麽。

所以第二日不等薛长淞等人上门逼宫,她就主动将薛家各房能说得上话的人都召集了起来,说要正式选出家主,定下薛家接下来几年内的发展策略。

这话其实只表达一个意思,要当上家主当然要给在座所有人画个大饼,让大家相信让他来当家主自己能够得到更多的好处。

选家主这件事情拖了一个多月,始终遮遮掩掩,谁都不愿意第一个提出来,现在由薛盈来开口倒是颇为合适,但凡是有点儿心思的人都做好了相应的准备,只待在聚会上一举惊艳众人,成为众望所归的家族掌权人。

不过在薛盈看来,即使是「精心准备」,他们所谓的发展策略也约等於无,基本上都是一些守成的方案,顶多是在利益分配上做一些花样,拿出更多来进行分配。

等所有人都发表完自己的想法之後,众人的视线便又落在了薛盈身上。

她虽然还年轻,但处在这个位置上就注定万众瞩目,纵使并不指望她能说出什麽来,可基於对薛长靖的敬意,大家还是愿意听她说几句话,让权力平稳交接。

只是当薛盈站出来之後,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她的不同。

就在几天前,薛盈跟众人一起议事的时候还显得紧张不安,时常闭口不言,生怕自己哪一句话惹了笑话,那种紧绷她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其实所有人都能看得出来。

但是此刻她看上去镇定而从容,丝毫不见往日的怯意,彷佛脱胎换骨一般。

有几个原本支持薛长靖的人忍不住恍惚了一下,感觉好像在她身上看到了她父亲的影子,一时不免唏嘘起来。

「我们薛家刚刚遭受了巨大的损失,如今急需恢复各方面的元气。」薛盈环视了一圈之後开口,「方才诸位叔伯所说的其实大同小异,无非是重新打通商路,再次派遣商队,可是既然之前出了事就难保之後会不会出现问题,这条路固然要走却不能把希望全放在这上面。」

这句话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其实这些大家心知肚明,只不过都不约而同地忽略了它,因为除此之外他们根本没有选择。

薛长淞冷哼一声,扬声道:「不能把希望都放在这上面,那你倒是说说还能做什麽?」

薛盈笑了,「我知道我年纪轻,不管说什麽大家恐怕都不放心,不过我现在也不是一个人,昨日我与宫将军谈过,他答应聘礼之中将会添上一份榷场的入场凭证!」

听到「榷场」两字,众人顿时躁动起来,因为薛长靖有过这个打算,而他在薛家的威望无人能及,所以没人觉得这东西不好,听说宫啸竟肯拿出来做聘礼一时都被震慑住了。

良久,不知是谁第一个开口,「果然不愧是长靖的女儿,都说虎父无犬女,这家主之位,我看舍你其谁?」

「对对对,我们都愿意推举大姑娘做家主。」其他人纷纷附和。

这些人本来也没有多大的野心,对从前的生活非常满意,很乐意上面有人顶着,自己继续拿着分红享福,只是薛长靖没了才起了别的心思,但薛盈若能继承父志又是另一回事了。

如今宫啸愿意支持薛盈,不仅商路安全有保障,又能拿到榷场凭证,还有什麽好说?

「先别急着高兴。」薛长淞却在这时站了起来,四面看了一遍,这才扬声问薛盈,「宫将军肯给咱们家榷场的入场凭证,自然是好事。我倒是要问大姑娘一句,你又要用什麽做嫁妆才配得上这份聘礼?」

此言一出,周围顿时响起了众人的议论声。

宫啸对薛盈的帮助既是她的优势,也是劣势所在。

她是女子,不要说是在这个时代,就算是未来,也还有很多人觉得女孩子是给别人家养的,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所以一旦由她来掌管薛家就不免让人担心她出嫁之後会把薛家的生意变成宫家的。

特别是宫啸肯把榷场凭证拿出来,在其他人看来确实是下了血本,按理说现在是薛家求着他宫啸,他这麽不遗余力自然是所图甚大。

众人之前只想着好处,此刻被薛长淞一提醒便跟着担忧起来。

他们虽然不打算争权夺势,却也知道只有薛家好自己才能好,若是薛家的生意变成宫家的,他们还能拿到多少好处就难说了。

但因为薛盈之前的表现不错,所以这会儿他们也没有急着质疑,而是都将视线投向薛盈等她说话。

薛盈却是从容笑道:「二叔的担忧倒也不是没有道理,不过你却忘了最重要的一点。」她将视线转向其他人,「云州人人都知道,宫将军与家族关系不睦,几乎要闹到决裂的地步,若是我跟他成婚,他到底是宫家人还是薛家人,还不好说呢。」

