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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资讯] 萧荷《娘子入戏点》全2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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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9-25 10:51:51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萧荷《娘子入戏点》全2册
出版日期:2024/09/04
内容简介
说好假成亲两年,娘子却在大婚当夜就想和离?

因为弟弟要说亲了,被放逐到庄子上十年的沈瑶才得以回京,
只是她初亮相就被太子惦记上,硬要她入东宫当小妾,
双亲想攀高枝又怕被人骂趋炎附势,最终拍板把她这嫡女认做义女,
孰料认亲宴当天,首辅谢钦竟带媒人上门提亲并指名要娶她!

对谢钦来说,娶沈瑶是为了报答当年的救命之恩,
所以她提出成亲两年便和离的协议,他同意了(虽然内心不情愿),
成亲後她不管家、不和妯娌往来他也没意见(只要对他娘好,其他人可以无视),
嫂嫂、侄媳欺负她,他帮着讨公道;太子依旧觊觎她,他便想着把人除了,
只是他越对她好她就越退缩,不仅没开窍还动了提前解约的念头?

皇后寿宴上,太子敬了沈瑶一杯酒,愿与她一笑泯恩仇,
谁知当晚一回府,沈瑶就把谢钦拆吃入腹,
事发之前谢钦问她:负责吗?她理直气壮说当然。
事发之後沈瑶问他:昨晚去哪,害我一夜空等!
谢钦眉头一挑,认定事情不单纯,但什麽都不及眼前这小妮子重要,
他冷声道:你说过要负责,现在想後悔?没门!



第一章 太子的谕令

昨夜一场倒春寒,枝头便铺上一层薄薄的银雪,晨起的风一拂,雪簌簌扑落。

碎玉轩临水,寒风冷飕飕地拍打着窗棂,坐在梳妆台前的沈瑶心也跟着凉飕飕的。

昨日她随母亲段氏赴了一场赏花宴,原是要安排她与京兆府推官家的公子相看,不料半路上在长廊撞见当朝太子,太子深深瞥了她一眼,那一眼令她寒颤至今,果不其然,今日天色刚亮,便有婆子送来一箱首饰,说是太子所赐。

太子正妻侧妃俱全,就连侍妾良娣也不知凡几,若瞧上她便是让她做妾,她岂肯?

丫鬟碧云见她手冻得通红,将炭盆搁得离她近一些,炭盆里火苗烧得正旺,一阵烟气呛来,碧云忍不住咳了一声,皱着眉又将炭盆挪回原处。

「姑娘,您可是侍郎府的嫡女,沈家又是簪缨世家,绝不可能将嫡女送去与人为妾。」

碧云也不知是安慰沈瑶还是安慰自己,磕磕碰碰说了这麽一句话,但话说出来却没几分底气,连着尾音也在发颤。

为何没底气?因为沈瑶并不得父母欢喜。

沈瑶上头有三位姊姊,她是段氏的第四个女儿,怀胎时道士指着肚子里的她说这必定是个儿子,且是大富大贵之命,一直苦求儿子不得的段氏喜极而泣,就差没把道士给供起来,满腔的希冀日积月累来到临产当日,第四个女儿呱呱坠地,段氏吐出一口血晕了过去,连着三日没能醒来。

沈瑶因此被沈氏夫妇嫌弃,幼时在偏院磕磕碰碰长大,到了七岁那年,段氏病了一场,又有道士非说是她所克,便利索地将她送去了庄子上,这一去便是十年,直到三日前方归。

沈瑶回府方知她父亲乃当朝三品刑部侍郎,位高权重,母亲更是出身名门,沈家世代书香传家,声誉隆重,换做旁家,她该是被娇宠着长大的娇娇女,事实上,府里其余女儿皆是如此,唯独她不是,她是个多余的。

至於这次回京,也不是段氏良心发现,是因唯一的儿子年过十五要议亲了,沈三夫人冷嘲热讽了一句「上头还有一个女儿未嫁,便急着给儿子议亲,有失体统」。

段氏这才想起庄子上还有个她,便心急火燎地接了回来。

沈瑶深深闭上眼,她虽在庄子上养大,不为家人疼爱,却有几分傲骨,她宁为山间草,不做笼中妾,沉吟片刻,吩咐道:「先梳妆,咱们去正院寻老爷和夫人。」

碧云连忙净了净手,执起胭脂盒,看向镜子里的雪肤少女,只见她黑漆漆的双眸覆着薄薄的光晕,五官如同精心描绘的工笔划,即便装扮素净,那张脸却有着一眼惊为天人的明艳,竟是舍不得给她上妆,唯恐污了这般好颜色。

稍稍装扮一番,匆匆帮她披上一件杏色缎面披袄,主仆二人沿着湿漉漉的石径疾步往正院惠和堂去。

昨夜下了一场小雪,稀薄的日晕被云团覆着,天地间宛如织出一层青白渐变的光,沈瑶住得偏僻,离着正院极远,心中搁着事,顾不上用早膳,此刻饥肠辘辘,走了一段便打起冷颤。

为抄近路,主仆二人在院子里穿梭,单薄的模样越发显得无助,碧云紧盯着地面的霜雪,搀紧了沈瑶的胳膊,生怕她摔着。

走了足足半刻钟,抬目一望,前方一棵大槐树下粉墙碧瓦的院落便是惠和堂。

惠和堂乃五开大间,进深极长,左右各有三间抱厦将其拱卫正中,沈瑶印象里幼时长姊与弟弟均住在父母身旁的抱厦,独独她被扔去了偏院。

那时的她性子烈,脾气也急,非要爬墙钻洞,偷偷奔来这明庭广厦间,脆生生唤一声「娘」,以求得到那妇人只言片语的怜惜,可惜无一例外惹了她生气,被当做狗皮膏药似的给撵开。

明明已多年不再回忆那些旧事,可此刻来到这惠和堂的後廊,沈瑶心里莫名充斥着诸多情绪,彷佛试图在这些零散的记忆里,寻到一丝来求他们做主的底气。

上了抄手游廊,藻井繁复精致,与那碎玉轩可谓天差地别,将将绕进抱厦内廊便觉暖气扑面而来,可见这一处烧了地龙,屋子里温暖如春。

来往的仆人瞧见她纷纷侧目,亦有人当她快要攀上太子露出讨好的笑。

沈瑶熟视无睹,越过抱厦来到正堂前面的廊中,也不知为何,平日此处候着成群的仆妇等着禀事,今日外头却空无一人,沈瑶心中疑惑,吩咐碧云守在廊角,独自一人越过转角往门口迈去,方才走到西次间的窗牖外,里面传来一道突兀的哭声,让她脚步一凝。

就听段氏捂着胸口,气急败坏道:「说得好听是良娣,实际上就是个妾。堂堂三品侍郎府的嫡女去给人做妾?你让我今後如何抬得起头来?」

沈瑶闻言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来大夫人并不糊涂。只是听这意思,太子是当真看上了她,连名分都定了。

大老爷沈黎东亦是头疼犯难,站起来面朝段氏摊摊手,「你以为我不懂这个道理?我女儿虽多,却也不能被人蹉跎做妾。」

这话倒稀罕。沈瑶正心想着,不想就听见了下一句话——

「有个做妾的女儿,我这面子往哪儿搁?」

方才升起那点点感恩烟消云散,他终归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段氏吸着气,「咱们家的女儿都足够给太子当正妃,侧妃还勉勉强强听得过去,但良娣万万不成,且不说咱们俩,就连柳儿、柠儿和杉儿也跟着没脸,她们一个个不是世子夫人便是侯府诰命,若嫡亲妹妹给人做妾,她们何以在下人面前立威,何以在婆母面前挺直腰板?