听她这麽一说,有人眼睛立时一亮。

宫啸跟家族的关系很糟糕,这是连皇帝都知道的事,必然不可能有假,可是一个人不可能脱离宗族生存,宫啸也不可能永远都是一匹孤狼。若是薛家此刻支持他,把他拉拢过来,那麽他虽然姓宫,但作为薛家的女婿,跟薛家人却也没什麽两样了。

想到由此而带来的好处,在场所有人,包括薛长淞在内,谁不心热?

这年头生意也不是那麽好做的,薛家从前每年都要把盈利的一大半送出去给各路豪强,才换来这麽多年的太平安稳,如果宫啸站在薛家这一边,这些钱以後都能省下来了。

这下所有人看向薛盈的视线都不一样了。

一个合格的家主未必要有多大的能力,但是眼光一定要好,这样才能在关键时刻带领家族走上正确的道路,而薛盈在这短短两句话之中展露出来的野心和远见,已经足够说服很多人了。

她是薛长靖的女儿,要不是性别不对,本来就是最合适的人选,且薛长靖又不是没有儿子,薛盈算是在帮弟弟照管家业,也算师出有名。

只有薛长淞依旧不甘心,一计不成,就又另生一计,「大姑娘话虽然说得漂亮,但你毕竟年轻没经历过事,何况这眼看着你就要成亲了,到时候相夫教子,哪还有时间管生意上的事?不如把那些琐碎的事情都分出来,让大夥儿帮忙分忧。」

拿不到管家大权,占几个有油水的差事也不错。

其他人一听他这麽说也都跟着起了心思,觉得反正薛盈年轻面嫩,就算捞点油水,她知道了也不能拿他们这些长辈怎麽样。

巧了,薛盈也是这麽想的。

她笑着站起来道:「二叔这样为我着想,侄女实在是感激不尽。只是诸位都是长辈,我怎麽好意思使唤你们做事?」

这是拒绝的意思了,众人的脸色顿时都有些不好看。

但薛盈说到这里,话锋却突然一转,笑吟吟道:「不过独木难支,我也确实需要帮手。我是年轻人,也更习惯跟年轻人打交道,诸位长辈家里有年纪差不多的孩子,愿意送到我这里来的,我就带着他们一起做事,这样如何?」

众人立刻回嗔作喜,纷纷笑着应下。

事情交给他们和交给他们的孩子,有什麽分别?而且他们这个年纪,再要奋发向上确实也很难,还是把事情交给孩子们,自己在一边看着就好。

於是大家都很满意,薛盈也很满意。

父母和孩子的关系从古至今都是个十分值得研究的课题。

在做父母的人看来,自己在面对孩子时天然拥有权威,可是孩子其实并没有他们想的那麽听话,特别是一旦家里的话语权转移,养家糊口的人变成孩子而非父母,家庭地位自然而然就会发生变化了。

到时候,局势会不会跟这些人想的一样还未可知。

第三章 胆大缝伤口

宫啸此刻,正在跟军医商量伤口缝合的事。

按照薛盈的说法,缝合不但更加美观也能够促进伤口的癒合,既然如此就不光是宫啸自己一个人的事,也关系着军营中千千万万士兵的性命。

这世上再没有哪个地方的人,受外伤的可能比军营更高了。

军医的医术虽然很一般,但胜在勤勉认真,而且待在军营多年,治疗外伤的经验丰富,而且思想也并不顽固,听宫啸说明便觉得这个方法确实有效。

因为没有实践过,所以他们暂时还没有考虑感染的问题。现在更大的问题是,缝合也是需要技巧的。

军营里都是男子,许多人也被迫学会了缝补衣服,但要说技术那是不存在的,反正布料就算被缝得歪七扭八也不影响穿着,况且大家都一样,也不存在谁笑话谁,反倒要是谁缝得特别好,针脚细密,可能反而会被人嘲笑,毕竟针线是女人的活计。

军医看看自己身上衣服的针脚,再看看宫啸的脸,实在无法下定决心自己上手。

缝在自己的衣服上没人关注,也不会说什麽,可是在将军脸上动针线,那就是人人都能看到的了,要是太丑,不说将军,就是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见人。

幸好这是在云州,不是折州那个荒僻偏远之地,要找个手艺好的匠人应该不难。

这天下午,薛盈正在整治主宅这边的仆人们,就收到了宫啸的信向她求助。

「要一个缝纫手艺好的匠人?」薛盈一看这信,忍不住笑了起来。

下面被训得狗血淋头的薛管家见状,悄悄舒了一口气,然後主动开口,给薛盈推荐了自家针线活做得不错的绣工。

他倒也是个心思灵活的,知道宫啸要的人,将来说不定要带到军营里去,所以推荐的全都是男性——针线是女人的活计,这是上层的男性带着轻视的想法,可是对有些人来说,缝纫也不过是糊口的一门技艺,并不是没有男人学。

薛盈扫了他一眼,脸上看不出喜怒,淡淡道:「那你就去把人叫来吧。」

薛管家答应了一声连忙去了。

从院子里出来,他才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回头看着院门,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大姑娘今日的气势,着实有些吓人,也不知道她之前为何要隐藏,若是早知道她有这般能耐,他又怎麽会生出别的心思?

他之所以被薛长靖重用,从来不是因为忠诚,而是因为能力出众。

原主接手家族生意一个月毫无建树,下面还快乱成一锅粥,眼看她根本扶不起来,薛管家自然要另谋出路,而他如此,下面的人自然有样学样,所以薛盈醒来的时候屋里才会连个端茶的人都没有。

现在薛盈展露出自己的手段,自然是人人自危,迫切地希望将功赎罪。

他们着急,薛盈自然就不急了,等薛管家挑好了人,她亲自带着这些人去了宫啸家里。

宫家在云州城的主宅非常气派,是个三进的大院子,带跨院和花园环绕着宅子,周围则是族人置办的产业,以及各种宫家的附属作坊和为宫家服务的仆人们的住处。

如此显赫,几乎将一条街巷全部占去,所以这里就被人叫做宫家巷。

但宫啸却并不住在宫家巷,而是住在离得很远的另一条街上,还是这次回来,因为已经定了亲,打算在这边成亲,才临时买的房子。

因为是临时买的,所以也没有经过修缮。好在他这次回来,除了担忧他伤势跟着来的军医之外就只带了十来个亲兵,大家都是糙汉,荒山野岭照样能睡,没什麽讲究。

倒是跟着薛盈一起过来的薛管家心思一动,觉得这或许是个可以表现的机会。

得知薛盈亲自过来了,宫啸连忙带着人出来迎接。

今天他没戴面具,是相信薛盈真的不怕他了,结果薛盈确实神色自如,但跟在她身後的人却都吓得瑟瑟发抖,尤其是那几个匠人看起来估计连针都拿不稳了,再一听要让他们替伤口缝针,更是一个个拚命摇头。

宫啸见状难掩失望。好在他已经这样了,对伤口本来就没报太多的期望,便想着索性让军医直接动手算了,也省得麻烦。

然而这个念头才在脑海里一转,他就听见身边传来清亮的女声——

「要不,我来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朝薛盈看了过来,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空白。

会震惊众人,这就是薛盈一开始没有主动提出的原因了。

她本来想着带了好几个人过来总有一个能凑合,谁知一个都没有,还不如自己上。

在父母去世之前,薛盈也曾是个无忧无虑的大小姐,父母对她没有太多要求,只要健康平安就好,偏偏她喜欢户外活动,举凡登山露营都有涉猎,後来更对野外探险产生兴趣,梦想是去非洲看狮子,还有深入热带雨林考察。

这太危险了,父母自然不愿意让她去,但又不好明说,索性为她请了一堆老师,约好等她学完了所有课程就让她出门,她信以为真,还真沉下心学了一阵子。

可这些课程终究没有学完,这趟旅程也并未成行,因为在那之前,薛盈的父母就因为意外去世了,她仓促接掌家业,每日跟虎狼一般的亲戚和股东周旋,迅速地从天真烂漫的少女成长为合格的管理者,少年时的梦想再也没有提起过。