「你们男人整日在朝堂打打杀杀,哪里知道後宅女人的苦?但凡将来有龃龉,此事必定被人拿出来当筏子。」想到此处,她顿时悲愤不已。

沈黎东连连苦笑,「谁说不是?可那是太子,从出生至今已当了三十年的太子,除了首辅谢钦,朝中还有几人敢在东宫面前说不?你甚是聪慧,细想一想,若得罪太子会是什麽後果?」

段氏心神一凛,连着泪痕也僵在了脸上,她凝滞片刻,顿时悲从中来,往罗汉床上扑去,咬牙恨道:「我就说她是个祸胎,这才回来几日便惹了天大的祸事,道士说她克我,果真不假,她一回来我就没消停过,这额角直跳个不停。」

沈黎东听得她喋喋不休数落沈瑶,亦恹恹地叹了几口气,重新跌坐在圈椅里,「你现在说这些有什麽用?」

沈瑶目光清凌凌地看着前方,苍白的脸上麻木到没有任何情绪。

过往斑驳不堪,很多事沈瑶不刻意去回想几乎已记不清,但这句话却如魔音一般萦绕在她脑海,令她刻骨铭心,每每半夜噩梦惊醒,她似乎听到大夫人从遥远的地缝里钻出来骂她是祸胎。

屋子里静了一瞬,渐渐又起了细碎的哭声,段氏颓然坐在罗汉床上,一张秀脸隐在暗处,神情布满悔恨,「当初若真将她送走,也不至於有今日的祸事,我就不该听那恶妇的话将她接回来。」

沈黎东闻言脸色一变,斥道:「你小声些,三弟妹哪里料得到会牵出这麽多事来!」

段氏见他维护妯娌,气得从罗汉床上爬起来,蹙眉冷笑,「她是没料到这麽多事,可她却没安好心。」

晓得妻子一埋怨起婆婆妯娌便没完,沈黎东连忙改口道:「说来说去都怪那丫头生得太好,惹得太子垂涎,咱们现在别计较旁的,先躲过这桩祸事要紧。」

段氏犹不解气,啐口恨道:「行,那你赶紧想个法子推了去!」

沈黎东沉默了,坐了片刻,原先那点苗头渐渐变得清晰,他慵懒地抖了抖蔽膝,换个更舒服的坐姿。

段氏瞧出他神情不对,嗓音变了个调,「你这是什麽意思?」

外头的沈瑶听见这话也意识到不妙,心猛地揪起,全神贯注倾听里边的动静,甚至连呼吸也不敢放过。

云团聚起,将那一抹稀薄的日光给遮住,天阴沉沉的,像是又要下雪。

半晌,沈黎东捋了捋胡须,嗓音慢悠悠响起,「推拒是万万不成的。」

沈瑶脑海里绷着那根弦无声而断,她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但真正听到耳里,犹如寒针刺骨,全身的热浪皆往眼眶处涌,却被她硬生生给逼退回去。

里间,段氏抑着怒火,沉默地等着丈夫的下文。

只听见他慢声道:「眼下咱们沈家面子是有些难看,长远却未必不是好事,陛下年事已高,待太子登基,多少朝臣恨不得将女儿送入宫为妃,你以为太子不晓得我是三品重臣?不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愿意逼臣献女,只能说咱们丫头生得过於貌美,实在令太子心折。

「再说了,胳膊能扭过大腿去?与其扭扭捏捏惹怒太子,还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太子必定记得沈家的好。」

段氏却不以为然,冷笑道:「你就这麽乐意将脸送过去给人家踩?」

「不。」沈黎东眯起眼,侧眸瞧段氏,神情莫测,「为夫已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哦?」段氏神色微亮,凑过来问:「什麽法子?」

沈黎东老神在在地笑道:「四丫头自小养在庄子上,京城无人知晓,回头便对外声称,她是咱们收养的义女,一个义女被太子看上是她的福气,亦是咱们沈家的脸面,你说岂不皆大欢喜?」

听见这话,段氏胸中郁气一扫而空,由衷露出笑意,「这法子妙。」

妙极了,沈家摆脱了送女为妾的污名,太子亦得尝所愿,至於沈瑶……无人在意。

沈瑶不知自己是怎麽离开惠和堂的,风刀子一下又一下劈到她面颊,她浑然不觉,只挪着步子漫无目的回行。

碧云见她魂不守舍,心中越发不安,带着哭腔问:「姑娘,夫人和老爷怎麽说?」

沈瑶慢慢回过神来,迎着渐大的风雪笑了笑,「没事,别担心。」

她遮掩得很好,彷佛只有这样,方能不被人瞧出自己的狼狈与不堪。

义女啊……被扔在庄子上十年所受的伤害抵不过这一声义女。



碎玉轩在沈府西北角,原是给家里打秋风亲戚住的下院,院子里并未烧地龙,湖风裹挟寒雪甚是冰冷,碧云嫌那炭火太呛,去湖边林子里捡了些乾柴来烧。

这事於主仆二人来说是家常便饭,做起来也轻车熟路。

沈瑶在一旁帮她,不多时炭盆里起了一堆明亮的火,沈瑶拉着碧云与自己依偎在一处,双手拱在炭火上,冰冷的手指渐渐有了知觉。

碧云见沈瑶许久不吭声,猜到段氏怕是没给好脸色,「姑娘,事情无转圜余地了?」

沈瑶从喉咙里闷一声「嗯」。

碧云眼泪滑了下来,怕勾得沈瑶伤心,连忙侧过脸将泪水擦去。

沈瑶不是不会哭,只是这辈子的眼泪在七岁那年哭乾了,那一次叫她晓得,哭是没用的。

碧云重新将清晨送来的粥食搁在炭盆边上热了热,之後递给沈瑶,主仆二人默不作声吃了些裹腹。

这一日沈瑶窝在炭盆旁浑浑噩噩睡了一日,白日睡过,夜里反而精神了,她睁开眼看着窗子出神。

廊外点了一盏橘色风灯,被银白的雪映射,光芒淡了几分。

枯败的芭蕉树被风吹打时不时传来飒飒声响,沈瑶脑海里闪过诸多念头。

逃跑?假死?

想起来容易,做起来困难,没有强劲的帮手,无异於是火中取粟,届时别说是太子,怕是沈家都不放过她,太冒险了。

想到这,沈瑶不禁泄了气。

前半夜她几乎没有阖眼,到了凌晨方迷迷糊糊睡过去,次日云破日出,五色光芒与春雪交映,她在滴滴答答的融雪声中起了床。

这一夜睡得不好,精神十分倦怠,碧云扶着她在梳妆台前坐定,沈瑶半阖着眼,无精打采任由她挽发。

她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出神,片刻,脑海猛然闪现一线灵光。

其实还有一个断臂求生的法子,那便是毁容,唯有毁去这副容貌,断去太子念想,方能自保。

可这个念头一起,沈瑶心口就涌上一股蚀骨的寒意,连着双臂也在打颤,没有姑娘不在意自己的容貌,不到迫不得已,谁也不愿意破釜沉舟。

只要闭上眼想想在东宫蹉跎生命,沈瑶觉得给自己面颊来一刀也不是那麽难,但做得太明显,恐太子怀疑她自伤,惹来後患,得寻个恰当的时机才行。

沈瑶乱糟糟想了一会儿,一时也没个定数。

到了上半晌,阳光越发炫目,上房来了一个婆子告诉她,老夫人请她过去。

碧云高高兴兴地回到内寝,一面扑灭炭火,一面寻来厚袄子给沈瑶披上。

「姑娘,这府里唯一惦记您的也就老夫人了。老夫人是个心善的,也极重脸面,不如您趁此机会去求求她?」

沈瑶理了理袖口,一笑置之,「老夫人哪里拗得过老爷和夫人,即便有心也是无力。」

碧云不死心,央求着道:「您就试一试吧,即便不成咱们也不损失什麽。」

沈瑶看着满怀希冀的丫鬟,无奈一笑,「好,我试试。」

她听人提过,幼时她刚生下来为大夫人厌弃,是老夫人见她可怜,将她抱去自己屋子里养着,只可惜老人家年纪大了,哪禁得住孩子闹,最终还是答应沈黎东将她送去偏院。

沈瑶想了想,吩咐碧云道:「去将梢间那个竹篓子取来。」

入京前,她也收拾一些物件,准备送给各房的兄弟姊妹当个见面礼,其中特意给沈老夫人绣了个香囊。

那香囊取了山间一些安神的药材与野花所制,只是回来那日匆忙,还没顾上给她老人家,眼下是个机会。


沈家有三房,除了出嫁的三位姊姊,沈家二房和三房各有一位姑娘,五姑娘沈曦和六姑娘沈怡,屋子里烧了地龙,沈瑶解了披衫踏入暖阁,两位姑娘正依偎在沈老夫人身旁说话。

欢声笑语不断,其乐融融,听得婆子禀报,屋内的视线不约而同聚了过来。

沈瑶露出如常的笑,上前给沈老夫人施礼,「请祖母安。」

她穿着一件素色的褙子茕茕而立,身形高䠷而纤细,看起来十分单薄,回来当日沈老夫人便见过她,当时就为她的相貌所惊艳,今日暖融融的光线打在她面颊上,那眉梢清淡的笑,令人不自觉联想到山岩里坚毅的雪莲,越发出尘脱俗,难怪太子为了她不惜名声。