那时候学的东西肯定已经生疏了,但这不是没有别人了吗?让这些手脚发抖的人去缝合,还不如她上。

薛盈虽然没缝合过人体,但也用小白鼠小兔子之类的练过手,不敢说技术多好,至少缝个小伤口没问题,还能保证针脚整齐。

宫啸脸上的伤口看着可怕,但还没到伤筋动骨,问题不大。

先反应过来的是宫啸,他看着薛盈问:「薛小姐此话当真?」

「宫将军敢让我缝吗?」薛盈笑着反问。

她觉得这种事换成谁都会有点疑虑,毕竟这个决定会影响到伤口恢复情况,但没料到,宫啸闻言却毫不犹豫地点头。

「薛小姐愿意亲自动手,宫啸求之不得。」

缝合伤口本来就是薛盈提出来的,所以即使她只是个弱女子,宫啸也更愿意相信她,何况他还有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薛盈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有自信,彷佛她亲眼见过这样的事,於是他认为与其让别人慢慢摸索,倒不如直接由她动手。

薛盈微微讶异他的果断,但对方既然答应了,她也没理由反过来推托,笑着点头。

不过就算只是个简单的缝合手术,也是要做一些准备的,不可能拿起针线就上,再说她虽然对自己有信心,但是这具身体毕竟是陌生的,还是需要提前练习一番。

她将需要用到的器具和材料都写下来,交给宫啸去准备,「等东西齐备了,宫将军让人送个信给我便是。」

「好。」宫啸伸手接过来却没有急着去看,而是将视线转向薛盈带来的人。

这件事毕竟有些惊世骇俗,在成功之前,最好不要有任何消息传出去。他的人自然都是可信的,要防备的只有这几个。

几人被宫啸冷飕飕的视线一扫,再次发起抖来,他们虽然不知道他在想什麽,但还是直觉地感受到了危险,特别是薛管家,他心思灵透一点就通,已经猜到宫啸在顾虑什麽了。

这战场上搏出命来的煞星,若是决定把他们留下,哪里有好果子吃?

然而宫啸看了一会儿却没有贸然决定,而是转头看向薛盈沉声道:「此事暂且不宜宣扬,薛小姐还需叮嘱众人莫要泄露消息。」

薛盈初为家主,正是需要立威的时候,若是由他来开口解决这些事,难免会让人觉得她只能依靠自己。何况他也相信,薛盈应该有解决这种小麻烦的手段。

「请将军放心。」薛盈笑着点头应下,「那我这便告辞了。」

回去的一路上,薛管家等人都很沉默,个个忐忑担忧着自己的命运。

薛盈也没管,让他们提心吊胆了一路,等回到家,进了自己的院子才把人召集起来。

她靠坐在椅子上,也没有提这件事,而是对薛管家道:「我看家里仆人虽然多却都不怎麽得力,既然都不干活,留着也没有用,你回头去选几个能干的留下,其他的就都打发了吧。」

「这……」薛管家头皮发紧,小声追问道:「不知如何打发?」

薛盈似笑非笑,「你去问问他们有没有能去的地方,有就把人和身契一并送去。若是没有,能赎身的就放出去,不能的就让人牙子领走吧。」

薛管家擦了一把汗,腰弯得更低,「老奴这就去办。」

薛盈这才将视线转向那几个匠人,安排起他们。

薛管家在其他人眼中还是很有威严的,可这样一个人都在薛盈面前点头哈腰,轻言细语,不敢有半点违逆,其他人自然更是唯唯诺诺。

加上身契捏在薛盈手上,他们提心吊胆等着最终的安排。

听薛盈说只是要将他们从原来的位置上抽出来,另外成立一个小组,负责新的差事,只要管好自己的嘴巴,非但不会受罚还有好处,一个个都感激涕零地答应。

「那就下去吧。」薛盈摆了摆手,想了想又说:「对了,这段时间把胆子练一练,下次再有这样的事,可别再给我丢人了。」

一句话把这些人又说得忐忑了起来,还有下次?什麽下次?这次是替宫将军的脸缝针,下次又会是缝合什麽?