沈老夫人心情复杂看着她,温和朝她招手,「孩子,快过来。」

论序齿,沈瑶在沈曦与沈怡之上,自然得上座,只是两位姑娘谁也没将沈老夫人身旁的位子让出来,甚至都不曾朝沈瑶多看几眼。

毕竟以後是做妾的人,污了门楣。

婢女在沈曦下方安置了一个锦杌,沈曦嫌离得近,伸腿将锦杌给踢开了些。

沈瑶默默看着,神色未动,却也有样学样,将那锦杌挪远了些,一副不情愿沾染沈曦的模样,独自离了一段距离坐定,这一坐下来,方发觉两位从妹正与沈老夫人献绣活儿。

沈曦见沈瑶这般举动,气得面色涨红,想挤对几句,沈老夫人脸色拉下,朝她瞪了一眼。

沈曦不敢违拗祖母,瘪着小嘴将自己香篓递过来,转移沈老夫人的视线,「祖母,您瞧瞧这抹额是孙女用杭绸做的,用的是时下流行的缎面飞羽手艺,这上头的仙鹤孙女绣得如何?」

高门大户的姑娘每到五岁便会进学,不仅习读诗书,更会请绣娘教导绣花,她们讲究花色鲜艳、工艺精湛,这为沈瑶所不能比。

沈府每年有分例发到岳州的庄子,只是一路剥削下来真正到沈瑶手里的并不多,她在庄子上为了攒钱贴补用度,常年与碧云绣些实用的布囊和鞋面出去卖。

农户里的汉子顾不上好看,价钱便宜扔出去几个铜钱就拿了回去。

沈瑶光是看了一眼那栩栩如生的鹤羽便知差距,她拽了拽袖子,不着痕迹将那个香囊往里兜了兜。

沈老夫人瞧了着实好,赞不绝口,「家里几个孩子,就属你绣艺好。」

沈曦暗暗觑了沈瑶一眼,唇角高高扬起,「这都归功於大伯母,是她教导有方,孙女才肯用心学。」

闻言,沈老夫人笑意收了几分,余光瞥着沈瑶,见她无动於衷,默默叹了一口气,正待换个话题,这边沈怡见不得沈曦出风头,也眼巴巴地将自己绣好的手帕捧了过去。

「祖母,您看怡儿做得如何?这回孙女可是下了大功夫,寻火神庙附近的修四娘子请教了新工艺,方得了这一幅双面绣。」

沈老夫人很惊讶,「双面绣着实难得,来,给祖母瞧瞧。」

沈曦勾着颈看了一眼,啧啧嫌弃,「确实是双面绣,只是功夫还未到家。」

沈怡脖子涨得老粗,不甘示弱地回嘴回去,「那你试试?」

两人顿时你一言我一语起来,谁也不服谁。

她们的话题,沈瑶半句话插不进去,也不想插,只垂眸自顾自地喝茶。

沈老夫人体谅她,片刻後便将沈曦和沈怡给打发回去,招着沈瑶坐过去,「肆肆……到祖母身边来。」

沈瑶出生後很长一段时日是没有名字的,段氏厌烦她,念着她论辈行四,只取了个「肆肆」的小名。

沈黎东在沈瑶被送走那一日给她取名「遥」,沈老夫人到底听不过去,这才改成「瑶」。

这一声肆肆……道不尽的心酸。

沈瑶眼睫轻垂迟疑地挪过去,沈老夫人拉住她纤细的双手抚了抚,厚厚的茧子刺过她掌心,老人家的心也跟着一颤,原先准备的话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沉默半晌,她还是硬着心肠道:「孩子,我知你委屈,只是此事已容不得沈家商榷,那宫人下的是太子口谕,咱们抗旨便是欺君,祖母私下也替你想过法子,只是……」沈老夫人看着沈瑶春花秋月般的面庞,嗓音弱了下去,哽咽了起来,「只是难以两全。」

沈瑶听了最後四个字,笑出了声,牺牲她换取沈家荣华富贵,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她不怪沈老夫人,毕竟谁也没义务要护着她。

她避开话题笑了笑,「祖母,我院子里冷,可否令灶房拨些炭火过去?」

沈老夫人闻言目露难堪,府里是段氏掌家,下人均看主子脸色行事,自然也跟着埋汰沈瑶,她喉咙哽了哽,语气强硬,「这些事祖母来料理。」

沈瑶这下笑容真诚了几分,「多谢您了。」

第二章 误袭首辅

沈老夫人留沈瑶在屋子里用了午膳,吃完喝了一盏茶,沈瑶带着碧云告退。

刚出门槛,迎面撞上一黑衫少年,少年身姿修长、朗目星眸,浑身气势勃勃,瞧见沈瑶先是惊讶地哎了一声,旋即正正经经朝她拱手。

「我听大哥说家里来了个神仙妹妹,果真如此。好妹妹,你回来那日我不在府中,错过了,今日听说你在祖母院子里便火急火燎赶来,我还没准备见面礼,来,你随我去书房挑。」

他往前比一比,示意沈瑶跟他走。

沈瑶见惯了沈家人冷漠以对,还是头一回遇见如此热情的少年,一时有些吃不住。

少年见她面露尴尬,拍了拍胸脯,「我这些年多在西川,你不认识我也不奇怪,我是你二哥。」沈孚不在意地笑了笑,再次往前一指。

沈孚是三房的嫡长子,三老爷在西川任县令,为了历练儿子一直带在身边,直到近年要科考方才送他回京。

沈瑶在庄子上也见过不少如他这般爽朗的少年,由之生了几分亲切,「见过二哥。」

左右她回去也无事,便随着他往前院去。

沈孚嘴皮子利索,也是个明白人,避开那些尴尬的话题,三言两语便将沈瑶在庄子上的事打探明白。

「赶明儿,哥哥带你去京郊东面的燕雀湖打鱼,回头烦请妹妹大展手艺,让我尝一尝山里烤鱼的滋味。」

沈瑶落落大方道:「一言为定。」

沈孚笑起来如阳光般灿烂,两人一见如故,不知不觉便过了垂花门,来到沈孚在前院的书房,他一面引着她往里去,一面吩咐门口作揖的小厮,「愣着作甚?快些去烧个炭盆来,莫要冻着了肆肆。」

他语气听着有几分夸张,彷佛她是何等重要的贵客,沈瑶抿嘴笑了笑,跟在他身後跨进书房。

沈孚的书房十分开阔,东面两间相连,当中以一与墙齐高的博古架为隔,西面则是他寝居之地,因着屋子里并无烧炭,寒气逼人。

沈孚不急着引她落坐,而是带着她观赏一番,指了指墙上的挂画,紫檀长桌上的文房四宝,以及博古架上各式摆件,道:「妹妹瞧上的,尽管拿回去。」

沈瑶进门那一日便知沈家富贵,那雕梁画栋的庭院,色泽沉郁的紫檀家俱,流光溢彩的的华灯,更不消说屋子里摆设的各色叫不上名的古董,到了沈孚的书房,她越发见识到了沈家的底蕴。

不愧是百年传香的老牌世家,而出身乡野的她与这里格格不入。

沈瑶不忍拂了沈孚好意,一本正经在案桌上挑选礼物。

沈孚双手环胸靠着案桌打量她,沈瑶生得极美,这一种美与养在深闺宅院里那些娇弱柔秀的小姐不同,亦不是皇城内那张扬至极的富贵花,她有一种来自山岩林间,独特的、热烈的鲜活,明明生得纤细却柔韧而有生命力。

这样的姑娘怎麽会不招人稀罕呢?

沈瑶随手挑了一枝狼毫,沈孚看在眼里,从里间箱笼里拿出一套文房四宝,「既是挑了狼毫,便少不了墨台纸砚,这一套妹妹拿回去把玩吧。」

匣子被打开,底下用墨色绢帛垫着,上头搁着整整一套笔墨纸砚,旁的不说,那砚台色泽温润线条流畅,雕工也甚是精细,一看就知绝非凡品。

沈瑶看着那沉甸甸的紫檀匣子,不知该说什麽,庄子上无人教她识字,她为了讨好沈黎东夫妇,自个儿攒钱去镇上买了字帖回来,秉烛苦练,着送分例的管事捎带回京,可惜从来没有过回音,久而久之她兴趣也淡了。

她抿唇片刻,指了指一悬挂在笔架末端的匕首,道:「二哥,你这里可有其他匕首?能否赠一把给我防身?」

她最先看上的便是这把匕首,无奈这匕首上镶嵌着珠宝,她自知贵重不敢拿。

沈孚何尝没看明白,当即将匣子搁下,将那匕首取下双手递给沈瑶,神色比方才要郑重,「这些年二哥我随父亲待在西昌府,时常将此物悬挂腰间,有了它,凡事总能逢凶化吉,一马平川。妹妹,哥哥能耐有限,诸多事帮不了你,愿以此匕首相赠,望你心无所累,身无所绊,余生顺遂快活。」

心无所累,身无所绊……这是劝她想开,过自在日子,莫要作茧自缚。

沈瑶眼眶一热,她并不擅长情绪外露,也不愿软弱示人,为了化解尴尬,她硬生生笑出来,指着匕首道:「二哥教教我如何用,好吗?」

沈孚点头,带着她来到院外。

已立了春,初雪未褪,院子里枯枝未发,唯有几棵老桂在寒风中强撑着一抹深绿。

原来这多宝匕首也有玄机,它是一把双刃刀,不仅削铁如泥,刀柄顶端还有个机括,沈瑶只消一按,几颗钢铁弹珠便从里头射出。

只是头回没把握好火候,两颗弹丸不慎越过墙头往外头射去,片刻後,墙外传来一声厉喝——

「谁?给我过来!」

沈孚两人原还笑着,一听这嗓音均吓了一跳,这是大老爷沈黎东的声音。

「糟糕!」沈孚懊恼道:「我方才忘了告诉你,这书房原是我父亲所用,他去了西川,此地便归了我,这院头越过去恰恰是你父亲的外书房,听大伯这怒气,怕是砸着什麽人了,妹妹稍候,我去去就来。」

说着,他提着衣摆赶忙往外走,沈瑶愣了一会也急了,「岂能让兄长一人担干系,我陪你去。」

平日掩紧的角门此刻却开着,一惯伺候沈黎东的青衣小厮候在门口。

沈孚前脚跨过,沈瑶後脚提着裙摆追了过来。

听到她气喘吁吁,沈孚扭头要去拦她,前方廊下却传来一声重咳。

沈孚与沈瑶不约而同望去,只见宽敞的廊下立了七八人,人人衣裳前顶着一团形状各异的补服,沈瑶并不识得,但见诸人大同小异,也猜得到是朝中官服,不过在这当中有一人却格外不同,他穿着一件玄色大氅,颇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还未细看,那头沈黎东瞧见她,额尖隐隐跳动,沉声喝道:「还不快过来认罪行礼。」

沈孚无奈,拉着不明情况的沈瑶上了台阶,目光落到正中那人,神色凝重,带着沈瑶二话不说跪了下来。

跪得太快,沈瑶膝盖磕到一不平之处,疼得她嘶了一声,她悄悄挪了挪,寻了个平整的地方,视线就这麽落在一双乌青的鹿皮靴上。

靴面素净,沿着挺拔修长的身影往上,看到一只悬在腹前的手,手指格外白,指骨分明似冷玉,狭长的指腹轻轻捏着一物,薄薄如锋刃般的光芒闪现,令人不寒而栗。

沈瑶呼吸滞住,那是她的弹珠。

不久前,那颗弹丸不偏不倚正朝为首的谢钦射来,沈黎东吓出一身冷汗,待要侧身去挡,却见谢钦已先一步伸出手将那弹丸给夹个正着。

沈黎东险些灵魂出窍,朝中太子与三皇子党明争暗斗日趋激烈,首辅谢钦与太子似乎政见不合,而他昨日刚得太子礼遇,怕是已被视为太子党,若叫谢钦在沈府出了一点事,今後他别想有个好眠了。

这位年轻首辅的手段……光想一想令人颤栗。

天启年间的状元,任翰林编修不到半年,西州卫所发生倒卖军械的大案,连派三位御史查案均身首异处,朝中闻风丧胆,这位年纪不到十八岁的少年却主动请缨,提着一把尚方宝剑只身前往,堂堂一介文臣将西州卫所杀了个遍,震慑住那些牛鬼蛇神,将案子查个水落石出。

又两年,江南水患,税银被盗,又是他风尘仆仆赶赴潭州,刀起刀落,揪出一夥官匪勾结的纛虫。

犹然记得那一年立春,天光昳丽,奉天殿的台阶前覆着一层薄薄白雪,谢钦推门而入,将涉案四名高官的人头悉数扔在殿内,他一身血衣,落拓无羁,至此名扬天下。

他所到之处,除污吏,抓悍匪,屡办大案,兵锋所向披靡,靠着这份无人可及的政绩,皇帝一再提拔他,年仅二十五岁便高升至内阁首辅。

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悍官,哪怕沈黎东在朝中浸润多年,面对这位年轻人也时刻小心翼翼,而今日他的子侄却大剌剌地朝谢钦扔弹珠……

沈黎东恨不得当场宰了沈孚与沈瑶,眼见沈瑶目光往上要窥视谢钦,他气得厉喝一声,「跪好。」

沈瑶连忙将面额压低,再也不敢乱看。

沈黎东压了压怒火,擦了擦额尖的汗,侧身朝谢钦与郑阁老拱手一拜,「都怪下官管束不周,惊了两位阁老的驾。」

偷偷瞥了一眼谢钦,斜阳热烈,残雪交融化作春水淙淙,汇入墙角,谢钦挺拔的身影如山岳般耸峙,那一身寒冽冷峻竟是压得满院的余晖黯淡无光。

郑阁老见谢钦无言,再看沈黎东已冷汗涔涔,笑着打圆场,「哪家没几个顽皮的兔崽子,想是无心之失。」

沈黎东乾巴巴道:「是是……待下官回头严加管教,狠狠责他们一顿。」毕竟是刑部侍郎,查案究底已是本能,「这弹珠是何人所弹?」

「是我。」

「是我。」

沈孚与沈瑶异口同声,沈孚看了妹妹一眼,咬着牙抬眸,朝谢钦拱手,「请阁老恕罪,方才是小侄失手,冲撞了您,您要发落便发落小侄吧。」

沈瑶再无知也晓得内阁是位高权重之所在,哥哥将来还要科考,岂可轻易得罪贵人?她顿首在地,语气清脆,「大人,是民女无状,不小心射错了方向,与哥哥无关,您要怪就怪我吧。」

知沈瑶是罪魁祸首,沈黎东脸色越发难看。

院子里突然安静下来,谁也不敢吭声,都在等谢钦的反应。

年轻的首辅,不言不语,越发给人无声的压迫。

半晌,他清冷的嗓音恍若从幽谷传来,「你准头如何?」

这是在问谁?