这麽一想,心里便越发惴惴不安。

薛盈要的就是让他们不安,因为她打算把这几个人培养成专业的缝合助手,到时候让宫啸带到军营里去。

刀箭无眼,一场仗打下来,士兵们多少都会受点外伤。小伤口包紮一下就行,大一些的伤口还是要缝合的。

既然已经决定要跟宫啸成亲,两人的利益就被绑定在一起了,宫啸的兵就是她的兵。对士兵们有好处的事,当然是尽快提上日程的好。

早上薛盈已经将府里的仆人们都申斥了一顿,只是後来被宫啸找去,就暂时没有发落他们。这半下午,略微有点儿门路的人都已经在设法找出路,只剩下那些没有门路的,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急得团团转,个个无心干活,整个薛府一片乱象,只有几个特别老实的还在勤勤恳恳地做事。

如此一来甚至都不需要薛管家去一一分辨,他将众人召集起来,先将今天还在老实做事的人点出来,重新分派了一下差事,就让他们该干什麽干什麽去了。

这群人心思简单,也不爱看热闹,见不关自己的事,便真的回去干活了。

薛管家再将那一夥已经找到退路的人点出来,先在一旁候着,然後才对剩下的人说:「如今家中新丧,许多来往宴请都没了,用不上这许多人。大姑娘心慈,已经发下话来,你们若是有钱自赎自身的,这一回都能放出去。」

这话一出,下面顿时炸了锅。

虽然薛家历来都有放良的恩典,但那都是得用的管事们,主家恩典让他们的孩子放良。这样几代之後,子孙就能作为平民参加科举,不再受到出身限制了。

不过就算有机会出去,他们也不会断了跟薛家的联系,否则几代之後是兴旺发达脱离出身,还是穷困潦倒不得不再次卖身,可说不定。

大家族基本都是这麽做的,所以除了本家之外,还会依附着家族形成一股势力。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有危机一起分担,有好处大家沾光,不断发展壮大才能形成一个根深蒂固的地方望族。

但薛家根柢浅,目前还看不出什麽来,或许还需要几代不断投资才能得到回报。

这些道理在场的仆人们并不懂,他们只知道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能够恢复平民的身分,於是有一个人站出来,之後就源源不断有人站出来了。

在薛家做事待遇不错,主家管吃管住,他们的月钱到手都能存起来,赎身之後也能剩下一笔,就算城里住不起,到乡下买点田亩做个小地主也很不错,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子孙後代计,不可能代代为奴为婢。

当然也有人并不想赎身出去,在薛家见识了那麽多的富贵,让他们去过平头百姓的日子是不可能的。

薛管家也不劝,这都是各人的选择。

等赎身的人登记完名字,人牙子也来了,薛管家便将剩下的人都交割了,这些人此时才反应过来,纷纷大喊大叫起来,有人想继续留在薛家,也有人愿意自赎自身,可惜机会只有一次,薛管家根本不理会他们的喊话,人牙子见状便直接把嘴堵了。

见此情景,还不知道自己是什麽结局的那群人只觉得胆颤心惊。

等得知薛管家会把他们连人带身契送到他们找好的下家那边,不要身契银子,众人顿时眼前一黑,恨不得直接晕死过去。

他们确实找好了下家,也谈好了待遇,但那是带着好处过去投奔,而不是被薛盈挑出来,直接把人送过去。这件事一经挑明,他们这些人就都没有用了,未来的主家若不想跟薛盈撕破脸就不会留下他们,只会直接处理掉。

好在人数不多,下家又都住在附近,薛管家挨个把人送上门,也没费太多时间。

这一番行事为整个薛家带来的震动暂且不提,薛管家送完了人回到薛家,看着显得空荡了许多的院落,心思却越发笃定起来。

薛家的天彻底变了……早知道会这样,他何必费心费力去找下家?大姑娘虽然是女子,但完全是他想要追随的家主,可惜现在已经不确定自己还能不能留下了。

他来到薛盈的院子,回禀了事情,果然薛盈听完之後便问道:「别人都有了去处,不知薛管家是怎麽打算的?」

「姑娘,不,家主若是用得上,老奴愿意留在薛家,为家主效力。」薛管家毫不犹豫地跪了下来。

薛盈从椅子上站起来,上前几步亲手把人扶了起来,笑盈盈地道:「薛管家是父亲留给我的臂助,我自然也是想倚重你的,无须行此大礼。」

薛盈已经查过了,薛管家之前虽然也在找退路,却没在薛家找——薛家剩下的这些人,他一个都看不上,更不可能出卖薛长靖的女儿去搏自己的前程。

既然他还有底线,她也不介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接下来的几天,在薛管家的帮助下,薛盈将家里重新整理了一遍。之前打发了许多下人,薛盈不打算再买新的,她习惯了自己的事情自己做,也不需要人伺候,只是事情太多、东西太多,需要几个助手。