沈孚试探地望了谢钦一眼,确信不是问自己,便扯了扯身侧沈瑶的衣角。

沈瑶愣了愣,想是初生牛犊不惧虎,她心底并不慌,如实答道:「民女自幼生长在庄子里,也曾骑马狩猎,准头极好,方才只是不小心按错了机括。」

沈黎东手心冒汗,摸不准谢钦是何意,气得剜了沈瑶一眼,「好大的胆子,首辅面前还敢大言不惭!」

但沈瑶没理会他。

谢钦神色也没有任何变化,谁也探不出那波澜不惊的眸子里翻腾着什麽。

沈瑶等了一会儿不见动静,稍稍抬起眼,却见那人修长的手指往前,弹珠顺着指腹滑落在他掌心,掌心往前一送。

这是要将弹珠还给她吗?

沈瑶短暂地懵了片刻,提起裙摆慢慢起身,她缓缓往前挪了两步,伸出葱白小手飞快地将弹珠拿出来藏在袖下,旋即从容屈膝,「多谢大人。」

话落,对上他的眼,只见他双目深静,斜晖从错落的树枝隙缝间探来,斑驳的光影洒在他玄色大氅上有如静水流深。

些许是为他气度所摄,沈瑶压根不敢多看,连忙垂下眸,随後扯起跪僵的沈孚,匆匆行了个礼往回走。

谢钦的目光在沈瑶背影定了片刻,旋即挪开。

沈黎东等人几乎不可置信,谢钦竟是轻而易举就放过了他女儿。

倒是郑阁老看着沈瑶远去的身影问:「这位便是沈大人所说的义女?」她方才抬眸时,面容有着惊鸿一瞥的明艳。

沈黎东讪讪一笑,「是。」

太子礼遇沈家已不是秘密,郑阁老方才议完正事随口一问,沈黎东便藉着机会将沈瑶身分表明,只道多年前收养的义女,原先在庄子上住着,近来到了年纪便入京来议亲,哪知她命好一眼被太子给瞧上。

这一套说辞完美无缺,郑阁老自然不会怀疑,还笑容满面颔首道:「沈大人真是好福气。」

本以为话题就此揭过,一直未做声的谢钦却忽然开了口,「养在岳州庄子上?」

闻言,沈黎东心神一凛,连着脊背也渗出几分寒意,支支吾吾道:「没错……」

难不成谢钦盯上了他,连这桩事都查清楚了?

惶惶之际,却见谢钦扔下这话便转身离开,其余官吏皆鱼贯而出,郑阁老也客气地与他告辞。

沈黎东殷勤地将人送走,心下有如擂鼓,论理今日是两个孩子胡闹,谢钦若不锱铢必较也算不得事,只是谢钦此人城府极深,谁也参不透他的心思。

心里不得劲,自然归结在沈瑶身上,前日惹得太子垂涎,今日又得罪了谢钦,这个女儿莫不是来讨债的?

这般一想,沈黎东气势汹汹地回到後宅,斥责了妻子,「你再不喜欢她,也不能放任不管,从明日起到出阁之前,必须教导她规矩,莫要再让她出错。」

段氏一问,得知今日沈瑶差点射伤了谢钦,也是气得变了脸。

「老爷放心,妾身明日便安排两位嬷嬷严加管束。」

沈黎东嗯了一声,循着东侧三开花鸟座屏前的圈椅坐下,手中随意捏起一青花瓷杯把玩,「我今日遇见了太子身边的韩公公,韩公公问起了四丫头,看样子殿下想尽快让她进东宫。你安排一下,咱们近日在府里举办一场认亲宴,请来京城贵胄观礼,当众认四丫头为义女,赐名沈瑶,写入族谱,也算全了她的体面。」

依照沈家规矩,孩子周岁便要取名记入族谱,沈瑶为沈黎东夫妇所厌,自然无人记得这桩事。

段氏沉默片刻,应了下来,想起今日险些得罪谢钦,不由得道:「谢首辅那边,你打算怎麽办?」

沈黎东阖目淡哼一声,「明日以赔罪为由,将钱东贤老先生的晚年遗作奉上,此物难得,谢钦通透,当知我心意。」

他之所以以义女称沈瑶,就是想给自己留一条退路,若太子顺利登基,他便是从龙之功;若太子倾颓,他也能快刀斩乱麻,牺牲沈瑶,将自己给摘出去。

说白了,局势未明朗前,他不会轻易俯首。


另一边,沈瑶这厢回到沈孚书房後,被哥哥耳提面命一番。

「好妹妹,你方才胆子太大了些,当着谢钦的面敢说自己准头好,你可知谢钦为官多年,所遇杀手数不可数,其中有一年他在茶楼与同僚议事,一弹琴的女子欲刺杀他,被他当众捏断喉骨生生折磨死。

「後一回在宫宴上亦有人行不轨之事,但也被谢钦当场斩杀,你别看他生得好,那双手可是沾满了鲜血,任何一个靠近谢钦的女人都没有好下场。」

沈瑶回想谢钦那双眼,吓得打了个寒颤,「我再也不会了。」

见她脖子往後缩,觉得怪可爱的。沈孚忍不住怜惜地揉了揉她的头,「没事了,今日是个意外,往後你们也无相见的机会,时辰不早了,我送你回去。」

路上,沈瑶犹在害怕,亏她还觉得谢钦的手骨好看呢,原来是一双阎王手。

到夜里,她辗转反侧睡不安生,一闭上眼,脑海里便浮现谢钦那双幽深的眼,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没有半点印象。



翌日天光一亮,沈瑶被段氏唤来惠和堂。

段氏记着道士的吩咐,不愿与沈瑶打照面,当中隔了一蜀绣座屏隔绝视线,三两婆子屏气凝神候在一侧。

沈瑶面无表情坐在锦杌上听她训话,低头把玩袖口里的刀柄,压根没用心听。

段氏先絮絮叨叨一阵,旋即将认亲宴的事一说。

沈瑶怔愣着,思绪立即被揪住,「认亲宴?」

段氏以为她不高兴,语气沉下来,「没错,你一直养在庄子上,至今不曾记入族谱,姑娘家岂能做无根之萍?你乖乖配合,沈家自是你的後盾,太子是未来的天子,於你而言未尝不是一个好归宿,待将来……」她语气顿了一下,「自有你的福气。」

沈瑶听出段氏的言下之意,她若答应,便能入沈家族谱,否则便当个孤魂野鬼。

她冷笑一声,这沈字若能摘去,她求之不得,只是细细推敲,这认亲宴何尝不是她的机会?若寻个契机,不慎当众毁容,逼得太子舍弃她,亦能将自己摘乾净。

主意一定,沈瑶语气淡淡,「夫人的意思我明白了。」

沈瑶自回府便不曾唤段氏一声母亲,段氏心知肚明,也不在意,她上头还有三个女儿,除此之外还有个金疙瘩儿子,足够了。

至於沈黎东所说那今後的荣华富贵,段氏连冷笑都欠奉,只要沈瑶不沾染沈家名声,她便阿弥陀佛。

「你可还有疑惑?」段氏语露不耐。

沈瑶听出她在下逐客令,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灰尘,目光冷冷淡淡掠过屏风後那模糊的身影,「我只一个要求,认亲宴那一日,烦请夫人也备一面屏风。」

段氏先是一愣,旋即觉出沈瑶的意思来,气得一口血涌上嗓子,欲想斥她,却见门口光影一暗,那道倩影已姗姗远去。

「她果然还是不服管教……罢了罢了,快些嫁出去,我也耳根清净了……」段氏按着发胀的头额在榻上躺了好一会儿方缓过劲来。



夤夜谢府。

东南边的澄风堂点了一盏风灯,烛火如豆,将书房一隅的夜色给撑开。

书案後靠着一道静默的身影,谢钦阖着眼,颀长的身姿一半隐在暗处,一半暴露在光芒里。

窗牖洞开,寒风灌了进来,月白长衫随风猎动,若不睁眼,凭着这张绝色的容颜,亦是一朗月清风般的男子。

「你准头如何?」

「民女准头极好……」

隔着那麽远的位置,连发两石相继射瞎山贼的眼,虎口夺牙般救了他,准头怎麽可能不好?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冷漠如谢钦,也不得由生出几分宿命般的感慨。

「查得如何了?」他幽幽的嗓音在夜色里回荡。

一黑衣侍者从暗处走出来,躬身禀道:「沈姑娘七岁那年被沈氏夫妇送去岳州庄子,一待便是十年,直到六日前方回京。沈家为了将沈姑娘嫁出去,借宣平侯府设宴,让她与京兆府推官家的二公子相看,却不小心被太子看上,太子意欲纳她为妾。今日属下跟踪了沈姑娘,发现沈姑娘袖下藏着一把匕首,而且……」

谢钦见侍卫语气迟疑,猛地睁开眼,眼底锐光闪烁,示意他说下去。

侍卫学着沈瑶的姿势,做了个由左上往右下划的动作,「彷佛在试着抹脖子?」

谢钦喉结滚动,眸眼凝成一潭深不见底的幽水。



认亲宴定在二月初六,余下这五日,沈瑶除了听嬷嬷教导规矩,便是在院子里习刀。

段氏虽恼她,派来的嬷嬷却是个顶个有本事,沈瑶并未全盘否定,於她有用的牢记在心,其余陈规陋俗皆当耳旁风。

嬷嬷告诉她,认亲礼结束便要将她送去东宫,就连嫁妆也草草收拾了一箱笼抬来碎玉轩。

碧云翻了一遍,一盒首饰、十几匹绸缎,没几样值钱的东西。

日子过得悄然,到了认亲宴前一日却是平地起惊雷,发生了一桩意外。

三皇子遣长史登门,愿以侧妃之礼迎沈瑶过门。

这话无异於将沈黎东架在火上烤。

一边是太子良娣,一边是三皇子侧妃。侧妃能入宗室族谱,且有谱牒,名声自然比太子良娣要好听,只是太子总归是太子,若将来御极,沈瑶位分也不会太低。

原先是太子要纳妾,如今三皇子掺和一脚,选了这一家,意味着要得罪另外一家。

这是逼着沈黎东站队,对沈家来说是极大的冒险。

至於沈瑶,还是二哥沈孚来探望她才知道这个消息。

「三皇子与太子是否不对盘?」

沈孚苦笑,「何止是不对盘,太子殿下乃陛下皇长子,母亲为戚贵妃,三皇子殿下是李贤妃之子,两党几乎是相互倾轧,拚个你死我活,我怀疑三皇子殿下是不乐意瞧见沈家倒向太子,故而抛下橄榄枝。」

沈瑶明白了,沈黎东现在定是进退维谷,谁也不敢得罪,如此一来,一旦明日毁容,便如同给了沈黎东台阶下,她也不用担心毁容後被沈家刁难,届时为了躲避风头,最好的法子便是将她这个「祸水」重新送回岳州庄子,实在不成,再制造一场意外,让她隐姓埋名彻底离开沈家,简直是柳暗花明。

第三章 认亲宴出大事

东宫内,太子朱煜收到内侍禀报,将文书笔墨挥落一地。

「这个老三太混帐了,连个女人都要跟孤抢!」

身旁属官战战兢兢道:「殿下,三皇子哪里是要与您抢女人,他定是不想沈家落入您的羽翼。」

太子何尝不知,他双手撑在案桌,高高的眉骨紧皱,面露阴鸷,「不,孤绝不能让他得逞。你们快些给孤想法子,孤必须得到沈氏!」

想起沈瑶的模样,太子腹部绷紧,连着几日都不愿意去後院。

那日,狭长的水廊蜿蜒铺在水面,四周帷幔飘飘,她像是一只翩跹的粉蝶毫无预料闯入他的视线,他见过貌美的姑娘,却从来没有一人像她这般,山眉水眼,美得有灵气,美得不沾染世俗荣华。

太子手骨捏紧,深深闭上眼,心里念头更甚。

属官们退下去商量法子,太子亦在殿内来回踱步,恨不得将三皇子碎屍万段。

三皇子浑然不在意自己被太子含在嘴里骂,他气定神闲地在东郊别院接待一名贵客。

晚霞漫天,春寒料峭,浓郁的花骨朵整齐地列在枯瘦的梅枝上,浅香四溢。

三皇子亲自斟了一杯酒,慢慢推去对面,笑得春风如沐,「这於本王而言是举手之劳,况且本王着实不愿意沈家结交太子。」

对面的青衫男子坐得端正,身後梅枝错落,朱砂绿萼竞妍,亦洗不褪他眉眼半丝风霜。

谢钦依然是那副清冷疏离的模样,手执诗书朝他拱袖,「殿下大恩,下官铭感五内。」

既是要帮沈瑶,第一步便是祸水东引,这样便不可避免要得罪太子,自然是要先把三皇子拉入局来挡枪。

三皇子被算计得明明白白也毫无怨言,他笑吟吟抬手道:「清执,莫要说客气话,来,咱们今夜不醉不归。」

谢钦脸色不变,不着痕迹将手腕垂下来,「殿下,下官不爱喝酒。」

三皇子一顿,这才想起朝中传言谢钦不胜酒力,不由失笑,「也成。」

谢钦之所以不愿喝酒,是因两人关系还不到推心置腹的地步,三皇子也晓得自己不可能一蹴而就,为彰显气度,大方送他离去。

再说回沈家这边,沈黎东为此事急白了头,太子那边再次送来了重礼施压,三皇子也不甘示弱,扬言已在陛下那头过了明路,两厢打了个平手,令沈黎东左右为难。

为难归为难,请帖送出去了,明日的认亲礼无论如何得办。



初六早晨,天气乍然回暖,段氏遣来婢女给沈瑶梳妆打扮,她上着桃红交领襦衫,下穿十二幅刺绣月华裙,头戴赤金宝石头面,沈瑶还是头一回穿上这般华贵的衣裳,衬得那张脸如国色牡丹。

拾掇完毕,沈瑶来到惠和堂的明间。

尚是辰时,府中宾客未到,明间内却花团锦簇,莺燕成群。

沈瑶一进去,屋内说话声一静,数道视线齐齐罩了过来。

除了沈曦与沈怡外,沈瑶的三位姊姊也回来了,幼弟沈展年後去嵩山书院求学,沈瑶至今未见过他,初回那一日,姊姊们没回府,只赏花宴那日打了个照面。

三人看着沈瑶,神情克制而生疏,沈瑶与她们虽是亲姊妹,实则并无感情。

七岁前,沈柠、沈柳和沈杉为了讨好段氏,不敢与沈瑶来往,沈瑶又被拘在偏院,压根没有机会相见,只偶尔三姊沈杉见她孤苦,颇有几分同病相怜,悄悄塞过一些吃食给她。

同是沈家嫡亲血脉,境遇天差地别,眼下相见不胜唏嘘。

段氏坐在上首,穿着一件缎面缂丝湛色长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即便上了年纪,面容依然秀美,也不知是否被沈瑶所呕,今日明间内并未搁置屏风,不过沈瑶也没瞧她,只远远地朝她无声屈膝後便坐在末尾。

段氏不知为何,一瞧见沈瑶额头便如箍着紧箍咒,突突的疼,她忍了片刻,扶案起身,朝长女沈柠招手,「时辰不早了,你随我去宴客厅候客。」

沈柠从容起身抬手搀住段氏,她身穿银红对襟长褙,头戴点翠华冠,唇涂丹蔻,眉似远黛,笑不露齿,行步无声,一举一动透着章法,沈瑶看着她就彷佛看着一部行走的女则。

其余姑娘齐齐起身相送。

沈柠搀着段氏出门时,微微朝沈瑶颔首示意,算是打了招呼。

待段氏一走,屋子里的气氛松懈不少。

沈杉见沈瑶与自己当中还空着一锦杌,悄悄将锦杌给挪开,轻声与沈瑶道:「肆肆,坐过来些。」

她嗓音很柔,沈家几个姊妹中,要属沈杉性子最为温和唯诺,沈瑶看了她一眼,稍稍挪近了些,显得不那麽突兀。

沈杉冲她笑了笑,沈瑶神色淡淡地点了下头。

沈杉出生後也不受段氏待见,但她胜在性子乖巧,段氏指东不敢往西,从沈杉记事起,她便任劳任怨地伺候段氏,段氏所用绣品绝大部分出自沈杉之手,久而久之,段氏对这个女儿也添了几分怜爱之心。