因为人员精简,暂时用不到的院子就锁了起来,东西也封存在库房。

薛盈自己搬去了正院,又替弟弟妹妹换了院子,整个薛家顿时气象一新,也算是彻底安定下来了。

除此之外,她让薛管家找来了不少动物的肠子和皮,空闲时间都在练习缝合。

这一练倒是有一个意外之喜——原主的绣工颇为精湛,而这种手艺靠的是肌肉记忆,所以薛盈一拿起针就能运用自如,只是力气稍有不足,很难穿透有韧性的皮子和肠子,她於是又多了锻炼肌肉的目标。

等练得差不多了,她又先後在老鼠、兔子和羊身上练了一回,将整个手术流程都熟悉了,便等着宫啸那边准备好送信过来。

这日子也没等太久,接到信之後,薛盈就跟宫啸约好日子,当天早上就过去做准备。

宫啸被请进手术房时,被房间里的布置吓了一跳。

他买的这套宅子规模不大,只有两进的院子,他和带回来的亲兵住得满满当当。因为薛盈说需要一个单独的房间,他就将自己住的主屋西侧朝南的房间划给了她。

在薛盈折腾了一个上午之後,这个房间完完全全变了个样子。

大部分的家俱都被挪走了,只剩下正中间一张造型特别的床,两侧的架子上摆放着许多器械,屋子被彻底清洁过,弥漫着浓烈的酒味,虽然是白日里,四面墙上却点了不少蜡烛,照得整个房间亮堂堂的。

宫啸脚步一顿,陡然生出了几分紧张,不过是缝个伤口而已,在他的预想之中是薛盈拿上针线就能动手,怎麽还要折腾这麽多?

薛盈将房间里摆放的器具都检查了一遍。

虽然一个简单的伤口缝合,弄得跟大手术一样,特地准备一个房间,还弄了那麽多的器械和工具过来,看起来有些夸张,但薛盈觉得这是有必要的。

这或许不是这个时代的第一例外科手术,不过薛盈认为它还是有些特殊的,因为有她在势必能将更多的现代医学知识推广到这里,以後手术将会越来越多,小到这样的伤口缝合,大到开膛破肚、断手断脚。

既然如此就必须要在一开始就将规范定下来——在医学发展初期,死在手术台上的病人,大部分并不是因为手术没有成功,而是死於感染。

这时的人们对微生物还没什麽研究,只能用这种方式来推行消毒的概念。

确定一切都准备好了,她抬起头就见宫啸正站在门口一脸严肃地看着自己,她朝他安抚地笑了笑,指了指病床,「进来吧,在这里躺下。」

她一开口,宫啸莫名地更加紧张了。

他挪着步子走到床边,身体僵硬地躺下来,见薛盈凑过来检查伤口,连呼吸都屏住了。

但下一瞬门外又走进来一个人,那种让宫啸紧张的气氛就消失了,他转过头看向站在手术床另一侧的军医。

军医朝他点了点头,一脸的激动和喜悦,「薛姑娘说让我来做助手,亲眼看看缝合究竟要怎麽缝。」他说着感叹起来,「谁能想到一个姑娘家胆子竟有这麽大,将军真是好福气……」

被宫啸瞪了一眼,他才闭上嘴,又转头朝薛盈道:「薛姑娘,咱们什麽时候开始?」

「那麽,我开始了?」薛盈低头去看宫啸。

宫啸点了点头。

薛盈便端来了一碗药让他喝下。

宫啸坐起来伸手接过,问:「这是什麽?」

「是麻沸散。」

宫啸是听说过这种药的,但他些疑虑,抬头问薛盈,「可以不喝吗?」

「会很疼。」薛盈说。

宫啸扬眉,「我不怕疼。关公刮骨疗伤,我这不过是缝一个小小的伤口而已。」

「不行!」薛盈虎着脸,「将军往後少看点话本吧。人在疼痛的时候,身体自己会有反应,你或许可以忍耐疼痛,但肌肉紧绷我就没法下针了。」

用针穿透皮肉已经很难了,她才不会增加难度。

宫啸只好将碗中药物一饮而尽。

他不想喝药,其实是不愿意失去意识,想亲眼看一看手术的过程,但很快的他发现即使服下了汤药,他也没有完全失去意识,只不过陷入了一种比较迟缓的状态之中,身体感受也变得麻木。