比起勤勉的沈杉,二姊沈柳便惫懒多了,段氏一腔心思均耗在沈柠身上,对沈柳疏於管教,沈柳也不爱学掌家的本事。

不过她长得像沈黎东,所以沈黎东也格外宠爱她,特意为她择了柳侯府的二公子,既不用支应门庭也不必打点庶务,沈柳的日子过得悠闲。

来之前,她从婆家听了不少闲话,看到沈瑶便心生不悦,段氏一走,她说话也毫无顾忌起来,「肆肆真是好福气,惹得两位天潢贵胄为你争风吃醋,也不知是不是很快活?」

沈杉一听这话,头疼劝道:「二姊,她是咱们嫡亲的妹妹,身上留着同样的血脉,岂可这样说她?再说了,这些也不是肆肆愿意的。」

沈柳伸出手,任由侍女给她涂丹蔻,皮笑肉不笑地道:「三妹误会了,我只是在想,肆肆打算选哪家,我也好备添妆礼。」

沈瑶看都不看她一眼,只冷声道:「不必,别脏了我的手。」

沈柳脸色一变,气得绷直了腰背,「你……」

沈曦见她动怒,立即帮她出气,「二姊莫要与她一般见识,良娣也好,侧妃也罢,不过一顶轿子送进去,能装多少箱笼?她哪里是不想要嫁妆,她是要不起。」

「就是。」沈怡连声附和道:「四姊姊想必是相中东宫繁华,不在乎咱们府内这点嫁妆。」

沈杉见她们一唱一和欺负沈瑶,颇有些同类相伤,「好啦,外头来了客人,咱们别在这里吵嘴。」

沈瑶可不打算饶了她们,优哉游哉地接话道:「是呀,我还能给府里省点嫁妆银子,就怕某些人,嫁妆提前备好了却迟迟无人来说亲。」

沈曦与沈怡听了这话,双双变了脸色。

沈曦只比沈瑶小几个月,原已说了一门亲,可对方母亲算了沈曦八字,说是与她相克,所以这婚事没成,也带给沈曦不小的打击。

至於沈怡只是庶女出身,因沈三夫人无女便将她养在膝下,沈怡相貌不如姊姊们出众,高不成低不就,婚事也无落定。

沈瑶这话无意中戳了她们肺管子,沈曦朝沈怡努了努嘴,沈怡有些沉不住气,骂道:「勾引来勾引去,不过是一个妾,值得你这麽嚣张?」

「勾引」二字触了沈瑶底线,她脸色发寒,回京的路上她也想过,尽可能做一个乖顺的女儿,讨得父母欢喜,原来这一切皆是她自作多情,既如此,她也不必再伪装什麽。

她悄悄按下匕首机括,一颗银色弹珠便对准沈怡的嘴角奔去,「嗦」的一声,那红艳艳的唇瓣一下肿得老高。

沈怡立刻痛得捂嘴直哭,屋子里的婢女均涌了过来。

消息传到段氏处,段氏一口气差点没提上来,她留下长女待客,压着怒火回到惠和堂。

屋子里乱成一团,沈柳端着架子置身事外,沈曦与沈怡帮腔骂沈瑶,沈杉左劝右哄仍无济於事。

段氏面色铁青绕进来,沈杉紧张兮兮站起,「母亲,事情是个误会……」她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惜沈怡不答应,她哭哭啼啼扑入段氏怀里,手指着沈瑶,「大伯母,我和两位姊姊不过是问了一句添妆的事她便打我,呜呜呜。」说着,她扬起脸,指着自己发胀发青的唇。

段氏瞥了一眼,气得双眼冒烟,目光淬毒似的盯着沈瑶,「你到底还要造多少孽?」

沈瑶杵在堂中,面无表情地道:「您不如问问她说了什麽话?」

沈怡身子一僵,慢慢地从段氏怀里站起身,别别扭扭地不吱声。

瞧沈怡这模样段氏也猜了个大概,只是眼下她没心思断案,只神色冰冷警告沈瑶,「今日外客极多,你莫要兴风作浪,否则无论你攀了哪个高枝,我也有办法治你!」

一句话定了沈瑶的罪。她不禁嗤笑一声,无论她做什麽,不做什麽,错的都是她。

段氏安抚好沈怡,「等宴会结束,大伯母再收拾她给你出气,」又瞅了瞅沈杉,语气严厉地说:「你今日就看着她,不能让她出岔子。」

沈杉唯唯诺诺应下,心中却发苦,她又如何约束得了沈瑶?这等吃力不讨好的活都赖在她身上了。



这个所谓的认亲礼实在谈不上体面,沈老夫人借病不参与,沈三夫人与段氏不对盘,也以侍奉婆母为由拒绝了宴请,只沈二夫人老老实实地替段氏管着厨房的事。

巳时初刻,客人陆陆续续进门,段氏近些年丈夫高升,女儿嫁得体面,就连最小的儿子前段时日也跟江南总督的女儿定下口头婚约,可谓是春风得意,府内贺客如云。

沈瑶由沈杉领着来到前厅西侧的耳房。

「肆肆,你在此处候着,待认亲礼开始我便来唤你。」

沈瑶点头,耳房不大,只摆了一架三开座屏与一张小小的罗汉床,沈瑶在罗汉床坐下,碧云蹲下来替她整理裙摆,罗汉床旁搁了一高几,几上摆着松子莲子红枣等各色果子,还有几碟肉脯鲜果之类,沈瑶夹了一块肉脯在嘴里嚼,在脑海里将计画过了一遍。

首选尖锐之物藉机摔倒,这样顺理成章,没有风险,若实在没机会,最後用匕首自证清白。

掌心下的握柄已黏了一层厚厚的汗,她不可能不紧张,只是已别无选择。

碧云浑然不知沈瑶的打算,替她将裙摆沾着的枯叶给摘去,一面自顾自地道:「方才夫人身边的贺嬷嬷将奴婢叫去提点吩咐,奴婢瞧见了三位姑爷,於是顺带打听了一嘴。」

攀比之心,人人有之,碧云私心希望沈瑶嫁得好,难免对其余姑爷多瞧了几眼。

「大姑爷是宣平侯府的世子爷,相貌堂堂,下颔留着一撮小胡子,见人三分笑,听说是前年一甲进士,如今在吏部观政,厉害着呢,大老爷与大夫人都很满意这个女婿。」

「二姑爷是梁侯府的二少爷,仕途差了些,没能考上科举,走的是荫官的路子,不过听嬷嬷说,这位二少爷去年进了大理寺,查了一桩案子,入了首辅的眼,被提拔出来当从六品的大理寺丞,想必也是个有能耐的。」她笑嘻嘻说着,「二姑爷长得倒是好看,只是奴婢观他眉眼,该是个性子固执的人,就怕平日与二姑娘不大相合。」

「夫妻嘛,还是和睦为上。」

「至於三姑爷嘛……」碧云笑了笑,起身往旁边锦杌一坐,从腰间布兜里掏出一块布巾沾了些水净手,也捡了一块甜果塞嘴里,「三姑爷与三姑娘则是天生一对,他是宁伯府的三公子,生得高大魁梧,看起来挺可靠的。」