他依旧睁着眼睛,眼看薛盈拿起一柄锋利的小刀,朝他俯下身来,距离太近了,他几乎可以嗅到对方身上若有似无的浅淡香气,看清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她口鼻被白色的布片盖住,挂在耳朵上,遮去了大半的五官,但露出来的皮肤很白,几乎跟布片同色,毛孔几近於无,显出一种类似玉一般的质感,明亮的光线映在她脸上,让她整个人似乎都泛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非礼勿视……宫啸不敢细看,想移开视线,但他此刻反应迟缓,虽然有这个念头,视线却依旧长久地停留在薛盈脸上。

好在她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而是手起刀落,十分乾脆地重新撕裂了宫啸脸上的伤口,去除脓血、腐肉和一些不规则的肉芽,止血之後便拿起弯曲的手术针开始缝合。

那是一双绣花的手,指节纤细柔若无骨,然而此刻缝的是皮肉,她的手却依旧很稳。

宫啸看不见她的动作,只能看到她那双沉静的眼睛。

这样的眼神他在很多人的脸上看到过,可那些都是战场上拚杀的将士,因为清楚自己做的是搏命的事,只能胜不能败、只能进不能退才会有这样的眼神。

薛盈又是为了什麽呢?一个深闺之中长大的女孩究竟经历了什麽,才会变成现在的模样?

薛盈一边动手,一边小声跟军医交流着什麽。

宫啸听不清,只觉得她的声音是那样的悦耳动听,让他短暂地进入了一种十分玄妙的境界之中,意识渐渐涣散开来,几乎完全失去了对周围的感知。

等他再回过神来时,一切早已结束。

脸上的伤口重新被包紮好,军医在一旁来回踱步,脸上的兴奋非但没有消失,甚至变得更加明显了,他回忆着薛盈缝合的过程,琢磨着薛盈讲的那些知识,越想越觉得玄妙非常。

转身时注意到宫啸醒了,他连忙扑过来问:「将军现在感觉如何?」

「身体无力。」宫啸很客观地答道。

军医说:「这个无碍,再过一会儿就会恢复的。别的感觉呢,还有吗?」

宫啸知道他问的是伤口,但除了轻微的胀痛,他什麽都感觉不到。

军医闻言也不失望,兴致勃勃地说了起来,极力称赞薛盈的手法俐落,说到兴起之处,简直恨不得拆开伤口上的纱布,让宫啸也亲自看一眼。

「薛姑娘说,因为将军是伤在脸上,所以她缝合时用的是羊肠特制的线,针法也与寻常不同,外头看不见线头,这样伤口长好之後也不会留下任何痕迹,更加美观。」军医滔滔不绝,「可惜将军看不见那场景,当真是神乎其技!」

宫啸静静地听着,不知怎麽,越听心里就越是不快且泛酸。

眼前这个人究竟有没有意识到,他是在对着一个男人猛夸他将来的娘子。而这显然是非常无礼的!

但他还是保持安静地听着,因为这是其他人眼中的薛盈,是他未能看到的部分,只不过时不时地,他会用自己彷佛刀子一样的视线去瞪面前的人。

可惜军医正在兴头上,全然没有察觉到他的眼神。

直到身体能动了,宫啸才终於从他的魔音穿脑之中逃开。

缝合之後的伤口恢复速度快得惊人!

宫啸的运气很好,伤口虽然有轻微的红肿,但并没有发炎,第二天拆下来上药的时候,伤处就已经闭合了,如果不是还有一些血痂,伤口应该已经很淡了。

宫啸自己都吃了一惊,对着镜子愣了良久,才对薛盈道:「难怪冯大夫那样夸你。」

确实是……神乎其技。

他又看了一眼镜子,「此事一旦传出去,想必姑娘很快就能名扬天下了。」

「比不上将军。」薛盈笑着道。

「嗯?」宫啸没有反应过来。

薛盈道:「我听人说,皇帝平日理政的谨身殿内,有一座屏风,可是真的?」

这座十二扇的巨大屏风用最上等的白绢糊成,上面没有任何纹样图案,每当皇帝听说朝野之间某一位良才的名字,想要任用他,又怕自己会忘记,就会亲自将此人名字写在白绢上,所以一旦名字出现在这座屏风上也就代表着平步青云的日子来临了。

宫啸立刻就知道她要说什麽了,因为陛下第一次在请功的奏摺上看到他的名字,便将他的名字写到了屏风上,朝野间一时传为美谈——那也是他宫啸扶摇直上的起点。

他轻轻咳了一声,抬手按着唇,不让自己的嘴角牵动伤口,很含蓄地应道:「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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