沈瑶无心听她唠叨,随口应付,「看一眼就知这人可靠了?」

那段氏看起来还慈眉善目呢。

碧云眨眨眼,「是嬷嬷说的,嬷嬷告诉奴婢,每每老爷夫人有所差遣,三姑爷跑得最勤。」

沈瑶没做声,想起心里的计画,担心牵连了小丫头,便使了个计,佯装摸了下袖兜,说:「哎呀,我随身的香囊不见了,你快些去找,让贺嬷嬷换个人来伺候我。」

碧云一听急了,「是姑娘攒银子的香囊吗?」

这些年沈瑶省吃俭用地攒了两百两银子,那是沈瑶全部家底,她一向随身携带从不离身,说是等攒够了银子,便可买一栋宅子安个自己的家。

碧云每每想像便憧憬不已,这大约是主仆二人唯一的信念。

路边捡来的小姑娘没见过什麽世面,将那两百两银子看得比自个儿性命还重要,一时慌得落泪,「奴婢这就去找。」

沈瑶不忍吓她,更不愿让碧云看到她自伤,心头微酸,「你路上好好寻,得仔细些一处都别放过。」

碧云拂泪点头,拔腿往外走。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沈瑶闭了闭眼将泪意吞回,大约一盏茶功夫,贺嬷嬷将段氏身边的大丫鬟遣了来。

「姑娘,认亲礼开始了,您随奴婢去正堂。」

沈瑶由她搀着,亦步亦趋地出了门,沿着廊道往厅堂迈去,无数目光如潮水涌来,大多是惊艳之声——

「沈家这位义女果然天姿国色,难怪太子与三皇子大打出手。」

「我看哪,这哪里是义女,分明是沈大人暗藏的底牌……」

好听的、不好听的皆入不了沈瑶的耳,她目光穿过人群,从长廊转入厅内,视野一点点变得开阔。

正厅内高朋满座,气氛喧闹却井然有序,就连段氏也罕见带着笑,彷佛对沈瑶这个义女格外喜爱,贺嬷嬷端着敬茶的茶盏行到侧前,一切就备。

沈瑶目光定定看着那青花瓷杯,一步一步靠近。

也不知是不是上天助她,二房的小侄子似乎瞧见了新奇玩意儿,忽然从厅中横穿而过,沈瑶几乎是不假思索,假装受惊踩到裙摆高呼一声往前栽去,她栽的方向恰恰是贺嬷嬷所立之处,贺嬷嬷吓得失声後退。

茶盏跌落在地,裂成几瓣。

这本是个极好的嫁祸机会,可惜离得最近的瓷片太碎了,恐难毁容,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沈瑶袖中银光一闪,那薄薄的银芒一下子刺进她心底,也将那张瑰艳的脸照得惊心动魄。

这个动作她练习过无数次,已在身体留下牢固的记忆,她闭上眼,正等着银刃带过面颊,然而砰的一声锐响划破耳际,也不知何物击中她的手腕,她吃痛松手,匕首滑落,发出掷地之声。

沈孚在一片惊呼中飞快上前,一把钳住沈瑶手腕,防止她自伤,她整个人也被搀起来。

众人大吃一惊,这才意识到沈瑶是打算当众自残。

沈瑶惊魂未定地看向石子射来的方向,只见大门洞开,昳丽的天光裹挟和煦春风从门庭外泼进来,一道格外挺拔的身影搀着一人立在门口。

那张脸恰恰隐在门庭阴影处,瞧不真切,独那流畅而凌厉的下颚绷得极紧,宛如一柄锋利的刀发出慑人的寒芒。

沈瑶彷佛被一种巨大的恐惧笼罩,差点呼吸不过来。

这一次没成功,她不确定还有没有再来一次的勇气。

沈杉几乎是含着泪扑过来,拉着她的手道:「你怎麽这麽傻!」

众人皆以为她要自刎,看着她的视线很是复杂,沈曦与沈怡震惊又难堪,讪讪不敢说话。

段氏也惊住了,被沈柳和沈柠搀到一旁,目露苍茫。

沈瑶无暇解释,也不必要解释,余光怅惘落在门庭。

广袖随风飘动,那人亦大步跨进门槛,是谢钦。

被他搀着一道进来的则是礼部尚书郑阁老。

难不成朝中出了什麽事?

沈黎东顾不上吃惊女儿所为,连忙起身从厅堂迎出,其余在朝的官吏也紧随其後。

「见过首辅,见过郑阁老,二位大驾光临,可是有要事?」沈黎东脸色惶然。

郑阁老为沈瑶方才的决然而惊佩,确认沈瑶安然无恙,方才恢复往日的从容与和善,反而朝沈黎东回了个礼,道:「沈大人,本官今日前来,的确有一桩要事。」

朝官一级压着一级,品阶低的见到品阶高的要行大礼,郑阁老品阶远在沈黎东之上,这个回礼令沈黎东摸不着头脑,他连忙避开,将腰弯的更低。

「既是有要事,请两位上座。」

旋即往谢钦觑了一眼,却见他目光直直落在厅堂,眉宇暗藏机锋,心下不由忐忑。

一行人簇拥两位阁老上厅堂,其余宾客皆避开至两侧。

沈孚已将沈瑶拉到廊下一角,上上下下查验她是否受伤,神色交织着她险些丧生的害怕与责她冲动的恼怒,为防沈瑶再行莽撞之举,他拉着她手腕不放。

沈瑶心头纷乱,绰约而立,颇有些失神。

谢钦来到厅堂,已有婢女将那碎地的瓷片给收拾好,独独那一柄匕首被孤零零地扔在堂中。

见谢钦盯着那匕首瞧,沈黎东连忙弯腰要去拾,谢钦却先一步将之捡起来,随後抬眸看着沈瑶,如上次那般往前一递。

沈瑶不敢瞧他,目光落在匕首上,咽了下口水,颤着接过,「多谢大人……」

午时的阳光正炽,衬得她面颊越发苍白,薄薄有如蝉翼的肌肤吹弹可破,不知那利器割上去将划开多深的口子,谢钦眉峰沉着,没有做声。

沈黎东抬袖一指,示意谢钦与郑阁老坐在上首。

谢钦没动,郑阁老抚了抚额,往东边客座比了比,「清执,坐吧。」

众人顺着郑阁老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禁瞠目结舌。上首原是沈黎东与段氏的位子,东边为客座,西边为主家陪座,而郑阁老所指的地方则是客座下首。

这不该是谢钦坐的地方。

谢钦神色看不出半分变化,礼貌地开口,「您先请。」

郑阁老便在东边上方坐下,紧接着谢钦坐在他下方。

沈黎东有些傻眼,额尖冒汗,「这这……」

郑阁老笑咪咪往上首指着道:「沈大人、沈夫人,请坐。」

「岂敢,下官站着回话。」这是官场规矩,不仅沈黎东,其余人在谢钦与郑阁老面前也没有坐的资格。

郑阁老这回语气格外有深意,「沈大人,既是让你坐,自是有缘故的。」

沈黎东看了段氏一眼,犹豫片刻,夫妻二人陪坐在郑阁老对面,郑阁老也没坚持,而是说明起来意,「我今日拜访,实则想给沈家做一桩媒。」

这让沈黎东吃了一惊,能让郑阁老出面做媒的人不是天子便是太子,抑或是得宠的宗室,除此之外只有关系极好的至交,但太子和三皇子闹得不可开交人尽皆知,眼下这又是为何?

沈黎东实在摸不着头脑,朝他拱袖道:「恕下官愚昧,不知您是何意?」

郑阁老看了谢钦一眼,谢钦今日穿着一品仙鹤云纹花缎便服,青玉而冠,腰间系着玉色革带,既显得庄重也不至於用官威压人,他双手搭在膝盖上,正襟危坐,神色一如既往没什麽表情。

郑阁老收回视线,捋着胡须笑道:「听闻沈大人今日收了一义女,生得花容月貌,胆魄非常,本官万分欣赏,故而想给她说一桩亲。」

沈瑶猛地抬眸,目露惊愕。

沈黎东听得一头雾水,「阁老这是奉圣命而来?」

莫不是皇帝听闻两位皇子争抢,故而让郑阁老来调停?

一看沈黎东就是想差了,郑阁老待要笑吟吟解释,身旁谢钦抬起冷峻的眸子,清贵的视线直直落在沈瑶身上,言简意赅道——

「我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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